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浪再次撞上这艘小帆船时,希波利斯第六次吐了出来,把胃里最后一丁点蘑菇粥放归大海。逸闻学者瘫靠在船舷,用毯子和斗篷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只露出一双颤抖的手,将糟糕的旅途写进书卷。
“大概还有多远。”希波利斯脸色惨白如新雪,气若游丝地问道。那位执着帆脚索的灰白色巨塔没有立刻回答他。索利多金币般的双眸凝视着前方,右手收放自如,控制着帆船的速度与航向,让这简陋的小船行驶在惊涛骇浪。
“快了。”巨塔的回答简洁而迅速,其惜字如金让希波利斯联想到那位红袍的审判长。换成是以往,希波利斯便会追问起他是如何在学会对抗冰海,追踪猎物,判断航向。但现在,逸闻学者的体力只够他问出关键的问题了。
“老猎人——或是拉尔夫先生。我好奇你作为怪物猎手的传说,但我更好奇,”一阵小小的颠簸让希波利斯停顿了一小会儿,“是怎样的变故让一位传奇隐退在渔村之中?”
老猎人没有回头看他,金色的眼睛穿透波涛与浓雾,搜寻着目标。
“我没有隐退。”他的声音低沉且沧桑,宛如一张陈旧的琴,“只是将探寻谜团选作新的方向。”
“呃,我觉得像你这样狩猎大师,一定知道古怪的漩涡是卡律布狄斯所为,何必还跑一趟。”希波利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回答他的却只有狂风呼啸。
“经验主义只会留下遗憾。”良久,老猎人才给出自己的回应。“但如果真的海怪卡律布狄斯捣鬼,你不是在重操旧.......呕!”
帆船不闪不避,迎面撞上一堵浪潮。冰冷的海水把希波利斯浇了个透,学者两只手扒拉在船舷,第七次吐了出来。
“所以说,呕。是什么让您选择了新的道途呢。”他怀抱着那本被裹在防水鹿皮袋里的硬壳书,牙齿打颤地问道。
“无知与谜团才是真正的恶兽。”老猎人缓缓开了口,“就像你无论枭去多少只海德拉的假头它都能存活,唯有发现真正的脑袋才能将其一击毙命。”
“所以你仍是猎人,只不过狩猎的对象换做了真相与疑云。”希波利斯打着哆嗦,飞速写下他的话语,“但这是一条更艰难的路。你面临的对手无血无肉,遁于虚无的迷障。”
“藏匿得再好的野兽也会留下行踪,隐瞒得再深的真相也会埋下痕迹。”老猎人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我也有疑惑需要问你,诗人。”
“逸闻学者,或者简称学者。”希波利纠正道。
“我曾读过你的故事,戏剧与小说。你擅长撰写不着边际的史诗,离奇夸张的情节,动人煽情的悲歌。”
希波利斯试图争辩,但一波新的浪涌让他收了声。
“你为何选择了新的道途,将编篡真实确凿的书册当作新的目标?”
风浪渐渐缓和。罗西亚的希波利斯攥紧了那本《科利恩万物全书》,没入长久的沉默。
老猎人没有追问。他收起帆,将船锚扔入水中,又挽起袖子,摘下手套放进腰侧的小包。
“天要放晴了?”希波利斯勉强打破尴尬。
拉尔夫并未立刻回答他,只是将握起那柄最沉的铁矛,把之用另一卷麻绳牢牢捆上,掂了掂手。
希波利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静的海面上,一个漩涡正在汇聚。涡流之间,两对发光的眼睛透过海面,散出幽光。
“别掉进水里。”老猎人沉声说道,猛地将投矛朝那阴冷的眼眸掷去。
漩涡激荡了海流,铁矛刺穿了寒风,海面为卡律布狄斯的鲜血染红。异怪发出愤怒的长啸,裹携着洋流,试图将船只吞没。老猎人的左手握紧了麻绳,将之作为驯兽的缰,右手则掷出第二支矛。
海兽发出愤怒的咆哮,激流汹涌地搅动船只,将其拽向波涛的中央。拉尔夫的双手一寸寸地拽扯着麻绳逼近猩红的漩涡之眼。卡律布狄斯的背鳍与长尾已然清晰可见,其掀起的湍流几乎要挣断束缚,扯碎帆船。
在船只崩毁或海兽力竭之前,老猎人松开了手。从压制中挣脱的卡律布狄斯飞速沉入水中,麻绳飞速地窜入海面。但就在其几乎要随之消失的前一会儿,拉尔夫的右脚猛地踩上绳尾,再一次拽住对方。
愤怒被挑衅点燃,仇恨在酝酿,两对发光的眼眸幽幽地出现在前方。背鳍扯开平静的海面,修长巨硕的身躯猛然从水中跃起,带蹼的前爪挥舞着,纺锤型的头颅裂成三瓣,以层叠的尖牙袭向船首持握着狼首巨锤的白狼。
在被口齿吞没前,他的双臂骤然化作巨狼的利爪。狼首巨锤化作卷册中记载的流星,凿上刺入海兽侧颅的铁矛。
骨骼碎裂的声音宛如丧钟,铁矛钉进怪物的大脑。沉重的一击将其猛地掀到一侧,砸起水花与海浪。海兽的尸体沉下去了数秒,接着缓缓浮起,涌出的血弥开一大片猩红。平稳的风浪中,老猎人重新戴上手套,弯下腰拾起那串麻绳,系于船尾,又将船锚从水中拽起放好。
“返程了。”他升起风帆,平静地对我说道。
小屋外,热烈的篝火同舞蹈与歌唱交织在一起,驱走黑暗。小屋内,希波利斯坐在火堆旁,裹着毯子,将《科利恩万物全书》摊开在桌上。
“咚咚!”门被重重锤了两下,在逸闻学者喊出“请进”前,来者便推开了门扉。老猎人站在屋外,将一串腌鱼精准地抛进希波利斯怀里。
“渔民的感谢。”拉尔夫说道,指了指自己行囊上挂着的一长溜腌鱼。
“这么快要启程了?”希波利斯痛苦地将腌鱼们推到一旁,捧着书用力扇了扇味道。
对方沉默地颔首。
“祝你好运,拉尔夫先生。”希波利斯在毯子里朝他挥挥手以作告别。
“愿你写书的旅途一路坦荡,学者。”
老猎人掩上屋门,脚步声渐渐融进夜色里。希波利斯拿出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将今天的见闻抄于书上。
他的故事已然谢幕。他的道途开启了新章。
Chapter 3
Stay Calm 风平浪静
入城不久后,为了提高情报收集效率,建立起行之有效的情报传送机制,三位领头者总体考量了全体的脚程与探索速度,结合帕维纳城地图,将这座造型规整城池的南部分割为大小相同的格子,横向自西向东以字母A—H标序,纵向以数字1-6标注,共计划分为48个区域。
探索小队们步履匆匆行于这方棋盘之上,穿越街头巷陌,踏足诡异房屋,开启可疑宝箱,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地毯式搜索。
城中主道与小路纵横交错,探索小队相遇又分离,众人行径的痕迹彼此勾连,悄然无声地织起密网,将城市由南向北裹入其中。各种消息则顺着一根根网线飞速布散传播。
帕维纳东居民区的一角。
“铛啷——!!!”
手杖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闪电般击穿盔甲的薄弱部位,绞断死灵法术操控的丝线,厚重的盔甲当即四分五裂坠落在地,发出接二连三的冬冬脆响,响声震天,足遏行云。
“注意身后,是死灵法术。”铂金发色的血族言简意赅地提醒道。
——继海伦娜·凯勒于D4区域吹响号召大毛来揍小三的号角后,这支队伍不消多时就遇上了游离四周的收藏家,接着根据对方提供的消息转移至东居民区。
盔甲眼眶间的蓝焰无声熄灭,雷蒙德·克拉珀姆地跨过七零八落的钢铁部件,在凯恩斯·洛坦一脸庆幸地念叨着“真是靠谱”的背景音下,将视线投入屋内。
“死灵法术?”狼人动了动耳朵,仰首望向高耸壮绝的书墙,疑惑地陈述道,“从进来到现在,我还没听到其他生物的动静。”屋宅之内既没有人,也没有鬼,那么究竟是谁在施展法术?
这是一座典型的学究式屋宅,正对门口的一整面墙完全被书籍填满,它们井然有序、安安分分地整列于书架之间,整齐如钢琴的琴键。螺旋的楼梯从书架前盘旋而上,犹如看守此处的逶迤长蛇。
万籁俱寂间,细碎的沙沙声从毫无灰尘的地面腾起,突兀地自空气中凝析而出,交错虬结,幻化为一片片文字、一段段历史,它们无声展开、变幻又忽然散落,化作片片光屑,消弭于空气之中。
光影消失,无人行走的地面之上凭空响起脚步声,直至门口。一股跨越时光的意志触碰在场诸位的灵觉,将视线指引向波伊提乌大图书馆的方向。
执着的意念铸就奇迹,不屈的执着盘桓于此,向来者昭示主人的行方。
凯恩斯·洛坦“嚯”了声,才一本正经地慢悠悠回答了狼人的问题:“感觉到了吗,这股神秘的气息,八成是幽灵吧。”
猎手不信地挑起眉梢:“难不成你见过?什么模样?”
血族慢摇手指,笑眯眯道:“非也,非也,正因为肉眼难以窥见,所以才叫幽灵。”
“……”海伦娜·凯勒耸肩,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比起幽灵她更在意的是吸血鬼死后竟然也能驱动死灵法术,这似乎超出了狼人此前的认知。
狼人将其按下不表,展开地图道:“不管是不是幽灵,那股意志都将方向指向图书馆。而大图书馆在北方,超出了我们当前的探索范围,恐怕得过段时间。”
“好事多磨。”暖金发色的血族摆手,兴趣盎然地端详着地图,指在最西北角A1区域说,“中央方位人多的是,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不如去边缘查探?”
从信息收集角度而言,这样分配效率最高,是以海伦娜与雷蒙德均无异议。
二鬼一狼行动力极高地折返西方。
狼人边走边展开地图,核对路上遇到其他小队交流的信息——在海伦娜·凯勒的预想中,和两只吸血鬼组队意味着一路硝烟弥漫,尔虞我诈,但实际上除了时不时要给大毛通风报信以外,这一路堪称风平浪静。
一是没什么可诈的。当前获得情报的内容指向不够明确,隐瞒线索不会为任意一方带来任何好处,勾心斗角便显得毫无必要、徒增成本。
二是性格原因。海伦娜·凯勒始终将狼群利益放在第一,当下首要目标是黑日恩典,又进退是鬼,警戒之余无心主动找茬。凯恩斯·洛坦性格随和,除却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之外,对许多事情并不关心,小辈没动作他也不会故意挑起争端。至于雷蒙德·克拉珀姆,他虽然说话并不客气,却是彻头彻尾的效率至上主义,鬼狠话不多,只要任务高效推进,并不在意通行之人是狼是人还是鬼。
三,很巧的是,这两鬼一狼办事效率都很高。
海伦娜·凯勒梳理:“首先,从整体情况而言,帕维纳城已全方位与外界隔绝。城门被不明物质组成的黑雾包围,无法暴力破开;高空之上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屏障,飞鸟不渡;至于城下河流——能钓到鱼,但介于我们站在城墙之上甚至望不见彼岸的人烟,不到万不得已想必无人尝试。”
凯恩斯·洛坦笑叹:“嚯。水陆空全面封锁,这岂不是插翅难逃?”
“怕了?”雷蒙德·克拉珀姆侧目,不咸不淡问道。
“嗯嗯,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回家。”谈笑风生的血族眉眼弯弯,唇边浮现出略显矜持的微笑,“但我更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一个观点,倘若将所知比作一个圆,将圆外视为未知,所知越多,圆周越长,接触的未知之数也越多。”
“你求知欲还挺强,我还以为你就喜欢摆弄那些棋子。”海伦娜·凯勒插进话来,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金发吸血鬼,诧异说道。
“人们往往只关注自己想要关注的重点。”凯恩斯·洛坦不以为忤,意味深长地答,“这点上狼和血族也一样。”
海伦娜·凯勒脚步微顿,耸了耸眉尖,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死性不改,承认得坦白:“很高兴你提醒我多关注我的重点。”
雷蒙德·克拉珀姆对他二人的对话毫无兴趣,只走马看花望过剧院门口花花绿绿的海报们,并在海报装饰尤为争奇斗艳的《燃夏》上停留了一毫秒,随即无情截断一狼一鬼的话头:“说重点,帕维纳的。”
真是冷酷无情的工作机器。
海伦娜·凯勒在心中变更了对雷蒙德·克拉珀姆的评价,并开始深切怀疑:这吸血鬼真的会跑去当小三……?
但这个念头不到一秒就被她拋诸脑后。要问为什么的话大约就是——狼好,狼没错。
海伦娜·凯勒本想参考一下吸血鬼对上述情况是否为幻术操控这一观点的看法……不过就目前而言,两只吸血鬼与自己所见皆同。
这已很能说明问题。若非幻术太过高明,众人所见所闻便不是幻术。
海伦娜·凯勒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她清清嗓子,继续总结道:“除此之外,城内具体情况我大致分为个部分,原住民,动物,奇异现象及石板。”
“原住民大致分为以下三类:一、各种原因已死亡并留有尸体的;二、暂无法判定死亡,行为刻板僵化,犹如木偶的;三、行为奇异尚在观察的。
第一类多出现于室内,死状可怖,常伴以石板的碎片。第二类分布广泛,主要特征为自说自话,反复演绎某些情节,眨眼、呼吸节奏间隔一致得一丝不苟,对外界刺激缺乏反应,犹如八音盒之上翩翩起舞的舞者,无穷无尽地循环往复。至于第三类,譬如混在骷髅间跳舞的那个,对接的队伍还没传回消息。”
“动物,进城以来见到的动物屈指可数。首先鸟类,不必多说,城墙下鸟羽纷飞。昆虫,一只没有,比鸟更诡异。鱼类,暂时没有异样。哺乳类,暂时没有异样——不过城东有只专偷金币的猴子需要注意。”
“石板,上刻大公家族的百合家徽,同时也是通往歌剧院的钥匙。目前被发现的石板一共八块,分别在歌剧院门口、市政厅、死墓军哨所、商会、居民区、城墙墙角、旅店、行刑台。石板背后镌刻着不同的诗句,整合如下:
我的生命冻结在永恒的边境,
我无法被时间的洪流推向死亡。
这份孤独的荣耀将常伴我身,
……(待补充)
令我躲避死亡的追猎,
令我的魂灵永不消亡。
我挣脱了桎梏枷锁,
……(待补充)”
“奇异现象。一是死者临终前所表露出的种种绝望与疯狂;二是生存地远在缄默之语海德拉大沼的海德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帕维纳;三是帕维纳登记在册的常住人口数量远比现城中所剩居民及外逃难民要多,不知失踪人口所去何方——备选答案倒是有一个,门前拥有大量足迹的歌剧院;四是城中频发原因不明的幻象;五是昨日之物重新出现在帕维纳,譬如珀希尔帝国曾驻守帕维纳的第十军团‘方盾’,有探索小队称发现了‘方盾’的士兵;六是来源不明的邪教……”
海伦娜·凯勒话音尚未落地,一阵突如其来的缥缈歌声突然自街边丝丝缕缕飘荡过来,缠绕在两鬼一狼耳侧。
街边不远处的房子里,一盏昏黄的灯火点亮,无名女子窈窕的身姿映照于纱窗之上,她拉响空无的琴弦,哀切的歌声潺潺向外流淌。
“黑色的太阳弥散金晖,恩典的光芒将我们照耀……至圣至仁的君王,请允许我为您歌唱。”
灯火倏然熄灭,窗后除一血色山羊头提琴外空无一人,唯留此声悲怆空灵,余响不绝。
凯恩斯·洛坦提起提琴,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施施然道:“幻象这不就和邪教一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黑日究竟和邪教有什么关联。若是按照石板背后所言推论,大约是在寻求长生不死。”
雷蒙德·克拉珀姆漠然以对:“很显然是主动找死。”
海伦娜·凯勒略略点头,转而道:“我比较在意他们反复提及的流逝的概念。”
“时间流逝,生命流逝……可想而知拖得越久对我们而言越不利。早些逃出的难民还称得上神志清醒,城里留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疯狂的侵蚀程度可能随时间逐步加深。”
“另外,石板背后的字,在我看来不像是血族的自述?”
毕竟时间早已无法带走血族了。
TBC
海伦娜:所以怎么还没来打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