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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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的收获还是相当丰盛的——他们用黄豆和虫子捉到了不少停留在树林里的候鸟,那些小东西的脖子到了归海青手里就被扭断,然后被景箫拿走用小刀开膛破肚,鸟肉被串成一串挂在身上,至于那些内脏,景箫把它们留了下来准备晒干喂鹅——想要自由的进出仓库,多少还是要给那位看门大姐一点贿赂的。
两人一狗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几乎沉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去了。弗洛斯缇惦记着仓库的鹅和家里的兔子,在进镇子的时候就和他们作别去了另一个方向。两人带着满载的猎物往家走去,准确的说是一人,归海青像是护食的小动物那样把一串鸟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留下满身是泥的景箫扛着同样糊满了泥巴的铲子和锄头。
“你回去又该洗澡了。”归海青皱着鼻子看景箫。
“水可是珍惜资源,不能那么浪费。”景箫有点心虚,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个泥猴儿,但水是珍惜资源倒也是真话,如果人人都像那样洗澡,他们的水就是再多一倍也不够用的。
“……不用水也能洗。”归海青好像被噎了一下,脸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镇子里穿了过去。从树林到他们居住的房子有那么一段有些长的距离,他们和家还隔着一个小广场——那里原来应该是个小广场的,旁边可能还有些“镇上最好的房子”之类的东西。现在那些都毁了,那片地方只是堆着些瓦砾石块和开始朽烂的木头的废墟。
那些人原本在这个广场上做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也会在这里买卖人口,在这里雇佣打手,或者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一群不靠谱的佣兵身上?
景箫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沉思,而他原本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所谓的聪明也只是因为他记忆力过人而被人揶揄出来的。
那些人究竟在这个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少年忍不住地看着那片散落着碎石朽木的空地揣摩。
「……图,两个……圆,……两个……角形!」
景箫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他原本答应狗妖精去帮忙狩猎,本意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声音。他本能地恐惧这没有实体的谜之声音,整整一天类似的东西都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它们不像这个断续的声音,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应当属于一个活人,是活着的声音。而那些在他脑中在他耳边来回飘荡的却是真的幽灵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抑或它们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
它们根本就是擅自住在了他脑中的恶魔。
少年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热,两个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起来,那些谁也不属于的尖叫声和笑声在他耳边忽近忽远,甚至盖过了那个正气急败坏地对着不知什么人发火的男声。
“啊,是人类!”
有女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在那一片噪声中响起来,刺入那层令少年发疯的屏障,像是刀刃劈开谁的身体。
“浪歌,是人类耶!人类可以帮我们清理这里!”女孩的声音继续尖尖地叫唤,景箫忍不住用一只手扶住愈发疼痛的头。
“我知道,约娜,你再怎么大叫他们也是看不到你的。”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少年已经不想去分辨它们了,这些东西吵得他差点想打人,他站在原地就能感受到天崩地裂一样的眩晕。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过去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他不在乎。头痛变得捉摸不定,和那些声音一样忽远忽近。
他几欲呕吐,每一次翻涌的内脏都在喉头滚动,而后自己落回他的腹腔里。
“景箫?”
他感觉有人在拍打他又变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
“景箫!”
“嗯……我在,嗯。”
少年眼睛睁得有些吃力,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
“你没事吧?”
少年抬头,看到灰色的眼睛。
——不是归海青,他自忖。
“你突然就跪在那里了。”灰色眼睛的小个子指了指地面,“本来想要拜托你帮忙的,如果你现在这么弱还是自己回去吧。”
“我没事。”景箫甩了甩头,“什么事情?”
他认识这个小个子,他们因为一个铃铛打过一架,也正所谓是不打不相识,他在那之后认认真真的记住了这个妖精的名字——他叫浪歌,是个巡林客。那件事在之后想起来是景箫不占理得更多,因此淳朴的小伙子觉得自己有那么点亏欠这个小东西,所以他要是有什么忙要帮,只要是他能做得到的,少年绝不会推辞。
“帮我们清理一下那片空地,我们要画图。”浪歌指向他们刚刚经过的小广场。
在做了一天的体力活之后再去做另一件体力活,绝不是什么好主意。景箫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搬开石块的手也开始变得麻木。他开始后悔答应了这个事情的时候,海豹妖精拍了拍手。
“好了,就这么大一片地方,应该够了。”灰发的小个子挠着头,“喂,大概有床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够了吧?”
景箫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和什么东西对话,直到他把注意力挪到听觉上去。
“……床单大?多大的床单?”那声音虽然还带着失真感,好在还基本保持着连贯,“算了,有空地就行了……下面,画两个同心圆,小圆里再画两个相反的三角形。”
“同心圆是什么?”名叫约娜的小虫子——那个种族叫作皮克西,对于景箫而言有些拗口——这么发问了。
“两个三角形怎么画?”浪歌接着发问,口气里带着一股“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怎么画”的理所当然的感觉。
“什么怎么画,同心圆都不会画吗!”声音带起脾气来,“你们都是文盲吗?”
在场的人们都沉默了。
没错,本质上而言,他们都是文盲。
“……是,我们都是文盲。”最后海豹妖精这么断言了。
“……”
谜之声第一次因为它自己的原因沉默了。
“我来试试。”
景箫从旁边拿起那根树枝——他们在被腾出的空地上用这根树枝试过了,它足够坚韧,能够划开土地,也能够保持不断。
同心圆——大概就是像是盘子的底和沿那样,套在一起的两个圆。
少年回忆着夏芝教给他的知识,慢慢地划出一个大圆来,又试着在那里面画出一个小圆。
“来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他带着不确定感戳了戳搭档的大腿,归海青从刚才开始就带着一副“我不和你们这些弱智为伍”的神情站在一边,两眼却没离过地面。
“……你不行,我来。”
大男孩的发言言简意赅。
归海青从他手中夺过树枝,重新把土铺平了,一点点地画起圆来。
那之后,便没了景箫的事情。归海青的理解能力很强,他很快便明白了谜之声音想要表达的意思,画过那图画的轮廓之后,便开始照着声音那断断续续的指引画起一些奇怪的符号来——景箫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看到一堆蚯蚓在爬。
少年头晕,把眼睛瞥到别处。
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借着火光继续工作,归海青的侧脸在火光里镀上一层金红,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眼睛却是亮的。
他看得出来,搭档很开心。
然而注意力一旦分散,那些笑声和尖叫声就又回来了。
报死鸟桀桀地笑,知更鸟哀哀地尖叫。
他听到女孩在乞求,听到男人的怒吼,又听到各种各样他分辨得出分辨不出的声音。
他讨厌那些声音。
景箫用拳头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那只手做了一天的工作,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砸下去也显得有气无力。他不断地砸着自己的头,用着和那一天同样的动作,只是这次,他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要,不要,停下。』
一个声音哀求。
『去死啊!都去死啊!』
一个声音哭泣。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个声音从少年自己的身体里涌出。
——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因为这件事与自己斗争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少年用力咬住嘴唇,有呜咽从他喉咙里传出。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臂,那里传来麻木的疼痛,让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是背着那些人的生命活着的。
他不能死,但也不值得活。没有人会接纳他的这条命,从人类,到野兽,再到神明。
——我是不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小小的男孩红肿着琥珀色的眼睛。
——是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应当存在。
红色的影子冷冷地回答他。
景箫蓦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某一个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杂乱的声音中有这样的问句。
——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到一个能够让我安安稳稳死去的地方——不,我不能死——我要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
我 究 竟 是 什 么 ?
天旋地转中有人拉住他的手臂,麻木的刺痛从那里传来,他挣脱那只手,用力过猛摔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吧,把所有的一切都杀了,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宁静。
——不是这样的,不可能的,他们没有错,这里只有我是有罪的,是应当……
——你渴望血!你渴望杀戮!
——掐死他,掐死他,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杀……
景箫惊醒的时候,头仿佛裂开了一样的痛着。
他发觉自己坐在归海青的身上,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正用一种仿佛要扼死他的力气扼住大男孩的喉咙。归海青用指甲抓破了他的手,而他只感觉到从头颅深处传来的痛感。
少年忽然松开了紧扣的两只手。
归海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得到自由的瞬间连咳带吐地从喉咙里喷出带血的痰来。
景箫失去了力气,从床上摔到地上,头撞在地板上的一瞬间,他感觉世界就那么毁灭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妖精与另一个人看到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景箫躲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两眼通红地在自己手臂上掐出血来,而嘴角被咬得也泛出血丝。少年朝着某一堵残墙跌跌撞撞地走去,如果不是归海青扔下了树枝去挡在他面前,大概他的头真的会裂开。
他不知道,也大概不会知道。
在残余的梦里少年仍然追逐着影子,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
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朝他猛扑而来,之后就那样熊熊地燃烧起来,将他与它一同烧尽。
影子消失了,光芒也消失了,景箫也消失了。
所留下的,只有静静的窃窃私语里无边的黑暗。
计字3097,滑铲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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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又头痛了。
他最近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见景慰晴和那个影子,梦见夏芝,梦见吉安和优娜,梦见加西亚和弗朗西斯。他们全身鲜血地在他的梦里呼唤景箫,对他说那边很黑很冷,他们离不开那个地方,而最后景箫总是被他们拉扯着落入深渊,接着就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被暗暗的火光映红的房梁。
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和刚刚成为友人不久的大男孩睡在一起,每次这样惊醒时,他身边归海青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总是会娓娓地告诉他“名为景箫的人还活着”这样的事实,而他渐渐变得在那规律的呼吸声中才能沉沉睡去,才能不再做那些撕裂他神经的噩梦。
他没对归海青说这些,然而习惯已经这么根深蒂固地种下了。
他们在这些天里陆陆续续又清理了些倒塌的民房,好歹找出了几件能够替换的衣物,还找到了趁手的打磨工具——景箫的刀已经钝了,甚至还有那么几处出现了卷刃的征兆,在打磨好它之前如果不是必要,他不太想用自己的铁搭档再去砍什么东西。
虽然粗心,他也是会心疼东西的。
好在学习现在用的这种大开大阖的刀法之前他还用过短剑和匕首,毕竟一个十岁的孩子力气有限,景箫现在这柄刀大概比那时候他自己的体重轻不了多少。当他久违地试图从那堆匕首和短剑中找出趁手的武器时,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后悔起没把加西亚的剑也带来。
然后少年突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那些同伴的幻影就站在他背后对他说话,用他们腐烂的怨毒的眼睛看着他,冰冷的黑色的粘液从他们发白的伤口里滴落下来。他战栗着猛地回头,背后只有正在默默收拾柴火的归海青。
可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幽灵的耳语。
「有……吗……」
景箫确认,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鬼,正在他耳朵边上断续的窃窃私语。
「有……得到吗……?」
少年能分辨出,那声音属于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种奇怪的失真感,让他忍不住去想象那些诗人们口中所述的“来自深渊的呓语”。
“归海青,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景箫忍不住对着男孩发问。
大男孩带着一丝迷茫抬头,四顾之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声音啊。”他耸了耸肩,继续把从倒塌的房子里捡出的木料劈成小块。
少年烦躁地挠起头来,他的幻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过了,现在出现的声音他从没听过,但也无法确认是不是他自己的幻想,毕竟那个总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他也没听过。
“谁啊?”景箫试着去回应那个声音,毕竟那个幻听从来没有回应过他,这次如果有了回应,大概就不是他自己的幻想,而是某个飘荡在废墟里的幽灵了。
“喂?喂……有……听见吗?”声音提高了嗓门,景箫能更清晰的分辨出来这声音属于一个年轻人——从语调来判断,这个“幽灵”比他自己大不了几岁,还处于心高气傲的年纪吧,大概——听起来现在有那么些气急败坏,随后还咋着舌头嘟囔了句什么,少年没听清楚。
“所以你谁啊,幽灵吗?”景箫噌的站了起来,判断出那声音不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时候他的胆子一下就壮了,在少年看来就算声音的本体是幽灵也不过是和空气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比空气要烦人一些。归海青好像也听到了什么动静,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狐疑地四处扫视。
“这小子怎么跟人说话的?”那声音毫不客气地反问,带着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神气。
“嘿你还上劲了哈?”少年无名火重新冒了上来,两下把袖子捋起来做出要打架的动作,“个什么玩儿还装神弄鬼的,信不信老子给你蛋黄打出来?”
“什么东西?”归海青歪着头皱眉,似乎也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
“总之有人就……,快……图……你们……民!”清晰了几十秒的声音重新变得模糊起来,只是听这谜之声音的口气都能听出里里外外的不耐烦,而从断断续续的音节中分辨出来的字词显然表示着它已经无视了景箫的挑衅,说了件什么事情想要听到声音的他们去做。
——听都听不明白,谁会去做啊?
景箫的火气一下被憋下去了,只好用鼻子出了口气,朝着归海青耸肩膀。大男孩表现得像只受了惊的小狗,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着。
“别听了,不管它。”他伸手揉归海青凉而柔软的黑发,“白天弗洛斯缇要我明天去树林帮忙挖水源,你一起来么?”
归海青偏了偏视线:“不想去。”
“最近有候鸟停在树林子里休息了,说不定就有肉吃哦。”景箫锲而不舍地继续引诱。
大男孩眼睛突然亮了:“我去抓鸟。”
人类肉食动物的秉性当真可怕,归海青一晚上修整好了全部能用的装备,还把他们上次从仓库拿来的黄豆耐心地切成小块装进袋子,甚至连从镇子里倒塌的民房里刨出的铲子锄头和箩筐都被他修整得像模像样了。拿着短剑和匕首对着空气熟悉武器重量的景箫看着搭档高涨的行动力感受到一阵凉意,如果第二天抓不到鸟吃不到肉,大概这家伙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吧。
第二天早上归海青像是要出远门的小孩那样天不亮就把景箫给晃了起来,他们出门的时候弗洛斯缇已经带着那只多嘴的鹩哥静静地站在他们房子的不远处等着了。狗妖精话很少,偏偏归海青也是个话不多的主儿,三人一路几乎无言,憋得景箫从胃里尴尬。
这一次他们走的方向和上一次采集蘑菇的时候有微妙的不同,从某个地方开始他们走了一条更加湿润的道路,有新鲜的泥土粘在景箫的鞋子和裤子上,弗洛斯缇循着景箫看不出的痕迹轻车熟路地疾走,少年有那么一瞬间对妖精竟然生出了羡慕的感情。
“你们妖精的体型真的很轻巧,像我这样的人类永远都做不到这样。”他没话找话地跟狗妖精这么说。
“轻巧归轻巧,我们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清理大块的石头和木头,比如今天找你们来帮的忙。”弗洛斯缇没回头,“你们带的铲子就快有我那么高了,像我是绝对挥不动它的,如果不找你们这样的人来帮忙的话,大概我永远也挖不出那块水源吧。”
“说得对,”景箫拍掉一块粘在他裤腿上的泥,“不过我也就做些这种粗活,再细致的事情是真的做不来的。”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弗洛斯缇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句,少年闭着嘴想了半天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到达那个水源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天顶了。这片树林的枝叶比起他们上次达到的地方来更加稀疏,而所谓的水源现在也就只是一片泥沼而已,大概两个世界的撞击对这里的地势也产生了影响。柔软的泥土里横七竖八地印着某种食草动物的蹄子印记,景箫不太能确认那是羊还是马,而这两种动物似乎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是鹿。”弗洛斯缇似乎看出了他在思考什么,“那是鹿的脚印,他们应该在这附近喝水觅食。这个地方如果挖开,应该会有泉水涌出来……虽然也不太一定。”
景箫还在思考的时候,归海青已经扛起了铲子。
“挖开它吧。”大男孩说话言简意赅。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如果穿着鞋踏入泥浆,他们就会白白地损失一双鞋子,而光着脚踩进去,如果被隐藏在泥沼里的毒虫咬到就更加得不偿失了。思虑再三后景箫一咬牙穿着他那双脏靴子踏进了泥里,瞬间黄黑的泥水就漫过了他的脚面。他用锄头把泥沼周围那些土地翻开——这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如果动作太大泥土就会没筋没骨地落回它们原来的地方,如果动作太小只能在原地留下一点痕迹。少年皱着眉一点一点翻动周围的泥土,把它们慢慢变成可以下脚的硬地。归海青跟在他背后将泥土踩实,用那个对于他们的身材而言不算大的铲子一铲一铲地将那些黑泥从浑浊的泥浆里起出来,扔在那道泥土构成的小小堤坝另一侧。
这件工作是繁杂又枯燥的,挖了一半的少年们很快失去了兴趣,仅仅凭着在这个年纪的孩子中少见的耐心和言出必行的自尊心在机械地重复着劳动。他们一直挖到太阳开始向着树林的另一边沉下去,稀稀落落的候鸟开始陆续归巢,有一半以上的泥沼都已经被他们挖开,浑浊的水从地下缓缓渗出来。
“这样就行了,过上一段时间它自然会变得清澈。”狗妖精用手掬起一捧水来闻了闻,她身边是个看起来相当精巧的套索陷阱。
归海青没理会弗洛斯缇的动作,他眼睛里闪着光看不远处枝头上站着的鸟儿,从包袱里摸出了那个箩筐。
“我们今晚有鸟肉吃了。”景箫看着搭档的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计字3606
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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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道,微微的潮湿感充盈在少年肺部,比他待在火堆旁呼吸那些干燥得过分的空气要舒服许多。
景箫也许来过这个地方,但他记不得了。从他进入那座山之后的事情在他印象中都是模模糊糊的,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一片漩涡般的灰黑色中,归海青白色的影子。
也许和这家伙的相遇是景慰晴最后送给他的礼物吧,少年嘴里叼着根嫩树枝胡思乱想,那根树枝是他进这片树林子的时候随手折下来的,虽然这个动作被作为德鲁伊的狗妖精剜了一眼,现在却也没人对他啃树枝的行为做什么评价。他叼着树枝,嘴里动来动去的,不用费心说什么话,嘎吱嘎吱的声音就从牙齿传到他耳朵里,聒噪却让他安心。
——这样他就听不到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了。
树木已经泛起了春天的颜色。景箫总是觉得很奇怪,明明前几天还只看到黑灰色光秃秃的枝干,而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些植物就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模样。夏芝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太不善于观察,景箫选择拧他的嘴——他是个那么优秀的战士,敌人的破绽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能说他不善于观察呢?他只是觉得这些生命的色彩实在是神奇,那些事物每天一个样子、每天一个颜色,仿佛他一个转身,初生的嫩芽就长成了手掌大,幼嫩的绿苗就结了果,之后白色的冬天就又来了。
而现在就算所有人都换了位置,天和地都翻过了个子,它们还是这样,不疾不徐地迈着自己的步子,和那些窃窃私语一样每天都在行进着。
就像原地踏步的人只有他一个那样。
越往林子深处走,空气越发地潮湿起来。景箫能看到这条被妖精和精灵们踩出的小路两边有小而嫩的菌菇,那些东西似乎就是今天的目标。
“别摘那些,它们还小,就算拿回去也不能吃。”在前面带路的弗洛丝缇似乎猜到了少年脑子里在想什么,“就算能吃,也很有可能是毒蘑菇。”
“是毒蘑菇!”名叫黑德的鹩哥在他们头顶喳喳大叫。
“是毒蘑菇呀!”名叫约娜的皮可西精灵——景箫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小东西,早上集合的时候几乎没看到她还在那里,他到现在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她当成自己找死的苍蝇一把拍死。
“毒蘑菇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彩色的有毒,灰色白色的没毒。”景箫被那只蠢鸟叫的头大,有点烦躁地挠挠脑袋,像个小孩儿那样跟在狗妖精背后小声嘟囔。
“有的灰色白色蘑菇也有毒,有些彩色的蘑菇也可以食用。”弗洛丝缇头都不回,“在这方面我觉得你不如黑德。”
“不如黑德!不如黑德!”蠢鸟似乎听懂它的主人在夸它,叫得更起劲了。
“还不如黑德!”皮可西绕着他的脑袋飞来飞去,还做着完全不可笑的鬼脸。
景箫又萌生了把皮可西当苍蝇一把拍死,把蠢鸟从空中捉下来拧断脖子烤了吃的想法。
又走了一段路——被蠢鸟的大叫和皮可西的好奇心吵得有点头晕的少年说不清楚他们到底走了有多远,他的方向感在树林子里被剥夺了一大半,只知道他们出发时蒙蒙亮的天空已经变得晴朗大亮,就算在这片相对茂密的树林里,也能看到金色的阳光冲破树枝和新生树叶的重叠投下到地面上,变成一个个泥土上的亮斑。仿佛响应着这树林里逐渐增高的湿度,淡淡的水雾也鱼那样在阳光的缝隙里游动,倏忽便不见了。
“有蘑菇呀!”皮可西欣喜地大叫一声,便跑得——应该说是飞,少年马上在心里纠正了这个用词——不见了。而弗洛丝缇搓了搓手——应该是爪子,少年再次纠正自己的用词——也在一边观察起那些蘑菇的特征,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知说着什么。景箫扭头看了看(在他的想法里应该是)同样迷茫的友人,却发现这家伙已经二话不说摸出那个不知用了多久的布口袋开始往里面装起蘑菇来。
……看起来还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里毒蘑菇很多,你们两个采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乱吃东西,采过给我看一遍。”弗洛丝蒂终于直起身来,转过身看着独自一人的景箫,面面相觑。
“……他们呢?”狗妖精似乎被他们的行动力震惊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这么一句。
“……采蘑菇去了。”景箫耸了耸肩膀。
少年追上归海青的时候,大男孩正在把一朵景箫没见过的白色蘑菇往下掰,还小动物一样地抖动着鼻尖。
“先别薅!薅了毒蘑菇再吃进去就大条了!”景箫还没跑过去就嗷嗷大叫起来,吓得归海青全身一抖,把那朵蘑菇放了手。
跑过来的少年手扶着膝盖对友人解释了原委,流露出一副“求你不要吃奇怪的东西”的表情看着大男孩。
“……大惊小怪。”归海青翻了个白眼,把那朵菌菇从根部折了下来,“毒蘑菇?没什么特别的,我就靠闻。虽然次数不算很多,但是还挺管用?”
“狗都闻不出来蘑菇毒不毒啊!”景箫被这句话噎得想打嗝,“你凭鼻子能怎么样知道那东西到底会不会把你毒出毛病来?”
男孩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那朵他拿起来的蘑菇,最后用一句话结尾:“这个我没见过,不清楚。”
景箫气结,而归海青却一脸的云淡风轻,朝着头顶交缠重叠的枝叶伸了个懒腰。少年伸着脑袋看了半天男孩手里的蘑菇,那朵蘑菇算得上是洁白,只有边缘和伞顶有些浅淡的小小灰色斑点,要是用什么东西形容,大概就像女孩子脸蛋上的雀斑。
这东西他也没见过。
“……你那个我不清楚,但是这个,还有这个东西,肯定不行。”景箫最后放弃了去辨认归海青手里的蘑菇到底是有毒还是无毒,只好拽着他的胳膊给他指出一朵红色蘑菇和一朵带橙色斑点的蘑菇。这些知识还是景慰晴教给他的,那时候他们接到的委托经常要几个孩子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一般情况下夏芝负责认路,他负责开路,而慰晴负责后勤工作。后来慰晴为了打发无聊,就教他白色灰色棕色的蘑菇没有毒,彩色的蘑菇一定有毒,他也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而现在他把这些一丝不漏地全盘教给了归海青。
“……还有这回事啊。”大男孩含含糊糊地嘟囔。
然后在少年回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他把那朵蘑菇塞了一点进嘴里。
他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看到归海青瞬间瞪大的眼睛。
“噗咳——”
景箫吓得脸都白了:“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不用他说这句话,大男孩已经夹杂着含混的脏话呸呸呸地吐了一地的唾沫,还伸着舌头用手去挠自己的口腔,少年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那双蓝眼睛里泛出的泪花。
“不许再乱吃东西了!什么不认识的都不能吃!!饿死都一口不能吃!!!”景箫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快吓出来了。
“……嗯。”大男孩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少年听见这猫儿一样的嘤咛被酥得一愣,抬头看见归海青正吐着一截粉红的舌尖,带着泪花的脸上表情就像被训了的小狗一样,委屈又无辜。
“……不管怎么样,带颜色的带花儿的都绝对不要吃……你拿的这个,还真在正常人的理解范围外?”他疯狂抓着自己的脑袋,头皮被挠得生疼,只好指出旁边一个红艳艳的蘑菇,“你看,就这个红的,肯定不行的。”
“嗯……。”归海青抹着不知是咳嗽出来的还是被那蘑菇呛出来的眼泪。
景箫一直觉得自己在荒野求生这方面相当有点本事,最后却被这只叫作弗洛丝缇的狗妖精给全盘否定了。
“全部。”她粗粗地看过去,脸上毫无波澜。
“啊?”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全部,毒蘑菇。”弗洛丝缇叹了口气,“我带你们采一遍吧——这些就先别扔了,说不定有用。”
之后两个大小伙子跟在一个一米高的狗妖精背后亦步亦趋地听她指导如何采集蘑菇,交换过眼神之后,两人大概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情。
——从今往后再也不想看到蘑菇了。
这一天最后的采集,在树林旁的一小片竹林里结束了。冬天刚刚过去,黄嫩嫩的笋子也挨个从土地里拱了出来,它们是竹子的孩子,也是果腹的好东西。和那些长得看起来都一个模样其实全都不一样的麻烦蘑菇不同,这些小东西对他们这种粗人也是很友好的,只要从地上挖出来,剥掉外面的皮,之后在开水里焯过就能下菜吃了。景箫跟归海青讲他过去用熏肉炖笋子吃的事情,仿佛能看到大男孩眼里泛出的绿光。
那是饿出来的,他能理解。
之后果不其然这家伙又忘了他“别乱吃东西”的警告,趁他不注意扒掉了一个笋子的皮,吭哧一口啃在了嘴里。
“……难吃,涩的。”归海青咧嘴。
景箫默默地扭过了头,觉得下次出门应该把一切他能碰到的“暂时不能食用”的东西都远离他。
最后自然变成了景箫拿着小匕首挖笋子,而归海青在一边扒拉土里的小虫子玩的结局。少年时不时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同行者,能说得上是俊朗的侧脸却透露着一股小动物般的纯真——或者说是蒙昧。
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和他所熟知的“人”有这么多的差距?少年的心里曾经有过这种疑问。但若是以这个标准来定论,他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也和他所熟知的“人”差之甚远。
不会有人去毫无顾忌地砍杀自己的至亲好友,更不会有人拖着一具背负了无数人命的身体继续上路。
少年手里的匕首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而男孩唱起了歌。
他听不太懂那些语言,只能依稀从断断续续的字句中分辨出“花”“雪”还有“月亮”,却觉得那么熟悉,就像过去有人在他枕边唱过一样,只是那乐音从男孩的嘴里吐出,竟然让他觉得鼻尖微微发酸。
“那首歌,你从哪里学的?”景箫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归海青。
“嗯?小时候…从那个姑且算是爹的人那学的?”男孩终于抬了抬头,眼睛里全是“怎么了”的神情。
“没……我就是觉得有点耳熟。”景箫叹了口气。
“…要我教你么?”男孩偏了偏头,手指在脸颊处擦出了一道泥印,眼睛里闪着少年不曾见过的色彩。
计字3151
r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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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和前几个补充食物的日子一样,朝着仓库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心里盘算着这次拿些什么吃的回去——他觉得自己好像比以往要挑嘴了,最近吃的东西似乎都没什么味道。
——他不知道仓库附近新添了一位住户,所以那惊天动地的大叫响起来的时候首先把少年吓得原地摔了一跤。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白色的鸣禽挥动巨大的翅膀劈头盖脸地朝着少年扑了过来,景箫仿佛感受到足以威胁他生命的气势那样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连身上的泥都来不及拍打便窜了出去。那个嘎嘎叫的白色恶魔还毫不放弃地在他背后扑闪着翅膀,他甚至能感觉到屁股后面一阵阵的风声。
他上次被打得这么惨还是十岁的时候。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景箫觉得自己快摔倒了,他跌跌撞撞地往仓库的方向跑着,长脖子的大强盗却一刻不停地追在他身后,有那么几次他觉得那张能把人拧得嗷嗷大叫的喙就快啄到他屁股上了。
仓库的大门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了,他跑得双膝酸软——其实一半是被吓得,只不过少年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被吓尿的事实——看见仓库门边的柱子什么都没想,便手脚并用地抱了上去。
然后那只鹅的大嘴就毫不留情地拧上了他留在整个身体最下方的屁股。
“啊——!!!”
一瞬间少年的惨叫就冲口而出,只剩下他尚且醒着的理智在催促着他赶快往上爬,不然这个家伙又要拧他的屁股,到那时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惨叫一声就可以解决的了。景箫慌不择路地朝着房顶爬上去,到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爬到房顶上被景慰晴拽着耳朵拖下来臭骂一通的事情,又被那头大鹅嘎嘎嘎得背后一凉,最后只能双手双脚以一种非常丢人的姿势挂在房梁上面。
好在大鹅终于够不到他了,现在这家伙在他下方伸着脑袋耀武扬威,不时冲着他嘎嘎叫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把猎物逼进绝境的得意。
也可能只是景箫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他突然想起昨天上午归海青揉着胳膊上一条红痕走回来的样子,还一本正经地警告他“仓库那里有危险”。当时景箫没当回事,如果是有什么大事,肯定镇子里这几个人中间就已经传遍了,如果没人在意,那就说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少年非常自信的地认为归海青小题大做,还充满了自信地稍稍嘲讽了他两句——然后归海青委屈得在屋角蹲了整整一下午,慌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他充分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嘎嘎嘎嘎嘎嘎嘎!——”
大鹅伸长了脖子在他屁股下面叫唤,景箫痛苦地扭过脖子去看那个黄嘴白脑袋的野禽——现在虽然是家禽了,人家似乎觉得它才是这个镇子的真正主人。
“大哥,你看我这屁股也不好吃,你就别……”
“嘎嘎嘎嘎!!!”
大鹅似乎突然气急败坏。
“那,大,大姐?”景箫嘴角抽抽两下。
“嘎嘎嘎嘎嘎嘎嘎!”
大白鹅骄傲地昂首挺胸。
“总之大姐你放我一马吧下次我给你带吃的过来嗯?”
景箫苦着脸。
“嘎嘎嘎,嘎嘎嘎。”
大白鹅一抖脖子上的羽毛,似乎对他的贿赂不屑一顾。
景箫觉得自己快哭了,可能精神越紧张人就越容易胡思乱想,这时候少年还在思考被鹅吓哭这件事是不是能算作他这辈子最大的黑历史的问题,接着便听到他吊着的房梁发出令他牙酸的嘎吱声,瞬间毛骨悚然。
因为被鹅追到了房梁上结果把房梁拽断了导致房子塌了最后被压死在里面,可以算得上是全人类最蠢的死法了吧?自己还没吃饱肚子,死都要做个饿死鬼,也太惨了点吧?
然后他泪眼朦胧凄凄惨惨戚戚地一转头,看见归海青揣着手手似笑非笑地靠在一边的断墙上看他。
“要不要我帮你啊?”男孩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要要要要要啊当然要啊!!!”景箫点头如捣蒜。
归海青开始撸袖子。
“……爱尔,回去。”
大白鹅突然扑棱棱地连跑带颠朝着仓库的某一个角落扑了过去,景箫得以松一口气——然后他看见名叫弗洛丝缇的狗妖精原地蹲下一边撸着这只白毛恶魔的脖子和胸脯一边哄它吃饭,瞬间全身又紧张了起来。
怎么看她都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啊?!
好在这家伙吃过东西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它该待的地方,狗妖精抓过它脖子上的麻绳拴在了柱子上——他打赌狗妖精从那家伙窝里摸走了什么东西,他没看清,鹅也没注意,景箫觉得以后来仓库拿东西还是找上这个小个子狗妖精比较合适。
麻绳很长,鹅就算被拴着也能劫掠仓库的大部分区域,那根玩意只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在弗洛丝缇“它咬不到你放心下来吧”的表情里,少年犹犹豫豫地顺着另一边的立柱滑下来,中间三次被鹅伸头的动作吓得窜回去,最后在归海青忍不住的笑声和弗洛丝缇鄙视的目光中靠着仓库的墙根溜走了。
向狗妖精道过谢后,两人终于得以走进仓库里去取食物。归海青一边揶揄景箫还一边在他屁股上被鹅咬了又拧的地方再加一把,痛得他只剩嗷嗷大叫。至于那鹅,被赶走一次还是不肯罢休,在仓库另一头亮着两只小眼睛嘎嘎叫唤,看到他们拿了食物更是着急上火似的扑棱翅膀,最后还一边挥着翅膀一边迈动那两条小短腿跑了过来。
景箫一看不好二话不说就缩在了归海青背后,硬是把自己高了他快半头的个子缩得比他低了半头,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一直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大男孩也被吓得退了半步。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然后大白鹅朝着归海青裆部狠狠地啄了过去。
景箫猛的闭眼,准备接受这家伙惨叫的洗礼。
“你他妈有完没完了!!”
男孩怒吼一声,接着就是大鹅扑棱翅膀的风声和咯咯嘎嘎的乱叫,景箫一睁眼看见归海青掐着大鹅脖子,而这头不屈不挠的鹅仍然毫无惧色地使出全身十八般武艺去袭击他,虽然这家伙的脖子还没有归海青手臂长。
“我就不信你还没完了。”归海青拎着鹅往门外走,颇有种要把它放血拔毛烤了吃的气魄,景箫赶紧跟在他后面——他绝对不想再跟这头鹅一起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了,这专攻下三路的腌臜玩意说不定下次就会把他的蛋给啄爆。
归海青提着拼命挣扎的大鹅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了个身,差点就把鹅嘴凑到景箫身上。少年往外面一躲,正好错过了归海青漂亮的飞起一脚——他把那头鹅毫不留情地踹回了仓库里,然后在它嘎嘎大叫着追出来之前关上了仓库的门。
“漂亮!!”景箫啪啪地对着归海青鼓掌。
归海青没做回应,景箫觉得他好像突然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
“没怎么。”归海青摸了摸鼻子,然后快步走开了。
从白色恶魔的狂怒袭击之下逃走以后,自己亲手夺还的日常就显得弥足珍贵——景箫绝不承认那家伙拥有一个“爱尔”这样的像谁家没出阁的小女儿一样充满可爱意味(他自认为)的名字。鉴于归海青胳膊上被抽了好几块青,旧伤未愈手上还被咬了个小口子,而他也只能用一半屁股坐在地上,归海青就拿脚垫着他屁股,而他负责把午饭掰碎了一点一点喂到归海青嘴里去。
“……我又不是小姑娘。”大男孩嘴里嚼着迟到的午饭,含含糊糊地抗议。
“抗议无效。”景箫往他嘴里又塞了点掰碎的烙饼。
这种有点尴尬却又让少年心里有点暖暖的喂食行为没进行多久,归海青突然把脚从他屁股下面抽了出去,那一半被鹅拧了又被归海青拧了的屁股咣的一下掉在地上,痛得他大呼一声。
“……你后面……!”大男孩发出含混不清的警告。
一股大力从景箫背后传来,他感觉脊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让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朝着前面扑了过去,之后是狂风暴雨一样的风声对着他的脑袋猛抽不止——他一时间被打蒙了,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抽让景箫觉得自己等下就会变成老家摆宴席的时候供桌上的猪头,嘴里又有种温凉柔软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吮了吮这感觉的来源。
然后被他压在下面的人发出了奇怪的呻吟。
少年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瞬间明白了嘴里含的是什么东西,羞得连鹅都顾不上怕了,腾地蹦起来把在他背后站着耀武扬威的鹅给甩了老远。他满脸通红地去看归海青,结果被他亲了的家伙居然没什么反应。
——居然没什么反应!
然后少年看见大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对他伸出三个手指。
两个。
一个。
——然后他撒腿就跑。
被景箫甩飞的大白鹅再次嘎嘎嘎地叫着连飞带扑地跑了过来,少年也顾不上细想了,撒丫子跟上归海青的步伐。
少年在心里向十二神挨个保证了一遍,绝对不再招惹鹅这种玩意——除非他还想继续把这个人丢下去。
计字4595
我又赶死线了,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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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归海青早早地把景箫叫醒了,鉴于他从来都比景箫起得早,少年也没当回事。带着鸟的狗妖精来找他们说仓库受袭的事情,他们才知道,那只海豹想要铃铛的原因是他们储藏食物和水的仓库被狼人袭击了。景箫去看了仓库,有巨大的兽类脚印在那附近徘徊过,而那个黄铜铃铛挂在损坏的墙壁外面,随着微风晃荡。
景箫有那么一会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算是对海豹行为的认可,他这次主动揽下了夜间警戒巡逻的活计。虽然这事情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但搞了仓库的那帮畜生肯定还在附近,如果他们及时去巡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它们剁碎在地上。
少年再次去拿起武器的时候,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好在那丝违和感随着他空挥过两下手臂就消失了。长刀入鞘后背上熟悉的重量也回来了,景箫迎着夜空伸了个懒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在他心里氤氲。
“走了。”归海青从他身边擦过,蓝眼睛里落进一片晦暗的星辰。
他们离开镇子的路不算长,而气氛也没紧张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他和归海青聊到过去,景箫和他说到慰晴,说她是如何把脏兮兮的自己牵着手带走,如何教他写字的,而归海青抿着嘴听他说,偶尔插进一两句问话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说,归海青还是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景箫猜他还在对那天晚上两人说着话他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仅模样像个姑娘,连小心思都细得像个姑娘。
北风带来的不止是柔软的春意,还有味道。景箫耸耸鼻子,风里带来的那股腥臭的野兽味道再明显不过,他看见男孩的瞳孔缩了缩。
“就在附近了。”他握住背后的刀柄,“在这里解决掉,还是把它搞到跑不掉的地方?”
“要杀就杀透。”归海青手里折成两段的长兵器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又拆开。
“那就引到山上去,”景箫目测了一下那座小山和自己的距离,“没多远,如果这东西有足够的耐心,前后夹击就可以把它逼死在山路上。”
“嗯。”归海青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同意了。
两人蓦然加快了脚步,野兽的腥味似乎更近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既然定下了作战计划,景箫也就不那么紧张,何况一只狼人对上两个人也形不成太大的威胁,他盯着归海青的头发就开始突发奇想。
归海青没说话。
“……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少年有点踌躇,怕男孩生气。
“没事。”归海青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鼻尖时不时小动物似的抖一抖。
“那,我就找个时间给你做?”景箫挠挠头,顺滑的手感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那头脏稻草一样的毛已经被身边的人洗干净了。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做出来的花。”归海青这么说了一句。
“那就等到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去找到足够做出花冠来的花,给你做个戴戴。”景箫小心翼翼地看看男孩的眼睛,心里想他的眼睛真好看。
那双眼睛和他的不同,清澈透亮,映着天空的时候就像藏着星星。
“嗯。”男孩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来了。”男孩这么说。
他在山顶听到归海青的声音。
锁扣可称悦耳的连接声,野兽带着血腥气的咆哮,狼牙与金属相撞的巨响——这几样声音在景箫拔刀的瞬间几乎同时响起,他不知道归海青拥有什么样的过去,能够让他拥有这种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反应能力。那东西没能在归海青那里占到便宜,弓着脊背跳到他们二人中间。景箫几乎能看到它发着光的瞳孔向自己身上瞥来——
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少年勾起嘴角。
景箫俯身下去,双手握着那柄几乎同他一般高低的刀。他将刀锋对准狼人,准备在它扑来的时候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野兽动了。
“躲开!”
称得上是清脆的音节和武器破空的尖啸同时响起,野兽的惨叫伴着黑色的血花迸出它的身体。少年向侧边倒去,闪过了狼人变形的指爪,抓住了那柄枪。
他看到淡红色的肠子从它的侧腹流出,浓黑的血液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狼人在这短促的几个呼吸之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景箫抬手,把刀刺进野兽还在起伏的胸口。
“这东西,最后动静还意外的大。”他确认一般又在它胸口捅了两下,将带着血的刀逆着伤口旋了一圈,带起动物的又一阵痉挛,“不过这样,该是断气了吧。”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归海青也走近过来,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样就……”
有只乌鸦嘲笑般叫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男孩在抓住武器之前猛地转身:“……哪里不太对。”
然后少年看到了天空,和自己飞溅的血液。
那种滋味有些熟悉,从肚腹到胸口都弥漫着麻木的疼痛,而显然这一击是不足以让他离开地面的——在被攻击之前他就飞了起来,而那道伤口只是在他皮肉上浅浅的一道而已。
之后是被重击的痛感从背后传来,少年眼前瞬间发了黑,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气体从他气管里翻涌上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无法动弹,上半身甚至使不上一点力气。
后来他把这样的情况归因于自己大病未愈,毕竟这次事件距离他上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还没有两个星期。
意识再度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景箫看到那个男孩像是疯了一般用闪着微光的利器切割野兽的脖颈,狼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将归海青的半个脸染红,野兽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向外喷涌着黑红的液体。
而红色的血顺着蓝色眸子男孩的手心流下,他用那双温凉的、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白色的利刃,任由那些锋刃切入他的肌肤,可他的眼睛仿佛燃着火,那双装下整个夜空的眼睛,现在正被烧灭了整座孤山的火愤怒地燃烧。
那双手不是用来战斗的手啊,景箫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青。”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流出的气音却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来。
少年抓住地面上死去的野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归海青……”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身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叫那个他起的名字。
“归海青……!”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狼人的利爪渐渐接近男孩的脸。
——他不想让他死。
他想打破那个绝望的循环。
他又一次被人接纳了,又一次与人产生了交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与这个由他起了名字的男孩绑在一起,可现在他就在那里流着血,看起来就要死了。
他不想再带来毁灭,他不想成为带来死亡的怪物。
他想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活下去。
“归海青!”
景箫叫出声来。
他的刀落在了一边,少年单手抄起那柄陪着自己走了快五年的刀,朝着野兽猛冲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撕裂,能够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身体向外流淌,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样的伤还不会让他死掉。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归海青死掉。
刀尖捅进野兽的身体,就像曾经穿透那些它夺走的生命那样,毫无犹豫。
过去景箫用自己的手杀死谁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去理智的,但这次他非常清醒。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刃刺穿的皮肉的手感,看到黑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涌出,看到狼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然后他扔下武器,接住跟着野兽一起倒下的男孩。
那双蓝眼睛像是被火燃尽了,被苍白的眼睑盖在下面,再看不到那片无垠的星空。
归海青的两只手不停向外涌着鲜血,而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那些锋利刀片的手指。
“喂,喂你醒醒,归海青,归海青你醒醒?”景箫开始紧张,他害怕这个男孩闭上眼睛以后就再也睁不开,他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人流着血,被他背在身上,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最后在哭声或沉默中被埋进土里,只有一个墓碑或土包留下他的痕迹。
他怕归海青也得了一样的结局。
景箫将男孩的手指小心翼翼从刀片上扳开——这中间那些刀片割中了好几次他的手,流出来的血和男孩半凝固的血掺杂在一起。然后他将归海青的武器一件件捡起来,他不知道这些碎块还能不能用,但那孩子是聪明的,应该能够自己将它修好。少年脱下上衣,撕下一条碎布——这件衣服刚刚被洗干净,显然就不能穿了,他撕碎它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丝心疼。景箫把少年扶起来,紧紧地扎住他肩头胸口的伤,然后将刀鞘和皮带挪了个方向戴在胸口,用另一条碎布把那堆枪的碎块扎在了一起,和自己的刀放在一起。
他托着男孩的腿,让那两条手臂垂在自己身体两边,站起来的动作又带动了他刚开始凝固的伤口,痛得他一咧嘴。
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那么惨烈的伤口里活下来,那些狼甚至掏空了他的内脏,现在那具尸体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他在镇子里见过这个男人,这个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有些拗口,再加上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没能记下来男人的名字,但他记得那是个精灵。
就算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死去也是要有归宿的吧。
他叹了口气,用上衣最后的部分把自己和归海青绑在了一起,然后重又弯下腰去,拖起尸体的手臂。
“走了,我们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他就想说那么一句,回家了。
那个用木板当做家门的小屋,那个烧着暖暖的火堆的小屋,那个住着两个年轻人的小屋。
那是少年生命中的第一个家。
景箫带着归海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夜鸟的啼叫都已经停止。他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人走得十分困难,将尸体放下在门口之后,他把男孩从腰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质的床上。归海青像是睡着了,呼吸匀净,景箫用那块前一天晚上拿来洗他的布把男孩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他还活着,景箫忍不住松了口气。
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那种皮肉伤特有的痛感让他有点烦躁。景箫拾起墙角的水桶,打算去水井打水给自己擦一擦伤口,也带些回来煮开了给归海青喝。
他再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基本光着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少年一进门就看到在舔舐手心伤口的归海青,动作像只受了伤的小狼狗。
“别舔了!”景箫上手就抓住归海青的手腕,换来的是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要舔伤口啊?”景箫被看得全身不自在,慢慢松开抓着男孩手腕的手。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归海青小声说。
“又不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别舔了。”景箫低头去床底,翻出了那瓶酒。他有点庆幸当时把这瓶酒给留下了,不然现在连点用来给他擦拭伤口的东西都没有,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擦的话,怕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于感染。
“忍着点,可能会疼。”景箫拔开酒瓶的木塞——这东西比他想象的结实很多,他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混蛋爹能每次都直接用手拔开塞子,“为了不浪费你就将就一下。”
酒入口有些辣,却又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冲着他的鼻子。
景箫没忍住,噗的一口全都喷在了归海青手上,倒是真的一滴都没浪费。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就把男孩全身的伤口都用酒精擦过了,除了归海青皱起的眉毛以外没得到别的反馈。
“好了,这算是结束了。”景箫拍拍手把塞子塞回去,这么一通下来,一瓶酒很快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怎么回事景箫觉得身上有点发热,脑袋也有点晕。也许是失血和劳累的原因吗?过去景箫没有过这么虚弱的感觉。
——他没往酒上想。
好累啊,他自己嘟囔。床就在背后,他往后哆嗦了两步,扑通就坐了回去。
“我睡一会……你小心点,别沾水。”少年有点困难地抬起眼皮看归海青,然后如释重负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和晨鸟的鸣叫,可他在梦里看不到日出了。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了。
景箫是被冻醒的,少年睁眼只觉得上半身冷得发抖,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却遭到了阻力——和阻力一起的还有一声嘤咛从他胸口传来,他一低头大惊失色。
归海青像是小猫睡觉一样缩成一个团,正把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男孩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抬起头,半阖的、半深半浅的蓝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迷蒙。
“……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归海青重又将头埋了回去,景箫甚至能够感觉到男孩薄如蝉翼的鼻息和他冰凉的皮肤接触的温暖。
少年觉得自己的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种温暖柔软的小小的植物正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发芽。
“好,你睡吧,我不离开。”他伸出手臂,把男孩圈在自己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都不会离开。
少年在半梦半醒间,和男孩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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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计字4611
我再重复一遍,再赶死线我就是弗洛丝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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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们没能完成清理废墟的工作——虽然也并没有人给他们布置这个工作,人类大概总是需要工作才能够活下去的。景箫的大笑最终是停顿下来了,可那只是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他看到苍白的天空已经变得灰暗,显然是太阳已经偏西了。
然后少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蓝眼睛的男孩沉默地拿起那些清理出来的面包和肉肠,他甚至从另一边找到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果汁的东西,也一并拿在了手里。
“把这些拿回去以后,我去打水。”男孩的声音很轻。
休息了整一顿晚饭的时间,似乎两人都终于是冷静下来了。
景箫沉默地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尴尬。男孩打回来的水被他干掉了将近一半,他想都没想捧着那个桶牛饮起来,直到他看到男孩震惊的表情才被一口呛住停下了这智力缺陷一样的行为。
“……下午的事对不起了。”
半晌他扭头对着火炉旁煮着肉汤的男孩这么说。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男孩低着头,声音小得像是犯了什么错的小孩子。他正在用一柄断了半截的长柄木汤匙搅着锅里颜色不太好看的汤,那铁锅还勉强算是完整的,现在正在火上热腾腾地冒着气,似乎是这房间里最有活力的东西。
“下午,我没在骂你。”少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的,只好将啃面包的头埋得更低,尽力去解释自己下午的行为,虽然那些事情确实也无法解释——他要如何解释,难道对这个男孩说,他出现幻觉了,他把他当做自己打了?
“我不应该咬你的。”男孩也将头埋进膝盖中间,他的腿似乎磕得不轻,带着那点战利品走回来时动作都是一瘸一拐的。
“我那样骂人,还打你,你没把我杀了都是好的。所以你打我,我也不生气。”
景箫索性放弃了和那块黑面包作斗争,拿着面包和男孩一起蹲在火边上。他已经脱掉了那身沾满灰土的衣服,只留下里面贴身的衣服,虽然有点味道,好歹还勉强算是干净的,缺点是就算在室内他全身也在一层层地起粟,临终的冬天威力依然不减分毫。
“你那是在骂谁?”男孩看着他坐在火堆旁取暖,半深半浅的蓝色眸子里映着橙红的火焰,少了些那种冰泉般的冷,多了些晴空一样的暖意,“你后来笑了,又是在笑谁?”
“骂的是我自己,笑的也是我自己。”景箫淡淡地一笑,把面包掰成小块扔进汤里,男孩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搅拌肉汤了。
“很可笑吧?”少年又笑了一下,继续往汤里扔着面包,“我要是现在告诉你,我是个疯子,本来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的,我觉得你都会信。”
“可是我本来不是这样的……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盯着咕嘟冒泡的汤,面包扔进去之后它的颜色竟然变得比原来好看了,泛起了脂肪的白色和腌熏之后的肉类特有的香味。
“你本来是什么样的?”男孩嘴角也带了抹笑容,不知是因为汤还是因为他。
“我本来啊……我本来,其实应该还挺聪明的,应该。”少年挠挠后脑勺,“我有个姐姐……她特别宠我。所以我还是挺对不起她的……嗯,她说我还是挺聪明的。”
景箫自觉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脸上也发起烧来,他把这些归于火堆的作用,拾起一根熄灭的柴棍把火往中间拨了拨。
“你是挺聪明的,笨人不会发疯。”男孩不知从哪里摸了两个木碗,用长柄勺盛了碗热汤先递给了景箫,“喝点吧,你声音还是哑的。”
“谢了。”少年接过汤碗,先像小动物那样嗅了嗅,他在那里面闻出肉、血还有盐的味道,汤里还有起伏的小块肉肠和煮软的面包,这样的一道汤菜在末日里无异于美味佳肴了。
“那你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男孩盛好自己的汤,小口小口地啜着,“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把我撕碎了。”
“……我听见你说,还不是被抛弃了。”他把声音压到最小,带着一半不情愿地回答。现在想来,那时男孩说的不一定是他,就算是他,也没什么错误,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发了那么大的火,他也只能归咎于他自己疯了。
男孩突然噗嗤笑了,景箫端着碗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也是在说我自己啊。”男孩眼睛微微地弯起来,“明天要去山上走走么?山头上风很舒服。”
他笑起来真好看。
少年愣愣地看着火光里那张白净得像是瓷器的脸,脑子里呆呆地转着这句话,没去体会男孩话里具体的意思。
景箫在他们相互谈论着自己的时候睡着了,之后竟然成功地一夜无梦,头也不那么痛了。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起床了。前一天晚上景箫坚持让男孩睡在床上,最后搬出他的腿伤来才成功地让他乖乖躺在床上,而他裹着衣服就着火堆睡了一夜。
男孩所说的“去山上走走”,是走到那座还戴着白帽子的山顶去采集已经所剩不多的残雪,用作水的储备。他的体力似乎用不尽那样,始终保持着匀速行进,就连衣服都比景箫穿得更加轻薄。而景箫穿着他那件昨天勉强扑掉了灰尘的臃肿外套,走着路竟然冒出了汗来。
“……等我一下。”他喘着气脱掉了外套,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重新用那个发圈把它绑起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了。
“你的体力原来这么差么?”景箫重新跟上男孩的时候,他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少年一眼,又将目光挪开。
“以前没这么差的,可能是这次差点死掉,伤到元气了。”少年喘着气站起来,手摸上左侧锁骨上方的几个小窟窿,它们已经结了血痂,看起来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原状了。
“会留疤吗,那里?”男孩声音里带着犹疑。
“不会吧,这么小的伤口。”景箫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痒,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的被自己的恢复能力震惊了,慰晴曾经说这就是所谓“人类的顽强”,“就算留了也没什么,我身上那么多疤不差这一点。”
“呜喔。”男孩啃了啃手指甲,没对他的回答做什么评价。
景箫总有种错觉,从他看到那张被狂怒扭曲的脸之后,男孩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
他们踏上山头的时候空气再次冷下来了。好在今日的阳光比昨天好了太多,在这样的高度上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往少年皮肤里钻。
“我还蛮有点怀念这样的雪的。”景箫蹲下捻起一点被踩了的雪,那些白色的晶体很快便在他手上变成了冰凉的液体。
“为什么?”男孩背对着他,已经在另一边开始收集起没被人触及过的干净积雪,他似乎对这种事情相当的熟练。
“小时候在北方,我姐经常带我堆雪人。”少年有点不好意思的一笑,“那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了,你小时候也应该堆过吧。”
“……没有。”男孩的声音很淡,出口后就被山头上丝丝缕缕的风带走了。
景箫有点尴尬,搓了搓黏在头皮上的头发,也蹲在地上开始收集残雪,半晌背对着男孩憋出一句抱歉。
“没什么。”他听见男孩这样咕囔,好在山头上足够安静,能让他听见男孩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少年突然有种冲动,将那个绝望的循环打破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
“景箫。”
“嗯?”男孩回过头来,蓝眼睛里全是迷惑。
“景箫,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仿佛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男孩在景箫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站起来,缓缓放下手里的桶和沾满了残雪的勺子,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那样看着他。
少年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男孩似乎在思索什么,而景箫只看到他眼中的温度越来越低。
最后男孩重新背过身去,只给他留了一个单薄的背影。
“名字?”男孩的手没有再次动起来,景箫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有那种东西的人?”
景箫在寒风里愣住了。
“……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少年踌躇了半晌才问出这句话,昨晚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听男孩说话的时候陷入了黑甜乡里——今天早上他把这一夜好觉归功于男孩好听的声音,却忘了昨夜他说了什么,更不知为什么他会没有名字。
“……没名字怎么行啊。”
他没等到回答,又使劲憋了憋,蹦出这么句话来,等到的还是沉默。
“我是说,你不会给自己起一个吗?”
他有点头大,这个大男孩有时候像是有点缺乏常识一样——哪有人没有名字的?
“我没试过。”
男孩又把头扭了回来,那副冷淡的表情带了点迷茫,让景箫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揉揉他头发的想法。
“那,这样吧!”
少年好像突然决定了什么那样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风吹过他的里衣,在他身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却还因为自己的决定带着股洋洋得意的神气。
“你只要不嫌弃,”他走到男孩面前,“只要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景箫看到男孩的眼睛里闪动着什么东西,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就当做是昨天那件事的赔礼,毕竟我们回去还要继续去收拾那边对吧。”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时间长到让景箫发觉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的不知羞耻,脸上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羞惭得泛起了红色来。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而男孩举起了双手。
“别放开我。”
接着他垂着睫毛,像是婴儿抓住亲人的手指那样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带着淡淡的茧子,磨着景箫的手心,又传递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突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你先要有一个姓氏才行。”
景箫拿着根不知哪儿拾来的树枝在地上划拉——他会写的字也就那几个,姓氏更是寥寥无几,好在他的脑袋应该算是记忆力很好的那类,虽然写的不好看,字形在他看来也并没有偏离原状。
“这个字,念‘景’,就是风景的景——是我的姓。”他用树枝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自己,“你要是姓这个,就跟我姓了。”
“我不跟你姓,只有儿子跟爹姓的,我又不是你儿子。”男孩在一边低着头,右手牵着他的左手,左手用勺子把桶里的雪压扁,看起来是打算填新的一轮进去。
景箫差点被他呛死,想怼他一句却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只好埋头在地上划了另一个姓。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姓。”
这次男孩连犹豫都没犹豫:“夏天太热,我不喜欢。”
“……那这个呢?”景箫被噎得想打嗝,又在地上画了个字,“这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先生的姓,那个老先生认识好多字——让他给你起名字的话,一定比我起的好听。”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这里。”男孩闷着头,“这个字念什么?”
“归,归来的归,就是回去的意思。”景箫用树枝末端又戳了戳自己的头皮,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时不时痒得难受。实际上老诗人教给他这个字的时候他也学得半懂半蒙的,“归”的含义太多了,现在他一下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个意思。
“……那就这个。”男孩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喜欢这个字啊?”景箫眼睛一亮。
“……嗯。”男孩又把头埋了下去。
“那你就姓归了!”少年颇有点兴奋地抹掉了另外几个字,“然后就是名字了……名字……”
景箫突然犯了难。
他贫乏的词汇难以形容他面前这个刚刚被冠以“归”姓的大男孩——冰,或是冷?那是他现在身体的感觉,并不是这个死死拽着他手不松的家伙现在的样子。柔?暖?那是生火的房间里给他的感觉,用来形容他完全是过了火。
少年捻着头发思索,不经意间对上男孩的眼睛。
半深半浅的眼睛,亮若寒星,一半如天,一半如水。
“海青。”
景箫脱口而出,而男孩像是没理解那样歪了歪头。
“你就叫海青吧!”少年兴奋地用拳头擂着大腿,“有种花叫海青花,花瓣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都是半深半浅的。”
接着他像是宣布什么圣谕那样用手指着天空:“归海青,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临终的冬风卷过那只手,山头上静悄悄的一片。
“……我说你倒是稍微给点回应啊?”景箫有点得意忘形起来,丢掉树枝捏了捏男孩的脸蛋。
男孩的皮肤触手柔滑,像是他触碰过的最高级的丝绸,少年捏着他的脸愣住了。
“……谢谢。”
他听见男孩模糊不清地回答。
然后男孩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踏过白色的雪,之后笑出了声。
景箫第一次听到男孩的笑声。
“谢谢。”
男孩——名叫归海青的男孩笑得眼睛弯弯,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景箫,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后来归海青问过景箫,海青花的名字怎么来的,景箫同样微微笑着回答了他。
“我姐姐说, 它们的颜色像是大海的青色,所以就叫做海青。”
“我没见过大海,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他还想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大海吧。
只是这句话他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能说出来的,景箫这样确信着,眼前仿佛绽放出海一般的原野之花。
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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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
9239字,写了景箫变成孤儿的故事。
前三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530225&userid;=61043972 May It Be
后两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8048693&userid;=61043972 I See Fire
01「愿望」
“如果要许个能实现的愿望的话,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想要条新的裙子。”
慰晴用手里的树枝戳着火堆,女孩儿鼻尖沾了些黑色的草灰,被她用手背蹭开,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灰黑的横纹。
“你这样子简直像上次咱们遇到的野人,还要什么新裙子。”
优娜把手绢沾了水去擦慰晴的脸,水滴溅在火焰上,明亮的火星跳出来,照亮火堆周围年轻人们毫无生气的脸。
不祥的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了半年,连星座都被它的不祥之光所湮灭。一个多月之前它带着诅咒坠落在北方的大地上,那时处于冲击边缘的佣兵团死伤大半,团长更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隶属的佣兵团就此解散,年龄大了些的人就在那里听天由命,只剩下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找了辆尚且完整的马车,牵来一匹死了主人的小马,踏上前往南方的路,试图一同捱过这段难熬的冬天。
这条路远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候还有二十人的小队现在病死了五人,被狼人杀了八人,只剩下现在的七个人——景箫,慰晴,优娜,加西亚,夏芝,吉安,弗朗西斯。如今不祥的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已经没人敢说自己还能活到明年的春天,尚且闪着希望的光芒的,大概只有慰晴的眼睛。
“我们快没食物了。”加西亚低声说,他的剑横在他膝盖上,擦得雪亮的剑刃在青年脸上投射出一道亮光,“水也是,还有衣服和武器也得修……”
“谁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枯枝扔进火里,神情里满是暴躁,声音里全是压抑着的无名怒火,“你走了这么久,看到城镇了吗?现在这周围不是废墟就是废墟,能在找食物的时候不让狼人吃了就算不错,你还想要什么?软绵绵的床和胸大腰细的妹子?”
加西亚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剑收回鞘里,带出清亮的金属声响。
夏芝用手肘戳了戳弗朗西斯,这脑回路直得像头驴的家伙似乎终于在诗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说得过分,咳嗽了一声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景箫忍耐着自己的暴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片被卷进火焰的草叶上。它被烧得发黄卷曲起来,正在噼噼啪啪地与它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有人伸手拍了拍景箫的肩膀,大男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看着拍他肩膀的女孩。
“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火光,铁质的杯子里盛着化开的雪水。
少年没接,倏地站起来。
“我去做个巡逻。”他提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片草叶终于化作黑色的灰,随着少年的动作飘散在火和空气里。
其实景箫时常会怀念自己叫慰晴是姐姐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慰晴长他两岁,他和慰晴在人贩子手里遇见的时候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慰晴带着他掉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个泥猴儿的小男孩总是被人欺负,打不过大孩子的他便只能坐在土里,在他人的嘲笑声中大声嚎哭,鼻涕经常挂到嘴里,然后被慰晴用手帕擦干净。
那时候他喊她叫姐姐,被打了的男孩会哭着抱住女孩的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慰晴会跪在地上,用手指梳理他掺着灰与土与血的头发,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
慰晴经常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这样说,她声音柔软甜美,模样精致,经常会有路边的人冲她吹口哨,而她则牵着景箫的手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去,娉娉婷婷,袅袅娜娜。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做了佣兵后,在他们护送的商队里搭顺风车的老诗人也这样形容慰晴,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词汇的意思。
“那就是用来形容你姐姐那样美好的姑娘的。”那时候老人这样笑着告诉男孩,十二岁的景箫把有他半身长的刀横在膝盖上,倏忽便红了脸。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老诗人笑着敲击马车的车厢,口中吐出景箫听不懂的词句,“这是形容姑娘们最美好的诗句啦。”
听不懂,却那么好听,他一直记到现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少年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坐下了,嘴里念叨着那两句诗。
他最近有些受不了队伍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恐惧未知的第二天,他也一样,并且他敢保证,就连一直笑着的慰晴也一样对于未来抱着恐惧和不安,毕竟她是个过于敏感又太温柔的女孩,盘踞在她心中的那份恐惧绝对不少其他人分毫。
就算她才刚刚说过明年春天的愿望。
……这算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他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遇到过逃离家庭的女人,也认识弑父杀母的逆子,他们的人生,哪一个过得都比他自己像回事,都比慰晴像回事。
一个能够被最美好的诗句形容的姑娘,为什么就和他一样,活成了现在这幅畜生般的模样?
“……这算什么啊?”
他将刀尖狠狠的扎进土里,对自己发出带着哭腔的质问。
02「鲜血」
第二天,残余的佣兵小队继续上路。
几个年轻人比起昨晚更加沉默了。今早他们埋葬了一个同伴,后半夜狼人突然袭击了过来,守夜的吉安只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那只畜生扎穿了胸口。景箫将它一刀截作两半,它的上半身竟然还带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向前爬,那双爪子带着吉安的血和它自己的血,在泥土里抓出腥臭的黑色痕迹,最后他们把那东西剁成了尸块才停止了它令人反胃的蠕动。
吉安被扎穿了心口,他坚持了半个晚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景箫正在外面看守,少年能听到马车里优娜的哭声。黑皮肤的女孩现在还在哭着,她是这队伍里最大的女孩,和普通的女佣兵不一样,她就算在这逃命的日子里也注意着自己的仪表,平时总是快乐而精致,景箫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真够烦的。”景箫蹲在马车前面皱着眉头,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优娜喜欢吉安,喜欢他很久了。”夏芝蹭到景箫身边,“不是你对你姐姐那种喜欢,她想和他结婚的。”
“我知道。”景箫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用手套蹭着刀刃。他的刀没东西可擦,上面狼人的血已经凝成了锈迹般的褐色。
“可是弗朗西斯喜欢优娜。”夏芝继续多嘴。
“我也知道。”景箫突然想把夏芝踹下马车。
“所以你别板着一张脸啦,慰晴在担心你。”夏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眉毛都垂了下去。
“我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不像日子了。”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他暗红色的瞳仁。
“吉安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优娜的手,他也喜欢她。”夏芝声音很小,似乎怕车厢里的弗朗西斯听到,“如果他不死,会和优娜结婚吧。”
“别说了。”景箫哑着嗓子。
“真好啊,你说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和慰晴结婚呢?”夏芝抬头看着天空,两颗太阳在他眼睛里闪烁。
“……别说了。”少年狠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唉,真是太遗憾了。吉安如果和优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
“我告诉过你他妈的别说了!给老子闭嘴!”
景箫突然狼一般怒吼着扑上去,抓着夏芝的衣领把他按在地板上,瞳孔里仿佛烧着火。
夏芝躺在马车地板上咧嘴笑了:“这样就正常了,你姐不会担心了。”
景箫一愣,手不觉松了。
夏芝突然反扑,少年在反应过来之前被比自己大三岁的青年撞在车厢木板上,他双手钳子般掐住景箫的脖子,保持着那个笑容说了句什么。景箫没听到他的话,他只觉得后脑生疼,脑袋里像是掉进了陨石,幻觉中似乎脑花都被炸了个稀巴烂。
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了。
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大声对让他叫作爸爸的男人说,你这个畜生,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他只是害怕,他看到男人再次抄起房间中间那把伤痕累累的高脚凳子,嘴里咒骂着抡向女人——他偶尔会坐在那里吃饭,那是没人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的地方。
女人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杀人啦!乐正家的杀人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而他只是站在窗户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男人咒骂着追了出去,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乐正箫无所事事,抬脚向外面走去。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被他抛在背后,街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孩,而他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世界是真的讨厌。
有谁从他后面冲过来,他后脑上着了一下,一瞬间痛得眼前模糊一片。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在景箫印象里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脸被人掴得生疼,眼前聚焦的时候只看到夏芝惊慌失措的大脸。
“我日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祖宗。”夏芝一屁股坐回去,马车泛着霉味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呻吟。
“你他娘的把我打蒙了?”景箫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后脑勺,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不是故意的……你撞到车厢上了。”夏芝嘟嘟囔囔。
“嘶……我日你大爷。”景箫坐直了,揉着自己脑壳。
“我操你口味真重。”夏芝做出个呕吐的动作来,“前面有个废弃镇子,今天要不要去那扫荡下?毕竟没吃的了。”
“随你吧,我有点晕。”
少年放弃了恢复精神,往地板上一躺,闭上眼睡着了。
相比而言,景箫更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城镇里过夜。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找到足够他们生活一段的物品,也能找到足够坚固的房子,这样全部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不用担心狼人突然上门找茬。
他靠在房间的墙上,床上躺着哭累了睡着的优娜,她旁边躺着慰晴,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弗朗西斯从不知谁家找出一瓶酒,睡前喝了半瓶,现在正躺在那满身酒气地打鼾。
“睡不着吗?”慰晴趴在床上看着景箫,“如果是因为弗朗西斯,我去让他安静会儿。”
“还好,我白天睡多了。”他移开眼睛不看慰晴,这是句谎话,他睡不着是因为脑壳疼的要命。
慰晴静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景箫把脸埋进膝盖,心想又被你看出来了。
“来,姐姐揉揉。”慰晴的手伸出来,细细柔柔的手指按着他太阳穴,像他小时候那样帮他按摩头部。
“我今天梦见以前了。”他声音闷闷的,慰晴这样揉他的头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梦见我爸跟我妈打架,然后我跑出去,被人打蒙卖了的时候。”
“怎么想到那时候了?”慰晴柔声细嗓地问他,似乎她面对的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我只听夏芝说他跟你闹着玩让你把头磕了,没听你说过还有这回事。”
“不知道。”景箫嗫嚅着,他说不上坦然,有的事情他对谁都没说过,对慰晴也没说过,“可能是我磕糊涂了吧。”
“那就多休息一下,从这里走了以后不知下一个宿营地在哪里了,说不定还要你去守夜。”慰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慢慢揉着,女孩儿柔软的胸口让少年脸上发热。
“行了,我这就睡了,姐你也去睡。”他挣脱慰晴的怀抱,伸手去扯自己的睡袋。
“那我来给小箫唱摇篮曲吧。”慰晴松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柔柔的慈爱,“就像以前那样。”
少年拿睡袋的手停了停,半晌点头的时候耳尖都红了。
他缩进被窝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站在街上哭鼻子的小孩,晚上怕黑,要姐姐点着蜡烛给他唱摇篮曲睡觉。
女孩微笑,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将乱糟糟的黑发捋到后面去。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shines down upon you.”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将它光华洒遍你身。
——当黑夜被你征服,你将立于阳光之下。
03「罪笑」
第二天早上景箫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看到弗朗西斯犹豫了犹豫,将那瓶酒装进了他的行李。
“好点了不?”夏芝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些看起来还能喝的水,“你的脑袋。”
“没事了。”景箫甩甩头,他后脑勺还有些幻觉一样的痛感,只是像蚊子那样讨厌地围着嗡嗡叫唤。
“抱歉啊,昨天。”他侧了侧头,“我没想到那下那么厉害。慰晴说你昨天晚上发烧,让我们先别叫你起床。”
少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露出个微笑来:“以后对我的脑袋好点,打傻了你们没有智囊了。”
夏芝愣了一下,赶紧上去摸他额头,完了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给烧傻了。”
少年卯足了劲给了青年肚子一拳。
他们上路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加西亚和弗朗西斯负责赶车,景箫在车厢里还能听到他们在互相吹嘘自己的情史。
好像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母胎单身solo至今一样。
优娜还是一声不吭,慰晴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两个姑娘昨天开始就静得吓人。景箫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弱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鱼。
“优娜,吉安不会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最后还是夏芝开的口,他脾气一直很好,他们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也有他的功劳。
“我知道,我都知道……”优娜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我开玩笑,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会……”
“这就叫末日。”景箫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末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谁都活不长,就看谁先死谁后死,谁运气好抽到鬼牌,谁运气差被抽成乌龟。”
“那为什么死的是吉安?”优娜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昏黄的车厢里景箫都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为什么死的不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对吧?”他靠回车厢墙壁上,对姑娘抛去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比他运气好,也比他强。如果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第二天等着你们的是烤狼腿溜狼肠孜然狼排,而不是一具尸体。”
“景箫!”夏芝声音猛地抬高,“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行不行!”
“不行!”景箫也抬高声音,瞪圆了他那双似乎永远泛着血光的眸子,“凭什么老子就他妈得忍着一个婆娘因为一个死人在那哭哭啼啼?就因为她是个婆娘?”
“跟优娜没关系!”夏芝也瞪圆了眼睛,“你丫就他妈这么说自己死去的朋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景箫对着夏芝梗起脖子来:“男人?你他妈是男人,你就要在脑子里永远装着个死人吗!?你他妈背着个死人过活就他妈的不嫌沉吗!”
“景箫,就算末日前你不认识吉安,现在一起跑了两个月你他妈总算该认识了吧,也他妈算是过命的弟兄了吧,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诗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够了!”
终止了两个男人对骂的声音像是嘶哑的尖叫,又像是鸟类死前的哀鸣。
景箫张着嘴,把声音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看到慰晴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还有她的悲伤。
总是对自己心安理得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性如同濒死知更鸟的尖叫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后变成了报死鸟的桀桀大叫,那声音不停折磨着他的神经。景箫想要让他们停下,自己的声音却被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在崩溃边缘发现那报死鸟般的声音不是慰晴的尖叫,而是他自己耳鸣的声音,直到鸣声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世界被他自己大脑中的的桀桀笑声淹没,少年从车厢里钻了出去,在他早已注意不到的、加西亚和弗朗西斯惊异的目光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少年背着刀在旷野里毫无目的地行走。
起初他是在跑的,然而他很快就累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早就已经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人,而是饥饿和无力。
如果现在遇到狼人,该怎么办?
景箫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地颤抖。
他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试图阻止自己的头继续痛下去,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
“别疼了!”少年继续用拳头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头,最终他用头狠狠地撞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下接着一下。
“我他妈的告诉你别疼了!别疼了!别疼了!”
仿佛要让自己的胸膛就此爆裂那样,少年最后只能疯子一样发出不成词句的怒吼,野兽般的咆哮在旷野上回荡,带着无法言明的悲哀与愤怒。
加西亚和夏芝找到景箫的时候,少年的脸白得像是死人,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让人知道他是活着的。他就那么躺在没过人半截小腿的草丛里,他的刀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少年瞪着两只透着无力和苍白的眼睛,看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第二天夏芝惊异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额前竟然多了一绺耄耋老人一样的干枯白发。那之后他的话更少了,平时像个哑巴那样一声不吭,缩在车厢角落里抱着头,遇见狼人的时候他比狼人还凶,提着刀就上去把那些怪物砍成碎块,一身衣服浸透了狼血也不脱不换,之后找上他们的狼人倒是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托了景箫那身衣服的福。
慰晴倒是自责得每夜都悄悄掉泪,景箫也不是没看到过,在夏芝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小心翼翼地待他的姐姐,而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仿佛不认识慰晴那样地走过去了。
他们都觉得,景箫疯了。
景箫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天后来,头痛真的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空虚,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想躺在那片草丛里,躺到天荒地老。夏芝把他背回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恍惚,似乎只是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那样,而慰晴抱着他哭着说姐姐错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睡觉,就那样睡着了。
那之后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每天在他面前的东西似乎都是无意义的色块,大部分时间他选择闭上眼睛,让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看到那些色块,那只该死的报死鸟就从他已经断裂的理智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缓缓地,摇摇欲坠地把景箫这个人绞死在它的笑声里。
——我是个罪人。
少年模模糊糊地这么想。
——我好像辜负了很多人啊。
他望着黑色的天空,那里除了越来越近的世界以外别无他物。
——快点落下来吧,我与世界一起被毁掉的时候,就谁也没有罪了。
就 谁 也 无 法 归 罪 于 我 了 。
04「末路」
少年在行走。
他拖着刀在旷野上彳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的马车被他抛在背后。
马终于死了,它本就羸弱,连日的奔波和粗糙稀少的食料加快了它的死亡。它倒在留着残雪的旷野上,不远处是高耸的山,脏污的雪水浸透它黑色的皮肉。
景箫独自一人向着山走去,他背后的人们正在肢解那匹马——它活着的时候为这些人出尽力气,死了之后成为人的食粮。
少年很久没动过的嘴角没忍住,往上面拉扯了一下。
他觉得可笑。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这让他相当的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就算死在旷野上,被狼人吃进肚子里,也比和“人类”待在一起要自在。
大概自己死的那一天,也会被他们分而食之吧?毕竟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他抬头便能看到天空中黑色的另一个世界,那颗不祥的星星已经那么明显,它不是什么流星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另一个,能够被看到的世界。
生活在尼特的人一辈子都沾不到其他世界的边缘,景箫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几个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拖着长长的刀在旷野上奔跑起来,在冬天里仍然坚强的花朵被他踩在脚下,碾作不带香气的尘泥。
火堆灭了。
少年的直觉类似于野兽,在黑暗里醒来的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因为熄灭的火焰,一路上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他并没有被冻出什么问题来。那种寒冷像是宵银的信徒正用腐烂的眼睛看着他的后背,毛骨悚然。
他扔掉被裹在身上的马皮,拖着刀站起来。
“小箫你去干什么?”慰晴似乎是在呓语,景箫没理她,转身向着黑暗的原野走了进去。
向着头顶落下的世界遮蔽了所有的星与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太安静了。
他后背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凝滞着,虫与鸟似乎都不见了,连狼人的嗥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骨骼里泛出恐惧,男孩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感受到脸上的液体,它们缓缓滚进他的嘴唇,咸而苦涩。
少年停在原地,迎着着熹微的晨光流泪。
他心中忽然生出种空落落的痛感,仿佛胸口被谁掏出了不存在的洞,不存在的血液从那里喷涌而出。
少年就那么攀着自己的刀跪在地上,和他犯下到现在还在嘲笑着他的罪的那天一样,从胸膛深处爆发出嘶哑的哭喊。他睁着眼睛流泪,泪水在脏污的残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加浑浊的圆,在这样的冬季仍然站在那里、白中带蓝的花朵被少年的眼泪打得花瓣四散。
——难道这样一片世界就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地么?
景箫恢复冷静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头了。
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越来越近的世界,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它就要落下来了。
少年伸手想将黑色的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却在触到刀柄之前看到了花。
那是成片的、白色和蓝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站在黑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残雪中,仿佛少年许久未见的星座那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开始震动。
少年站不住,被那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回头看到远处的山崩裂倾倒,而另一边他与那屡袅袅升起的黑烟之间迅速地出现塌陷或隆起,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自己的武器向那里狂奔。
晨光越来越亮,白色的花被照亮,在少年狂奔的背影后面蓝白的野花开满原野,它们在地震中颤抖分散,却永远有那么些花朵安然无恙,它们抽泣般颤抖,仿佛在悼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少年向着宿营地狂奔不止,他能看到的是在逐渐清晰起来的晨光里,黑色的兽影与人影在一起纠缠搏斗,有血腥味随着不祥的风飘进他的鼻端。
他耳边仿佛响起慰晴的歌声,少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说那是远方她家乡的语言,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曾经说,要带景箫,带她亲爱的弟弟回到那个世界。
少年现在觉得,姐姐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吼叫着挥起几乎与他同高的武器,将黑色的阴影从中间劈开,黑色的、腥味的液体从头淋下,他穿过那片血雨向前奔跑。
他听到知更鸟濒死的尖叫,他听到报死鸟桀桀地笑。
他发出年轻狮子般的咆哮,试图将那些声音压在空洞的灵魂之中。
他看到火。
火点燃了他们的城市,黑夜在血一般燃烧,他能闻到天空中血腥的气息;火吞噬他的友人,他看到黑皮肤的女孩握着红色的手;火吞噬他的世界,他看到长长黑发的少女看着火,那火蔓延整座孤山。
他看到无尽的火。
05「呼吸」
少年见过慰晴与人亲吻。
他们亲吻、拥抱,他们笑得温柔喜乐,少女面色绯红,平时的强势荡然无存。
后来他死了,死在少女的怀抱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少女的眼泪。
那时候他便看到火,火在他眼前燃烧颤抖,灼烧着青年,灼烧着少女,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便头痛欲裂。
现在少年的头痛并不比那时好多少,火从他面前席卷而来,烧尽他的每一丝骨髓。他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鼓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心跳;他觉得他斩开的是黑影,而从头到脚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告诉他那是真正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带来了火,而他要从火中逃走。
晨曦中,少年的世界在燃烧。
他听到知更鸟的尖叫。
少年蓦地停下了。
红色的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顺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刀向下流动滴落,有一滴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晕开。
“小箫,没事了。”
她微笑,血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苍白的嘴唇里。
男孩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世界从色块变得清晰,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动作温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
“姐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他松开手,刀没有落在地上。
他努力使眼睛聚焦,慰晴过于苍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女孩跪坐在地上,背后是穿过她身体的黑色长刀。淡红色的泡沫从她嘴角落下去,沾湿她的衣服。
“没事啦。”
女孩舒展开眉头,对少年露出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那之后是完全安静的世界,连都呼吸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火灭了。
少年掘了坟墓。
那只是几个浅浅的坑,他将那些零碎的肢体一趟趟地运送,摆在一个个的坟墓里。
最后他抱着少女依然柔软的身体,轻轻地、如同过去少女抱着他放在稻草的床铺上那样,让她缓缓地躺在她最后的床铺上。
他用手掬起土来,一捧捧掩埋少女的身体。
少年摘了花朵。
他记得那些蓝白的小野花,女孩叫它们海青。
“她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大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在春天的风里梳理着头发。
“你见过大海吗?”那时的男孩反问他的姐姐。
“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少年把一束蓝白的花放在覆盖了女孩的土上,年轻女孩的剑和笛子被插在土里做了墓碑。
剑柄上面用匕首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
——景慰晴之墓。
他看着那个十年之前赐予他新的名字的女孩,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土里,像是微睡,却是永眠。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转身,将泥与雪在脚下碾成黑色的沼。
接着他如同与往事干杯那般,又如同逃离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那般,在残雪的原野上飞奔起来。
他看到火吞没世界,而少女那里面向他微笑。
而他面向孤山,带着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