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Lycoris radiata,天上之花,开在冥河彼岸,是唯一的风景。踏着这样的花朵之路,人们由生到死,抵达冥界。
红色的花瓣,向内弯曲,却又向外辐射,引人目光,无法自拔。
菲尼克斯盯着窗台上的彼岸花几个小时,他不想移动目光,也不想去做任何事。这花傲然绽放,就像是他的神,红色,代表热烈,活力,而他喜欢这样的红色,他想让世界开满彼岸花。
身后的房门打开,却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头都没有回。
“菲尼克斯,这是玛莉亚·兰斯医生,从今天开始她给你看病。”波吉特院长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似乎还带了什么人来。
玛莉亚·兰斯?
是没听过的名字,这就意味着他的医生又换了,这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无所谓,不重要了。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很多,过了几秒钟才将目光从彼岸花上面恋恋不舍的离开,转移到屋子中其他人的身上。
红色,是火的颜色,而那是一团火红。
那块地方虽然站着两个人,但他全部的注意力却只被其中一个人所吸引。那是一位女性,五官相貌长得还算标致,谈不上美人,看了还算舒服的那种,只是在那张他根本没有在意的面容上面,是一头火红的长发。
那颜色,虽然没有彼岸花那样的大红,却足够引起他的兴趣。
他慢慢移动了自己的身体,从床上站起,慢慢走下床,走到那个女人的身边,这个女人叫什么?玛莉亚吗?
“玛莉亚……”
他伸手,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敬畏,去触摸那团火红,那团神圣的头发,去亲吻,去舔舐,去跪拜。这是天生的生命之红,而非那些人造的卑劣之物。
虽然曾经被波吉特院长提醒过罗谢尔·索多玛·菲尼克斯的怪异,但当玛莉亚看见这个男人真实的动作,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感觉到阵阵的恶寒,要不是要遵守医者的职业道德,她真的想拔腿就跑。幸好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对她的头发充满了崇拜,那是继承自她母亲的红。
而她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的金发青年,为什么会给人带来如此的恐惧和怪异。
“菲尼克斯!”院长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菲尼克斯的动作。他转头看着那名略有些肥胖的院长,眼神冰冷,就像是猛兽盯着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对方吞食。
“这位是玛莉亚·兰斯医生,从今天开始由她为你看病。”院长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但声音中也有着一丝慌乱,然后他转向玛莉亚,“我会派人在门外等候,如果有什么问题,请第一时间呼救。”
“谢谢您,波吉特院长。”玛莉亚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那就不打扰了。”说完,院长先生快速走出了这个房间。
空空荡荡的白色房间中,只剩下还站在原地的两个人。
“请先坐吧。”温柔悦耳的声音打破了空荡的沉寂,玛莉亚仔细观察了对面那个男人几秒钟,而后坐在屋中的一张椅子上,从背包中慢慢拿出她收集到的资料。此时她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开始思考为什么对方会这个样子。
菲尼克斯盯着在对面正在整理资料的玛莉亚,缓慢走到屋子中的一张椅子旁坐下。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团红色的秀发上面,让他看上去安静了不少。
“我叫玛莉亚,玛莉亚·兰斯。”虽然刚刚院长先生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但玛莉亚还是进行了一番在我介绍。
“我今年二十五岁,精神科与心理学医学博士,也是你的新任主任医师。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让前面几位都不想继续治疗下去,但我希望你能够让我帮助你。”
“帮助我?”
“你不需要吗?”
“为什么我会需要?”
这个男人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他自然不明白玛莉亚讲什么,他就连自己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都不明白。
“……”玛莉亚叹了口气,果然认知障碍症的患者都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吗?
“既然这样,那就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好了,可以吗?”
“当然,谁会拒绝你这样的美丽女士。”这是菲尼克斯从来没有对其他医生说出来的话,他微笑看着对面,视线当然还是落在了……
“我已经简单的介绍了我自己,你可以介绍一下你吗?”
“我的过往?”菲尼克斯想了想,“那可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要花很久才能说完。”
“无论多久,我可以听。”
“好。”男人低头想了想,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如您所知,我是罗谢尔,罗谢尔·菲尼克斯,索多玛是我自己给自己加的中间名,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
二十年前,在某家医院之内,深夜,手术室中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那是一个新的生命诞生。柔软,幼小的个体,给菲尼克斯一家带来了欢乐,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
罗谢尔·索多玛·菲尼克斯,来自一个商人的家庭,父亲约翰·菲尼克斯拥有一家公司,规模并不大,但可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而父亲的妻子塔熙夫人是个温柔的人,全身心的照顾着全家人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并没有任何忧愁。
他并不是塔熙夫人的亲生儿子,虽然对外父亲告诉其他人他们是母子,而他也叫塔熙夫人作母亲。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菲尼克斯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看书,每天都将自己埋在比自己还要高的书堆当中,他在书中的森林中玩耍,在书中的海洋中遨游。
“罗谢尔少爷看起来好可爱啊?”
“但你不觉得罗谢尔少爷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
“听说他不是夫人生的?而且你看他那么孤僻……”
“怎么可能,夫人对他很好啊?”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
“嘘,少爷来了。”
两个在走廊中窃窃私语的仆人正在议论关于罗谢尔的事情,看见他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赶紧闭上了嘴,躬身施礼。
“少爷晚上好。”
“你们好。”
怀中抱着书本的菲尼克斯轻轻点了点头,回了礼,对于刚刚这两个人的神情变化,他尽收眼底。对于仆人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他也有所为耳闻,所谓纸中包不住火。但他不打算理睬,毕竟这种事情既耗精力又没有什么好的收益。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想着,他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根本也帮不上我。
“罗谢尔,到这里来?”
塔熙夫人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这个声音从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传来,那是温柔和蔼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但他的神经跳突了一下,他并不想过去,只想快步离开这里。
“罗谢尔?快过来?”
迟迟没有靠近的他,被塔熙夫人连声催促。
“晚上好,塔熙夫人。”
他礼貌的鞠躬,并且没有失礼的直接看向对方。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罗谢尔,称呼我母亲就好。”
夫人用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往自己的房间。他拼命压抑自己身上的颤抖,内心极具抵抗,不想靠近这个女人,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感觉,但这轻颤还是被察觉了。
“罗谢尔你怎么了?”
夫人关切的问着身边的菲尼克斯,似乎对他的情况非常上心。
“没事,夫人,我很好,只是有些冷。”
他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感觉说出来,寒冷是一个很恰好的理由。
“诶呀,那可不行,我之后让他们多找点衣服给你。”
“谢谢夫人。”
他们来到了一扇铁门前,夫人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门,哗啦哗啦的金属声慢慢摩擦着他的神经,刮擦着他的耳膜,而他的身体也开始不住的颤抖,但他没有办法逃走。
“今天我们少玩一点游戏,我今天要送你一件礼物,一件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礼物。”
房间中是灰色大理石的墙面,墙上挂着铁链,皮鞭,绳索还有各种各样的刑具,而菲尼克斯带上过每一样东西。自十岁以来,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五年的时光。
每一次,每一次,夫人都是用让他变好的名义为由,让他能够乖乖听话。期初,年幼的菲尼克斯并没有理解到有什么不对,但随着他的长大,他意识到夫人对自己做了什么。
刀尖轻轻划过他的皮肤,游走于皮肉之间,疼痛,火辣辣的疼痛随之而来,他紧咬下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只要他有一点疼痛的闷哼,身上的火辣就越发热烈的烧灼。
在他华丽光鲜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丑陋的伤疤,青紫色的鞭痕,刚刚愈合的切割伤口,那每一道都是这位和蔼可亲的夫人亲手创造的杰作。
他曾经反抗过,曾经哭求过夫人不要这样做,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作用。
“父亲,我们可以谈谈吗?”十三岁那年,菲尼克斯下定决心告诉父亲自己经历了什么,“”就现在……
“恐怕很抱歉,我的孩子,塔熙跟我要去城里看戏剧,我们可以稍晚一些再谈吗?”
“……好的,父亲。”菲尼克斯点了点头,“那夜安……”
“罗谢尔,来……”夫人微笑的呼唤着他,在父亲面前,他不敢不听,只好慢慢走过去。
“衣服都皱了……也不好好整理一下……”夫人笑着将他的衣服拉平,整理了领口,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敢向你父亲说的话,他就得死……”
那一刻,他的浑身冰冷,却不敢有任何的表现,不敢让父亲看出来异样。
“去好好睡吧……”夫人放开了他的手。
回去房间的路上,小小的菲尼克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向父亲求助,那还能依靠谁呢?他不知道,心中没有答案。
“看,这是我今天去城里买到的,你觉得怎么样?”夫人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随着她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团火红,弯曲的花瓣,细丝的花蕊,傲慢之花在菲尼克斯的眼前挺立。
“是彼岸花……”
菲尼克斯在书上看见过这种花,也知道这种花所代表的意义。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彼岸花,只这一次,就被它的火红深深折服。红色,生命之血的颜色,是神圣的颜色。
“……”
塔熙夫人还在说着什么,他不知道,他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那朵红红的彼岸花,跟它交谈,聆听它的低语,倾听它的声音。
它向自己讲述外面的美好,它向自己讲述它的所见所闻,它向自己讲述世间发生的故事。
再一次穿好了衣服,身上又增添了几道伤疤,但他这一次却神奇的没有感觉到疼痛,似乎是彼岸花保护了自己,它告诉他,只要跟自己在一起,就可以抵抗住世间所有的苦难。
分别时,它告诉他,它从鲜血中出生成长,也在鲜血中凋零,如果想再次相见,他知道该怎么做。
玛莉亚听着面前这个男人喃喃自语,神情专注的看着窗台上那朵红花,手中的笔缓缓停了下来。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身上经历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对待一个十岁的孩子。
“罗谢尔,请停一下好吗?”
“…………”听到了她的话语,男人听话的闭上了嘴,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移动。
“你可以给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吗?”她有些犹豫,“啊,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不用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但对于看一个男人的裸体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
菲尼克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默默的站起来,将身上灰白的病院服慢慢脱下,一寸又一寸。
一道,两道,三道……
玛莉亚慢慢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数不清男人身上有多少道已经痊愈了的伤口,有粗有细,最奇怪的是,这些伤痕都只局限在身体躯干的范围内,并没有侵入到四肢和脖子,似乎是有人在刻意控制它们出现的地方。
震惊,只有震惊。
除了震惊,玛莉亚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慢慢走过去,尝试着轻轻用手去触碰那些伤痕,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塔熙夫人,您今晚的吩咐是?”男人牵住她的手,轻轻点吻,顺从而又小心的询问道。
回忆,带给男人的只有痛苦,为了回避这种痛苦,男人只好逃进自己的心灵深处,就像他每次面对塔熙夫人一样。
“……你做的很好,罗谢尔,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沉默了三秒钟之后,玛莉亚想起刚刚男人的叙述中每一次塔熙夫人从男人的房间离开时跟男人说的话,轻声低语的说道。
“是,遵命。”
男人慢慢爬上了自己的床,将自己团缩成一团,沉沉的睡去。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玛莉亚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自己的心情。
他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邪恶,也没有传闻中那种行动,但大家为什么这么怕他?虽然他最开始的举动确实吓了自己一跳,但——
她沉默的退出了房间,内心思考着,下次来的时候,该做些什么帮助屋子里的男人。
“你好,菲尼克斯。”
“你好,玛莉亚医生。”
菲尼克斯再一次清醒的见到玛莉亚,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对于第一次的诊断过程,他有着依稀的印象,只是第二天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对于如何结束的会面,他根本想不起来。
在那之后,玛莉亚虽然也来过这里,但碍于菲尼克斯时而发疯,时而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只能进行观察治疗。
“那么,我们继续第一次谈话,可以吗?”玛莉亚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好的。”菲尼克斯点了点头,优雅而从容,这一次的他变得冷静了很多,并没有作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那一次塔熙夫人给我带来了彼岸花,而后……”
而后,菲尼克斯庄园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仆人们从庄园角落的草丛中发现了被开膛破肚的花猫,它的肠子外翻,鲜血被洒的到处都是。
“咪咪!”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围着的人群之外,“请让一让,让我看看是不是我的猫?”
“……迪莉娅,慢点。”小女孩的身后跟着庄园的园艺工萝拉太太。
“妈妈,我看到了咪咪的项圈!”一个蓝色的项圈掉落在草丛的外面,而猫还在原地,没有人去动过它。
迪莉娅小跑着奔向那边,快到猫咪附近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出现在眼前的那只猫,正是她一直在找的咪咪。
“天哪,那是她最喜欢的猫。”园艺工太太惊讶的捂住了嘴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咪咪!”小女孩尖叫了起来,尖锐的声音刺穿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大颗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滚落。“咪咪!!不!”
不顾血污,女孩将猫抱在怀里,“为什么会有人对咪咪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迪莉娅……”萝拉太太走过来,慢慢蹲下,用手轻轻揽住了小女孩的肩膀,“咪咪已经不在了……”
“妈妈……”
“我们让它安息好不好?”她用手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温柔。
“嗯,我要把它埋在它最喜欢晒太阳的地方。”
“好,我们走吧。”
罗谢尔·菲尼克斯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他轻轻擦了擦手腕上的鲜血,那是咪咪的血液,上面的花朵已经开败。他的脑海中回忆着,彼岸花开满那只小猫身上的瞬间,一朵又一朵的绽放,随着他手中刀子的动作,沿着鲜红的轨迹而开。
彼岸花说的没错,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嘴角弯弯,转身离去,去寻找新的彼岸花。
在咪咪之后,庄园内开始不断出现被开膛破肚的小动物——
翅膀被切割的乌鸦,
四肢被划烂的猎犬,
头和身体被分开的老鼠,
等等,等等。
而仆人们也开始恐慌,议论纷纷。他们不敢继续在这个庄园待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向庄园的主人菲尼克斯先生请辞。
“我一定会查出这一系列事件的凶手是谁,你们不要慌,给我十天的时间。”菲尼克斯先生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虽然他下了这样的保证,但是,仆人们还是无法安心的工作,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再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罗谢尔,我的孩子,明天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想要什么?”菲尼克斯被父亲叫去了书房,他看着父亲的愁眉,却什么都不想说。
“我……我想要医学书籍,可以吗?我还想要手术刀……”
“你是想要学医吗?”父亲脸上尽量带着笑容,问道。
“嗯,是的。”他点了点头,看着父亲的脸,很认真。
“好,那等庄园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带你去城里,你亲自来选一下。”
“谢谢父亲。”
“好了,去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再忙一下。”
“明白了,那父亲您不要过于操劳。”
“嗯……”父亲点点头。
离开了父亲的书房,菲尼克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塔熙夫人早已经等在了那里。
“恭喜你,罗谢尔,明天你就成人了。”夫人的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但在菲尼克斯的眼中,却是魔鬼的笑容。
“谢谢您,夫人。”他微微点头,父亲在家里,夫人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罗谢尔,以后也要乖乖听话,明白吗?”
“……”菲尼克斯看了看塔熙夫人,“但我十八岁之后,就不需要您的照顾了。”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在菲尼克斯家,只要男子十八岁成年之后,就可以独立做事,不用听从母亲或者家族主母的安排。而在那之前,主母是会作为监护人来掌控男子的一举一动。
“诶呀呀,好绝情呢,小罗谢尔。”塔熙夫人用手帕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了。”
“哪里哪里,以后我还希望受你的照顾呢。”微笑,虚假的微笑,却又那么真实。
“没什么事情的话,请您离开吧,我要休息了。”
“今天,不能陪我最后一个晚上吗?”塔熙夫人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指。
现在的菲尼克斯虽然没有度过十八岁的成人礼,但已经是一副大男孩的模样,削瘦的肩膀,有些微卷的棕栗色头发,五官虽然看上去比较一般,但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对不起,我不想在那种环境中度过自己生日的凌晨。”菲尼克斯干脆明了的拒绝了夫人的要求,“而且,父亲还在,您不怕他察觉到什么吗?”
“……”塔熙夫人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小罗谢尔长大了。”
“不过,”下一秒钟,她重新挂上了笑容,“但……如果,你的残暴,被别人知道的话,你觉得你的父亲会不会伤心?”
“……”菲尼克斯的心中一惊,他的瞳孔不自觉的变化了两下,为什么?他的心中如此的疑问。
“庄园里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对吧?手法不错。”赞叹,来自他最不想让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他默默的转身,低头看着面前的塔熙夫人。
“如果好好经过学习,可以成为很棒的医生哦。”
菲尼克斯依旧没有回答,他在安静等待,等待这个女人后续的话语。
“以后,我的幸福生活就靠你了,小罗谢尔。”塔熙夫人放肆的笑着,她轻轻抚摸菲尼克斯的脖子,白皙的手指划过大男孩顺滑的肌肤,“物质上,还有身体上的,都拜托了。”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吗?”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没有办法的绝望,问出了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的问题。
“……放过你?”塔熙夫人笑了,笑的很大声,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奇妙的笑话,“你会将自己的奴隶放走吗?小罗谢尔。”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明白?”她的手轻轻点了点罗谢尔的鼻尖,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除非我死了,否则,永远别想逃离我的手掌心。”
…………
菲尼克斯沉默了,他此时才明白,自己无法越过的障碍在哪里,以前抱有的希望都是泡影。
动手啊?罗谢尔。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声音,那是彼岸花的声音。
动手,现在动手,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可是……她是我的母亲……”
他回应着那个声音,带着一丝的犹豫。
她只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你真正的母亲早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
再度沉默过后,菲尼克斯似乎像明白了什么,
“你说的对,我明白了。”
乖孩子,这样就对了,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
“夫人,如果您想要的话,就跟我来?”菲尼克斯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他牵住了塔熙夫人的的手。
“这就对了,小罗谢尔,这就对了。”夫人很开心,她很高兴,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她终于将这个孩子完全掌握在了手心之中。
“请来吧。”男孩牵着夫人的手走向床边,那里放着他的书,家人的照片,还有————
夫人拥抱着他,向他索吻,并将他带倒在柔软而又宽大的床上时,而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了藏在那里的匕首,锋利而又隐蔽,刀刃上泛着青蓝色。
“您一定会感谢我的,夫人……”匕首划过塔熙夫人的脖子,鲜艳的红色像喷泉般涌出,溅了他一脸,一身,还有整个床铺。
而他的眼中,看见了很多盛开的彼岸花,随着血色的温泉而开满房间。此时,他才发觉,这是他所追求的最美、最艳丽的彼岸之花。
“真是美丽的花朵……”
他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还想多看一些。”
再次醒来,菲尼克斯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白色的房间,正躺在床上。这里不是他的房间,整体雪白素雅,简单的布置,床头柜放着的花朵,看上去更像是病房。
父亲站在身边,那个令他害怕的女人没有站在父亲的身边,太好了。
那个女人?哦,他想起来了,他让她的身上开满了彼岸花,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色,红色的花朵围绕在他的身边,他想要多看一看这种美妙的景色。
“我的孩子,你还好吗?”父亲和蔼的坐在他的身边,不过他只是茫然的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父亲讲述了他不知道的经过,当父亲来到他的房间时,眼中看到的是倾浸了满床的鲜血,身上被划开了一道道血口的塔熙躺在床上,身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开始发干,人已经死去多时,屋子中的血腥味久久挥之不去。而他则昏迷在地板上,脖子上有一道正在不断冒血的割口,匕首落在脖子伤口的旁边。
“等一等……”玛莉亚的声音将他的讲述打断,看着手中的记录本,“你是说……你杀了塔熙夫人?”
“……”菲尼克斯听到这个问题,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玛莉亚陷入了沉思,“那他们没有判你入狱吗?”
“您也看到了,我的神志……”菲尼克斯自嘲的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而且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八岁。”
“原来是这样。”玛莉亚大概明白了什么,“那当你再次苏醒之后的事情,方便说一下吗?”
“再次苏醒之后……”菲尼克斯沉思着,“我能记得的就是,我的精神很不稳定,父亲将我留在这里,并且……”
并且菲尼克斯先生向自己的儿子说明了原委,以及儿子以后会 受到的对待。
“听我说,我的孩子……”菲尼克斯先生温柔的抚摸着儿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儿子有没有听进去。儿子没有回应他任何事情,只是在盯着窗台上的那盆花发呆,那是儿子在醒来后寻找的花朵。
“你会在这里接受治疗,并且因精神有问题而没有法律责任。”
“我爱你,我的儿子……”他轻轻亲吻了自己儿子的额头,他从儿子身体上的伤痕和仆人间流传的传言大概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这让他很是内疚,所以他决定好好补偿自己的儿子。
“你在这里会安全的,只要你好好的接受治疗……”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病房。
“……”房门轻响的那一刻,房间内的人回头慢慢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而后转回继续盯着那盆花,红色的彼岸花。
“那之后,就有几个医生来给我进行治疗,只是效果……”菲尼克斯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两年的时间……”
“嗯……效果很好了,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治疗了?”一直以来,玛莉亚都对医生的频繁更换有些疑问。
“……”菲尼克斯歪头想了想,“大概,因为我太可怕了吧?”
第一个医生,被他用水果刀割了胳膊,
第二个医生,被他用牙齿咬了颈动脉,
第三个医生,被他的疯狂呓语吓得不轻,
第四个医生……第四个医生怎样来着?他不记得了,
而玛莉亚是第五位医生,目前为止,效果最显著的一位。
“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我很高兴你能够清醒的同我聊完全程。”玛莉亚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她要回去好好的研究一下,看看怎么样才能更好的治疗。
“玛莉亚医生……”还在思考者什么的菲尼克斯抬头看向自己的医生,“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你说?只要我能帮上……”
“请您……帮我带医学的书籍来这里,可以吗?”
“医学的书籍?”玛莉亚有些不明白的看着菲尼克斯。
“我想,成为医生……”
“……”玛莉亚明白了,她想起了刚刚讲述中,菲尼克斯要的生日礼物,“好的,下次我给你带过来。”
“谢谢您。”
“不客气,不过我不能带手术刀哦?你明白的。”玛莉亚微微笑了笑。
“嗯,我明白。”他微笑回礼,绅士而不失礼貌。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菲尼克斯的精神一天又一天的好转。
他利用在医院的时间,埋头学习医学知识,而且他还有个好老师,那就是玛莉亚医生。从基础知识到进阶的知识,她全都能够解答一些,就算她解答不了,还可以找自己的好朋友来进行解答。
就这样,菲尼克斯自学了关于外科的所有的课程,还有关于精神科与药理科,甚至报考了专业的医学院,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考试合格。他的情况很特殊,报了几家学校都没有接受,最后还是玛莉亚医生找到自己的老师写了一封推荐信,才让自己的母校接受报名。
而今天,是发布成绩的日子,但他还没有拿到自己的成绩单。
"菲尼克斯,我可以进来吗?"房外出现了玛莉亚医生的声音。
"啊,请稍等!"今天菲尼克斯给玛莉亚医生准备了一点东西,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送出去,但在一切确定之前,他不能让对方提早看到,慌手慌脚的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打开了房门。
"今天怎么了?刚刚听到屋子里好像很混乱的样子?"玛莉亚的目光扫了扫屋子里面,似乎是想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样子,"难道是偷偷藏了什么东西?"
"没有,医生您想多了。"菲尼克斯笑了笑,他用自若的神情掩盖住内心的慌乱。
"那你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来?"医生有些神秘的笑了笑,但眉间的喜悦却掩盖不住。
"……"菲尼克斯认真思考了一番,"感谢您帮我把成绩单带来。"
"……菲尼克斯,有的时候你显得有些过于无聊了。"一下子就被猜中了心思,玛莉亚有些泄气,不情不愿的将成绩单从包里拿了出来。
"抱歉,但这就是我的性格……"这种时候,菲尼克斯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嘛,不过这也是你可爱的地方。"玛莉亚小声嘀咕了一句。
"您说什么?"
"没什么!"被听到了低语的玛莉亚略有些慌张,她想起了什么,催促着菲尼克斯,"快打开看看,结果是什么?"
"嗯?您拿到的时候没有打开看看吗?"菲尼克斯有些困惑的看了看身旁的医生。
"偷看别人的信件不是淑女的行为……"玛莉亚有些害羞的挠了挠脸。
"……哈哈哈,好吧,医生这样真可爱。"青年笑的很开心,这是他住进这间病院之后,第一次发自肺腑的从心底笑出了声,很放肆的笑了很久。
"有什么好笑的!"玛莉亚被笑的满脸通红,"快……快开!不然我就走了哦?"
"好好好,遵命。"随着菲尼克斯病情的好转,两个人慢慢从医患也变成了朋友,彼此间的情感也亲近了很多。
白色的信封,带来了白色的信件。
"尊敬的菲尼克斯先生,我校很荣幸的通知您,您的成绩符合入学要求,可以到我校进行学习。但鉴于您的特殊情况,我校特准您在所在的地方进行网络学习,无需到校,相关教学安排会进行后续通知。祝您愉快,XXXX医学院敬上。"
信件在菲尼克斯的手中,他仔仔细细读了三遍,最后终于确认这是录取的意思。
"太好了,菲尼克斯!"玛莉亚抓住了他的手一起转了几圈,"太好了,你可以去学习了。"
"是的,玛莉亚医生。"他微笑着,任由对方摆布,也跟着转了几圈,直到玛莉亚发现自己似乎有些高兴的过了头,才尴尬的松开了他的手。
"啊,那个……我先去倒杯水……"玛莉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快步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像是在遮掩什么。
看起来,礼物可以好好送出了呢,菲尼克斯笑着想了想,他从怀中悄悄拿出了一样东西,薄薄的,带着火红的色泽,它非常脆弱,所以要十分小心。
"玛莉亚小姐……"他将成绩单慢慢放下,手背在背后,慢慢走了过去。
"嗯?"玛莉亚听到他在叫自己,不经意的转身,没想到与已经停在自己身后的菲尼克斯撞了个满怀,下意识的抬头,却发现对方正低头,带着柔和的微笑,温柔的目光恰好落入她的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下一刻恐怕就可以做鸡蛋早餐了。
"可以向您提个请求吗?"菲尼克斯并没有移动,只是笑着问。
"你……你你你……你说?"玛莉亚的声音有些结巴,她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被挤在墙边,没办法移动。
"可以,跟我谈恋爱吗?"
"什……?"玛莉亚似乎没有听清的样子,她有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菲尼克斯。
"可以,跟我谈恋爱吗?"
菲尼克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一字一顿,让对方可以听清自己的词语。
"……………………"
玛莉亚没有回答,但她也没有拒绝。
"这个送给您?是彼岸花的书签。"为了能够让对方看清礼物,菲尼克斯向后退了两步,给了一个清晰的视野。
彼岸花的书签,是他利用还没有开败的彼岸花制作而成,火红的颜色正与玛莉亚的发色相配。
"谢……谢谢!"玛莉亚快速接过礼物,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看着对方的反应,菲尼克斯有些无奈的叹气,他默默收好了成绩单,拿出上次没有看完的书继续读了下去。
而再下一次的相见,玛莉亚带来了自己的哥哥格瑞·兰斯,向菲尼克斯介绍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哥哥。格瑞眼中带着笑,他似乎很喜欢这位敢于向自己妹妹告白的年轻人。
恶魔与天使在凡间相遇,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这就是命运,对吗
*序章剧情
*玛格丝.巴特个人线
*全文8809字
*dbq因为写得太赶所以后面剧情会很简化和紧凑,可能还有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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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丝,待会来我办公室一趟。”
三冬报社会议室内,会议结束口号一落,高大男子走近会议桌角落敲敲桌面,敲击引起的振动惊醒玛格丝,将她不知神游何处的灵魂给捉了回来。拥有一双紫眼睛的女孩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瞬心虚...要完,在周一的例行晨间会议上开小差,肯定免不了挨顿社长的叨叨念念。想到这玛格丝不禁开始头疼,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周围同事纷纷朝她抛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三三两两整理好会议资料迅速离去,生怕被波及似的,只留下玛格丝和科莫拉先生———也就是三冬报社的社长两人面面相觑。倒不是说科莫拉先生有多严肃苛刻,正好相反,科莫拉先生一向关心报社的员工们,为人也和蔼可亲。唯一美中不足便是经常像老父亲一样说教,本意出发点是好的,虽然从不发火,但往往一被逮住就能朝你念上几个小时,社长办公室更是被员工一致冠上了“三冬禅房”的头衔。
这回进去得多久才能出来?玛格丝不确定地想着,偷瞥了眼墙上时钟,早上七点整,运气好一点还能准时吃到午餐。
小记者内心轻叹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向“三冬禅房”。
等待玛格丝的,是放在桌上的两杯热茶。杯中熱氣正徐徐向外飘出,升腾至半空融入冷空气中,为稍显冷清的办公室添上些许暖意。如今的阿斯塔特正值11月份,迎来秋季末尾,空气中无形带着点稀薄寒气,若有若无地拂过人们皮肤表面,激出一层层鸡皮疙瘩。玛格丝倒是不在乎,她的体温向来比他人高些,也更能抗寒,在这步入秋末的城市中依然穿着短袖外衣四处乱跑,与已经套上大风衣的科莫拉形成鲜明对比。
社长什么时候泡好的茶?难道他一开始就打算喊我来办公室?玛格丝犹豫片刻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怀疑地看了眼和蔼的男人,再看看桌上沉默的两杯熱茶,认命般踏进办公室。
“坐下吧,”科莫拉微笑着示意女孩,自己則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從業有二十余年的老記者自然看得出员工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自己要朝她念上整个上午,但今天科莫拉意不在此,“放心,刚刚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不过接下来有别的工作要交给你办。”
闻言,玛格丝坐上沙发的动作一愣,被对方看穿属于年轻人的小心思,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应,做好被叨念整个上午的心理准备也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看见科莫拉掏出手机一通操作后,来不及开口询问所谓“别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对方便将屏幕转过来面向自己,推放到热茶旁,页面上显示着某个论坛网站的帖子———
「我看到有人在天上飞!!!」
这条帖子玛格丝并不感到陌生,或者具体点讲,她前几天才恰巧翻到了相同的帖子。最近除了CDS事件颇受人们热议,其次在网上传开来的热门话题,便是“天使”降临在了阿斯塔特———听起来完全就是童话故事里的荒诞情节。2030年早已是唯物主义当道的时代,多数人更愿意相信自己手中的现实生活,但这并不妨碍部分人们仍存有一丝幻想空间。
正如水怪和UFO的传闻,相不相信因人而异,而玛格丝正是属于后者之一。小时候的她也曾和普遍孩子一样,坚定地相信那些属于童话书中的梦幻,相信12月25日的夜空会有圣诞老人驾着雪橇划过天际、家里的阁楼会藏着小精灵。长大后,这些儿时幻想便随着阅历的增长而留在了童年,理性上她知道那只不过是哄小孩的故事,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控制地想着,或许这世上也并非那么一板一眼的现实,说不定在无人知晓的某个花圃角落里就住着花仙子呢?
那天翻到帖子里上传的模糊照片时,她承认自己无可避免地激动了一瞬。尽管只是数张毫无参考价值的远景照,看起来更像蓝天突兀地被吞噬了一小块,只有一处并不明显的黑影,却也为玛格丝长久的真相探索道路上增添不同色彩,仿佛暂时回到那尚且无忧无虑、热爱幻想的单纯童年。
“难道您指的工作是......”连帖子内容都无需多看,仅仅只看到眼熟的标题,玛格丝便已经大致猜出自家上司的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样,”科莫拉向后一仰,“做一篇关于天使出没的短篇报导,没收集到素材也不用勉强,这个月会给你额外算工资。可以吗?玛格丝。”
面对社长的询问,辛勤的小记者出于职业素养,自然没有推托掉这份工作。只是她想不通,如今三冬报社应当正着重于将主力投入CDS的相关报导,而玛格丝正是主要参与人员之一;就算让实习新人去办,怎么也论不着找上玛格丝,报社从未出现过人手不足的问题。当然,这并不代表她对此没有兴趣。
但科莫拉却选择了她。
“等等,我有个疑问,社长,”盯着升腾而上的热气,玛格丝犹豫着斟酌用词,缓缓道出内心疑问,“虽然问起来比较奇怪,但...您会安排给我这份报导,只是单纯出于工作要求吗?”
玛格丝自认并没有多聪明,最多也就会写点小文章,学生时期的总成绩也一直处于要高不低的中间水平。但她的直觉一向敏锐,也不知是职业病使然亦或与生俱来,在科莫拉提出这份工作要求时,便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哎,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科莫拉轻叹,沉着稳重的墨绿瞳孔中不见半分惊讶,像早有预料似的,若有所思地拿起面前茶杯,小啜一口,“确实,这份报导最开始的预定负责人本来不是你。”
“但我改变想法了。”
科莫拉放下茶杯,在玛格丝的注视中走到社长专属办公桌前,从一堆文件本中抽出最厚的那本,封皮的亮紫色很是抢眼,随后将它拿到玛格丝面前重新坐下,沉甸甸地碰的一声放在桌上,杂七杂八的文件扎扎实实地全塞在里头。这是玛格丝数月前特意新换的文件本,里头毫不意外全是与CDS有关的素材资料、采访纪录。
“我知道你是个很努力的好姑娘,玛格丝,”科莫拉敲敲厚实的文件本,“CDS确实是现下的社会热议话题,但你有些时候投入得...让我感到不安,就像一头全哉在了里头,不再只单单为了工作。”
“我之所以给你安排这篇报导,也是希望你能暂时从中转移注意力,哪怕只有一阵子。就算除去记者这个身份,我知道一样阻止不了你调查的行动,你总是这么坚持。”
玛格丝沉默着,想说些什么的话语也全被摁回咽喉,静静地端正坐着,向来活泼的少女此刻少见地展现出宁静模样。
“说实话,我开始有点后悔把你扯进CDS的这桩事,也没想到你会这么积极投入,”年迈的男子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像一位看着女儿的老父亲,语重心长道,“无论是CDS,还是你父亲的死亡真相,这些本来都不是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该面对的。”
这在人人自危且混乱的社会环境下,当人们都在想方设法逃避这场飞来横祸时,玛格丝却坚持朝灾难中心探去。她只是想寻得一个最后的真相,不甘于接受这样不清不楚的恶意与灾祸,无论是对她自身、还是其余无辜的群众。一如当年莫名遭人杀害的父亲,本应完好的镜面在瞬间被无情击碎,打破了所有尚且算是安宁的日常。
或者说,自从父亲离开那天起,这种觉悟便深刻烙进了她的内心,慢慢地形成另一种本性。不去进行反抗、追查,那么终其一生只能是幕中被蒙上眼罩的人偶,什么都不知道,笼罩在不知何处是尽头的阴暗中。
她厌恶这种一切被蒙在鼓里的窒息感,不甘被掠夺的那份祥和与安逸,所以她想主动去打破那层鼓面,试图揪出隐藏在阴暗处的无形洪水猛兽。
———她渴望、追寻着真相,仅此而已。
玛格丝愣住,她听出了科莫拉话中试图拉回她的意思,期盼自己能成为一位普通的女孩。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一丝愧疚,明明身后还有愿意关心着自己的人,她却如此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去接触那些也许会带来危险的事物。
女孩暗中紧捏住群摆的一角,自己是不是过于任性了?可无法否认的是,她确实未曾因此反悔过,自己所选择要踏上的这条路。她无奈地发现这个事实,一个无法欺瞒自身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
“当然,就算我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得看你自己。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她听见对方如此问道。
这句话仿佛成了开启机关的最后一把钥匙。紧捏裙摆的手松开来,玛格丝深吸一口气,左胸口咚咚地颤动着,脑内飞速地运转着,任由中枢的血液注入大脑,也一并传递了那份决意带来的悸动。
玛格丝沉默许久,抬起了头,眼神坚定不疑。
那双绛紫中再也不见迷茫。
“很抱歉...社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在找出所有真相前,我不会放弃。”
“......如果这是你执意走上的道路,我尊重你的选择,”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科莫拉垂下眼帘,额前几缕银色发丝落下,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
“不要逞强,也别让自己陷入无法回头的死胡同。要是感到累了,社长一直都在这,无论是遇到困难或不愉快,随时欢迎你回来倾诉。”
>>>02
熟人们总说,玛格丝像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小太阳。
她拥有看似无穷无尽的精力,活泼好动,一直保持着充满暖意的微笑,无论何时看去,她总是会热情地朝你送来一个毫不吝啬的笑容。你几乎很难在她身上看见属于阴暗的一面,像冬日仅存的暖阳,也像暖炉前的一杯热可可,洋溢着温柔与善意,在恰到好处的温柔乡中并存。
但玛格丝本人并不这么认为。要让她来比喻,比起太阳,她倒觉得自己更像暴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小雪人。昔日的广阔蓝天忽然被层层风雪掩埋,从第一片雪花落下开始,就注定了她不是那高悬天际的暖阳。她的内心某处角落仍冻着一片冰天雪地,等待消融之际,也就是一切结束之后,或许她能真正成为闪闪发热的小太阳吧。
在这之前,也许会有一场漫长的凛冬降临至阿斯塔特,她有预感那就快到了,凭着直觉。在暴风雪之中,小雪人无畏于严寒的直击,只要暴雪不停,她也不会甘于就此埋没在积雪之中,固执地向风雪中心走去。
她宁愿消融于初春的第一道朝阳中,蒸发至高空去拥抱太阳,然后成为太阳。
早晨七点五十分,sphinx研究所外。
玛格丝蹬着已经有些年份的自行车,沾了些许铁锈的链子嘎吱嘎吱响着,在清晨的冷风中呼啸而过。耳畔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冷冽的寒风随着加速直扑而上,饶是向来不惧于寒冷的她也有些撑不住,稍稍放缓踩动踏板的频率,风阻变小,周遭景色瞬间清晰几分。
今天的预定行程是去教堂一趟搜罗素材。若说起“天使”这种典型的宗教代表物,阿斯塔特那座具代表性的歌特式教堂或许值得探访一下。社长的“说教”时间远比预想中少了近十倍,此刻朝阳仍倾斜着迎面洒来,恰到好处的微弱日光照在身上,她有充足时间慢悠悠地骑往目的地。
小记者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踏板,速度几乎与步行无异。而一旦慢下来,周遭环境便也越发鲜明,重重轮廓最终全汇成统一而整齐的线条。当她再度眨眼,眼中映入的便是一片苍白;那是sphinx研究所的建筑主体色调,绝不是纯洁无暇的纯净,而是让人感到窒息与窘迫、充满无限疏离感的淡漠。
某种想法驱使着玛格丝停下车,右脚轻盈地一蹬,自行车稳稳停靠在种满了一排水仙花的绿化带旁。小巧的洁白花朵在微风中颤巍巍晃动着,大片绿从中偶尔探出几朵,像沾染上雪花似的,灵动地充满了生命力,却也难以想像这些小家伙是出自那个sphinx研究所。
非要说sphinx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除了CDS的解药研发外,就实属这些被打理得光鲜亮丽的景物。绿化带不见多少繁枝,行道砖井然有序地砌在平地上,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甚至在玛格丝骑来的一路上毫无烦人的颠簸。
早些年前,那时玛格丝尚还幼小,只知道邻家的几个调皮孩子经常组团去研究所外扔石子,砸得玻璃碎落满地,洁白的墙面也因各种层出不穷的抗议行为斑驳累累。而在多年后的今日,sphinx靠着带给阿斯塔特的福利与经济发展,那些玻璃碎片和斑驳痕迹如一场久远的梦,在反反复复的新建修整中逐渐淡出历史。
如今大部分人们反倒将sphinx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而他们所持有的科研水平着实令人无法反驳,若不是环境沦落至此,又有谁会愿意去相信一个来路不明、忽然一夕间占据家园的陌生机构?人们只是走投无路,如同溺水者般,但凡有机会将他们拉回岸上的人事物,他们都愿意放手一搏去投以一份冀望。
无可否认地,sphinx确实带来了一线可能的生机,但这个巨大的白色机构永远像隔着层薄纱,哪怕是解药的研究进度,或者什么都好,也依然不清不楚地拒绝透露更多。在这样消息不对等的情况下,难免使人产生疑心,至今关于阴谋论的说辞依然流荡在部分居民之间,对sphinx的不信任与质疑从未消失。
玛格丝本身对于sphinx并没有好感,兴许那种故作神秘的所作所为成功挑起她的怒意,她总觉得这个机构背后肯定隐藏了什么,也不止一次去试探过。某次她好不容易申请到采访许可,当时的采访对象是机构内部的一位研究员,只可惜林恩先生压根不领情,采访仅仅持续十分钟左右,便被不苟言笑的研究员先生请回去了,理由是工作繁忙不便继续配合采访,到头来什么也没问出来。
那倒是一次十分难忘的吃瘪经验。
像想起不是很美好的回忆似的,玛格丝下意识摸摸鼻子。看着依旧耸立的sphinx研究所,里头究竟隐藏了多少她所不知道的?那对她而言确实有着神奇的吸引力,一种忍不住想去揭穿个彻彻底底的冲动。与这念头一并浮现出的,是不久前科莫拉所说的那番言论。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无法控制地蹦了出来,原本只是角落一处快被忽视的部分,忽然就在那瞬间膨胀扩大。
玛格丝从随身背包里翻出手机,打开那篇关于天使降临的帖子看上几眼,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至少....不会是今天,她今天仅仅只是一名在寻找天使的普通记者。
>>>03
抵达教堂时,已是将近八点。
穿过荫郁的羊肠小道,越过无数片透过树叶缝隙投下的斑驳光影,轮胎碾过小石子,连人带车震了一下。这里是小时候父母带着玛格丝发现的小路,周围长满了参差不齐的四季杨,道路尽头便是安逸神圣的教堂,静静地耸立于阿斯塔特的土地上,承载漫长岁月中所有虔诚教徒的信仰与呵护。
数十年过去,从玛格丝第一次见到起,这座教堂就一如初见般,墙面永远维持光鲜亮丽的洁净,像冻住了时针与分针的走动。而一切得归功于那群爱护着它的教徒们,墙漆与他们心中对上天的信仰一样,从未褪色过。
朝阳裹住了静谧的教堂,一圈光晕勾勒出精美繁杂的花纹,彩窗辉映着暖阳,洒了满地的彩色碎片。玛格丝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某种糖果,用漂亮的镭射糖果纸包着,稍稍转动便是一场缤纷灿烂的虹光盛宴,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买到。
玛格丝将自行车停靠在树干边,走向教堂。
凑近一看,墙角边也生着些许水仙花,由野草点缀着这份祥和,悄声无息盛开在无人的角落。但它们并不寂寞;不远处有一座小花圃,里面长着各式五颜六色的菊科与嫣红的海棠,而顶上是如涓流般倾倒而下的几缕红丝草,攀着彩窗附着在上,一圈小生态便如此形成了,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小姑娘,你也是来祷告的吗?”
当玛格丝沉迷于欣赏教堂周围的自然景观时,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叫住了她。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驼着背,面目慈祥,身着朴素的净白衣裳,领口一抹青翠也格外显眼,含苞待放的水仙别在上头,这是准备前往教堂祷告的标准配备。
“不是的。我是记者,专门来这采访一趟。”
“这样啊...那记者小姐想采访什么?这里看上去不像有新闻可以报导的样子。”
老人家看了眼玛格丝领口处的空荡荡,便瞬间了然。不过倒也在意料之内,如今又有多少年轻人愿意七早八早就跑来教堂祷告呢?来这的绝大多数都是老一辈的信徒,他们虔诚地向上天倾诉心声,即便从未获得回应,也依然愿意相信那虚幻的神明,并且深信不疑。
“啊,请稍等,”玛格丝连忙从包里掏出小笔记和笔,熟练地迅速摊开笔记本,换上工作时的认真神情,“冒昧问一下,请问您是否听过关于“天使”出没的传闻,或者有过目击经验?”
老人家思索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在瞬间变得真诚而蕴含光辉。她抬头望向蔚蓝的天际,有些出神地说道,“那你算是问对人了,”下一秒,那满是皱纹的双手搭上玛格丝的肩膀,温和地露出笑容,“走吧,我带你去看见天使的地方。”
玛格丝倒也没有反对,乖顺地跟上老妇人,甚至当心老人家走不稳而帮忙搀扶了一路。好在目的地不算太远,就在教堂旁边的一座小水池,水面上漂浮著三三两两的荷叶片,里头偶尔一晃而过醒目的红色影子,是活动力十足的红鲤鱼。随后她发现,从水池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教堂屋顶上伫立一座天使的雕像。
那里原本有天使雕像吗?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自从父亲死亡后便再也没来过教堂,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她也无法肯定地给出正确答案。
“就在那座天使雕像的上面,我看到天使了,”老妇人指向天使雕像,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的兴奋,那就像终于得到想要的玩具的孩子,眸子中沾染了星辰碎屑般的亮光,暗沉的眼眸顿时都亮了几分,“祂肯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为了宽恕我们而降临到这,我们的忏悔上天终于听到了。”
“祂会为我们带来救赎,阿斯塔特有救了。”
玛格丝微微一笑,耐心地倾听老妇人的喋喋不休,手上纪录的动作也没停下过。她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带来救赎的天使,她既没有老一辈坚定不移的迷信,也没有小孩子天真单纯的无限幻想;但在清楚现实的前提下,她始终愿意抱着一丝相信的心去冀望,也许是她潜意识中不愿妥协的固执,稍微投以希望也未尝不是个无法被接受的选择。
———若真有奇迹降临,倒也是件好事。
她或许知道自己为什么仍这么坚持相信着童话,在事过境迁的如今依然没抛弃这份童年妄想。那是玛格丝对这片雪原最后的倔强,当悲剧发生,它要人们低头、绝望地在深渊中生不如死,她偏要笑给悲剧看;而现实无情敲碎人们美好的幻想,她偏要执着地捉住最后的童话。
仿佛天生融进骨子里的叛逆与坚持,她绝不是什么乖孩子。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她,更不愿在现实面前跪下,只要信念不熄灭一天,她仍然是无拘无束的反抗者。
“嗯,一切会好起来的。”
>>>04
奇迹与意外,往往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采访很快地结束,玛格丝原本打算送老妇人回教堂后继续进行取材,然而也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她们看见前往教堂的人逐渐变多,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下一秒就像破裂的渔网,几声惊呼传出,有什么黑影从人群中窜出,笔直朝两人的方向奔来。玛格丝连忙护住老妇人,黑影则硬生生与她正面撞个满头。
基于受力惯性使然,玛格丝愣是被撞得退了两步,身子前倾狼狈地趴在水池边,手中拿着的笔记本应声掉落,水花无情地溅起拍打到脸上,濡湿女孩早晨来不及加以打理的浏海,杂乱地贴服于额头上。她来不及埋怨莫名奇妙撞来的影子,笔记本落入水池刹那,另一道白色的影子就在破碎水花中被分割无数块,仅仅是眨眼间的事,玛格丝有幸目睹到这瞬间。
如昙花一现,那道影子分明不属于地面上三人,蜻蜓点水般轻盈地略过水面,就连影子都无法捕捉,迳自离开了狭小的池子中。玛格丝本能立刻抬头,不是看向哪个冒冒失失的罪魁祸首,而是天空的方向———错觉吗?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天———哦,确实有天使,不过是雕像。
大概真的只是错觉吧,被撞得眼花倒也不是不可能。
“小偷!帮忙抓小偷啊!”
陌生的呼喊声将她拉回现实。小记者回头定睛一看,撞倒她的罪魁祸首是个魁梧男性,后者手中紧攥住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粉色手提包,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地摆在眼前———这名男子是个扒手,还是现行犯,被逮个正着那种。
这名男子一看眼前站着两位手无寸铁的女性,眼底的震惊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得寸进尺地伸出手便想袭击两人,就差将贪婪二字给刻到脸上,一副丑陋嘴脸显摆在那。不过很可惜,这位小偷先生今天并不走运,这也将是他最后悔的选择。
“老奶奶,能请您先回避一下吗?”玛格丝暗中握紧拳头,将随身背包扔到一旁,活动筋骨,“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会比较刺激,我担心您撑不住。”
>>>05
当老妇人再次看到玛格丝,是在派出所里。
听从女孩的指示,老妇人第一时间便竭尽所能离开现场,却没有回到教堂去做日常祷告,而是前往距离教堂最近的派出所,将情况通知给里头的警察。她本来还担忧玛格丝的性命安危,在警局内揣揣不安地等待消息,自己却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了,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到的帮助对方。
后来令她大吃一惊的是,事实上玛格丝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拎小鸡似的将小偷先生给拖到派出所门口,身后跟着两位表情变得不太淡定的小警员。玛格丝一手拎着男子的领子,另一手随意地将自己的随身包包搭在肩头,小拇指顺带勾着遭殃的粉色手提包,朝老妇人抛去一个灿烂的微笑,头发乱蓬蓬像只小松鼠似的。
随意做了几个笔录后,玛格丝打理好自己便踏出警局,与老妇人和仍处于懵逼状态的警员们告别。
“啊,是刚才打倒坏人的大姐姐!”
踩着接近正午的阳光,玛格丝走回小路旁,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个孩子。娇小的男孩手里捏着一张满是折痕的纸,小半张脸被鲜红色的围巾包裹,原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纸,瞥见玛格丝朝他走去,小声惊呼了一声。
让这么小的孩子看见刚才的场面真的好吗......玛格丝挠挠头,走到男孩面前半蹲下,正犹豫怎么向他解释,不经意瞄到后者手中捏着的纸张,脑子忽然灵光一现。暗自拿捏著对孩子说话应有的语气,开口问道,“小弟弟,你在看的这张纸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大姐姐能帮我看看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依然十分单纯,听见玛格丝这么问,没有任何质疑便将纸张递出去。玛格丝拿在手里左右审视了一下,发现上面分别写着两条信息,照着自己的理解重新整理了一遍———有个叫派派的小女孩在找一只感染CDS的三花猫,猫的名字叫萝拉,貌似还怀了孕,纸张背面则是三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你想帮助派派找到萝拉?”玛格丝尝试性地试探一句。
男孩点点头。
也是,小孩的好奇心总是旺盛的,一双灵动的漂亮眼睛中不参杂任何迷茫与晦暗,有的只是对于“问题”本身的好奇心,单纯地想知道问题背后的答案,简单而容易理解。有那么一瞬间,玛格丝仿佛在男孩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她也曾有过单纯地天天向父母发问的时光,为什么鸟儿能在空中飞翔、为什么太阳和月亮总是在玩捉迷藏、为什么冬天堆的雪人后来都消失了...诸如此类。
多么天真美好的孩子。
兴许是男孩这副模样触动了玛格丝内心深处的某个柔软地,小记者的神情不自觉放柔许多,温柔地抬起手抚摸男孩柔软的发丝,盛开了满眼的紫罗兰中是令人看不清的感情,里头参杂了众多复杂思绪,但玛格丝隐藏得很好。男孩并未发觉,他此刻只想着纸张上的谜题。
“知道了,姐姐会帮着你一起解谜。”
“既然想知道答案,那就从主动去找寻答案开始,这会是个好的开始。”
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说给男孩听,还是玛格丝自己。
——序章END——
我在走一条路。一条路走到黑诚然是一种选择,但我也有其他选择。在中途走上岔路,在过了三分之二的地方爬上一棵杉树,又过了剩余四分之三的时候把自己插上旗杆,被撕裂,然后向白昼的躯体敞开自己,这些都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我走得很快,几乎如同追龟的阿奚里去追逐一场火灾。它在我到达之前开始燃烧,在我抵达时燃至盛况,我没有看到它时它像提早启程的赛龟,狡猾地领先在我前头,待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蠕动得缓慢,越蹿越高,似乎在提醒我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加入到这燃烧的进程当中去。燃烧这般的动态是我永远无法追赶的,我要么看见它燃烧中的样子,要么接受它燃尽后给我留下的遍地灰烬。因此燃烧的仓库便在这时成为一种始终延续的象征。它仅仅作为一个进程,一个从开始到结果的摆渡,竟比终点的电影还要长久。
有人吼道:“……有谁来救救它?有谁来救救他的电影?”
我不敢呼吸。我跟着祈求答案,有谁来救救我的电影?但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明明他们在拒绝我的时候从未想过拯救它,如今又在哭喊着什么?我背后快门声此起彼伏,小报记者闻风而来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身侧消防员举起水枪浇上火红的庞然大物,刺啦一声升腾出片片云雾,倒是没有一个声音在替我作答。如今,这仓库早就不再是个不起眼的库房,而是一捆完完整整的柴火,噼里啪啦越烧越旺,里头的胶片都成为助长这一进程,使其持续更久的燃料。东西烧起来的声音比我预想得还要响,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沉默着站在后方,眺望前头簇拥的人群。男人在胸口划着十字,祈祷一场大雨降临;老人嚷嚷着来到此地朝圣正是由于某个小报说这儿存放着《蜘蛛之墓》的胶片,却被迫目睹这叫人心碎的一幕;女人摇头叹息,说上个十年里的杰作全都毁于一旦;还有更多人则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柏油路痛哭流涕。往日里,他们在大街小巷、烟吧餐馆、军官俱乐部中个个鄙弃我,说我江郎才尽,泯然众矣,真正见到我的电影毁于一旦却又看起来那么伤心,甚至替我落泪,叫我不禁既诧异,又颇感幽默。
“我们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胶片自燃引起的火灾,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警官费劲向我解释时,我仍站在人群外。我朝满头大汗的他点点头,继续注视着快被烧穿的顶棚。我知道我看上去很敷衍。我确实很敷衍。不得不说,到了这会儿,我已经感觉这场火灾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它在我面前燃烧,我置身事外地观看着这一幕,周遭任何一个旁人都比我要更投入,更心碎,以此来申明这痛苦不是我的,也不该是我的,以至于我摆出任何姿势、任何脸色来都显得如此不恰如其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当警官推搡着我穿过人群,朝火势渐熄那一侧的警戒线走去时,我恍神间觉得一九二五年根本就没有开始过,我始终都坐在观众席里看着一个叫雷蒙德·法尔的男主角寸步难行。一九二四年的现在也是一个冬天,在曼哈顿的街头,纽约的中心,罗伯特·诺里斯仍在这城市的一处和他声名显赫的绅士朋友谈论我们电影朝后的计划,赛丝安塔·比安奇人前人后仍是我亲密的恋人,“花瓶”金蔓尚在旧金山拍摄恐怖片《修道院之夜》,厄历则依然不知所踪。一九二四年的感恩节刚刚过去,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没有重新染上酒瘾,也没有开始写如今的《皆大欢喜》,事实上,《皆大欢喜》根本就不属于这时候的我。我走向火,走向残烟,走向一场新城中复兴的古老祭祀,它秘密地开始,盛大地结束,把那些属于旧日子的帝国残影烧得只剩下一把废墟,祭给新的时代。瞧瞧你的谎言,瞧瞧你谎言的下场,法!我听见痛哭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里,就像他们呼唤上帝时一样。雷蒙德·法尔!他们哀哀叹道,这里面是他的电影!我和他们都一度以为电影会成为一种永恒的东西,甚至对此坚信不疑。如今看来,它们也跟人一样,终究会学习自我了断。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旧金山昔日的太阳。”
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太低了,在嘎吱的燃烧声里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我一转头,就看见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他盯着我的模样几乎立刻叫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于是我知道正是他说了那句话。我隔着三五个无关紧要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想要什么?他会怎么做?他要在这儿大喊,用他的声音压过水枪与火,压过我的臆想与不存在的一九二五年,向所有人宣称雷蒙德·法尔如今就在这儿吗?他却在迎上我目光的刹那垂下头。他的圆顶礼帽比平时我见过的宽帽檐还要宽,此时明明是冬季,却是由黑色丝葛制成的,边缘甚至还磨破了三四道口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整张脸都滑稽地变成了四分之三顶帽子的模样。帽子男人朝我走过来,挤走我们之间无关紧要的人。我们身旁的火势仍旧毫无要停歇下来的念头,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对身后的警官说话: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要离开了,警官,我该去剧场准备今晚的首演。”
警官猛地扭过身,整个身体都在原地滑稽地转了十五分钟的角度,他死死瞪着我,鼻尖上仍旧冒着热腾腾的汗珠,蓝眼睛里映着一个倒吊的湖泊,我愣了会,意识到那湖其实是火的边界构成的。他张口便问,“什么首演?”
“《皆大欢喜》,警官,今夜有我编导的新戏剧。”
“呃……你不关心火灾的情况吗?虽然仓库的租用者诺里斯先生已经过世,但听说似乎是指定了你……况且这里头都是……之后也许你会想知道……”
“我在这儿耗得太久,现在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
他踟蹰了一会儿,第二次抬手揩掉鼻尖的汗水。
“你知道,一般来说,你要是在这时候宣布首演中止,我想没有人会责怪你。”
中止就行了,甚至哪怕就此结束它,终止它,了断它,都没有人会责怪你。中止它,不要开始也不要结束它,便没有任何骂名可被雕刻在它的名字旁。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人指望着你歇斯底里,捶胸顿足,大吼大叫,甚至冲进火场,人因此会将你奉上神坛,说你是生为了电影,死为了电影,一生成为一场电影,于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成为电影的象征,连同他的辉煌和没落和未能再起的野心,他先得死去,才能活。我几乎从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读到这一不自觉的信号,好像他们此刻个个都围着我跪倒在地,双手托举着不存在的真心诚奉给我,如此便能将我也献给那火,在他们的注视中滑向濒死,以此构造出他们顶膜礼拜的“神圣”这一景观,最终亲手指导一场涅槃。而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我的下一部戏剧呢?这荒唐,无聊,且不能被原谅。我凝视着烈火。我一步都没有跨出去。
帽子男走到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没法被原谅?”他问道。
我看着他。他仍旧没有抬头。于是我知道他并不是在代我发问,也不是在替他自己发问。这是一句《蜘蛛之墓》中的台词。不过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没有声音,只有间幕。此刻,他的帽檐代替荧幕上男人黑色雨伞的伞檐,他的喉舌代替胶片中未能存在的声音,正赋予这燃烧中的电影以新的一幕。他说话,也是影片中的希斯克利夫终于开始说话;他走向我,也是影片的亡灵走向我。而我该要回答他,回答我的电影,无论他是谁。
“因为你善良,但你不够慈悲。”我答道。
“那善良又慈悲的人呢?”帽子男继续问。
“……他们会被杀死。”
他停顿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要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双眼睛注视着我,鼠灰色的眼睛,失明般地望着我,望着老鼠。他说:“很好。”这声很哑,可太温柔了,像是一记由内而外的拥抱,也像是爱,并且全无任何伴随着爱而来的痛苦。它钝钝地试探着我,令我眼睛刺痛,想起东伦敦的母亲。还年轻时,她把一枝半枯萎的雏菊送给詹姆斯·法尔。他在码头无聊闲逛,穿行在薄雾与结了层晨霜的集装箱之间,紧张得流汗,并且微笑。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真相的开端。
匕首插入我的右侧腹部,轻微地拧了拧,又拔出。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叹息滑过我的舌头,光闪亮了一个瞬间。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昔日的太阳,如今你不会落山,因为火已代替太阳照常升起。”
他说:“……别再丢人现眼了。”
晚上八点的美分剧院比往常的人都要多。剧院老板说,这是由于“雷蒙德·法尔”的名字现今还没来得及过气,光凭这一点在纽约就已经算是一个奇迹,我早就应该知足。场内铃声响了三四下,一次比一次短促,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我们的引座员穿过走廊,剧院大门关得很准时。剧院老板凑在我的耳朵后头对我低语,与其说他们是来看你的新剧,倒不如说是等着看你在《绳索》之后究竟要怎么大出洋相。我知道他想惹怒我,好让我收回先头把其他人全从后台轰出去的决定,但他不明白。
罗伯特·诺里斯还活着,他没有死,我是对的,一九二五年来过又离开,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在我眼前,《皆大欢喜》不是在他死后该写的东西,而是属于他生前的东西。在他还活着,还吃三分熟的牛排,还瞒着我在私人医生那儿喝酒,还操香烟女郎,还给萨默赛特写信的时候,要不是如此,我看见的人又是谁?他就坐在帷幕背后的烂木地板上,我一冲进那儿,四下找不到金蔓,化妆间的门也反锁着,走廊里闹哄哄,人来人往,偏偏没人想到他就在那里坐着。我远远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他说他没在开玩笑。我回到后台,让他们继续去找金蔓,确保她安全,并且宣布今晚不再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出场了。我的老朋友说我疯了,劣质酒精终于烧断了我的神经,我想毁掉《皆大欢喜》就为了弄死我自己,顺便踹一脚美分剧院,让他彻彻底底破产给我陪葬。我好声好气地求他在那张坏了弹簧的沙发上坐下来,什么都别管,并告诉他如果我想寻死的话,我早就跳进仓库的火里去了。他没发现我的下腹部在流血,也许现在已经不流了,毕竟我塞了很多纱布进去。纱布跟海绵一样吸水,我第一次知道。
罗伯特·诺里斯正在舞台上等待。他娇生惯养,从前从没亲自走上过舞台,顶多就是还在剑桥的时候和那些学生剧团里的人试过几回。他今晚看上去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紧张,甚至神色亢奋。我说我有很多事情想同他谈谈。他说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向观众们说说。我于是知道这部剧存在的真正的意义。它不是为了说一个完整的谎言,而是为了说许多不完整的真相。真相从来都不是完整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皆大欢喜》一开始就错得离谱。它不应该成为一个漂亮的故事。现在,我还活着,没让任何人占据“我”这一角色;他一度死了,但他为了不让任何人占据“他”这一角色,宣称他仍活着。我们即在此达成共识。它让老鼠不再饰演雷蒙德·法尔,让诺里斯不再饰演勋爵,如今舞台和现实里外反转,这才成为舞台的意义。
场内的灯熄灭了。我要求他们先别急着打开上方的聚光灯。他还不习惯。我脱下毛呢外套,解开马甲的扣子,努力捋平里头皱巴巴的衬衣。我总共用力拉扯了两次,褶皱稍许消失了点,但大片血渍比褶皱更明显。诺里斯问我要怎么办。他望着我时的眼神比起担忧,更像是真正地在操心我无法继续下去。我告诉他血已经止了,只要之后去诊所缝合一下就完事。他愣了几秒钟,说那就开始吧。
聚光灯先亮。
我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九一三年首次代表索福克勒斯剧团的主演走向美国人时一样,双手冰冷,腿脚发抖,嘴唇哆嗦。我透过一层厚重的帷幕已经看见光,帷幕继而朝两侧拉开,光从缝隙间闯进舞台,闯进我的眼睛里。紧接着外头的人们先开始鼓掌,然后是我,我开始鼓掌。
这跟我们前几个月排练《皆大欢喜》时都一样。直到这里都一样,也只有到这里为止了。
我走到舞台前方去,鞋跟发出咔哒、咔哒声音,和我缓慢的掌声一起回荡在静悄悄的剧场里。人人都注视着我,犯困地或者聚精会神地,但没有人对我衣着的狼狈和腹部的血渍流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舞台上的一切都在向人允诺一个足够动人的假象,现在他们既然买了戏票,坐在了舞台之外的地方,就早已预料到会看到什么样的人造景观,知道这里全是假的东西。于是血是假的,狼狈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可我偏不。我在这里说了一辈子谎言,造了一辈子歇斯底里的梦,如今,我偏要在这里说真话,说无知者的荒诞,说愚昧者的偏执,说掌控叙事者的阴谋,说演员的手脚,说观众的眼睛,我要说比他们平时说得更真的真话,我要说叫他们无处遁形,自觉羞愧的真话。
我不再看诺里斯。我继续鼓掌。整个舞台上只有我孤零零的掌声。他们为我的在场鼓掌,我为更多人的不在场鼓掌。帷幕完全拉到底了,舞台上除了事先安好的装置之外,只有两把椅子,一张写字桌,一个矮柜,上头放着一个旧留声机。我拉过一把椅子,转了半圈,椅背对着观众,我像骑马一样骑在椅子上,好像不费吹灰之力驯服了一匹木马。
“你们好。我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我活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前几年,我没有死过。这是我的真名,不是我的假名。移民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着我的名字,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你们知道它的拼写,法尔,有两个R,比遥远更多一个R。来到美国之后,我就没有再回过我的祖国,那就是法尔多出来的一记回声。今年我三十五岁,未婚,没有私生子,有恋人,或者不是恋人,我们都不知道。如你们所见,我的头发是深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是绿色,但也有点棕色,不管是什么颜色,我都没有瞎,也没有因为喝劣质酒而失明,我看见你们。我的嘴唇总有点泛紫,大多数时候都这样。我身高大约六英尺,这几年来瘦了二十磅,主要是前些年戒了酒的缘故。我过去是个酒鬼,现在也是一个酒鬼。听着好像什么意义都没有。如果你现在开始感到荒唐,之后你也许会感觉更加荒唐。”
我望着底下的人,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视线上的交汇。我的视线集中在观众席的最后,最后一排的中央,那个空位置的后头就是剧场的大门,它紧紧地合着,好像电影的放映匣。我听见一阵风似的窃窃私语。随即又安静得可怕。
“前些时间里,我第一次去找私人诊所。编造一些身上的小毛病,央求那位医师给我一瓶威士忌,他几乎立刻给我递了一瓶过来,收了一笔魔鬼见到都该自叹佛如的现钞。他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你所愿,法。如你所愿,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结局,对一部电影或者一部喜剧而言都不错。一切都很好,一切皆遂我愿。于是我想来谈谈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向皆大欢喜的……”
“除了你。除了你,我的朋友罗伯特·诺里斯。”
我扭过头。诺里斯从我身后走上前,他没有看我,一脚踩上我边上的椅子。我们上方悬挂着纸月亮,我梦里的纸月亮。薄薄的一张纸板后,一盏灯泡在源源不断地发热。
“先生们,女士们,站在你们面前的,站在我身旁的,正是我的搭档,昔日的影子皇帝,罗伯特·诺里斯。随你们怎么说,魔鬼的伎俩,舞台的诡计,但是他就站在这里,如假包换,绝无仅有的罗伯特·诺里斯。他平时在这个时候总会去水烟吧,或者歌舞剧院、电影院、酒会,和我,或者和别人,喝醉之后,我们躺在棺材里,游荡在墓地之间,他偶尔还会跳舞。但我不确定……今天你会给大家跳舞吗,诺里斯?”
他摇摇头,“今天我不会跳舞了,我今天也要来这里说一颗星星的故事。”
他说罢朝底下挥挥手。我做出邀请的手势。我的朋友,他久违地开始说话,他久违地开始说故事,那模样叫我看见了朝投资人推稿时的他。仍旧那副令男人女人都喜爱的模样,学识教养面容财富样样在他身上汇拢成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形状,罗伯特·诺里斯,背井离乡的贵族,爱上有夫之妇的多情浪子,挥霍无度的富豪,而不是一具溺水而死的无名尸体。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我苏醒了。我出现了。我曾经有名字,失去名字,又重新赋予自己名字,最终我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讲述一个人的故事。旁人的故事,或者就是我的故事。于是我的名字不再重要,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一切。他是我灵魂的震颤,我生命力的源泉。我,如今,我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他的名字叫菲拉斯,他渴望摈弃他的姓氏,于是我替他抛弃,我要求你们记住他的名字,菲拉斯,记住他。”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侧脸。菲拉斯是谁?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和诺里斯一起出席的场合里见过这个男人。他是诺里斯的神秘友人吗?酒贩子,毒品贩子?还是说,此刻他正是诺里斯用来述说自己的替身?
“菲拉斯英俊不凡,他的样貌令男人落泪,令女人疯狂,他们四处呼唤他的名字,只要他出现在哪儿的剧场,那儿的入场券便被哄抢一空。用一九二五年的话来说,你们都管这样的人叫明星,不是演员,而是星星。这颗星星只在夜里璀璨。他是如此炙手可热,以至于他的家族不得不把他藏起来,好让他时刻保留一丝神秘感。白天,他总是被迫遮起自己的脸,隐藏在面纱的背后,周旋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中,掩饰自己的名字,只为了让更多的人渴望涌进夜的剧院,去一睹他的芳容。他一辈子只爱过一样东西,他爱远方,他爱角斗场,他爱战士的勇气与血;他也被一位至亲之人所爱,他的家人,他的血脉,他同时被他爱与爱他的东西伤害。于是他最终离开。他在如日中天的那年里亲手斩断他与他的姓氏,背负万人诅咒与骂名背井离乡,同我一起居无定所,漂泊四处。真可笑!人爱他,人却只爱他们爱着的他,不爱他真正的模样!他日日夜夜戴着爱筑起的面具,反倒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摘下他的面具,真正地、彻头彻尾地成为其他人!他只有在成为别人时才能成为自己。”
我自然听说了诺里斯当年是如何被他的勋爵双亲逐出家门,被迫乘上远航的船只来到此岸的,也许这也是在我臆想的一九二五年中,寄往多赛特的去信石沉大海的原因。如今,这倒也显得情理之中。诺里斯转过头来看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诺里斯。他身上很少有这种愤怒的神情——更罕有毫不掩饰的倨傲,甚至是挑衅的目光。这就是剥开头衔、名誉、姓氏施以他的温文尔雅后,他朝我袒露的真情吗?诺里斯,你真的在憎恨当年的我,叫你彻底失去了我们的帝国吗?我只觉得无数蚂蚁啃噬着我的头颅内侧,我的体温越升越高,但椅子两侧的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朝他点头。
“……好!你说你要抛弃你的姓氏,你要抛弃诺里斯。那么我便不应当再喊你诺里斯。罗伯特,或者像他人那样,管你叫罗伯。罗伯,你要说你的故事,我要说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当有一处开始交汇,从此之后就是我们眼前一排接着一排坐着的人所知道的一切了。现在轮到我了。”我重新看向观众席,今夜赛丝安塔来了吗?我给她留了最好的位置。她会看见我吗?“……你们看着我们。你们在等待什么?这里面没有反转,没有灯效,没有会喷烟雾的机器和会喷火的飞龙,幕布不会变,到它结束之后都不会变,帷幕不会拉上,中间也没有转场。舞台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样子,两把椅子,一个纸月亮,空瓶子,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别再费神继续找别的东西了。……你!你正在盯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演出了一个疯子的样子。你在想的是一个好问题,我想我们谁都分不清楚,对不对?”
我用手指指向面露愠色的观众之一,那也许是个体面男人,一生中从未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过。诺里斯俯视着我,不说话。
“让我告诉你……你是上帝的羔羊,你是,你也是,他也是,我也是。酒徒也是,恶魔也是。上帝的羔羊不圣洁,上帝的羔羊苟且偷生,一有机会便彼此咩咩撕咬,反刍,在石头胃里溶化,这就是上帝的羔羊。上帝不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这是今夜我在这里说的第二件真事。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受苦而不是为了幸福的,谁胆敢说他幸福,谁就该被上万头羔羊开肠破肚碎尸万段,因为人人都想找到幸福的允诺。”我说,上方聚光灯令我浑身发热,一层汗水从我的背脊中央朝外冒,“第一件,第一件真事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死,没有失明,没有疯,你们记住我的名字,雷蒙德·法尔,我来自大不列颠,来自萨默赛特郡,我是詹姆斯·法尔与伊芙琳·爱希之子,我的母亲在上个世纪末投河自尽,我的父亲很快就要死了,他们一头是凶猛的羔羊,一头是懦弱的羔羊,于是便有了我,另一头丝毫不无辜,也不无私的羔羊。”
诺里斯看着我的眼睛,他接着我说下去:“而我,我不是一头羔羊。我没有父亲,我也没有母亲,我和菲拉斯一样,他是由于抛弃了姓氏而没有父母,我则生来无父无母。没有父母的人谈不上是羔羊,在你们眼中,甚至谈不上是合格的祭品!你们对着上帝喊天父,对着皇帝喊帝国的父亲,在茅屋底下喊砍柴人父亲,你们多么渴望与他搏斗,渴望踩在他的尸体,以求得他们的告饶,但又至死哭求他们朝你点一点那沉默的头颅!而母亲,你们也无法挣脱母亲的乳房。你们走到哪里,母亲的乳房都贴着你们的脸颊,叫你们必须蓬勃生长,叫你们用爱施以管辖,用懦弱施以道德,用赞美施以霹雳,她逼迫你们敬畏生命,谦卑地、乖顺地、无理地,从此你既不能夺走别人的命,也不能夺走自己的命,好像这敬畏都必须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你若是失了它,那就是魔鬼近了你的身。瞧瞧你们,真可悲!母亲规束你们,父亲惩罚你们,生被人捏造,死也要被人捏造,人却要求你们该把命搁置于自我最崇高的圣坛上,可笑,可笑!”
这是诺里斯迈入河流的真相吗?《皆大欢喜》才刚刚开始,而真相……今夜,我们究竟能捡起多少真相的碎片?我想了想,望向底下的坐席。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可很快台下的灯也缓缓地亮起来,没有舞台上聚光灯那么刺眼,但仍旧是昏黄的,不过分地,像是一种邀请。我知道这是剧院老板在灯光室内的伎俩,我知道他不会真的认为我会死在这里。谁知道呢?连诺里斯都回来了,又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发生的呢?
我面朝他们,继续说道:“我要说第三件真事。第三件真事是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一九二五的梦,一个很长的梦。首先,我不得不纠正一点——我并不是要把梦当做故事来告诉你们,若是如此,那我就不是在说真话,不是在讲真相,这夜就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不,梦只是第三件真事的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把我带回栖息着真相的结局,有关于我,有关于我如何出生,如何活着。我邀请你们——我邀请你们不要坐在原地,你们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或者和你们的男伴女伴,和陌生人大声说话。很不幸,这不是一部电影,因此我容许你们拥有特权,我赋予你们打破剧院规则的权力,我邀请你们接受特权。”
我倾身向前,腹部抵着椅背,一股痛楚穿透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我头一次不感觉渴。我神思清明。
“我邀请你们——将这出戏剧看作真正的生活,只是答应我一点——别说假话。看着我,答应我,和我一样,不说谎话。不要用恨遮掩爱,不要用爱遮掩权力,不要用权力遮掩无知,不要用无知遮掩卑鄙,不要用卑鄙遮掩嫉妒,不要用嫉妒遮掩恶意,不要用恶意遮掩无能,不要用无能遮掩……我不知道,也许是恨。总之,像我和诺里斯一样,不说谎话。除此之外的一切,全部都如你所愿。”
我喘了一口气,底下一片死寂,没有人站起身,突如其来的自由太沉重,剧院的镣铐沉甸甸。但有许多道目光,它们汇拢成月光下海面的波澜,此刻在那剧院灯光下起起伏伏,恍惚间,我只觉自己正趴伏在远航货船的甲板栏杆上,我仍旧年轻,只有二十三岁,行囊瘪瘪,抱着一腔说谎的念头,跨越重洋,在遇见罗伯特·诺里斯之前来到这里。今夜,我的椅子像是麦堆,我上方的聚光灯像是月亮,而我则躺在这里,躺在黑夜里,阴森的云群蒙起我的眼睛,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有关于第三件真事,它的开端是这样的: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在河滨快速路和九十六街口看见太阳消失了。”
字数:10080
全程没有提及名字以防看不出……写的是克莱因_(:з」∠)_
试了试奇怪写法,看不懂也没事,图一乐,虐oc,爽咯。
1
说实在的,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
连续晴日的初秋早晨,这个男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他看起来就像那些在阴暗街角用皲皱钞票换一口大麻的年轻人一样,实在说不上什么特别。
男人啪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硬皮书,旁若无人的阅读起来,我却无法让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这不是个好主意,与这样一个脸上写满了离经叛道四个字的年轻人打交道,除了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之外实在没有好处。但我因职业性作祟的好奇心像是一口正待喷发的间歇泉
“嘿,伙计。”
在脚下有节奏的震颤声中,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为什么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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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男人抬起了那双狭长的眼睛,用那雾灰色的眸子看向我,他睫毛上的水珠落在了书页上,在段落间倏的晕成一片漆黑的水渍。
“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声调几乎毫无起伏。他的一只手倚在窗沿上撑着下颌,有水珠顺着他露出的小臂上的肌肉线条不断滴落,窗沿上已经积了滩小小的水洼,车厢在经过下一节铁轨时震动了一下,那水洼便散了开来,沿着窗沿滑落。
我是不是忘了说?这里是一辆旧式火车的其中一节车厢。我正乘着它前往我要去的目的地,没错,这辆列车正在铁轨上飞驰——这么说似乎很不准确,如今不过是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产物,比它快的交通工具到处都是,比它便宜的倒是没有几个。
毕竟没有发生什么事件,列车指南上的详细介绍这种细枝末节我就不用赘述了。
“不用有什么负担。”
我换了个姿势,翘起了腿来让自己显得更有说服力点儿
“我是个作家,正在构思新的故事,我只是对你这样有点儿特殊的乘客的遭遇感到好奇罢了。”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单手合上了手里的书,我看清了那封面的花体字
那是Agatha的《And Then There Were None》,市面上常见的非常普通的版本。
“故事?”
他的音调微微提高了,但似乎还是一脸的无精打采。
“它会变成什么?歌剧,木偶剧,话剧,小说,还是电影?”
“不用想这么多,我只是问问。它不会变成什么,不一定会变成什么。你可以选择不说。
——但在这么个晴朗的好天气,天,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湿透了。”
他将那本硬皮书放在了小桌上。我忍不住还是瞥了一眼。
他的灰发被剪得很短,蒙着一层水光,在窗外飞逝的光影里被染上一幕幕不同的颜色。
他抬起了头,我这才看到了他的全脸——一如我之前觉得的,一脸那些街头叛逆青年的样子,脸上和耳朵上钉满了装饰,眼角狭长,瞳仁细且上吊,看起来实在是一副凶相。
“我为什么湿透了?”
男人的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滚落的一串串喑哑气泡。
“你没有低头看看你自己吗?”
“什么?”
我盯着他脸颊的水痕,他几乎像是被水浸透了,发尾还在向下滴落水珠。
那身极为普通的T恤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几乎可以看得出他的身材来。
他的手指抬了起来,那手指满是伤痕,覆着薄茧,肩膀和胳膊有着结实的肌肉线条,看起来很有张力,我以为他要指向我,但他猝不及防的转向了一边。
“你看,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隔壁。
那是车厢一侧和这里一样布局的,面对着的座位。
那里坐着个高大的男人,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向下滴着铁锈色的液体,从那浓烈的色彩间隙中露出的身影灰白得像是从色块之中剥离出来了一般,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同样被红褐色濡湿的女性。
那女性的面容被那浓稠的色彩浸透,长发贴在脸庞上,身着的裙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像是个被油漆当头浇下的人形。覆着粘稠液体,完全看不出面孔的头颅折断了似的,几乎与肩膀平行的转头看了过来。
列车驶进隧道,窗外明亮秋景一瞬间被黑暗笼罩。
车厢复而亮起冷光,窗外景物一瞬而过,竟然皆是一副相同的月下街景。
无数相同的破碎墙壁贴着震颤的玻璃向后飞逝,再从前方疾驰而来。每个车窗都映出一个阴仄的巷口,和一轮尖锐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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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瞬间像是被阴冷的利刃刺穿般剧痛,紧接着所有感觉迅速褪去,我猛然回过头来。男人正站在那里俯视着我,起了皮的天花板有着成块的斑驳形状,顶上摇晃的炽光灯投在他身上,落下大片笼在我身上的阴影。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身上却浸满了红褐色的液体。
溅在他脸颊上的色彩十分刺目,鲜艳得像是皮肤之下的血肉。
他目光恍惚,胸口起伏的幅度剧烈得像是陷在什么极度的痛苦之中,又或者是刚刚结束一场性爱。
他拿着的拆骨刀反射出的光斑刺到了我的眼睛,我却动弹不得。
很难形容那双雾色的眼瞳里到底倒映出什么样的颜色来,他用那颤抖着的瞳孔看向我,薄汗顺着额角融进脸侧的血痕里,混杂着滴落下来。
他执起了手里的刀具,叹息了出来,轻的像一层雾气,飘忽着浮上屋顶。
我这才发觉他的牙齿尖锐得像是野兽
“我不喜欢过于啰嗦的叙述。”
“你的故事说到哪里了?”
他带着塑胶手套的手牵起我苍白柔软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我的手显得格外柔弱娇小。
那微侧的刀锋融化在一片银色的残影里,猛地陷进了身侧的木质台面,发出声巨响来。我的胳膊软绵绵的耷拉了下去。
我嘴唇机械的开合
“你湿透了,我想知道为什么。”
“嗯…”
他沉思一般低吟,像是舞台上按部就班的演员,他绕着那案台缓缓走到我的另一侧。
“人的身体从内侧被翻开,当然会湿透。”
我的另一只胳膊也离开了身体,肉和骨头分离得干脆利落,血液飙射而出,浇在那身漆黑的雨衣上,再无可奈何的滑落。
“这太荒谬了。”
我的神情一定带着些轻蔑。
“你只是个无名旅客,我们在一辆火车上相遇,你要怎么突然从内部翻开?”
我可没打算写一个超自然的故事,这事儿毫无逻辑,他完全不懂如何写故事。
他走到了我的脚边,我看不到他了,视线的前方是那顶摇晃着的白炽灯,强烈的光芒灼烧着我的眼球。
“因为有一只野兽从我体内冲了出来。”
这算是什么比喻吗?
这也太过老套了,他是想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要是换成我一定可以换个更精妙的比喻。但我还是决定听完这个门外汉的想法。
“好吧,那我为什么也湿透了?”
“因为那只冲出来的野兽,把你吃掉了。”
我看得到他挥起的刀影一角,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毫无起伏,似乎答案对他而言更像是在阐述事实,而不是什么临时想到的好点子,就像他的行为,像是在枯燥无味的重复劳动,从中没有一丝快乐可言。明明之前不是这种表情,现在立刻就变了脸,真是对我一点尊重都没有。我真不该对外行人有什么期待。
他掂了掂手里的工具,弯下腰去换了个红白相间的斧头来。
“你看起挺失望的。”
我斟酌了一下措辞
“没有,我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走到我的脸侧,重新遮住了灯光,谢天谢地。
“哈。”
他高高的举起了斧头,眼带笑意,露出了尖锐的牙齿,发自内心的觉得好笑一样笑了出来。
“就像你没料到我这样的人也会看小说?”
好吧,我承认我一直挺在意他的那本小说的,我为我浅薄的偏见感到了一丝羞愧,他竟然看出来了,也许他出我意料的心思细腻。
他猛然挥下了斧子,胳膊的肌肉线条瞬间紧绷,随着他挥动的动作再舒展开来。
像是列车被轨道上的东西撼了一下一般,我的视线强烈震动了,断裂的声音通过骨骼传来,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
喷涌而出的血液溅射而出,猝不及防的落在了他脸上。也许是没那么鲜活的原因,血液没有想象中的多,他额前的碎发和眼睫黏黏糊糊的,我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面孔了。
眼前景色咕噜一下转了个圈,我只能被迫看着他的身体,和一侧的那些相同风景的窗户。刚刚只能看着天花板,现在难道要我盯着他被罩在雨衣里的,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腹肌?饶了我吧。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他将我摆正了,视线终于回到了水平线,我这才看清这个屋子。
这是个长方形的狭长屋子,只看得到两侧的水泥墙壁,而正前方向着黑暗无尽延伸,墙壁两侧的窗户整齐的排列开来。
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个肮脏阴暗的地下室。地下室是不该有窗户的,但我看得到那两排窗户,窗外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弦月。
面前整齐的放着我的身体,是我的手脚,躯干,那些断层清晰的排列在我的眼前,我的身体一丝不挂,上面满是疮痍,我的人生被红白分明的展露出来,脂肪和肌肉,骨骼和脉络,我想我知道了人体从内侧被翻开是个什么光景了。我也变得湿漉漉的了。
“就像你,你在乎你故事里的角色怎么看你吗?”
那确实——不太重要。我想我懂了。
“换个话题吧。”
他将我那两只苍白的手在桌上排列开来,它们五指微张,在他面前掌心向上的摊开,像是万圣节索要糖果一样的姿势。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样有一点让人害羞。
“你想要怎么继续?一个故事总会有开始和结尾。”
“我想让这个故事由出乎意料的惊诧展开开始,最后回归耐人寻味的平凡日常。”
我回答道,僵直的视线追随者他的动作,看着他像是个外科医生一样熟稔的从桌下掏出了个新工具。那是一把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铁锤,上面的斑斑锈色干涸着,一层叠着一层。
我开始故弄玄虚,像个心理医生:
“你湿透了的原因我知道了,现在我们可以谈点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他按住了我摊开的手指,厚重的锤子砸了下去
“唔。”
他因这重击身体一顿,微微蹙眉,短促闷哼了一声,他鬓角很短的发丝也被汗浸润了,贴在耳畔。
可能是这程序实在有些消耗体力,他看起来像是运动过了一场,大汗淋漓。
骨骼粉粹,血肉撕裂,我的手指在他手里挨个烂成了一团团血肉之花。尔后他才哑着嗓子回答我。
“对话太多了,只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好吧,那该来点更刺激人心的东西,好让我和他提提神。
所以他挨个将我的脚趾也砸得粉碎,将每个关节都分了开来,混杂着鲜血和脂肪的体液,和桌上残留的肉泥和残块顺着桌面被他一把扫进了地上的铁桶里。
我失了血的身体一块块泛着青灰的颜色,皮肤的表面留下了消不去的青紫斑块。断裂的身体实在不算光滑平整,肉和肉堆叠,绵软的瘫在一起。
那些绽开的肉团是我的手脚,大块一些的是我的手臂和小腿大腿。
我的桡骨看起来还算漂亮,只有些破碎。谢天谢地他没有把我的躯干怎么样,也许内脏乱流挺麻烦的,换做我,水袋子一般裹得严实的身体当然也比泼得一地的内脏好得多。
我离这乱作一团的台面很近,浓烈的味道迎面而来,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这是我自己的味道,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那味道像是浓缩了一千根锈透了的铁钉,一股脑的灌进鼻腔,几乎要刺穿大脑,实在是让人作呕,我没有胃袋,真是万幸。
他带着凿子和锤子回来了,重新将我放平。那俯过来的面庞一下子在面前放大,清晰得我看得清他被血污黏住的每一根发丝。他略带温度的呼吸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那双灰眼睛倒映出我的脸孔来。如他之前所说,我也被血污糊得湿濡,发丝凌乱结块,颈部断裂,脸孔几乎血红一片,早已完全看不清长相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情况特殊,这个距离可谓是过于接近了,他这样的小混混可不是我的菜,我是可以大声斥责他没有分寸的!
尖锐细长的凿子抵上了我的牙齿。
好吧好吧,我的话太多了,我过会儿再谈。毕竟这故事还有一半。
锤子带着惯性落下,我牙床酸胀。
敲击的震动撼着我的整个头颅和大脑。小小的东西落在我的舌尖,向喉中滚落。
你不打算处理一下?
但我无法抗议,所以只得“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能懂吗?
笑点是我现在没有肚子!
他因这笑点呛了一下,向上勾起了嘴角,我知道他也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这算是我们今天最心照不宣的一次成功交流。
重复相同的三十次左右的行为比较无聊(我不清楚自己到底长了智齿没有!),我想我想要开始下个步骤了,这个故事才刚刚说了一半。
幸而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终于放下了那根凿子。
握着铁锤向着我的脸颊挥来。
沉重的铁器破开沉闷粘腻的空气,在一排排相同的月亮下面像一道闪耀的暗色流星。
啪嚓
我听见了迄今为止最响的一声破碎之音。
2
我缓缓眨了眼睛。
黑暗褪去,列车驶出了漆黑的隧道。
广阔田野在车窗外摊开一滩无垠的绿色。
晴朗的秋季,天穹高远湛蓝,一瞬间的亮度刺得我有些眼酸。
对面的男人用他那看着实在有些吓人的眼神打量着我。
这列火车依旧有节奏的震颤着行驶在铁轨上。车上的旅人三三两两,稀少且安静。我甚至觉得这节车厢的人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我们的对话。
对话现在进行到什么地步了?我有点记不清晰了。
“实在不好意思,我好像稍微走了神”
对于这相顾无言的尴尬场面,我有些不舒服。对方的眼神也看得我有些发毛,我只好率先出言抱歉。
“你怕黑?”
他仍是那算不上尊重的撑着脸的姿势,语气也仍旧是提不起劲似的。
“我怕黑?”
我怕吗?我掩饰性的捂着嘴轻咳了几声而后理了理我的衬衫衣角。
“说笑了,我没有什么心理阴影或是ptsd,我确实是有些走神罢了。”
我的声音够沉稳吗?有露怯吗?我力所能及的表现出一副从容态度来。
“哈。你该怕的。”
他不予置否的侧过头去,冷笑了一声。阳光落在他稍显阴沉的脸庞上。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向后掠过的田野场景上。
那确实不算什么英俊的面孔,但也不算是什么丑陋的相貌。凭心而论,若是他走在都市街头,我大概是不会特地去在意这样一个人。
他的声音像是被咬在了牙关里。
“所以你要问我什么?”
“我?”
我要问他什么?
我有些愣住了。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向他搭话?我看向了眼前的男人,那是个高大的白人男性,十分年轻,穿着稍显破旧的普通T恤,灰色的短发贴在头上,看起来实在像个普通的叛逆青年。只是脸摆的很臭,实在不是什么旅途搭话的好对象。
“你说你在构思新的故事。”
他眯起眼睛来,手指敲击着小桌上那本硬皮书的的封面。
这种小动作大多表现了对方的不耐烦或是陷入思考的状态,我猜想他的话大概是前者。
“啊,是。确实是这样。”
我沿着他给的台阶丢人得迅速逃了下来。
“我有些好奇你的经历或是遭遇。”
我会好奇这样一个一眼看起来就像是个街头混混一般的男人的生平遭遇吗?我几乎可以说出一个可以套在他们大部分人身上的版本。
贫困的家庭,不和谐的双亲关系,家庭暴力,没有爱的成长环境,校园霸凌,离家出走,被谁引诱着走向堕落生活,又或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很酷。
嗯,确实是有些老套了,但故事总是这样。
一个不幸的开始总会造就一个悲剧结尾。
“这样不行。”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有些粗鲁的语气将我吓了一跳。
“什么?”
他猛地按住了面前的矮桌,手掌敲击在桌面上的巨响让我一阵惊悸。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可能都要回过过头来看我们了。
“这样不行。”
我看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扣在桌面上的手指指尖泛白,手臂上有青筋隐隐显露。他像是想要咆哮一般将声音压在喉咙深处。
“完全不行。”
“你沉浸在你的故事里,你的舞台,你的人偶。可若是一个故事让人摸不着头脑,谁又会觉得它是个好故事?”
我努力回忆着我们之前的对话,却无法想起只言片语,我说过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吗?是关于我的故事?或是我之前内心的那些有些稍显无礼想法?
不,也许不是我有问题,他唐突的发言本就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许他上车之前飞了点叶子——又或者他确实脑子有些问题,但我可不敢把这种想法表现在脸上。谁想和一个脑子有些问题的瘾君子在狭窄的车上吵起来?
但他说的倒也没错,若是一个故事谁也不懂,那谁会对它感兴趣?
“你太傲慢了。”
“这样不行。”
他像是抑制不了一般身体随着这阴沉的笑声颤抖起来。火车行驶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的急促。
“你觉得自己的舞台已经铺垫好了,你的人偶就了位。”
“你不妨回头看看。”
“它加速了。”
那碾过铁轨的声音超越常理得拔高,顿时尖锐如同耳鸣的声音灌入耳膜,几乎让我脑浆沸腾。
嗯?我还以为是坐在对面的他思维异常,难道疯了的是我吗?
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站起身来,双腿撞在了小桌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我的思维奔逸,回头的那一瞬间车厢深处的黑暗便向我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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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的深处的黑暗无尽延伸,咯哒咯哒,四面高耸湿润的墙壁卷起劲风贴面而来。
一条阴暗小巷在我眼前铺开,破碎的墙壁在两边高高竖起,向前延伸,延伸进一片无尽循环的黑色里。
雨后湿濡的空气钻入鼻腔,每一块破损泥泞的地砖都反射出油亮的七彩水光。
像是一切都被按了暂停键,我的脚步顿住了,四周的死寂将我包围,我想后退,可背后也是完全相同的漆黑深巷。
左边,右边,我站在四个完全相同的十字巷口。
只有一轮狭窄的灰白色弯月悬在天际。
身后扑通一声传来了柔软的重物倒在地面的声音。
男人倚着墙壁滑座在地,他弓着脊背,抱紧了自己,颈椎那里露出明显的骨骼线条,在阴冷月光下牙齿颤栗的全身发抖。
我旋过身来,鞋跟在地砖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你……”
我刚伸出手来,便顿在了半空。
我本以为那只是个什么需要帮助的可怜人,蜷在这肮脏街角瑟瑟发抖。
但他的抱着双臂的手指深深嵌进了他上臂的皮肤里,沿着指缝涌出了嫣红的血液。
似乎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那手指随着他发抖的动作由上而下撕扯出五道血肉模糊的血痕,血液染红了他的袖口,将那手臂和指尖染得鲜血淋漓。
他蜷缩的身影像是被电击般痛苦的颤动,脊背的衣服被汗液浸透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哑呻吟。
我向后退了几步。月光像是溃散融化的水银,灌满这四面延伸的暗巷,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窒息,我被月光淹没了。
他像只受了惊的猛兽,一瞬间抬起头来,那眼眸目眦欲裂的瞪大了,血丝蛛网般在眼球表面细密的偾张,涎水与眼泪流了满脸,瞳孔失去焦距般在恍惚中微颤着,奔跑过似的急促得喘息,看过来的眼神像是饿得发狂的动物,又像是绝望中看见蜘蛛丝的求救者,我想两者之间大概并无不同。
他几近抽搐的手指扶上了墙壁,向着我站起身来。在墙上横着抹出五条触目惊心的艳色印迹。
我夺路而逃,呼吸和心跳重的吓人,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恐惧将我吞噬,我奔跑得姿势在月色里像个手足无措的溺水者,脊背被冻得僵直,四肢百骸里的血液毫无温度得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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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我敲了敲桌子。我们面前的舞台就此停驻。
“啊?好戏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他捏着下巴极为不耐烦的瞥了过来。
“这是个倒叙手法,它解释了前因,解释了动机,但这次我想要看到你的想法,你的视角,这是我想要构思的故事,我在问的是你的经历。”
“想法?你想要剖析我?”
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似的嘿嘿笑了出来,他的手里出现了一颗不存在的苹果,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你饿的时候,眼前有一颗苹果,你会吃吗?”
我盯着这个意象,几乎没有犹豫的回答。
“就算它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会吃下去吧。”
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十分阴险无情。
“你会特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吃它吗?”
“你会为了苹果感到抱歉吗?”
你只是想说这句话吧?
我短促的在内心评价道。
“算了。”
他耸了耸肩,比出了个取景器一般的手势,将我框了进去。在我看来像是他在那画框里。
“绘画的时候需要在脑海里构思出整体画面,你却没有去思考这些。”
“你要小心——”
“可别被你的人偶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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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奔逃的背影在黑暗之中像是一点灰暗的光芒。
如同漆黑深水之中落进来的一点月光,随着波浪明灭摇晃。
我的脑浆在沸腾,血液在翻滚,思维却清晰得吓人。我该停下来吗?还是去诱惑她停下来?
像是小说里那些变态杀人狂一样,假装自己是个残疾了的卡车司机,去搬那个该死的沙发。
等着她问‘要我帮帮你吗?’
剪开她们的衣服,从下而上。再把皮扒下来做成那些令人作呕的衣服套在身上。
天啊,你把我想成了什么?
就像我说的,在你极度饥饿的时候,你会去管眼前的是苹果还是垃圾吗?
我很饿,饿极了。
若是不吃掉她,我就会把自己吃掉。
真是操蛋。操蛋的世界,操蛋的我。
我踉跄着,肩膀撞在坚硬的墙壁上。这疼痛也只是饮鸩止渴,微渺极了。
我在无人的深海里,我想要抓住光。
我知道她想要逃向何处,我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将猎物逼到末路。
我要抓住光,不然我就会被黑暗吞噬同化。不然我就会消失。
我的牙齿在战栗,我的喉咙渴得像是在灼烧。好痛。
她停住了,发着抖,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两条腿抖得像是刚刚出声的羊羔。这个巷子是条死路——那是当然了,你以为我在这里活了多少年?
“不……不要……”
她的声音化为飘向夜空的气泡。谁管她在说些什么?谁在乎呢?又有谁在乎我呢?
你会救我吗?
只有你能得救不就太不公平了吗?
我的心中浮起阴郁的快慰。
“求求你,我的钱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想回家……”
她发抖的手将手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抖了出来,那些小包,口紅,证件,乱糟糟的撒了一地。
她的声音逐渐模糊,面容扭曲起来,我能清晰的看到那看似柔弱的面孔向内坍缩,坍缩成了破碎的黑洞,黑洞里面露出了个令人作呕的脸孔来。——我的脸孔。
哈!
我在笑吗?还是只是在咆哮?
是我疯了吗?是我的原因?谁知道,谁在乎?
我的皮肤往外鼓胀,我的骨骼寸寸断裂,我被从内向外的撕裂开了。
若是看到这之后的场面——若是看到这之后的场面,大概就连月亮也会觉得污秽不堪。
我听见扭曲至极的声音,癫狂的笑声像是个发了狂的怪物,沙哑,怪异,如同破损了的唱片机,那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的,嘎吱嘎吱响着的,歪斜的声音。
啊,我大概确实是在笑。耳鸣如同盛夏密不透风的骤雨,头痛欲裂。
饶了我吧。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上不过就是个歪曲的肉块罢了。
我可能昏过去了,也可能一直清醒着。双手沾着粘腻的肉块。头发湿的让我恶心。我湿透了。
我身上的血是我的吗?还是他的?他是我吗?还是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的脚尖碰到了那堆人形的死物,我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音。
再如何询问她也不会得到回答了。
这大概就是我的下场,所以我不喜欢提问,我的困惑就算宣之于口也不会得到解答,更何况它们都是些危险的秘密,我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啊?你问我现在的感受?
淦,你不会认为我能在这种行为里得到什么快乐吧?这也太变态了。
……说真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放轻松点,我只是不想死,她代我去死,很简单的关系。要是我最后栽了,那我也毫无怨言,所以她应该也没有怨言,大概吧。
我蹲了下来,执起她的手来,那胳膊软绵绵的,像个漏出棉花的玩偶。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所以夜之幕布轰然垂落,将我谢幕的姿势掩盖在了渐渐聚拢的城市之间潮湿浓雾之中。
3
“我在构思一个故事,一些旅客的故事,所以我想知道些关于你的事情。我很好奇。”
令人昏昏欲睡的摇晃车厢之中,我壮起胆子向着对面的男人开了口。
他的长相说不上英俊,也不算丑陋。脸上钉满了有些吓人的装饰,眼睛细长,看起来非常凶恶。他穿着身不知道哪里买来的什么电影主题衣服,张着嘴的鲨鱼图案实在有些过时了,看起来很傻,破旧得都裂出了几道口子,牛仔裤也磨得掉色了,一双老旧的登山鞋,鞋跟甚至有些被磨花了。
他的表情阴沉又危险,那本推理小说已经被他翻完了,静静地摆在一边。中途他甚至要了一杯咖啡。
我想当时应该是个好时机,但……用咖啡开始话题?我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我还是错过了。
我在这车上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设想,我想他可能是个高中辍学的小流氓,或者是个混在道上的危险人物,可能手上有几条人命,又或者负债累累。
他可能是个思想幼稚的叛逆青年,和姑娘私奔了却被骗光了钱财无情地被撇下,又或是他撇下了姑娘。唉呀,好像越来越离谱了。
总而言之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公子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撑着脑袋,终于将视线转了过来,暮色四合,远处已经渐渐浮现出了城市的轮廓。他的眼瞳映出那座城市的倒映,灰色的,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他的目光落在城市远处的某个点上,像是在眺望什么遥远的东西。
“那要叫你失望了。我没什么故事。”
“要是与我有关,那它一定很烂,烂透了。”
“你没办法去评价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
我坐直了身体,翘起了腿来,试图给他点信心。说服别人之前先得说服自己,我得先摆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才行。
“也许它会很烂,说不定到了最后谁也看不懂。但谁又能说得清呢?万一里面会有你的故事,万一有了你的故事,它意料外的还不错呢?”
“……”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了头来,以手掌盖住了杯口的豪迈姿势端起了手边的马克杯。
“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喝了口那杯几乎冷掉的黑咖啡,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除了我是谁。”
这说法实在有些奇怪,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开口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呢?”
他的面孔像是覆着假面般僵硬,雾色的灰眼睛却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般死死瞪视着我。
那瞳孔中心一点猩红的疯狂之色在黑暗之中莹莹发光。
“我你不就是我吗?”
我睁大了眼睛。窗外掠过停驻着飞鸟的电线杆。
我的身影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空荡的车厢空无一人,死寂悄悄蔓延。
4
我醒了过来,车厢令人舒适的震动让我睡着了。
我从一环套着一环的噩梦里坠落,挣扎之际猛地踢蹬了脚边的车厢墙壁,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对面的男人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那打满了洞的混混脸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实在是看得我心惊肉跳,我赶紧低下了头。
说实在的,我只是个公司的小职员,没什么背景,也没怎么锻炼,实在不想在出差途中惹些什么麻烦。我攥紧了手里的手包,十分丢脸的用干涩的声音道了个歉。
男人向我摆了摆手,似乎没有想要找我麻烦的念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边摆着本硬皮书。似乎是已经看完了,被放在了一边。
我用眼角瞥了瞥标题,不是我感兴趣的类型。
海浪一样的浓雾浓的几乎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灰白枯燥的色彩将这列火车淹没。
实在让人有些提不起劲来。
开往终点站的火车摇摇晃晃的进了站,一些等不及的乘客站起了身。
过于稀少的乘客让车厢安静的咳嗽声都清晰可闻。
随着广播的声音,我也站起了身,这趟旅程的结果谁也无从知晓,我艰难的搬下了行李。
坐在座位上的怪乘客也起了身,他垂着脑袋,细碎的短发垂在额前,双手插兜,我确信他看到了,但那本硬皮书还是就这么被他丢弃在了桌上,他像个想要抛下一切的落魄流浪汉,迎着我融进了陆续下车的人流里。
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柔缓的寒意漫上心头。
像是一尾潜在心海深处的鲨鱼,幽灵一般游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