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朱雀线前置。因为中秋国庆假期都在外旅游,所以赏月只能等回来再写了,临出发之前的疯狂赶工,粗糙和OOC都……非常抱歉……_(:з)∠)_
喜儿妹妹和苏少侠戏份太少了,实在不好意思响应(*´艸`*)
本来想去梁春阿姊家扯布的结果也……没来得及详细写只好这么糊弄过去了……(*´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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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翔客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1832/】
入了八月,时气便终于渐渐凉了下来。金风荐爽,乐意出来走动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众安桥边的龙翔客栈素来从没冷清过的时候,近来就更是热闹。还不到晌午的饭点,厅堂里已经满上了一大半的座,小二忙前忙后高声报着菜名儿。一多半食客都是冲着招牌菜醉香鸡来的,若来得晚些,可就不一定吃得着了。
沈苑拎了一串纸包踏进龙翔客栈的时候,大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愉快的食物香气。柜台后面的老掌柜王二宝眼尖,一眼瞧见他进门,便笑眯眯招手让他过来。
“阿苑啊,想起来看看糟老头子啦?”
沈苑一面把鼓鼓囊囊的纸包往柜面上堆,一面便笑。
“二宝叔还说呢。上月头里我来时,喜儿和我说您在后厨撵洗碗的,撵完人刷碗刷上了兴头,谁来都叫不动。叔自个儿架子大,还好怪我们小辈不走动啊?”
说起这个王二宝仍然颇为不满地哼了哼,伸手拨弄了一下纸包。
“碗都洗不好,留着过年用?……还是你家月饼好,今年还是老口味?”
“嗯,签子上都写好了的。二宝叔放心,我家不做五仁馅儿。”
一面笑着说,沈苑一面从袖子里又摸了个小巧的杏黄纸包出来。
“桂花冰片糖,给喜儿妹妹的。”
王二宝笑眯眯收下来。
“一会儿我给她。——家里怎么样?你爹还好?”
“好。我爹问叔好呢。得了空儿来家里坐呀?”
王二宝和气地应着好好好,随口多问了一句秋节怎么过,可是和往年一般一家子往映柳轩的水阁子里吃团圆席赏月,倒见沈苑面上微微露了些迟疑的神色出来。
“……我倒是会在店子里守着,只是我家今年估计就不出城过啦。”
“诶?怎么?”
沈苑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是不吐不快的样子。
“您要是笑我,我可就不说了啊。——还不就是因为我娘。”
“你娘怎么了……哦。”
王二宝突然福至心灵。
“还催你娶媳妇呐?”
“可不是?如今见一面得催三回呢。”
沈苑捂着额头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只是催催也便罢了,近来说着说着,每每便要哭起来,我可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节下的,想的是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我一在场她就得哭,为大家好,我还是找个地方躲躲清静得了。”
王二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想得倒好。团圆宴不在家,你以为你娘就能饶你?”
“我和她说,水阁子叫要紧的官爷指名订去了,我得守在店子里招呼着。横竖的确有皇城司的客人订了场子,倒也不全算是我诓她。”
“你这话,也真就诓诓你娘罢?”
“我爹啊,他身子没好利索,去年中秋勉强去了一回,嫌回廊长,走着不方便,叫人扶着他又觉得丢人,今年便不怎么乐意再去。让我找人送点螃蟹新酒回去,家里的厨子整治一下,也不比在店子里差,还更清净些。”
王二宝就哦了一声,一张老脸笑眯眯瞧他,倒把沈苑瞧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二宝叔?”
“我说阿苑呐,这知道的人知道你是躲你娘的唠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打算和你大伯一样,当和尚去哩。”
沈苑先是一愣,然后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哪能舍得去当和尚呢,头一个放不下的就是您龙翔客栈的醉香鸡啊!”
王二宝便哈哈地笑。
“滑头!终于叫我逮着尾巴了不是?回回拐弯抹角都得跟我提醉香鸡,你自家也是做食货生意的,还短了你吃的,要来我家蹭不成?”
“哎呀二宝叔瞧出来那我也不客气啦,瞧在我提了礼物上门的份上,叔可赏只鸡吃吃呗?”
“呿呿呿你这小子怎么说的话呢!说得就像你不带礼物来,老头子便舍不得一只鸡似的!”
王二宝笑着骂他,随手往腰后头摸把刷子出来,倒转刷柄作势便要敲他的头,沈苑正笑嘻嘻装模作样着要躲,厅堂一角忽然像是起了点小骚动,两个人便停手看了过去。
似乎是有个食客突发了急惊风,倒在地上抽搐得艰难。同行者半跪在地上照料,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围观的人小声议论着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王二宝正打算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主持一下场面,人群里先钻出来一个身形灵巧的少年人,揎开边上的人便蹲下身去瞧那个病人的样子,两手轻柔却稳当地抱住他的头,手势看起来很是果断。旁边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给他让了空间出来,看着他拇指在那病人耳后也不知什么穴位上反复揉搓几下,病人似乎就渐渐舒缓下来。
同行的亲友自然是千恩万谢,瞧热闹的人看看已经没事了便也散开各做各的事,只剩下那个微笑着和病人家属对答的少年人还留在原处。这么一看,那青衣的少年人面相着实稚嫩得很,怕是还不足二十岁的年纪。他身后站着的两位应该是他的友人,比他也大不到哪里去,一位着朴素的灰衫,马尾高束,佩了一柄剑,颇有些少年剑客的风范,正注视着那位少年郎中和人说话;另一位衣着上却明显要精致些,沈苑一眼瞧去,却不自禁地咦了一声。那人不知是听着了这一声,还是感受到了这边投过去的视线,也抬起眼往这个方向看过来,恰巧对上了视线,先是怔一怔,随后便微点了点头,像是遥遥打个招呼的意思。沈苑也笑笑,远远朝他虚拱了拱手。
“熟人?”
王二宝便问他。沈苑的笑意还没散,摇了摇头。
“也不算。是客人,前些天到映柳轩吃饭的。说过我家西湖醋鱼做得不好,便记着了。”
王二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哟,这小少爷在我这挺随和的呀,一开始还非要陪他那老仆睡通铺。你们家的西湖醋鱼都嫌,瞧不出来嘴这么叼啊?”
“唔,那倒不是。说来倒算是我的错处,那日我家厨子烧鱼时,绍兴陈酒用完了,赶不及去酒窖里取,便随手淋了些蒲桃酒替代。我原先也不知道的,赶巧他结账时陈掌柜例问了句口味怎样,叫我一耳朵听见说余的菜都是好的,独西湖醋鱼做得有些欠妥。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往后厨去问了问,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一条醋鱼,能下多少酒?烧烧煮煮之后更剩不下什么了吧。这都能尝出来,啧啧,可见真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
“确是我家厨子做得不对,怎好怪人家挑剔?可见这位少爷真是个会吃的。若有机会,我还真想把他请回来,给我家映柳轩正正名儿呢。”
机会却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些。
隔日是个大晴天,沈苑也把该当亲自上门送节礼的亲邻街坊走完了,闲着无事便领他妹妹芊仪去扯布,打算给她做几身新衣裳。芊仪本来是不太乐意叫她兄长破费的,终究是年轻的姑娘家,沈苑又因着躲他娘亲唠叨,连带她也不能出城去店子里过中秋,本就对妹妹存着些歉疚,便一再怂恿她多选些。不知不觉便买了好几匹,拿在手里很有分量的一大捧,就稍微遮蔽了些视线,沈苑又正偏了头和妹妹说话,完全没瞧见拐角斜刺里奔出一匹健马,毫不避让地沿着大路就往他们这里冲过来。
“当心!”
听见这一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用肩膀撞开,重心不稳之下,手里的布匹落了些在地上,人踉跄了好几步,倒是没有摔在地下。身后也不知哪家骄纵衙内公子的马从他方才站着的地方径直踏了过去,只留下一片翻起的尘土。
“……眠眠?”
他回过神便忙转头去寻他妹妹,却见有人已经侧身把她挡在了路沿内侧,为防她跌倒还虚虚拢住了她肩膀,见危险过去便规规矩矩放开手,连声道着唐突。沈苑上前准备道谢,一眼瞧见那人的脸,一时却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巧了。”
那人回头看了看沈苑,一开始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意思,却也觉得他脸熟,正琢磨着,沈苑先拱手见了个礼。
“我是城外映柳轩的店东沈苑,前些天敝店蒙您惠顾。昨日龙翔客栈里还打过个照面,加上今日,短短几天,可算见了第三回啦。多谢您援手,敢问尊姓?”
沈苑话说得亲切,脸上笑容也随和,倒像是一下子把关系拉得颇近了似的,他也不好意思端着架子,便回了一礼。
“不敢。敝姓陆……”
陆依明犹豫了一下,终究咽住了没把全名报出来,掩饰地去瞧了瞧边上立着的女孩子。
“情急之下,也不知有没有惊吓了这位……?”
“是舍妹。”
沈苑这么介绍,一直柔静地垂首立在边上的少女便应声朝他道万福称谢,年纪瞧着还很小的样子,意态却很是稳重,倒是让陆依明觉得自己说什么惊吓未免有点无的放矢。看沈苑俯身去捡掉落的布匹,便也伸手过去想帮忙,却叫沈苑笑眯眯挡了回去。
“不敢劳动陆郎君。”
陆依明便只得有些尴尬地干站着瞧他兄妹俩一件一件拾起地上的东西,沈苑瞧出他不自在,便一面拍打着布匹表面的尘土一面和他搭着闲话。
“陆郎君不是本地人呐?”
“嗯。祖籍绍兴府。”
“绍兴府好地方啊。越州瓷,枫桥榧,绍兴的陈酒更是名满天下。”
他直起身来看着陆依明,眯起眼笑了笑。
“哦,这么一说我倒明白过来陆郎君是怎么尝出我家醋鱼味道不对的了。”
陆依明睁大了眼睛。
“诶?你是怎么……”
沈苑也没解释,只笑眯眯继续问他。
“未知陆郎君在临安府要待到什么时候?月夕之夜就要到了,可返家过节?”
“我……还未定下。”
陆依明想了想。
“不过怕是不回了的。”
沈苑看起来倒有些开心的样子。
“既这样,陆郎君不知中秋是否愿来映柳轩用个便饭?上回的西湖醋鱼做坏了,原是我家厨子的不是,还望陆郎君给个补救的机会。”
这个邀请颇有些令人意外,陆依明条件反射地便想拒绝。
“这……可不太好吧。中秋是团圆夜,沈老板既是临安府当地人,合该与家人团聚才好……”
他说着便看到沈苑与沈芊仪交换了一个眼神,芊仪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又忙忙地掩了口低下头去,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沈苑便忍着笑摆手。
“不妨的。我阖家都在临安府,想团圆还不是随时的事,不独缺这一天。”
这话却有些触了陆依明的心事,他一时有些默然,却仍还有些挣扎的意思。
“……不好吧,我还另有两位友人……”
“可是那日救人的小郎中与另一位侠士?若两位不介意,也一并来才好。我家虽没什么湖山盛景,有个水阁子倒颇合适吃酒玩月,白放着也是辜负风月,不如请陆郎君赏个脸?”
沈苑说得很是恳切,陆依明便觉得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
谢先生再不交稿我要先交了……!【剧情系苦手的我,要写出谢先生这样的故事高手,简直能把我写哭……_(:з)∠)_
响应一下官方的“可以讹传讹”。故事编完了,安静坐下等官方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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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送来的时候,夹在一摞往来账目和信函中间,只不起眼地露了一角红色。沈苑站在柜台边和陈掌柜说话偶然瞥见,还在笑说又是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随手抽出来看的时候嗯了一声,倒是露出点诧异的神色来。
“万贤山庄?”
这一句说的声音不大,也不怎么招人注意,却让刚一脚迈进门里来的说书先生稍微顿了顿步子。
谢忘书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仍如往常一般笼了手慢悠悠踱过去,含笑打过招呼,语气里也是一股漫不经心的样子。
“沈少爷早啊。——这是收了哪家的帖子?瞧着还挺富贵的。”
沈苑手里的柬贴用的是上好的泥金粉蜡厚笺,小户人家,合婚的庚帖都不一定舍得用这么好的纸。见谢忘书探问,沈苑笑了笑。
“谢先生今日却是晚了。——是西湖万家的帖子。九月初一万贤山庄要设筵席,说是得了件稀罕宝贝,想请人来一同观赏。”
对着账本拨弄算盘的陈掌柜闻言停下来,皱了皱眉。
“什么宝贝,值得这么劳师动众地来请?”
沈苑把那张描金绘彩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了看,摇摇头。
“不知道。柬上没明说。”
陈掌柜的眉毛便皱得更紧。
“万家庄几时也开始做这种不明不白的事儿了?”
“他们可明白得很呢。说是件‘传世奇珍’,讲得太明白了还有谁乐意去?再说了,讲太清楚也不好,这宴还没开呢,万一遭贼惦记上可怎么办?”
一面这么随口说笑着,沈苑一面把柬贴合起来,随意地就往柜面上放。谢忘书的目光随着那份柬贴往下落了落,不自觉地把眼眯了眯,便笑着插进话头来。
“沈少爷这是不打算瞧个热闹去?”
“说不准。万贤山庄虽是西湖名门,寻常和映柳轩也没什么生意来往。这帖子瞧着不过就发个礼数,不去也没甚么。”
“唔,话是这么说。沈少爷对这稀世奇珍的内容,难道一点也不好奇?”
“那自然是好奇的……”
听到这里沈苑怎么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回过脸来笑吟吟地看他。
“谢先生准是知道些什么内幕消息了吧。”
谢忘书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矜持的得意出来。
“哪里哪里……只是听来些风言风语,也不知道真假。不过嘛,故事倒是说得有些意思……嗯,很有些意思。”
“故事?”
沈苑和他待熟了,自然知道这说书先生的脾性,便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下去。谢忘书果然很是受用的样子,眯着眼晃了晃脑袋。
“举凡稀世珍宝,哪个背后没有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古有和氏之璧,卞和刖足献玉、相如完璧归赵,那可是帝王之宝了;短近些的,王右军《兰亭序》真迹,世人皆言殉于唐昭陵,却又有温韬掘墓、萧翼窃书之类的流言传世。所以啊,凡是真正的宝贝,不可能没有故事;若是没有一个好故事的,也就谈不上是真正的宝贝了。”
这么个标新立异的说法让沈苑有些忍俊不禁。
“这么说,这次万贤山庄要展示的宝贝,想必也有一个好故事咯?”
“好。”
谢忘书简直斩钉截铁般地说。
“非常好。简直妙不可言。”
“谢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谢忘书在心里暗呼大鱼可算上钩了,脸上却偏还要做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淡然态度。
“沈少爷有命,在下自然是愿意听从的。只是嘛……”
他像模像样地咳嗽了几声。
“唉,这入了秋天气就是燥得很。最近话一说多,嗓子就闹腾得厉害。毕竟这是在下吃饭的家伙,得好生养着呀。可这光灌白水也不顶事,喝多了只觉拉了嗓子……”
“谢先生。”
沈苑一脸了然地打断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
“您这不是嗓子闹腾得厉害,是酒虫闹腾得厉害吧?”
一下给揭穿了的谢忘书便讪讪地笑,沈苑也笑了,想了一想,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成。虽说刚下的新酒,眼看着就到中秋了,席面也多,窖里得备足了不能动。”
瞧着谢忘书一脸遗憾失望的表情,沈苑很是窃笑了一阵才笃悠悠接下去。
“不过嘛……和逸茶庄昨天才刚送来今秋团茶的新样,我正好要试茶,谢先生倘不嫌我手拙,多点一杯请先生尝尝,这倒是可以的。”
和逸茶庄素来只出上品茶,若不是因为和映柳轩常年有往来的关系,那小小一团秋白露新茶,在外头怕是也能卖到小一两银子。虽然骗不到酒,得这一杯茶,却也不亏,这生意合算。
于是谢忘书便拱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笑嘻嘻跟了沈苑上楼到雅间烹茶去。陈掌柜在背后瞧了瞧他们的背影,又把目光落到那张被随意搁置的请柬上,随后眉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一丝几不可觉的忧色来,似乎微弱地叹了口气。
“暗香”是映柳轩雅间里最小巧的一个。用的是王荆公“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典故,是以屋内悬的是一幅白梅花,老枝横斜,花簇如雪。因着地方小,临窗干脆以木台垫高,摆上矮几设了唐席,映着窗子倒显得分外敞亮一些。
沈苑进来的时候,伙计已将茶具事件送到雅间里放好。他略让了一让谢忘书便在席间坐定,将燎炉里闷着的炭火拨得旺起来。
“那件宝贝的名字嘛,叫做‘游月宫’。”
谢忘书坐在他对面瞧着他以茶钤挟了茶饼贴于炉壁炙烤,便很识趣地单刀直入展开了话匣子。
“沈少爷可曾听过唐皇游月宫的故事?”
沈苑正就着炉火翻炙茶饼,闻言便随口答道。
“听过。可是说唐玄宗八月十五夜与叶法如共游月宫,还向仙娥习了霓裳羽衣曲的事?”
谢忘书把手轻轻一拍。
“便是这个了。沈少爷以为这个故事如何?”
沈苑把炙红的茶饼搁在白棉纸上,包好待凉,一面从瓮里舀出山泉水置入汤瓶备煎,一面有些不解地看了眼谢忘书。
“后人编造的神仙话文罢?难不成世上还真有仙人?”
谢忘书神秘地笑了一笑。
“世上有没有仙人,在下是不知道的。在下只知道这个故事,却也并非纯是小说家言。”
沈苑将一对建窑的黑盏扣在炉边熁热,坐直了身子等他说下文。
“庶民愚而智未开,遇不解事,常附以鬼神之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是辗转流传,难免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早已不能辨其本来面目。
“譬如汉武帝思念李夫人,延请方士招魂来见。方士以潜英之石招夫人魂,隔帐相见,宛然若生。——你道这潜英之石真是什么海外仙山的宝器不成?”
秋白露是不足一两的小团茶,搁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微凉,沈苑斫开取了一小块投在茶碾里,听他这么说便笑着接腔。
“这个我却知道的。那方士玩的是灯影戏法。”
谢忘书也不恼他打断,只笑吟吟点点头。
“沈少爷本是有见识的,我也不必多卖弄口舌了。然而唐皇游月宫的故事,却比这灯影映魂,可要更曲折得许多。”
沈苑正细细碾着茶,听他说完这句便停了口,不免有些心痒。
“谢先生又卖关子,可好好说来听呗?”
谢忘书嘿嘿笑了一声,却伸出手去,把桌面上摆的雕梅儿看果拈了一枚来吃,这才慢悠悠开口。
“要说这个故事,便得先提叶法如其人。
“世人皆知叶法如自曾祖起三代为道士,他自己更是术法精妙,能厌劾鬼神。然而世人所不知的,却是叶法如同时也是先秦墨家的传人。”
茶盏已在炉边煨得滚烫,沈苑拿茶钤取下来,换了细嘴的铜汤瓶坐到炉火上。
“墨翟?”
“正是。墨子一部《墨经》曾与儒家并称显学,却不似儒家只有经世济国之道,多见工舆之说。秦汉以后墨家日渐衰微,《墨经》亦多有散佚,然而相传这些遗失的篇章里包含着墨家机关工巧中最精妙的部分,一直仍掌握在墨家嫡系传人的手里,秘不外宣。”
铜瓶内的水尚且没有动静,沈苑用细罗一边慢慢筛着碾好的茶末,一边听他继续往下说。
“乐医百工,素来世所轻贱。叶法如既然可以好好做他的国师,不愿意公开另一个身份也是寻常。然而他毕竟身怀秘术,难免技痒,诸般符箓道术便成了他运用墨家机关术时的托词。百姓哪里瞧得出机关的玄妙,便尽以为是仙法。
“当年吐蕃曾进献一函封,言事体机密,须玄宗亲自开启阅读。叶法如却执意让吐蕃使臣自开,结果函中藏弩,射死了使臣,玄宗却安然无恙。世皆传言乃因叶法如善卜,而知此为凶函,然而实情却是法如惯见机关巧构,一眼便发现那函封的秘密罢了。”
沈苑听得入神,调茶膏的银匙不小心碰了下盏沿,清脆地响了一声,他给这声音惊了一下,赶忙去瞧水,似乎还差着些火候。
“然而,不知为何,叶法如临终前却将他毕生制作过的所有机关全部付之一炬,唯独一件,因为实在太过精妙,连叶法如自己也不忍心毁去,最终便和散佚的《墨经》篇章一并交给了他的真传弟子。
“没有人知道叶法如留下的这件作品是什么样子,也没有留下名字。他的那位真传弟子在他死后突然销声匿迹,之后的数百年里,虽也有打着墨家名号的人物出现,然而无非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再也不曾听说过真正的墨家传人的消息。”
汤瓶里的水开始发出细细的哔剥声,正是将滚未滚的时候,沈苑急急提瓶离火,一手持了茶筅,在茶盏里随着注汤的方向击拂起来。谢忘书眯着眼瞧着盏里渐渐浮起的新雪般的乳花,叫了一声好。沈苑从开始注汤起便全神贯注地摒着一口气,见雪沫咬上盏便松下来,双手捧了茶盏,带笑奉给了谢忘书。
“谢先生请用。”
谢忘书接过茶盏,微微转侧一下,只见云脚细腻,水痕未现,便不绝口地称赞他技艺精进。沈苑却摇摇头,催他继续往下讲。
“谢先生还未说这与那‘游月宫’有何关系?”
谢忘书深深嗅了嗅杯中茶香,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叶法如留下的那件机关作品,虽未曾具名,然而他的生平奇闻之中,固以邀唐皇游月宫最为有名,也最为瑰奇。是以一听说万贤山庄的宝贝名为‘游月宫’,我便不自禁想起这件遗落的珍宝来了。至于究竟是或不是,这却不好妄下断言。”
沈苑便有些啼笑皆非。
“结果说了半天仍是谢先生的猜测,倘不是呢?”
谢忘书扬了扬眉毛,又饮了一口茶。
“倘不是,沈少爷可也没什么损失啊。只是若万贤山庄摆出的奇珍果然是叶法如的遗作,那定然是件震古烁今的绝品,要是错过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瞧见咯。”
他连连摇头,啧啧有声,似乎沈苑已经错过了一场人间盛事,令他着实地嗟叹惋惜。沈苑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便忍着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谢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可少不得要去凑个热闹了。回来也好跟谢先生说道说道。”
前半句倒是在谢忘书意料之中,可这后半句怎么突然话锋一转,完全不按着他的话本走了?谢忘书一着急便脱口而出。
“诶?沈少爷这是不打算带……从人去了吗?”
沈苑故意露出点不解的表情。
“万贤山庄可不是就在玉皇山脚下?我从别馆走过去一刻半刻就能到,也不打算送厚礼,我一个人就成了。”
谢忘书心里急得抓耳挠腮,面上却又不好显露出来,剩的一口茶也有些喝不下去了。
“这……沈少爷总归得要个人帮着递帖执贽罢?”
沈苑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最后憋得他只得长叹一声,对着沈苑认真作个揖。
“……请少爷带我。”
沈苑慢悠悠往自己面前的茶盏里罗着茶,态度悠闲的样子。
“好说。”
【注】
·宋朝流行的喝茶方式主要是两种,煎茶和点茶。两者其实都是茶末子和着茶汤吞,和我们现在用沸水冲泡滤渣的喝法不太一样。虽然合作伙伴说比较倾向于取冲泡法做个架空设定……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个特别风雅的梗,就当这是个三种冲泡法并存的架空世界吧,对不起了伙伴!
另外两种冲泡法里,煎茶是从唐朝一直流传下来的(谢天谢地到了宋朝他们不再往茶里放各种奇奇怪怪的佐料了!)而点茶却是宋朝才兴起的新喝法,本身也算是一种士大夫阶层的“高雅”游戏。小沈作为家里开(删除)卖情怀(/删除)风雅饭馆子的人,会一点点也算比较合理啦。
…………但我其实还是想说,把它当做宋朝版的咖啡拉花,就可以了……。【当然以小沈的水平他打出奶泡就不错了,并拉不出什么花来【。
·真正的唐皇游月宫故事里面的道长叫做叶法善,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叶道长在唐朝可是相当有名的,也有很多传奇故事跟他有关。但是在这里因为给人家编排了一些完全不属于史实的内容,所以出于和尹〇平一样的理由我就改了一个字,大家就当他是个虚构的人物好了……嘘。
这个标题下大概是小段子集,有没有2不知道。【喂。】
……大家的肝力都太吓人了,容我先吐个拖了一周的小段子再……开始码主线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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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那还是徽宗朝时候的事儿。那会儿金国正追着辽国打,还顾不上瞧咱们大宋。临安府没升临安府,还叫杭州城。清河坊老熊家的尚惦心堂倒是一直在的,三层楼,大门朝着河坊巷开,街坊邻居都知道,有个跌打损伤找熊大夫总没错。
河坊巷热闹哇。沿河的店门栉比鳞次,卖灯烛的、卖纸墨的、买鞋履的,往来还有提篮叫卖浆水的、贩香花的、售小儿玩具的,每日里人潮熙攘,虽说不上摩肩接踵,至少也能算得上络绎不绝。
人多得很,也不知道打哪就冒出个穿绸着缎、看着出身富足人家的五六岁小孩儿,抱着个木棉絮的皮球儿,咯咯笑着在街上跑,跑急了没看路,一跤绊在路沿上,跌了个结实。许是跌疼了,滚到边上的球也不管,趴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哭了有一会儿也没见大人来找,倒是一团黑影拢过来,一双大手抄着他肋下把他举了起来。这一下突发其来让小家伙一时忘了哭,愣愣看着眼前。举起他的人身材高大,这么拎着他就像拎只小猫似的,脸有些严肃,却并不显得很吓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来问他。
“哪家的小娃娃,自己不看路,跌了跤,还怪别人咯?”
小家伙约莫是觉得委屈,扁扁嘴又打算继续哭,却听见他啧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把小家伙在手里掂了掂,换到单手托着,腾出另一只手捏捏胳膊。
“身娇肉贵骨头轻,这么娇着惯着养出来不跌跤才怪呢。我可和你说,少壮不锻炼,老来闹卒中。”
“……阿叔,这句话好像不是这样讲的。”
“谁跟你说不是这样讲……诶,你还哭么?你要不哭了过来我给你仔细讲讲这锻炼的好处……”
等到沈家的奶娘仆妇急得快哭出来地找到尚惦心堂里的时候,沈家心肝宝贝命根子的小少爷正跟着熊大夫练五禽戏,一伸胳膊一抬腿架势还蛮认真的样子。熊大夫挺客气,走的时候还塞了小少爷一满嘴的云片糕,说是世交好友捎过来的土产,医馆里没有小孩子,没人愿意吃,都给了你吧。
糕倒是挺精致,洁白如雪,点缀着零星鲜艳的碎红末儿,像花瓣落雪似的,很是漂亮。
如果忽略沈家小少爷给辣出来的满脸泪花的话。
熊大夫倒似乎挺满意的,一边挥手送他们离开一边还念叨着“糯米养胃益脾,茱萸散寒驱湿,要多吃,多吃好”。
结果素来有些急脾气的沈家老爷,这一次听了仆妇们的诚惶诚恐的请罪之后竟没怎么发脾气,只摆手说不妨事,小人儿不跑不跳不会高,他要爱玩由他去,街坊邻居的,盯紧点就是。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从桌上拣了块糕,也没细看就往嘴里放,一下子脸色都变了,忙不迭地全给吐了出来。
后来啊,后来很是过了好些年。金人下了东京,康王成了官家。临安也叫金兵烧过,也哭过;也迎过帝驾,也欢喜过。然而百姓的日子总是那么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地安静地过。
腊月里迎年,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很少有人上医馆去找晦气。沈苑抱着一摞盒子在尚惦心堂门口探探脑袋,里头似乎干脆连伙计也打发回去过年了,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见。角落里坐了个人高马大的影子,背对着门口,似乎哧溜哧溜在吃面。沈苑话还没说先堆了笑,喊一声熊叔迈进门去。
应声回过头来的却并不是他熟悉的熊大夫。身形是很像的,脸却要年轻得多,眉目里依稀有些相似的影子,沈苑愣了愣。
“叨扰啦,熊大夫不在吗?我是净因坊的沈苑,来送年礼的。”
那人便嗯了一声,放下筷子起身来迎他,瞧着倒像是比熊大夫还要略魁梧一些的样子。
“家叔出趟远门,医馆暂时由我照看着。我是熊即。”
沈苑便把手里的盒子寻地儿搁了,笑着拱手来见礼。
“啊,熊大哥好,阿苑给您拜个早年。”
熊即一边回礼,一边默起了自家叔叔留下的一长串清单。
“……哦,净因坊沈家。你家老爷子可好些了?”
沈苑有些意外,又觉得高兴,笑得眉眼弯弯的。
“好多了,已经能坐起来稍稍活动一下。谢谢熊大哥关心。”
“那便好。发过卒中的人,可得特别注意,起居要宜时,饮食要节制。早锻炼,多锻炼,但也不能瞎锻炼……”
“噗……”
禁不住笑出声的沈苑忙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并不是……只不过觉得熊大哥说话的口气,简直和熊叔一模一样,所以忍不住就……”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过去把一摞礼盒最上面的那个藤篮盖儿掀开。里头是个梅子青的小口瓷坛子,红绸封得结实,看不出来盛的是什么。
“这一坛是之前熊叔要的精炼过的好艾油。本该早些就送过来,前些时候家父病了,家里有些乱,一时就没顾上。熊叔原说是要送人的,也不知道他何时能回?还来不来得及赶上?”
熊即先是摇了摇头。
“游山玩水乐呵着呢,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你也别在意。我知道这是要给谁的,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说起来这会儿就留在我这,我转交给他家人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停,表情有些古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憋住了没有笑出来。
“咳,总之这事儿劳你费心了。”
沈苑给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既然这么说了,也便随口应了一声。
“街坊邻居的,熊大哥这话就说得太客气了。我家做食肆营生,这东西本就要备足了供川蜀来的客人唤取的。无非淘澄时候多过几道,算得什么费心。”
熊即笑笑。
“我倒是也想说有什么使唤得上便叫我,大年下的,我这个行当说了可不合适。等开年了若是方便,我上贵府去瞧瞧老爷子可好?”
沈苑便也不再多和他客气,只点点头。
“好。劳动熊大哥。”
年前琐事多,沈苑只略站了站,说了会儿话便告辞要走。熊即送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念了几句虽然家里大人病了事多也要保证睡足,仗着年轻就熬夜要不得,掏空了底子等年岁上去了就愁着吧之类的,瞧见沈苑抿了嘴又要乐,摇了摇头叹口气。
“唉,医者父母心,你可……”
“上点心?”
沈苑笑嘻嘻地指了指尚惦心堂的招牌。熊即便笑,拱了拱手。
“慢走。”
“留步。”
【注】
·“茱萸,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味辛辣,入食物中用。”——《本草纲目》
……虽然是明朝的书不过觉得能参考的只有这个了……让我任性地提前一下【。
·卒中就是中医对中风的说法。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的确不爱动,请叫老熊乌鸦嘴。
·熊吉……即的卡主说有些包袱不要那么早抖出来,于是把一些梗藏起来了。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请等待原主本人的解答23333333
(亦名《映柳轩沈苑少爷的寻常一日》。或名《晚交了四天的拖延症》。)
本来想写出《武林旧事》的风格然而最后变成了《多收了三五斗》,笔拙没药救。
……总觉得一不小心就写成了真•种田•文……请问在主线开始之后我还来得及把剧情掰回来吗【晚了。
*询问了企划主之后得到了无特殊指定的天气可以自行发挥的解释,我就设了个七月十九下雨……抢了先手,希望有剧情冲突的各位不要打我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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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柳轩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778/
南舶司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831/】
绍兴十二年。七月十九日。雨。
映柳轩的沈少爷一早准备出门的时候丫鬟递了把伞过来,他嘴里还咬着半块早点没吃完的酥饼,一面把一只手往外出穿的衫子里套,一面探出头去檐下瞧了瞧天色。
“可算下雨了。”
沈苑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
今年的立秋来得晚。俗谚说,晚立秋,热死牛。加上临安府连着大半个月滴雨未落,简直热得人不想出门。今日可算盼来一场雨,虽然不大,淅淅沥沥不像秋雨更似春雨的样子,却也多少缓解了些这段日子以来的燥热。
因为天气凉爽,沈苑到映柳轩还比平时略早了点。站在檐下收起滴着水的伞时陈掌柜正使唤着伙计开店门,瞧见他来,拱拱手叫了一声少爷,沈苑忙赶着回礼喊陈叔。陈掌柜养的那只唤作墨奴的猫儿听见动静从里间跑出来瞧他,脖子上的银铃铛泠泠响了一路,他便笑,俯身下去摸摸猫咪的脑袋,问墨奴早饭吃了没。
晨间原约了平津桥瓷器铺子的老板谈生意。本想着落了雨对方恐怕不会来,不想没多久便见张老板亲自顶着雨笠带了两个挑夫沿大路过来,少不得两厢客气了一番,才让到楼上的雅座里谈。
沈苑想要一批上好的青瓷浅盘,在桥市寻了几家都嫌颜色不够匀净,独看上张老板家一个粉青盖碗的釉色雅致可爱,便请他烧了几款不同形制的薄盘来看看效果,这次张老板便是送了样品过来给他定款。大大小小摆一满桌,沈苑挑挑这个扣扣那个,拣了几只出来和张老板反复议论细节,待琐碎事项都定妥下来已到了饭点,便自然而然地留了饭。
自来晴西湖不如雨西湖。今天落了点小雨,西湖畔的游人反而比往几日还要更多些,连带着映柳轩的生意也分外的好。沈苑把张老板送出门的时候一眼瞟见大厅里基本座无虚席,陈掌柜正忙得不可开交。做成了生意的张老板分外笑容可掬,三步一揖地恳请他留步,他也就谦让上几句,折返了回去。
正赶上北边映柳轩常订菱藕的那家庄子,这时候送了批新下的菱角过来。伙计们多半忙着招呼食客,陈掌柜也忙得匀不出手,他便自己捋了袖子去清点核收。七月菱角八月藕,这批红菱正是最饱满的时候,送来时又淋了点雨,水灵灵泛着光,叫人看了就喜欢。新鲜的嫩菱绞汁消暑解酒,近来秋老虎烧得厉害,所以卖得一贯不错。沈苑又寻思着取一部分磨浆,混了糯米粉蒸糖糕,不知是不是会比寻常的藕粉桂花糕吃口更清爽些,便交代后厨的糕点师傅抽空试着做来看看。说完事,他又绕去前厅瞧陈掌柜需不需要递个手。陈掌柜倒是把他往外推,说去去去,这点事让少东家插手还聘我老陈来做什么,沈苑笑嘻嘻一口一个陈叔腻了好几句,这才回头往账房去看帐。
过了未正时候,正经来吃饭的就少了。也就是三两游倦的客人进店歇歇脚,要些茶食消磨时间。账房刘先生还在噼里啪啦一丝不苟地理着当天的账目,沈苑不过想来查几笔上月没清完的开销,核对清楚便和先生道了扰,出来往檐下略站一站,伸展一下手脚。
过了午,雨倒是歇了,云却没散,天色只薄薄地透了点亮出来。空气里的尘土给冲了个干净,润润地透着点凉丝丝的青草甜气儿。屋里不知哪一席的女眷似乎捻了白玉鱼蓉糕在逗弄墨奴,清清脆脆的笑声和着银铃铛的响声活泼泼地扑出帘外来。
陈掌柜在和常来的白家公子说着些寒暄话,沈苑瞧见,便也过去打了个招呼。这位白公子游湖的时候臂弯里惯是要挽着个美人的,这会儿自然也并不例外。沈苑半是恭维半是打趣地揶揄他几句,这大金主便哈哈大笑地领着他的女伴自上楼去寻他爱坐的那间雅座。沈苑背了楼梯冲陈掌柜挤挤眉毛。
“新面孔?”
陈掌柜咳了声,颇有点不以为然的意味。
“客人自家事,少爷理它作甚。”
沈苑也就笑笑,没会儿也把这事丢开。雨既然停了,他便和陈掌柜说要往城里走一趟。前几日里仁坊邓家的小姐做芳辰,在映柳轩做了十来桌百花席,有些零碎的尾帐还没结,已讲好了这几日有空便可以上门去取,只是一直没寻着空。
沈苑牵了匹马,往丰豫门进了城。过了三桥一路往北便是里仁坊,这一趟事情办得顺利,他从邓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离下城门还有一些时候,沈苑便顺路回了一趟在净因坊的本宅。
沈家住在净因坊很有一些年头了。南屏山脚的別馆原是现在的沈老爷沈钊年轻的时候为方便照看生意赁的一个小院子,后来房东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要举家迁去蜀中,院子便以一个相当合算的价格卖给了沈家。后来沈老爷自己成了亲,往那里住的时候便少了些。及到他聘了个能干又忠心的陈掌柜,去得便更少了。直到三年前沈钊中风,打理祖业的担子突然提前全副落到了沈苑身上。尽管作为沈家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他一直有着继承家业的心理准备,然而这样突兀的开始的确让沈苑有些措手不及。前一两年里他几乎就没回过几次老宅,一直住在南屏別馆,夙兴夜寐,认认真真和陈掌柜一件一件学着打理这个看来不算大、细说起来琐事却着实不少的映柳轩。如今他接手映柳轩已有三年,多少也有了些游刃有余的样子,然而却似乎仍然没有要搬回来长住的打算。
家里的仆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未曾告知便出现,见了沈苑只是堆起笑迎上去,接过他的马缰喊一声少爷。他父亲还是老样子,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糊,精神头儿倒还是好好的。母亲苏氏见了他惯例念叨些吃得好不好,立秋已过莫再贪凉的话,听得他说只回家来看看就走,本欲不许,沈苑便解释说晚上有南舶司官爷们定的场子,不去恐怕怠慢了不好,也只得作罢,絮絮地嘱他不要吃太多酒,又叫他记得让别馆的小厮打了灯笼出来接他。末了总归少不了一句,可该娶个知冷暖的媳妇回来看顾你才是。
沈苑最头疼他母亲提起这个。恰这会儿他未出阁的庶妹从侍女手上把茶壶接过来,正垂了眉亲手给他添茶,便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说,临安城的姑娘家都矜贵得很,娶尊大神回来供着做什么,要说知冷暖,我还不如娶眠眠呢。
眠眠正是他庶幼妹沈芊仪的乳名。父亲病倒时她才十二岁,当时苏氏六神无主,她自己的生母吴氏也是个柔弱多病的,担不起什么事来,胞姊沈萃音又已出嫁,不方便总回娘家来帮忙,是她在那一片慌乱里面毅然接起了理家的任务。沈苑在外奔走,她便在内照料父亲,管理佣人。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细致头头是道,替沈苑分了不少忧。
乍听他这么一说,他妹妹一时摒不住,噗地笑出了声。他母亲本来已经又要开始抹眼泪叹气,给他这么一噎,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恨恨捶他,啐他瞎说八道。
说着会儿话天光已经开始暗了,沈苑要赶在下城门前出城,芊仪送他出来,含了笑和他说,你别理会母亲大人叨烦,仔仔细细选个合心意的嫂子才好,家里有我呢。
沈苑便笑,像模像样地冲她作个揖,道知妹妹辛苦,必为择佳婿以为报。芊仪毕竟年纪小,听了这话把脸一红,眼光扭开不肯看他。沈苑以为她害羞生气不欲理会自己,正待笑眯眯凑过去哄上几句,却听她别着脸轻声开口,声音里倒有那么倔强里透着一丝怅然的声气儿。
“……我要能嫁月娘姐姐一半好都甘愿了,只怕连这都没有。那我还不如在家管一辈子的家,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呢——就怕你们不乐意养着我。”
商人家的庶女,这样的身份能嫁到富足人家做贵妾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芊仪的胞姐月娘沈萃音嫁了大理寺的刀笔小吏,却是正妻,伉俪和睦,举案齐眉,每次回家省亲的时候眉眼间的欢愉藏都藏不住。然而这毕竟只是少数里的少数。
沈苑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一时楞了楞,回过神想想却觉得有些心疼,忙一迭声安慰起来。
“养养养,怎么不乐意养。眠眠想嫁便风风光光地嫁,不想嫁便不必嫁了,哥养你一辈子。”
芊仪叫他哄得笑起来,虽然仍摇了摇头,似乎不太苟同他意见的样子,然而面上的神色终究是开朗一些,伸手指指家仆递过来的马鞭子。
“就快酉正了,你可快些去罢。仔细城门下了出不去。”
沈苑便应一声,上马笼缰的时候还回头朝妹妹挥挥手,喊些下次给她带新鲜玩意儿回来的话。
一路赶往清波门口的时候城门附近的行人已经颇稀少了,守门的兵士是见熟了他进出的,也没少收时不时塞过来的打酒钱,瞧他过来,一面笑着挪开拦道的木栅栏放他过去,一面高声招呼着沈少爷今天晚了点啊。沈苑便在马背上打团揖,笑着朗声说晚上有场子得着急往回赶,不便下马担待些个,改日再请大哥们吃酒。
阴雨的天儿黑得早,映柳轩门口的红灯笼早早地便点了起来,暖光融融地照着门前的大路。沈苑撩了帘子进门,屋里头的灯更亮,厅里撤了帘帐,照得四处亮堂堂白昼一般。伙计们正忙着为晚上南舶司定的场子做最后的准备,将碗箸杯盘一件一件仔细擦亮布好。原来挂帘子的地方挂上了用薄纱袋子装满的新鲜茉莉花,偶尔窗口吹进几缕凉风,便将清芬送了满室。
南舶司这个衙门,在临安城里大家都知道,是出了名的有钱,却也出了名的难伺候。前个月在官家的丰乐楼里刚掀过一次桌子,起因不过是端上来的眉寿酒里浸了一只比芝麻粒儿还小的黑虫子。
不过这次来的转运使大概并不是掀了丰乐楼的那一位,看起来还是颇好说话的。因为来得比预定的时间略迟了一些,他甚至还拱手朝迎出来的沈苑道了个歉。似乎是在这里设宴款待外宾的样子,一多半的客人只会夷语,要吃喝什么,靠两三名通译根本忙不过来,只能让跑堂的伙计连比划带猜地招呼着。除此之外一场宴饮倒是宾主尽欢,一个肤色深棕的暹罗姑娘甚至还当场褪了腕上的珊瑚串要送给耐心教她剥香榧子的小伙计,那小子还没成亲,简直臊得整张脸都憋红了,直惹一干人等哈哈大笑了半天。
宴终人散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又下来了。映柳轩倒是对这种情况一向有准备,拿了许多素白的纸伞出来,每一把上面疏疏绘了几枝垂柳,落着一方鲜红的篆印,写的映柳二字。沈苑亲自立在门口送客,一把一把递过去,目送这批莺声鸟语离开之后方回过头和陈掌柜及伙计们笑着互道了辛苦。
別馆的小厮一直在门房等他,探头瞧瞧像是结束了便跑出来喊一声少爷,说是拿了伞和雨屐提着灯笼出来接他。陈掌柜便催他赶紧走,说再晚了雨下得更大,恐怕路上跌跤。
然而雨并没下大,走到西湖边上的时候甚至还有那么短短的一会儿从云隙里漏了一点月光的颜色出来,照上雷锋塔的尖顶。沈苑驻足看了看,提着灯笼的小厮便也跟着停下来,把灯笼又往他脚边殷勤地递了递。
“少爷瞧不见么?”
半个月轮很快又藏进了浓云里,似乎刚才那惊鸿一瞥根本并不存在。沈苑便低头冲他笑笑,继续迈开了步子。
“我瞧得见,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