5.
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书架的空位上,莫伊正准备将几本书补入空缺,忽然后脑勺被轻打了一下。他回头看去,一个熟人站在那儿含笑望着他。
“……谢尔盖,是你啊。”
谢尔盖挥了挥手中的一个文件袋——刚才用来敲莫伊的东西。
“啥时候有空,我有事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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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莫伊在街尾咖啡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了等候多时的谢尔盖,他在谢尔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理了理上衣下摆。
“说吧。”
谢尔盖认真且平静地凝视着对面正在整理衣裳的人,仿佛若有所思。莫伊感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那突然显露出的严肃的职业性让莫伊感到有些陌生。
“我的午休时间并不长。”莫伊微微皱了皱眉,“如果……”
“莫伊。”谢尔盖打断了他的话,很直白地问道,“当我搭档好吗?”
莫伊瞳孔微微放大,但没有作声。
“我的前任搭档一个月前退休了。他是我上岛之后唯一的搭档,像父亲般照顾我这些年,我很感激他。”谢尔盖用指尖敲了敲膝头,“二十岁以后,我的恩典基本没有出现过异常状态,‘器’也一直保持着稳定。可是当他退休之后,我出现了戒断反应。我也和另外几只牧羊犬试过相处……结果并不乐观——最棘手的是,我不能接受饮用他人鲜血制成的药剂这一途径来平衡自身‘器’的状况。”谢尔盖瞟了莫伊一眼,“说真的,我不想再用你的血了。”
“那就麻烦你看好自己,别再昨日重现。”莫伊不慌不忙地回敬道。
“所以我需要你做我搭档。”谢尔盖迎着莫伊的视线,“我可以带你出岛。”
莫伊眨眨眼,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我知道你从来没将这个心愿说出口,也知道你迫切地想看岛外的世界。不然以你的个性,即使是朋友也不会那么频繁地接受我带给你的礼物,更何况你还主动写过想要的特产清单——那清单上面不是还有好几样我没能找到的东西吗?想想看,也许不久后的将来你能亲自去挑选购买它们。”
说到这里,谢尔盖停顿了一下,口气霎时严肃起来。
“但我并不否认,这份工作真的不怎么干净。或者说,这是让我难以开口请求你做我搭档的最重要的因素。莫伊,听我说——当我躺在医院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在反复权衡思索,犹豫着要不要拉你入伙。后来我想,毕竟选择权在于你,所以我还是决定向你发出邀请……那么,请慎重考虑一下,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好吗?”
莫伊垂着目光,视线漂浮在桌面上方,仿佛有些走神。谢尔盖打量着他纤细的睫毛和蓝色的眼珠——像是停泊在水面的蝶翼一般纹丝不动。
“那个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
谢尔盖想了想,据实回答道:“这次的任务资料。”
“我能看看吗?”
“不行。”谢尔盖断然拒绝。然而在几秒尴尬的沉默后,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文件袋,抽出几张照片递给莫伊。
莫伊抬头看了谢尔盖一眼——对方直视着他的眼神并没有闪避——他这才接过了照片,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些植物长得好奇怪啊……”
“是南方的小岛,热带植物的外形是比较夸张。”
“看上去很热的样子……”
“是的,不过像你去的话得把衣服穿好了,那边犯罪率很高。”
“……好。”
谢尔盖笑笑,打趣了一声“挺乖的”。
莫伊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头也没抬:“我是说,你问我要不要做你的搭档……我说‘好’。”
谢尔盖愣了愣:“真的?”
莫伊刚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谢尔盖就猛然站起身来,从莫伊手中抽走照片塞回文件袋:“走,我带你去买衣服。”他从钱包里掏出钞票扔在账单上,朝服务员打了一个手势,拖住莫伊的胳膊往外走。
“等等……”莫伊被弄得有点懵,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谢尔盖兴致很高的样子,“我有衣服啊?”
“跟你身上这件一个款式的?”
“嗯,我自己做的……”
“——给我买新的。”谢尔盖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执行工作时的第一要点就是尽可能的不起眼。”
“……我觉得自己很不起眼。”
一记悠长而花哨的口哨声从身后传来,谢尔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由两名刚跟他们擦肩而过的年轻男性口里发出的。
“首先,离开岛后,我不希望再听见任何口哨声。”谢尔盖告诫道,“其次,我现在要跟老头子汇报一声。”
“老头子?”
谢尔盖微微一笑。
“告诉他,我找到搭档了。”
3.
那个灰发的男人似乎有点不对劲。
虽然他会像往常一样来图书馆借书,脸上挂着一贯的淡泊的笑意,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但是,有什么不对劲。
有那么一两次,当莫伊拖着推车穿梭在各个书架间时,明明前一秒还没有任何人的书架前,下一秒就发现谢尔盖竟然站在那里,专注地盯着书架,仿佛之前一直在那里一样。
上周礼拜日莫伊经过教堂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谢尔盖在教堂后院栅栏外的僻静处,一动不动地抬头望天,像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像。莫伊正准备上前打声招呼,不过眨眼间,再看时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给莫伊带礼物了。
他虽然没提过,但莫伊心里清楚——
谢尔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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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三日后的一个雨天。
小雨从夜里就开始下起,清晨骤然歇息了片刻,又淅淅沥沥地持续到了下午。图书馆的人比平日里要少了许多,最后一名借阅者走出大门的时候,莫伊正清闲过头地玩弄着鹅毛笔上的羽毛,这是谢尔盖带给他的若干纪念品中的一个,想起最近几天谢尔盖完全没有在图书馆露面,他莫名感觉有些不安。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比如,一本书。
他循声找去。当他快走完整条过道,马上就要来到最后一排书架时,发现地上躺着一本褐色的皮革书,正掉落在靠近过道的书架边。
然后他就看见了谢尔盖背靠书架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全身浇湿,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
莫伊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能等他发出任何声音,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他之前所撞见的那些不合逻辑的场景,谢尔盖的每一次消失与突然出现,顷刻间历历在目。
“天哪……”莫伊颤抖着捂住嘴,“……这是……”
他赶紧跪在地上扯了扯谢尔盖的袖口:“谢尔盖……你……没事吧?”
那个男人垂着头颅,毫无反应。
莫伊又伸手去摇晃对方的肩膀:“……你别吓我,求你了……快醒醒……”
谢尔盖脸色灰白,看上去已经停止了呼吸。莫伊战战兢兢地探指按在对方的侧颈上——皮肤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
也没有活人的脉搏。
恐惧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莫伊感觉整个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像细小的虫子一样刹那间爬满了后背。
“来人啊——”他感觉自己骤然放大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这里有人需要帮助——有人吗?!”
他的声音在图书馆的穹顶与四壁间回荡,就像一只被围困住了的幽灵,茫然找不到方向。
窗外雨声似乎变大了。
莫伊抓起谢尔盖毫无生气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而谢尔盖本来就比他要高,加上失去意识,衣服又被雨水浸了个彻底,莫伊刚要使劲站起来,就觉得膝盖发软,砰地一声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他咬着嘴唇,将谢尔盖的胳膊往肩上提了提,狠狠憋足了一口气,再次试图支撑起两个人的身躯——所幸这次他成功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头发乱糟糟地散落在脸庞周围,非常难受。他的双腿在剧烈地发抖,磕伤的膝头很疼……就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太糟了。他这样想着,真是太糟糕了。
他试图迈动步伐,鞋尖却碰到了异物。他低头看去,原来是那本掉落在地的褐色涂鸦本,第一次搭话时谢尔盖给他看的,那位死去的朋友留下的遗物。虽然扛着一个人弯腰很艰难,莫伊还是把它捡起来塞进了怀里。
从未曾想过,图书馆的过道竟会是这么长,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花费了一个小时,过道两旁的书柜仿佛化身为了一个个高大的巨人,沉默地俯视着渺小的他。鞋子一不小心在雨水濡湿的地面上打了滑,待到疼痛感与疲惫感蔓延全身时,莫伊已经摔倒在地,谢尔盖重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躯干上,使他一时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从压在身上的躯壳里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心跳。
莫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赶紧将耳朵紧紧贴上去,接着又听见了另一记缓慢而轻微的心跳。
莫伊顿时感觉鼻子一酸,浑身似乎又充满了力气。他重新扛起谢尔盖,咬牙迈出图书馆的大门,冲进了雨里。
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水流进眼睛里,很疼。雨水加重了行走的难度:他扣住谢尔盖胳膊的几根手指一直在打滑,湿透的衣服缠在身上,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拼命把他往地上拖。
“来人啊——”莫伊几乎用尽剩余的力气,再一次大声地求救,“救命啊——有人在吗?!我们需要帮助——”
“——”
一双手把莫伊从雨地里拽了起来,他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骤然消失,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似乎有人把谢尔盖接了过去,另外有人将胳膊环过他的腋下,支撑着他不至于再次倒下。
“……帮帮我们,”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是机械式地央求着,“……那个人需要帮助,请送他去医院……拜托了……”
事后,莫伊已经忘记前来相助的人们都说了些什么了,他只能清晰地记得坠入口腔里雨水的味道,真的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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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盖醒来的时候,莫伊坐在床边,右手轻轻覆盖在谢尔盖吊着点滴那只手的手背上。
谢尔盖忍不住开口自我调侃道:“……看样子,我这次真的有点惨是吗?”
“嗯,差点挂掉。”莫伊淡淡地回答。
“呵,我有点记不清我做了些什么了……”
“你突然出现在图书馆里,躺在地上,跟个死人一样。”
谢尔盖扬起眉毛:“这么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
“嗯。”
谢尔盖这才偏头打量了一下莫伊,皱了眉头:“你怎么也穿着病号服,发生什么了?”
“我没事,医生说我只是受到了惊吓。”莫伊说,“衣服在送你来的路上淋湿了,为了避免感冒,医生叫我换身衣服罢了。”
气氛缄默了一会儿,谢尔盖开口打破了沉寂。
“抱歉,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莫伊没接腔,他从旁边拿起一个用毛巾包裹起来的东西,放在谢尔盖枕边。
“你的涂鸦本,我捡起来了。封面虽然被雨打湿,但幸好是皮革的。另外我替你检查了,内页基本没事。”
“啊……谢谢。”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对吧。”
谢尔盖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当然。”
“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么为什么你遇到麻烦却什么都不跟我说?”莫伊问。
谢尔盖哑然。
“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羊。你说你是十六岁才来的岛上,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黑羊无误了。不过我想你必然是有搭档的。以至于后来你整个人不对劲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往恩典失控那方面想。”
停了两秒,莫伊接着嘟囔了一句:“反正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恩典是什么……”
谢尔盖听着莫伊对他的一项项数落,哭笑不得,无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那次礼拜日,在教堂后院的树下,我远远看到你——前一秒还在那里,后一秒就消失无踪了。然后我在你站立过的树下,捡到了一瓶试剂。”
谢尔盖皱了皱眉。
“我以为那瓶药是你不小心遗失的。就想着下次你来图书馆的时候交还给你,谁知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那是我特意丢掉的。一个月前我的老搭档退休了,之后我没有找到合适的牧羊犬。”谢尔盖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不想使用掺了别人血液的东西。”
“是吗?”莫伊说,“那你现在吊着的点滴里,掺合了我的血液哪。”
谢尔盖顿时瞪大眼睛企图直起身来,然而刚抬起头又马上脱力地摔回了枕头上。他久久闭上眼睛,最终放弃般地叹了一口长气。
“……那些家伙怎么能用你的血……你那么瘦弱,不该献血的。”
“还好,”莫伊耸耸肩膀,“只抽了一点点,我没感到不适。”
谢尔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听到莫伊轻轻地说:“医生说,我的体质很适合安抚你的恩典的器,所以即使只用一点点,也比别人的血来的见效些。医生还说你点滴过程中,如果我能一直握着你的手,让器保持安稳的话,你会恢复得比较快……说真的,我有些生气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明明我一直觉得你是可以成为朋友的那种人。”
“对不起……”
“不过,你最后支撑不住的时候,还是跑到图书馆来了……”莫伊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还是有把我当朋友的吧……”
谢尔盖笑了。
“我从不否认我很喜欢图书馆的氛围,尤其呆在你身边有种很放松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舒适。”
“所以你是拿我当朋友的吧?”
“嗯,毫无疑问。”
谢尔盖感觉覆盖在手背上的莫伊的手忽地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对方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接着他听到莫伊说:“抢救过程中,医生说有项事物对你的器的稳定度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每次提到那个名字时,你身体的各项指标数值就会发生严重的波动。”
“——你在昏迷中,也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好多次。”
莫伊坐直身体,直视着谢尔盖的眼睛。
“亚伯。”
谢尔盖的瞳孔不可控制地收缩了。
“谢尔盖。”莫伊一字一句地认真问道,“亚伯,是谁?”
4.
雨已经停了,窗外依稀可见微醺的晚霞,以及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归巢的鸟鸣。
谢尔盖休卧在床,淡红色的的药剂正顺着透明的胶管缓缓汇入他的静脉,与原本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在床边,莫伊安静地等着。
“亚伯,”谢尔盖开口,“就是我那个十六岁时去世的朋友。”他将目光移至枕边,“他的涂鸦本你之前见过了。”
莫伊点头。
“我出生在首都圈外的贫民窟,跟很多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一样,父母老早就去世了——打从有记忆开始,我就跟姑姑两个人生活。姑姑的脾气跟大多数穷人一样,既悲观又暴躁,我不知道挨了她多少打骂。不过这些对于我们那类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十三岁那年,隔壁的小镇来了一名新的神父。他没有嫌弃贫困的我们,行走在肮脏的街道,给我们派发新鲜的面包和洁净的水。亚伯是神父的幺子,常常跟在他父亲身后。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位神父早已替代了原本心目中模糊不清的神的形象——我成了一名最虔诚的教徒,整整三年,无论寒暑,风雨无阻,从未落下一场礼拜……也只有在教堂这样的场所里,无论富足或贫苦的人都能坦然共存。落在肩上的,除了温暖的烛光,还有神的注视——因为只要人为之事,即使隐瞒,无论善恶,神必审问。*①”
谢尔盖露出苦笑,眼睛渐渐陷入回忆。
“亚伯是唱诗班的成员。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排在唱诗班第二行左数第四个位置,站姿笔挺,神情专注;黑褐色刘海垂在蓝眼睛上方,随着咏唱节奏微微地颤动——没有人知道,我们早已是恋人关系。”谢尔盖停顿了一下,“曾经。”
莫伊握了握谢尔盖的手,轻声问道:“……是被神父发现了吗?”
“正如你所言。”谢尔盖疲惫地合上双目,“但是神父并没有说出来,我俩也一直蒙在鼓里。亚伯一满十六岁,神父就替他找了一个小小的金发未婚妻。从此亚伯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想方设法试图与他取得联系,却都失败了。后来亚伯托人带信给我,只有一行字——都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心灰意冷,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再也没有去过教堂。然而,就在某个礼拜日的早上,有人敲响我的窗户,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亚伯!他用粗布包着头,以防有人认出他来。无视我的惊讶,他从窗户爬进来,不顾一切地吻住我,说:‘我们走吧,现在就离开,去任何地方!’他的舌头在我的口腔中融化,他温暖的身体回应着我的心跳……我不能想象自己会有理由去拒绝自己朝思暮想的这一切。我们当即离开,在郊外树林中找了一间伐木工人遗留下来的小木屋。那段日子真是艰苦而美好——只要能够看到晴朗秋季的天空倒映在他湛蓝色的眸子中,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你给他买了那个本子。”莫伊说。
“为了避免他感觉无聊,我买了那个本子给他打发时间。”
“后来怎么了?”
“亚伯病了。粗糙的食物与单薄的衣物,对于从小生长在平民窟的我来说很平常,却一点点摧毁着亚伯的健康。刚入冬季,亚伯就病倒了,我买不起昂贵的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亚伯开始在发烧的时候说胡话,时而发抖,时而大喊,他情绪激动,口齿不清,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被高烧与病痛折磨得失声尖叫起来,我这才明白了他一直念叨的胡话是什么——”
……父亲,别杀他,求你了,别杀他……
“我想起亚伯刚生病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这是神在惩罚我们,因为我们私自相爱。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②”
“那夜我用被单和衣物将亚伯紧紧包裹起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父亲。如果神父要杀我,那就杀好了,但是我必须前去求他救亚伯一命。可是当我赶到教堂时,神父却对我们避而不见。我跪在雨地里,额头紧贴在冰冷的泥水中,苦苦哀求他,我可以任他处置,只要他发发善心不要抛弃自己的儿子。可是无论我怎样央求,他仍然没有出来看上一眼……正当我在雨地里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教堂的门突然开了,从昏黄温暖的烛光映射中凸显出一个人影。他款款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我认出来这是教堂里工作的神职人员。他站在我面前,冷冷地说:‘神父有话要我转告你们——污秽之物不得踏入圣堂。’”
“我呆愣在原地,目睹那个人走上台阶,即将融入那片祥和的橘色暖光中,教堂大门马上就要关闭的时候——仿佛有只手骤然按下了风雨声的停止键,整个世界都沉静了下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焦虑、寒冷、茫然、恐惧……的情绪在那一瞬间都远离了我。就好像时间突然停止了一样。”
“我吃力地抱起亚伯冰冷僵硬的躯体,一步步走上阶梯——没有人来阻止我——那个神职人员像是雕像一样僵立在门前,双手还保持着将要关门的姿势。我从他身旁经过,迈入教堂正殿,穿越走道,来到祭台前,我让亚伯在温暖的烛火笼罩中躺好,亲吻着他不再睁开的眼眸,呼唤着不会再有回应的名字……雨水混着泪水从我的眼眶坠落,掉在亚伯冰冷的嘴唇上,再从唇边滑落,融入被雨水打湿的衣领中。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之前那些一瞬间远去的感受此时卷土重来,把无力抵抗的我彻底击溃,烛光使我痛苦的身影在每面墙上讽刺地投射放大,整间大厅里都回荡着我因过度压抑而扭曲不堪的哭号声。耶稣的神像在上方古怪地俯视着我,非笑非哭,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嘲笑。”
“我摘下自从认识亚伯起,他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银十字,再一次吻过他之后,用点燃了所有的窗帘和桌布……”
“我焚烧了教堂。”
莫伊感到谢尔盖的手指忽地抠紧了床单,痉挛般地颤抖着。
“以及我的恋人。”
“谢尔盖,放松下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莫伊右手握紧谢尔盖的手背,左手轻轻遮盖住了他的眼睛。
“……谢尔盖,一切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莫伊连连轻声安慰着,不多时,感到手心被什么弄湿了。
“听话……已经没事了。”
“好好睡吧。”
“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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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
注①:摘自《传道书》十二章十四节
注②:摘自《雅歌》一章十五节
2.
转眼两周过去,谢尔盖依旧时不时会来图书馆借阅,有时跟莫伊打个招呼或者简单聊上两句。
在一次闲聊中,莫伊得知谢尔盖有出岛许可的时候,眼睛霎时亮了。
“你能出岛?”
“嗯,因为工作的关系。”
“去里洛尼亚内陆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不,一般主要就在内陆的工作地点,当然如果时间允许,也是可以视情况四处逛逛的。”
莫伊轻轻搓着手指关节,苍白的指节微微泛红。“还记得小时候常去绿茵湖畔玩,夏天湖里会有很多野生的睡莲……”
谢尔盖稍微瞪大了眼:“绿茵湖?十年前就填了建伐木场了。”
“那瑞德尔广场上的红房子还在吗?”
“还在,不过现在作为历史纪念馆在使用。”
“梅尔奶奶的玫瑰园还在吗?”
“没听说过……”
“落日镇白桦路三十二号的书店大概也没了吧……”
“……抱歉,这个真不知道。”
“我六岁就来到岛上了,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已经快忘记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了。”莫伊揉了揉因用眼过度而导致干涩红肿的眼角,“岛外的事情都是通过读书得知的,我看了很多很多的书,不过好像真实的生活跟书里不太一样……”
“才六岁……我上岛也有十多年了,当年刚进来时正好满了十六岁。”
“十六岁……这么说是在你朋友去世那年?”
“嗯。”
在长久的沉默后,莫伊一声叹息:
“我去收拾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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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
莫伊从一堆书籍中抬起头来,看到将近一个月不见的谢尔盖的脸。
“下午好。”莫伊扫过对方略显疲惫的面孔,“又出岛了?”
谢尔盖耸耸肩,表示默认。
然后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用防雨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推到莫伊面前。
“礼物。”
莫伊不禁呆住了,过了几秒才直起身来,“这是什么?”
“自己拆开看。”
随着窸窸窣窣的拆纸声,防水纸摊开来,露出了里面一本肉眼看上去就泛着年代感的书,随着纸包的打开,一股书籍所特有的纸张腐朽气味朝四周淡淡地扩散开来。
“我去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三十二号书店,当然书店已经老早就没开了,幸运的是书店老板还住在由书店改成的杂货铺里。我跟他聊了聊你的样子,他居然还记得,说以前有个孩子特别喜欢在他的书店里看书,一站就是一个早上或者一整个下午,给他印象特别深。我问还有没有剩余的书,他去阁楼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几本。”谢尔盖指着莫伊手中那本说,“没办法,那几本破损得太厉害,这已经是保存得最好的一本了。”
“《布莱克童话》……”莫伊轻声道,“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书,谢谢你。”
“别客气。”
莫伊低着头,悄悄地去擦眼角,结果被谢尔盖逮了个正着。
“你还好吧?我带礼物给你不是为了弄哭你啊。”谢尔盖笑了起来,“下次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我尽量帮你带回来。”
莫伊一边揉着红红的眼角,一边忍不住跟着笑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