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
2:25am
刺耳警笛打破冬夜难得的平静,警车呼啸着驶过街角,急促闪动的车顶警灯,蓝红交替的流光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幻影。
咖啡馆的后门外是一条肮脏狭窄、路人会本能快步通过的小巷。在这里,毫无疑问,你会发现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从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投来窥伺的视线。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和现实中的恶棍都青睐这种地方,还有那些不想和你扯上关系,急于隐藏踪迹、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神秘混蛋。
宁越在咖啡店的霓虹灯招牌下停住脚步,试着向黑暗里张望,杂乱的脚步声就消失在小巷深处。他依稀看到长风衣的一角从余光里闪过,但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那个身影就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过去半个小时里的谈话并不愉快。
至少不值得让他午夜滞留在咖啡馆里,只为了听某个家伙遮遮掩掩,需要打上无数个问号的故事。而里面那些屈指可数的可信内容,事实上,都可以轻松从网上找到。
宁越的一只手始终揣在口袋里。只有他自己清楚,那里没有手枪:除了公寓钥匙,就是一封由今晚与他密会的菲利普·史培特先生转让、鬼知道从哪弄来的邀请函。而他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杯从Serenata咖啡馆外带出来的意式浓缩。加糖,加奶,双倍。Niflheim(尼福尔海姆)的冬夜很冷。到家之前,他能依靠的就只有透过纸杯外壁和皮手套传递到手心里的那一点点热量。
但是说真的。菲利普·史培特这个化名实在太蠢了。宁越走过半个街区,等待着步行灯亮起,忍不住再一次琢磨起这个问题:即使那位身穿风衣、头戴老式宽檐帽,试图将硬汉标签挂满全身的私人侦探能想办法把达许·汉密特或者雷蒙德·钱德勒从六尺之下挖掘出来替他写一篇量身定做的续作,他的长相和亨弗莱·鲍嘉差的也未免太远……足有乔治·拉扎贝版和皮尔斯·布鲁斯南版的邦德之间差的那么远。
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咖啡馆的招牌,反省如果自己也用个化名——比如江户川柯南什么的——也许会让之前的谈话气氛更融洽一些?
Serenata的灯牌下,小彩灯黯淡的糊成一片,依稀能看到坐在玻璃窗边的年轻女性身影。那是个很可爱的姑娘,绑成淳朴麻花辫的金棕色头发就像深秋沉甸甸的麦穗。作为店里目前唯一剩下的客人,她正专心读着什么,似乎一时半会都没有离开的打算。
在很久之后,宁越才意识到,这个在当时看来并不那么特殊的夜晚,或许确实能用小乐曲(Serenata)来描述:作为一曲壮丽残酷的血色交响乐中,轻松愉快的小夜曲。
但至少现在,甚至三天之后,他得知菲利普·史培特——上帝保佑,这居然不是个化名——的死讯时,青年都还对这一切毫无觉察。
此刻,他正在漫不经心的啜着纸杯里的咖啡,暗自赞许选择留在咖啡店里的年轻女人聪明的决定。
尼福尔海姆的晚上并不适合孤身一人的女性。
这是个危险的城市。
***
11.01
3:47am
当宁越推开咖啡馆的大门时,值班的侍应生并没有注意到这名在午夜上门的客人:可怜的年轻人靠着咖啡机歪歪斜斜的坐在柜台后,眼皮彻底黏在了一起,就算撑一根火柴棍,也会被毫不留情的压断。他额头有点发红,可能已经不止一次撞到什么地方,可那仍不足以将他唤醒——活像在替店里的咖啡做一份形象生动的活广告:Serenata咖啡,绝对不提神,保证睡的香。
宁越决定不去打扰他的好梦。青年的视线在咖啡店里扫过,如果是往常,他只会匆匆的扫一眼,就走向自己的目标:即使在晚宴之后也没有放松投奔舒适的大床,而是依然将自己埋在学术之海里的好姑娘。
今天稍微有些不同。
他饶有兴致的在店门口多待了几秒,大脑收集着每一个无论能否派上用场的情报——因为似乎这才是侦探应该遵行的守则:不要放过你身边最细微的线索。
侦探。
宁越从没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和这个名词扯上关系——即使是最荒诞的白日梦里。特工更值得人向往,对吧?想想看:那些酷到家的豪华跑车和性感火辣的美女,只有顶级手工西服才能衬托的潇洒身手和外加层出不穷的小玩意……那才是人人都会暗自艳羡的生活。
至于侦探,哈。古怪的Freak, 大腹便便的强迫症中年人,摇椅上抱着猫的阿婆,还有花了十几年还没从升到国中部的小学生。老实说,这可不是男人的浪漫。
直到这个特殊的夜晚。
稍早前——或者准确的说,前一天,十月份的最后一个黄昏。
新闻里的死亡报道并没能吸引宁越的注意,他正忙着核对报纸上的节目指南,挑选晚上拿来打发时间的电影。直到那个不太常见的名字闯进他耳朵里:菲利普·史培特。
谋杀。独居的中年人被闻到异味的邻居发现死于家中,死亡时间推定为三天前。可那根本说不通,在死亡的几个小时之后,这位‘当时已经死亡’先生,还和宁越在咖啡馆里有过一次不太融洽的会面。
但就算到了这时,宁越仍旧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和菲利普·史培特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真正让他们扯上关系的,只不过是来一桩eBay上的交易:
作为Computer Engineering专业的大二学生,总有一些让人手痒的小把戏想要尝试,可他精心配置的宝贝不适合拿来冒险,所以宁越干脆去网上低价买了一台二手laptop,方便用来做一些对守法公民来说相对“不恰当”的事情。
至于发现本该彻底格式化的旧电脑里有一个收集了大量关于犯罪学网站、以及falco调查组资料的隐藏分区,以及和之后的那次约谈,都不过是那只被好奇心害死的猫在宁越心里悄悄的伸了个懒腰。
但这件事确实给宁越心里不断摇晃的天平一端放上了一个小小的砝码,让他决定从衣柜里翻出那身不常穿的西服,并且敲响房东太太的屋门借来熨斗和熨衣板,将衬衫衣领和袖口的细小褶皱仔细熨平。
反正这个晚上也没什么好电影。
这才是让宁越选择赴宴的最终原因。
这个无法让人判断是否正确的决定,带来的却是彻底意料之外的结果:事情失控了。
迈出老旧的电梯间、走过长长的走廊,站在Anapa公寓里属于他的套房门口时,宁越还在头疼西装外套不知从哪里蹭上的口红印。而当他的手握上本该上锁、此时却仅仅虚掩的房门把手,却清晰的明白了情况有哪里不对。
“或许我该正式做个自我介绍。”
征得同意之后,宁越拉开咖啡馆轻盈的白椅子,在不久前才晚宴上有过短暂交谈的年轻姑娘对面坐下。本已散落在记忆宫殿角落的名字被重新从灰尘里拾起,Jennifer Morris,有着顽皮雀斑的可爱姑娘,Jennifer睁大了碧色的眼睛,眼里是叫人一目了然的好奇。
“我叫Ning, Eric Ning.”
公寓的景象仍清晰刻印在宁越脑中:如同飓风刮过的房间里,家具被粗暴破坏,杂物散落满地。扭断了脖子的死猫尸体被丢在地毯中间,墙上有两行血写出来的文字:
别多管闲事。
不然,你就是下一个。
而那正是让他改变主意,决定跨越诺克斯十戒的原因。
青年笑了,琥珀色的瞳孔亮的好像是半融化的太妃糖。
“——我是一个侦探。”
一、二,小羔羊,快躲好。
灰尘漫天飞舞,将世界包裹在阴霾内。木质家具陈旧的异味,破败的织物腐朽的气息,和浓重的鲜血腥甜混杂在一起,充斥整个空间。
三、四,捂住嘴,别出声。
歪斜的螺旋楼梯直通向最高层,来自天穹的光芒透过玫瑰玻璃铺满阶梯。十字架竖立在窗边,上面泼溅着沉浸的黑红血点。
七、八,快啊,快啊。爬进床底下。
厚重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在轰然巨响里倒落地上,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沉寂。不知从哪里传来飘忽的圣歌里,圣洁的女高音和女人凄厉的求救纠缠。
儿歌反复被哼唱,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笑。
九、十,他来找你了。
“住手,梅连——!”
握枪的手不断颤抖,瞄准镜后,泪水模糊了视线。
屋子中央的青年终于回头。他的面孔被黑袍遮盖,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堆叠在脖颈的金发。
手里的巨大镰刀垂在地板,鲜血从刃尖滴落,在地淌出一小片暗沉的红。
他笑了。
“你又来晚了,维勒。”
梦醒了。
可噩梦还在继续。
这是维勒永远的梦魇。
“你肯定不相信我昨晚遇到了什么。”
一般而言,人们说出这句话是为了勾起听众的兴趣。在等到充满好奇的询问之后,才会满怀成就感的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顾史知道他不太可能从同伴嘴里得到回答。所以当他看见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文件,将视线投到他身上之后,就自顾自的开始讲了起来。
前一天晚上,当顾史回到离学校不远的出租屋,发现自己身上的临时警员证不见了。如果被上司知道,不仅这段时间的实习积分全都要泡汤,他还会有大麻烦。
他努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证件是什么时候,然后终于想起,是在结束巡逻之后,路过某个阴暗的小巷,他曾经掏出证件吓唬两个躲在小巷子里抢劫中学生的小混混。
顾不上已经是深夜,顾史抓起大衣,匆匆忙忙的跑出门。
街上没什么行人,更不要提偏僻崎岖的狭小暗巷。就在他仔细搜索小巷肮脏腌臜的地面时,突然感觉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盯上了他。
那是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潜伏在人类古老本能里的危机感被唤醒,巨大的恐惧降临在顾史身上。说不清楚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更加不妙的原因,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移动,只能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瑟瑟发抖的感受着黑暗里的东西朝着他逼近。
就在这时——
变身战士出现了。
“…………”
“…………”
“……变身战士?”
“……对,变身战士。”
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之中。
顾史试着形容那个突然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命的英雄。
有点困难。
那突然充斥了整个小巷的闪亮光彩,穿着和特摄片——或者更准确的说,魔法少女动画里一样华丽的战斗服,轻而易举挥舞着足有一人高的长刀,和笼罩着黑雾的怪兽噼里啪啦夸张战斗,从小巷一直打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被那些音效吸引,打开窗户张望的战斗身影实在是……
太闪了。
“呃,总之就是,PikaPika,光芒四射,闪闪发亮,稀里糊涂,哐里哐当,DuangDuangDuang的……你懂吧?”
恐怕懂不了。顾史绝望的想。因为换他自己听到这,肯定完全搞不懂。
不仅搞不懂,还要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替对方给精神病院打个电话。
“应该是个男人……毕竟那个变身战士个子比我还高。但是变身战士既然存在,说不定真的有身高一米八几,胸跟搓衣板一样平,还满身肌肉的魔法少女什么……”
……这么说的话,一个成年男人穿着露腰的华丽战斗服,浑身笼罩着七彩光辉战斗,确实有点奇怪。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再一次凝滞了。
顾史坐立不安起来。虽然他一直知道同伴是个寡言到让大部分人第一次见面会产生错觉,认为这是个冷酷无情不好相处的家伙,但这次的沉默比往常还让人心里没底。
“哈,哈哈,可能是我把梦当成现实了……”顾史干笑着,决定在对方真的给精神病院打电话之前先开溜。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讲到那个不知道是能证明那一切并非幻想,还是相反,正好说明这都只是个梦的后续:当他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的在自己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外出的衣服,鞋底上满是泥污,而他丢失的警官证正好好的摆在他床头。
“说的也是。毕竟变身战士什么的……”
“太奇怪啦。”
许久之后。
当顾史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的转角,始终沉默不语的同伴,像是受到极大的打击一样,把脸埋进了双手掌心里。
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虚弱的在掌心里响了起来。
“……变身战士,哪里奇怪啊。”
“看着验光镜,先不要眨眼。”配镜师格罗里安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验光机硕大的漆黑外壳顶端,看向另一端的顾客。那是一个年轻人,自称已经近视了七八年,可惜原本的镜片在一次事故里被压坏了。病人的脸被机器遮挡的严严实实,仅仅能看见头顶蓬松杂乱的金发。年轻人没有抬头,只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配镜师重新低下头。他熟练的调整着机器校准位,记录下测量出的瞳距和屈光度。当他再一次看向年轻人的时候,对方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格罗里安看见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睛。绿眼睛。瞳色很漂亮,就像名贵的宝石,让他这样老练的配镜师都忍不住在那大概千分之一秒里觉得有些可惜:这样的眼睛实在不该被遮挡在镜片后面。
后来,当他握着化验单,看着姓名栏上的花体签名,才想起为什么当时脑子里会冒出绿宝石这样更适合出现在隔壁百货大楼橱窗广告上的描述来。
安赛特。绿松石。这就是客人的名字。
格罗里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当他将树脂镜片镶嵌到细框眼镜的镜框里时,仍然在琢磨着谜题的答案。雾视读数?散光轴向?红绿平衡加球测?没有问题,每个步骤都清楚准确。不是这些,不是技术上的问题。那会是什么?
配镜师的直觉告诉他,这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让他止不住的感觉,这位绿松石先生,和他的任何一个顾客都不一样。
一天之后,配镜师仍然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而绿松石先生已经上门来取眼镜了。
当他将眼镜架上鼻梁,试验新眼镜戴着是否还算舒服时,格罗里安终于想到了。他的鼻梁上没有镜架留下的痕迹,梳成单马尾的金发里也没有眼镜腿压出来的折痕。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常年戴眼镜的近视患者。
还有更多不对的地方。
就像此刻。本应该正好合适的眼镜显然让年轻人头晕了,他摘下眼镜,眨了眨眼,那双明亮的绿眼睛上并没遮挡着任何雾霾,反而灵活的和任何一个健康人一样。
格罗里安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您……是不是并不需要眼镜?”
可这说不通。配镜师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机器上的读数不仅早已经给出了回答,甚至还是个精准到度数的答案——
——年轻人却笑了。笑容里带着惊讶和赞许,还有几分让人说不清楚的味道。“是啊,我不需要。”
他说着,调转手腕,拇指在胸口戳了戳,留下一句让人意味不明的话语。
“可‘他’需要。”
配镜师并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可这已经不重要了。绿松石先生是他今天预约的最后一名客人,之后的整个下午,他都能够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悠闲时光。
玩游戏或者是个好主意。他这么想着,打开了年轻客人留下的网站,输入对方作为感谢送给他的游戏测试账号。
谁都有点小秘密。
而他说不定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他想的没错。
伊扎克永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今天是他来新奥尔良的第二个晚上。
前一天午夜,他搭美铁从芝加哥到新奥尔良来,火车——一如既往的——晚点了六个小时,凌晨两点,当他终于躺在拉芙小屋柔软的大床上,已经彻底精疲力尽,头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一整夜都安详的像个婴儿。
第二天就不那么美妙。
暴露于地面的墓室,墓室上层被日复一日炙烤的死尸,包围城市无处不在的沼泽和游荡在水道的沼泽鳄,秋葵汤里的不明肉块,还有开在街头巷尾、悬挂着彩珠串帘子和其他奇怪玩意的巫毒商店……这一切都让在风城生活了半辈子的伊扎克不知所措。
这鬼地方糟透了。
可是晚上,当伊扎克看着艾玛装饰满精致水晶珠子的枚红色指甲发呆时,他又一次改变了主意。艾玛是拉芙小屋的女主人,伊扎克猜不出她的年纪,但她有充满年轻弹性的光滑皮肤,饱满的脸颊和明亮的绿色眼睛。她的头发染成了白色,发型非常时髦,服装也很得体。连她漫不经心用火钳挪动壁炉里噼啪作响的干燥木炭时,都带着让伊扎克着迷的风情。
好吧,其实也并没那么糟。伊扎克开始这样想。
可惜这个念头没能持续太久。
——准确的说,只持续到几分钟后,他透过读书室的落地窗,看到院子篱笆外的那个怪物为止。
“那是什么?”
伊扎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别太惊恐:实际上,他只勉强做到让自己不像个被吓尿裤子的青少年一样尖叫出来。或者他该为此感到自豪。因为……上帝啊,那个披着肮脏皮毛,佝偻着背脊的怪物正像猎犬盯着感恩节的火鸡一样盯着他,那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垂涎——渴望撕裂他血肉,大口咀嚼他的那种垂涎。
“哦,是只Rougarou.”艾玛只看了一眼就得出结论。
伊扎克没能马上反应过来。艾玛的语气就像在说,‘哦,那是邻居养的大丹犬’。
“什么?”
“Rougarou(湿地狼人)。”艾玛重复了一遍。
大脑在停滞了两三秒之后终于重新起作用。伊扎克咽了咽口水,眼光一秒都无法从那个怪物身上移开。“你是说,Werewolf(狼人)?”
“不。”艾玛惊奇的看着伊扎克,表情和伊扎克看到自己指着泰迪喊“Kitty”的两岁小外甥差不多,包容,又带着点轻蔑的同情,“湿地狼人和狼人是不同的。”
“见鬼,你究竟在说什么?不管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们都不可能——”
“它们是存在的。”
像丝绸一样柔软的话语里充斥着让人不敢质疑的力量。伊扎克忘记了自己本打算说什么,他望着艾玛闪闪发亮的绿眼睛看了一会,狼狈的移开了视线,并且决定不再让这个话题继续。
“我们必须报警。”
艾玛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但她还是在茶几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了伊扎克一直以为是装饰品的古董电话听筒。她短裙下面优雅交叠的双腿已经再也无法吸引被紧张和恐惧所支配的男人。当她的声音从伊扎克身后响起时,那个怪物已经在试图推开篱笆木门了。
“哈喽,罗伊警长?是的,是我,艾玛。艾玛 拉芙。”
木门应该关着,但伊扎克不记得上面有没有锁。他的心脏收紧了,怪物看起来马上就能进到院子里来,它 马上 就要来了,来抓住他——
“当然,当然,随时欢迎您和太太到我店里来——我刚得到了新的存货……”
“该死的!说点有用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它就要进来了”
伊扎克忍不住大声咆哮。他握住了壁炉边的火钳,挥舞了两下,又绝望的放下,转而拎起木椅的两只椅腿,希望能用这个稍微阻碍一下怪物可怖的利爪,好给自己争取几秒逃跑的时间。
“什么?不,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的新——客人——他被试图闯进来的湿地狼人吓坏了。”
怪物的利爪太长了。那可能是捕猎的利器,在开门时却不怎么好用。于是它终于放弃了尝试,直接以身躯撞破了树篱,朝伊扎克咆哮着冲了过来——
一道白色的影子擦着伊扎克身侧冲向了怪物,在他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之前,将怪物撞进了歪倒的篱笆里。痛苦的惨叫和野兽的嘶吼声从篱笆里传出,但是很快,一切就重归了平静。
伊扎克看向身后。艾玛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她宝石蓝色的连衣裙随意的堆在地上。
这时候,男人终于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今天是个好日子(yes,today is a good day.)。”
他木然的抬起头,皎洁的月光从天上照射在院子里,让旅馆小院明亮的就像白天。白影从树篱里踱出,柔软的毛发随着优雅步伐如同海水般起伏。那是一头巨大的白狼。
伊扎克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当他听见艾玛的嗓音从巨兽喉咙里滚出时,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你最好把椅子放下。那是我祖父用过的,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
它——或者她说道,那张野兽的脸上,露出了属于艾玛的神秘微笑。
“我说过,它们是存在的。”
伊扎克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棉被里面是结界,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能把手和脚伸到棉被外面去,否则就会被躲在床下的怪物吃掉。
林三三抱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两只手紧紧的攥着被角,生怕一不注意把手指头留在棉被外,然后被怪物一口吃掉。可窝在里面太热了。三三撑开被子角,让棉被外的风钻进被窝里,又轻手轻脚的重新掖好。总是乱翘的短毛被汗水打湿,服服帖帖的顺在脖子后面,黏糊糊的,刺的后背怪痒痒的。他把脚也往回缩了缩,可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干脆整个人都蜷起来,像个在蚕蛹里等待春天的蚕宝宝。
半夜上厕所回来,关灯前,要站在开关边心里默默念十个数,关上灯,要在十个数数完之前钻回棉被结界里,否则就会被躲在床下的怪物用黏糊糊的触角卷住吃掉。
林三三站在门边用眼睛瞄着从门口到小床的距离。上一次跑的太急,被床柱撞了脚趾头,可疼了。他伸直胳膊把手搭在电灯的开关上,又偷偷把脚朝着床的方向挪了挪,好让等会和怪物在黑暗里的赛跑能少跑几步。
就在这时,“吱呀”的开门声透过儿童房厚厚的白色木门的传进了林三三的耳朵里。
三三转过头,盯着门和门上海盗船的贴画,犹犹豫豫的缩回手。
不能打开门。
害怕惊动床下的怪物,漆成白色的门把手被一点点扭开。门也缓缓的开了一条小缝,灯光透过缝隙射在走廊里。
不能走进走廊。
门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黑黝黝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让男孩就像只不知道该不该从树上爬下去、窜到行人道上捡松果球的小仓鼠。
“妈妈?”
茸毛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出啪嗒一声响,太响了。三三缩了缩脖子,迈开步子一溜小跑到了主卧室的门下,气喘吁吁的双手握住门把手。
“爸爸!”
门没开。咯噔,咯噔,铜制的门把手被小男孩扭的响个不停,可厚重的谭木门仍然顽固的把他挡在门外。
“妈妈,爸爸,开门呀……”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三三把巴掌握成小拳头,咚咚咚的砸着门。
除非爸爸妈妈醒着。
爬下树干的小松鼠,被躲在灌木丛里的野猫抓住了。
否则——
“是骗人的。”
隔壁的小囡姐姐三年级了,比三三大两岁。她坐在车棚的栏杆上神神秘秘的对着爬不上去的三三说,脑袋后面半长不短的马尾辫一晃一晃。
“如果从棉被结界里钻出去,不会被床底下的怪物吃掉,只会被抓住,拖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听五年级的红红姐姐说的,不会错。”
“啊?另一个世界什么样?这个……”
林三三跌跌撞撞的跑进儿童房,重重的关上门。顾不上数数,头也不回的暗灭灯,就飞也似地钻进了棉被里。胸口擂鼓一样的敲,他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不敢往外看。床底下的怪物正发出指甲刮玻璃一样的大笑声,触角在床边蠕动,寻找机会把林三三抓走。
现在只剩下棉被结界能够保护他。
天亮了。
林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枕头横在床上,他只勉勉强强的枕着一个角。棉被一半搭在他肚皮上,一半全都滑到了床底下,两条短腿裹在画着叮当猫图案的蓝色绒睡裤里,一条还在被窝里,另一条已经骑在了棉被外。
妈妈来叫他起床了。
“小懒猫,起床啦,再不起来,上学就要迟到了。”
听到妈妈的声音,这次林三三没再向往常一样耍着赖要再睡一分钟,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了妈妈怀里。抽抽噎噎的讲起昨晚和床底下怪物搏斗的故事。
蓝色的木门上,米老鼠的贴画咧开嘴角,嬉笑的看着他。
“全是怪物的世界,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很长时间里,少年沉默着,没有发出声音。
而隔栅的另一边,修女在耐心等待。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造访者:他们或许在斟酌语言,或许还不确定是否准备好开始这次倾诉。
但是,在修女内心深处,还存在着某种让她自己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怀疑的预感:也或许,少年并不需要经过她的传达,就能够向上帝倾诉深藏心底的秘密。
实际上,在最初见到少年的时候,她就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萦绕着某种奇特的氛围,像是圣灵或者先知,那些被主选中,肩负着使命出生的特殊存在。
可当少年的声音在狭小昏暗的忏悔室中响起,她才意识到,少年背后隐藏着的,并非降临自天际的圣光,而是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暗。
“请不要见怪,我将要讲述的,是关于异端的故事。”
“不知道您是否相信魔法?虽然有个更准确的说法,魔术,但是为了避免和那些活跃在舞台或屏幕上,玩弄技巧和光影障眼法,为世人带来欢乐的可敬存在,请允许我用这个并不准确的词汇继续我的讲述。
这世界上存在这一群为了抵达与探求根源,践踏人性,伦常,道德,和牺牲所有尘世准则,不惜为此付出一切,藏身于历史的幕布之后,能够使用魔法的的异端,‘魔术师’。
而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甚至,是魔术师中的异类,异端里的异端。
因为我的身上,在灵魂中,寄宿着不可知之物。
我的学派将其判断为螺旋之祸,如同曾经的蛇,第二十七祖,无限的转生者罗亚和圣堂教会所属埋葬者西耶尔之间的关系。有某种外来之物,将我选为其凭依,妄图借由我的肉体转生。
……只是,我很清楚,那是错误的。
响彻在我灵魂中杂音,并非外来的异物,它一早就与我同在。”
“选择这所教堂,只是因为这里与协会,与教派,与圣堂教会都扯不上关系。
所以我可以剥离世俗加诸在我身上的标签与印记,只是向着冥冥之中,作为世界真理运转着的法则,或者魔术师所信仰的根源发问。”
“我的出生,我的……这个存在,是否有被准备的驱壳之外,其他的意义。”
透过隔栅狭小的缝隙,修女能看见少年交叠着双手托住下巴,那双冬日湖面一样透彻而冷漠的双眼,像是穿透了两人之间的阻隔,注视着她、和她身后为替世人赎罪而流血的圣象。
“……虽然还没有获得导师的许可,但在未来的某天,我将会踏上某个不为人知的战场。”
“我不愿将其称之为命运。
可是或许,那确实是我终将迎来的宿命。”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记住我的名字——这名字,就是唯一我存在的证明。”
“我叫做萨斐,萨斐·德克西亚。”
修女并没听到少年离去的声音。
可当她最终推开忏悔室厚重的木门时,里面空无一人,冰冷宁静。
就像不曾有人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