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造访的蝴蝶静静地停在花瓣上,翅膀在明媚的阳光下轻微扇动着,花瓶和清水在桌上映出一道虹彩,柔风吹散了午后的一点闷热,洁白的窗帘浮动,尚未完成的画作如同没有结局的故事,每一处空白都引人遐想。此时的静谧与安心有些熟悉,好像过去也曾有相似的景象。露比合上书,她望向半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翠色身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生命末端的时光也是这样平淡,却又弥足珍贵。有人接住了在浑噩旅途中滑落的灵魂,一路向上,飞入云端。那时红发青年与她坐在手续办理等候区时只是淡淡地说。
『这是个很常见的问题,我们被正式派发工作前有专业的员工培训,关于生命,命运之类的议题是必修课程。这也意味着我可以做一个相当公式化的回答……』
她局促地捏着衣角等待下文。
『我承认他们说的不全是废话,可惜我不相信所谓的真理。我建议你思考更实际的问题。』
少女有些迟缓地点点头,几乎是花了10秒才反应过来,已经拼凑完整的记忆重现在思维里,她很清楚自己已经面对了死亡。
『可是我…』
恶魔看了看平板显示的时间,一手往速溶黑咖啡里倒了一包白糖,表情变幻莫测。
『你是说你已经死了所以已经没有实际可以考虑了?』
他将平板转了个方向让露比对着屏幕,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画面看起来像是监控摄像头的视角,这个视角她能看到一面挂满相框的墙壁,明亮的灯光足以让每个人看到更多细节,每个相框都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她的每一节思绪都会在来客眼中演绎出不同的意义,她的回忆仍在延续。
『……这是…艺术展览…可是我…』
『现在也依然有人为你的作品驻足。』
柔和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她的身边,婕黛忒用诗篇一般的希伯来语说
『美丽的蝴蝶,你经历风吹雨打,如今躺在泥泞之中,但你是否愿意再次扇动翅膀?哪怕只有一次,假若你仍想飞翔,你的灵魂便永远不会落入泥潭。』
天使将白皙的手递到她的面前,那枚关键的内存卡此刻就像濒死的蝴蝶躺在婕黛忒的手心,污泥一般漆黑的秘密浸透了翅膀,如此沉重,如此疲惫。
『…天使小姐替我实现了最后的心愿,所以我请求恶魔先生与我交易,请将这些公之于众!』
卡特抬了抬眉毛干脆地闭上眼。
『婕黛忒只是替我把画送到艺术展,至于附带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咦?所以说…』
婕黛忒仿佛在密谋恶作剧般wink一下,用口型悄悄说,交给我吧。露比终于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她比划着,谢谢,那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天使点点头,砰地一声变成了迷你娃娃般的形态扇动小翅膀飞到露比左肩上,同时右肩一沉,卡特也变成了小恶魔挂件。
『感谢您的配合,您可以在服务问卷上给我们五星好评哦,那么,出发啦!』
回忆里充满活力的声音衔接到现在,婕黛忒端着大份鲜果奶油华夫饼坐在她身旁,一如曾经,向她wink了一下。
『庆祝露比成为见习天使,今天甜食全都免费无限续杯哦!』
蝴蝶不知何时翩然离去,花香与阳光依旧。
『露比…露比?』
『……咦?』
少女猛地抬头恰好撞上戴亚蒙德疑惑又带着关切的目光。
『脸色不太好呢,没事吧?』
那位莫名有些熟悉的邻家少女也向她看过来,分明是非常柔和,能够奏出美妙音律的嗓音,却让她感到震撼,不可思议,宛若遥远的钟鸣,白鸽腾飞的声音。露比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只是小声地回答
『不,没什么,我好像…走了个神,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里了?』
『…艺术展览。』
一直没怎么出声,专注地研着咖啡豆的卡特抬起头,原本尖锐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目光被略长的额发挡去,稍微神秘的气质镜头感十足,如果情况允许,露比一定会请对方做摄影模特的。婕黛忒对此也显得很兴奋
『我听说露比小姐的作品也会被展出。』
『唔,是…是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初只是想要收集一些宝贵的瞬间,就像沿着溪水拾起那些好看的鹅卵石,它们也许没有太大的金钱价值,但世界上很难找到两块一模一样的鹅卵石,这些独特的碎片才是露比的宝藏。
『真好啊,请让我也帮帮忙吧?』
『…哎?不…怎么能麻烦您…』
『……这样啊…没关系,如果有什么是我们能做到的,请不要客气哦。』
婕黛忒望向自己的恋人,卡特端着热水走过来与露比擦身而过时也轻轻点了点头。浅发的少女双手一合,一声轻快的掌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尝尝我做的曲奇,我做了好多味道呢。』
『…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味道很醇厚。』
『卡特,你把糖忘了。』
红发的男人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懒散地转身从包里拿了一袋砂糖。他向来不怕这种苦涩,不如说这种风味跟婕黛忒的点心很合拍,宛如天平上放着两个重量完全相同的砝码,但一粒白糖就会打破平衡。
——他们都应该先尝尝再决定糖的分量。
婕黛忒眨眨眼。
——这孩子不喜欢苦味,档案上写了呀。
卡特迟疑地歪了歪脑袋。
——有吗?
两人无声的交流实际上只是持续了三秒的对视,他们的默契已经到了即使不用某些神奇的力量也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卡特拉开椅子坐下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伸向婕黛忒搭的曲奇塔,然后在半空顿了顿。
撒旦啊,婕黛忒把饼干烤成了十字架的形状!
恶魔显得有些无语,他绕开了所有的十字架,准确快速地抽走了另一块形状独特的饼干同时让塔巍然不动。露比的脑袋完全空白了,几乎像是有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让她转头一路看着卡特手里的饼干,那个形状非常…非常熟悉…但并不是什么好的预感…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她噌地站起按住了卡特的手,椅子因为她的动作在地上一磕发出刺耳的响声。
『……咦?我…』
最惊讶的莫过于她自己,露比整个人都要凝固了但卡特没被她吓到,只是淡然地抽出手,把饼干送到嘴里然后抿了一口咖啡。他沉默着将另一杯咖啡推到露比面前,少女看着杯中深沉的液体,指尖颤抖着,她并不明白这种害怕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能强作镇定逼迫自己坐下,接过杯子然后僵硬地道谢。当苦涩的咖啡流过喉咙,她空白的思维突然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噪音,太多了,窃窃私语,大声谩骂,哭泣祈求,放声大笑。
——祭品。
让她头痛欲裂的声音突然全部都呢喃着一个词。她惊愕地放下杯子,觉得难以呼吸,今天的一切都太过莫名其妙了,难道是昨天没睡好吗?可今早还是正常的,怎么会这样呢?
她下意识扭头望向婕黛忒,那位亲切的姐姐递给她一块十字架型的饼干,蔓越莓果酱像一块红宝石嵌在中心。露比飞快地接过了饼干,那一瞬间,曲奇塔轰然倒塌,她捏着这个十字架,如同捏着一把救命的钥匙。
『唔,又是我输了,卡特,为什么总是能平平稳稳地拿走饼干呢!』
『……你要看好哪块是支点,我的翡翠,你刚才把地基抽掉了。』
婕黛忒的声音奇迹般地驱除了所有的异样,露比低头咬了一口饼干,酥脆,香甜,味道正好,让人不禁想再拿一块。于是她悄悄地,趁这对恋人在研究如何搭曲奇塔时,拿走了另一块十字架饼干,这次是蓝莓果酱的。
——真的好好吃啊…!
『那个…婕黛忒小姐,我可以请教一下食谱吗,我好喜欢这个曲奇!』
『当然可以啦,露比,也许还可以想出什么别的口味让卡特试吃!』
坐在对面的卡特表情复杂,一手捂着脸
『……我们就不能吃点正常口味的…唉…算了。婕黛忒,我们该工作了。』
『可是上次明明就…嗯,算啦!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见,露比小姐。』
寒风裹挟了温热的呼吸变成一团白雾散开,今天极圈的天气算的上是不错,但极昼时期即便是深夜时分也阳光灿烂,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更是有点刺眼,希利乌斯像抛硬币般指尖一弹,一枚实弹被他丢到半空,戴好护目镜后又稳稳当当地接在手里。他俯瞰着墙外广阔却毫无生机的野地,雪景掩护色的无人机飞出去就极难肉眼捕捉到它们的影子,但是终端屏幕上迅速生成了勘测地形图,德拉诺敲了敲从秘书处顺出来的平板,将地形图视角拉高,变成更加直观的三维模型,他在五个可能造成视角盲区的雪坡放了指示物并且将数据同步到希利乌斯的瞄准镜。
狙击手捏着子弹,他记得很清楚,这张实时地形图和办公室的泛用地形图不太一样。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泛用地形图是根据岩基和冰层勘测绘制,除非出现地震或者夸张的气候变化,否则这张图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准确有效的。只是对于外勤人员来说,一场小型风雪就足以带来许多变故,塌陷的雪坑,潜藏在雪丘后的各种恶意…
『无人机有搭载动态监测模块吗?』
『当然,我把监测机停放在A3和F5了。』
德拉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希利乌斯想法的人,他们的默契一向很好,并且对危机都有如出一辙的警惕。
『嗯,温感系统,红外成像功能开启。』
『已确认数据反馈…真是风平浪静啊。』
『……哼。』
枪械部件相扣的声音仿佛是宣战的信号,希利乌斯架好狙击枪,回头时皮手套包裹的指尖悬在物资箱上方,德拉诺顺着弟弟的眼神一齐看着箱子里的两种弹药。两人制作的对幽灵结晶子弹以及,通常对人弹药,火药与合金能够轻易贯穿人类脆弱的肉体,然后鲜血溅开。杀死人类与杀死幽灵感觉是不一样的,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扯着后脑勺的头发,空气疯狂地涌进肺部,几乎能感受到肺泡像气球一样破裂,耳边嗡嗡作息之间还夹着重重的擂鼓声,待德拉诺找回知觉时才知道,那就是害怕。
小小的希利乌斯捏着他的衣角,扬起脸,用发着抖的声音说
『德拉诺,我想和你活下去。』
为了活命。
德拉诺转身紧紧抱着弟弟,他大概是喊了什么,又或者只是无意义的噪音。希利乌斯的手努力环住他的腰背。
劫后余生并不是坏事,可即便如此……
年长者沉吟片刻,低声说
『…希里,你觉得来的是人还是幽灵?』
『最好都不来,哥哥。他们要搞什么大新闻都不关我事,我就是想过日子而已。』
希利乌斯对这类问题从来不会含糊其辞,他只想和德拉诺有吃的和有住的,或许有点奢侈,但他总是会努力争取。德拉诺想起最近统括基地员工加班时摆烂的敷衍,笑着问。
『啊对对对?』
『啊对对对,希望你对你的人生也是这个态度……』
希利乌斯翻了个白眼,拉开安全栓。
说实话他也不认为这里能钓到什么大鱼,就算钓到了也只会是个大麻烦。他架好实弹狙击枪后又开始组装一支改造的晶弹枪械,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设计改装,德拉诺测试性能的特殊枪支,能够更大限度地发挥能力。他打开子弹匣,青蓝色的火苗在透明水晶质感的容器里静静燃烧,兼顾了精准度与破坏力的枪弹,爆炸的威力不亚于霰弹。他抓起一把雪揉在脸上使劲抹了抹好让脑袋足够清晰,随后从内侧衣兜拿出了一个外接数据模块,德拉诺眨眨眼
『……反诈app我有下载啊?』
他的弟弟眉心一跳。
『好吧好吧,因为希利乌斯一般都只喜欢摆弄硬件设施…』
『……软件当然是德拉诺比我做的好,但是突然出了这些乱子估计也来不及重新设计防火墙。』
闪烁的终端上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一行字,怀疑有人从内部泄露数据。
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所有人神经紧绷,谁也不知道暗处的刀子会捅向谁的心窝。这次没有特意详细安排战力部署可能是出于某些考虑,总而言之敌在暗,并且摸不清他们渗透的深度,万一他们掌握了火力点的位置,再精妙的布防也会像纸片一般,更何况除了他们以外还有队伍需要执行营救任务。
这本来是希利乌斯好奇从德拉诺的平板上现学现卖做的小程序,说到底只是拙劣的模仿,最多只能让他们在基地内主系统网络保持一段时间的离线状态,秘书处无法得知他们的状态,他们也同样收不到任何信息。德拉诺抿了抿唇,如果情况发展到这种地步……
他看着实时监测窗口
『能见度良好,湿度较低,云层很薄,预计短时间内光照条件不会突变,东南风时速61。』
要开始了。
希利乌斯取下眼罩,拉上迷彩斗篷的兜帽,伏在枪架旁,蓝色的虹膜盖上了阴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狙击手,你的任务是防守闸门,阻止幽灵靠近,如发现可疑人物,准许开枪。』
『是,长官! 』
『报时,六时二十九分四十七秒,任务开始。』
——咔嚓
实弹上膛的声音穿插在风中。
画笔侧锋在纸上勾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卡特抬眼看了看坐在落地窗前的人,午后的画室采光很好,婕黛忒的影子铺在木质的地板上。她正兴致勃勃地拿着坚果吸引附近的松鼠和鸟类,此时在她手边已经围了三只小贪吃鬼,他们也并不惧怕触摸,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纤长的指尖时引来欢快的笑声。卡特落笔很果断,看似随意实则神韵具备地捕捉下了这个画面。
——叮。
烤箱的声音也恰好在这一刻响起,婕黛忒拍拍手对着小动物们说。
『好啦,下次再来玩哦。』
浅色的裙摆擦身而过,卡特自然而然地放下画板起身去拢上落地窗的窗帘,那些小松鼠动作非常敏捷,跃向树枝后就再难寻找他们的身影了。
恶魔不经意地向外扫了一眼。
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正在由远及近,他们选住的街区比较安静,这个时间只有那一个身影走在路上,女孩走过一个路口,低头对着手里的纸条琢磨片刻,最终确定了方向。恶魔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邮件,点开客户的资料和照片,画家向来对细节的捕捉极为敏感,他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就确定了照片与路上的是同一人。卡特双手插在衣兜,在画室门口探头望向半开放的厨房,向着妻子忙碌的背影说
『婕黛忒,她来了。』
天使将刚出炉的可可曲奇连同浓郁诱人的香气一起放进了小纸袋里,闻言,她包装饼干的手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动作,用绸带在袋子上绑了一个蝴蝶结,她深吸一口气。
『嗯,走吧卡特,我们要开始工作啦。』
露比站在门前再次看了看手心的纸条,确认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后抬手按响门铃。
——咔嚓。
隔壁房屋的大门闸口正好被拉开,一对容貌出众以至于让露比也感到些许惊艳的情侣走出来,卡特默默地扫了两眼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婕黛忒抱着纸袋向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哎呀,你好。』
字数:2679
当透过雾气的稀薄阳光无法再提供更好的视野时,墟歌就近选了个空旷的位置驻扎休息,阿琳和梅德把枯枝和碎石清理出来搭营火,山月桂和索维里欧斯在营地附近展开搜索。最近没有太多的雨水,干燥的枯枝很快就被点燃,暖光照亮了两位法鳞的眼睛,也为队友提供了清晰的方向信标。阿琳抬着斧子去薅了几根粗枝回来搭烤架,尽管梅德一直背对着没有看见,但听声音她大概是放倒了一整棵枯木。
阿琳大多数时候都只会这样不修边幅地进行破坏,战斗技巧实在是少得令人困惑她是怎么从厮杀里活下来的,收集情报是游荡者的职业领域之一,细致观察则已接近于本能,他能够看出那个女孩的蛮力下还藏了些别的,可以说她遮掩的方式和她目前的表现一样简单暴力,破绽百出,但摆出如此拙劣的面具似乎也没有特定强烈的意图。在沉默的揣测之中,山月桂和索维里欧斯带着清水和食物回来了。
野蔬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阿芙洛拉把洗好的蘑菇也放了进去,拿着削好的树枝搅了搅,晚餐只能算是在果腹的基础上尽量做到锦上添花,迷雾隐藏了墟歌的行踪,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接近城市,这同时也意味着稀缺的野外资源,快要饿死的老鼠都不会钻进雾里找吃的。能在朽木上采一些菌菇,在石缝里找一点蔫巴的野菜大概是极限了。
尽管如此全队还是决定舍弃较为舒适的无雾路线,谨慎行事总是没错的。山月桂端起水杯,在吹散杯口的水雾之前不动声色抬起锈红的眼睛。即使在同一个团队,所有人都很少进行沟通,战斗时也几乎没有配合可言,山月桂倒是不讨厌这种气氛,她无需面对太多有探究意味的目光和含沙射影的问题…只是今天貌似有点不一样,阿芙洛拉看起来坐立不安,她心不在焉地吃饭,频繁望向吟游诗人。
吸血裔沉默着把面包片泡进汤里,好让这点硬得能拿来砸人的干粮变得容易下咽一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阿琳不会真的把面包当暗器丢索维里欧斯的脑袋。她想。
“你唱歌很好听…”
这样的开场白显得相当生硬,交涉还没开始就快要把天聊死了,但好在真诚的称赞比虚伪的阿谀奉承要顺耳。况且谁都能看出来她从扎营开始就欲言又止了。
“谢谢。“
“…可以再唱一次吗?”
这倒是让索维里欧斯有些意外,甚至感到好笑地抿唇。
没有获得回应的小法鳞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从口袋到袖子的暗格摸了个遍只凑出来一点点财物,她窘迫地捧着银币,以为这是在酬劳上出的岔子。
“但是只有这点…要打欠条吗?”
不知道是那个永远藏在阿芙洛拉影子下的人故意为之,又或者这是她潜意识构建的心理壁垒,她大多数时间里心智更偏向孩童,只有在挥落斧子时,于兵刃斧面的倒影中才会窥见她原本的样子。这让索维里欧斯不禁思考,如果能扯下她那点岌岌可危的掩饰,也许故事会变得更有趣。
诗人暗自衡量了片刻,大概两次眨眼的时间,他想到了更好的解决方法。
“阿琳,艺术可以是一种情感,而情感不与金钱相论。不如用你的故事来换吧?”
“我的故事…?”
她看起来很茫然,故事和传奇向来出于伟人,一个只活了十几年的法鳞,其经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略显寒碜。
“对,用你的过去换我的歌,怎么样?”
“…不是好故事,也可以吗?”
阿琳犹豫地将捧着银币的手收回,看看索维里欧斯又看了看他的身后,像是在反复确认。
“诗歌从不只传唱美好。”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从清晨带着果篮去赶集到傍晚带着小麦和蔬菜回家,从一封带着圣徽戳记的信到远游的亲人归来,从一个充满苹果派馥郁甜香的下午到只剩血腥味道的夜晚。她只在画像里见过却无比憧憬的亲人,那条有三个弯的小路,从窗边远远地看见,那个人影带着兜帽,背着一把长矛,他走在黄昏熄灭成黑夜的界限上。
如同幻象一般,索维里欧斯站在那个狭小朴素却装满温馨的小屋,女孩趴在窗边半个人都探出去不停地向人影招手。阿芙洛拉的话语编织出阿法纳西的模样
“双色的衣袖,战神的圣徽,锋利的长矛。“
——一个墟歌骑士的模样。
男人摘下了兜帽,他的脸上纵横着四道疤痕,除去了疼痛后这些便成为了勇敢者的勋章,他环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阿芙洛拉亮晶晶的双眼,这个血脉相连的陌生人。他像个有些笨手笨脚的长辈,摸了摸妹妹的头顶却把霞色的长发揉乱了。阿芙洛拉像一只金丝雀缠着他转,让他讲这个小屋外的广袤世界。
“在雾里的时候很容易丢失方向感和对时间的把量,所以行动时以自己的体力为标尺,永远要留下撤退的后路,注意听,它们会为你指明方向。”
“他们?”
雾气是不死者征战的硝烟,铁骑过境时扬起的烟尘,人们学会如何与雾共存却从未放下那份畏惧,畏惧死亡,这是生物的本能。阿法纳西却若无其事地拿捏着这份本能,他的妹妹显然没有听懂这段没头没尾的话。
(旁听的梅德懂了,这对兄妹把天聊死的技能一脉相承,啧啧。)
听不懂归听不懂,她还是没有无礼地插话。也不知道阿法纳西有没有发现妹妹完全懵了的眼神,反正一个敢讲一个敢听。这种尴尬的相处维持到了他们准备餐前祷告的时候。变故也是在这一刻发生的,所有人都闭眼低头时阿法纳西极快地拧断了父母的脖子,抄起长矛捅死了姨母,又反手勒死了睁开眼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叔父。
“我看见了全部,因为大家都在认真祷告,而我更好奇哥哥的样子,所以我眯着眼偷看了。”
火苗在异色的虹膜上跳跃,阿芙洛拉单手支着脑袋,在摆动的光影下莞尔。
“妈妈倒在椅子上,爸爸的脸埋在汤碗里,长矛扎破了姨母的心脏,她的血溅到天花板和吊灯上,她才发出半声尖叫就死了,叔父当时吓得从椅子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逃跑,然后被轻而易举地勒住脖子,他的脸憋成青紫色之后断了气。爸爸妈妈没来得及睁开眼,姨母叔父没来得及合上眼。我感觉自己冻住了,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我的脖子没断,身上也没有窟窿,是姨母的血溅到我了。哥哥说,你没有哭,这很好。记住,在恰当的时机出手会节省很多工作量。”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一片吞没了尸骨的沼泽。
“然后他教我如何在猎物身上取得有价值的部分,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还有个小表弟…嗯…也可能是小表妹,他还没成型,我看不出来。”
那丝怜悯听起来竟像是讥讽。
“他刮掉我的皮肉以鳞片取而代之,当他问我感觉怎么样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这一切都像荒诞剧,而我是最滑稽的那个。天亮了,我们坐上赶集的牛车,所有人都低着头或者错开了视线,但是我听到了,他们一定在心里嘀咕,梵,暴徒,可怕的家伙。”
她的眉眼看起来很悲哀但嘴角却是笑着的。
“这些东西令我如覆针毡,令我无法入睡,所以他唱歌哄我睡觉。”
阿芙洛拉转头盯着索维里欧斯,然后视线再次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向。
“那么…今晚我能有幸在休息前听到你的歌吗?”
“——当然。“
吟游诗人决定不继续追问小牧师在雾里看到了什么,让这些秘密与幻象如影随形,反正,它们无论如何肯定会继续在深夜拜访阿芙洛拉的梦。
火堆燃烧噼啪轻响,美妙的歌声在雾中流淌。
滑铲打卡
————————————————————————————
不死者身披浓雾织造的绒衣,降下遮掩罪行的纱幕,在寂静的深夜,尚未入睡的人也许能够听到兵戈的践踏巡行,梦魇步步逼近时他们无助地蜷缩着身子,如同母胎中的婴孩,极力环抱住那丝微弱的安全感。
阿芙洛拉.阿琳坐在倒塌的废墟上拿着羽毛笔发呆,这个幼稚的法鳞很难抓住自己飘离的思绪,仿佛是雾气透过皮肤,在呼吸中渗进了她的身体和精神,让她醒着也一直在做梦,甚至有些时候她以为自己写完了日记,再睁开眼时又发觉白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最近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从看到一个神秘的匣子开始,现实和梦境开始缓缓地靠近,重叠,走在这条夹缝里的我和哥哥都会被挤碎,我们真的能变成那个古老的姿态吗?】
她回过神时提笔写道。
【当然可以,阿芙洛拉,我亲爱的妹妹。】
一如既往,身体深处传来了回答。
阿芙洛拉轻轻的呼了口气,收起了羽毛笔,看上去十分自然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陡然抄起战斧往幽暗的阴影掷出,裂石的声响和沙尘一同扬起,听起来并没有命中目标。她走近了一些,等身的长斧有三分之一嵌进石堆,裂痕延伸到一个诡异的影子脚下,它身上挂着褴褛破旧的布料,佝偻着身子双手抱头,枯槁的手指插在头发间,骨瘦如柴的肩膀不停地打颤,苍白破裂的嘴唇也在微微开合,它的声音是腐朽了的叹息和话语,千疮百孔,被白蛆蚕食,再也无法听出原意了。霞色的法鳞拧着眉头开始发脾气,用力拽了几下把卡在石缝的武器抽出来,准备再来一斧。
“停。“
山月桂巨大的黑枪拦在阿琳身前,如不动的铁则般伫立,那个影子翻白眼似的抬起浑浊的眼珠,漏风的喉管拉扯出嘶哑的嚯嚯声,它的时间定格在死亡的瞬间,赴死的绝望和求生的本能纠缠扭合成姿态扭曲的挣扎。拨动琴弦的骑士们往这边靠了过来,索维里欧斯略带笑意地打量着它
“一个怨魂? “
一位迷离世界里常见的过客,吟游诗人显然不想错过这个送上门的灵感来源,就像生物无法拒绝呼吸一样,那些没有被记录在书上的片段就在眼前,就在这个怨魂的哭喊里。艺术从死者的尸骨里发芽,伸出绿枝,在荒芜的绝地上摇曳。
“可以操纵它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所有人同时退开两步让突然撞过来的怨魂扑空,大概是被强烈的敌意刺激了,精神极不稳定的阿琳开始有些恍惚,她眼中的怨魂面容在不断地变化,变成了很多熟悉的人然后愤怒地朝她叫喊,象征恐惧和破坏欲的蛇缠绕在她的颈间,在耳边丝丝地吐着舌头。倏尔,美妙的和声穿透了嘈杂的咒骂,诗人若歌唱暴雨,此刻便如有雨滴倾盆,诗人若歌唱夏夜,此刻便如有萤火与繁星,阿芙洛拉如梦初醒地揉了揉眼睛,被震慑的怨魂停住了一切动作,但它的怨恨仍像是许多无形的手,想要把桎梏的旋律扯碎成零散音符。僵持了两分钟后,索维里欧斯的右手像是握着一支指挥棒,杖尖下沉,所有音律以沉默谢幕。梅德环手绕着这个怨魂转了一圈
“你看,脸都气皱了,像你这样的怨魂只能保留生前的模样,也就是这张皱巴巴的脸哦?“
山月桂提起枪尖指向怨魂,石榴色的单目只在此时流露出矜持以外的神色,她在看着怨魂,也在虔诚仰望骑乘鲜红战马的传说。
“于特里卡的荣光下,我的锐刃将粉碎虚饰,奉上真实,你因何而来。“
只有声嘶力竭的恸哭回荡在废墟上,不死者浑浊的眼珠颤动,它早已无法流泪,而今却恍如有无尽的不甘和怒意从眼眶溢出滑落。游荡者耸了耸肩回头问道
“这个看来是凉透了,你们觉得怎么说?”
“还以为会有新的灵感,不过看来没这个机会了。”
索维里欧斯轻松地谈笑着踢开了脚边的石子。
“派一个怨魂来与墟歌争夺【那个匣子】只是无谋之举,假若它只是来刺探情报的小卒,我也不认为它能知道多少情报…”
山月桂的神色和语气有如古井水,无波而澄澈,特里卡的眷从青睐荣耀的胜利,眼下的情况甚至算不上是战争,胜败也就更无从谈起。为这个意外的小插曲浪费力气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梅德托着脸点评道
“嗯——先不说你看起来跟我们有仇一样,这种程度的束缚就动弹不得,看来也不能期待你作为战力的价值呢。”
“红莺领有动静吗?”
游荡者似笑非笑地摇了摇手指
“暂时没有,就算他们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手。不过我会再去试探一下,毕竟情报的保质期比时钟走一声嘀嗒还短呢。”
“我知道了,那就把它赶回去吧。”
山月桂解除了警戒将黑枪笔直地插在面前,两手交握,垂目祷告,阿芙洛拉把扣在腰上的小提灯拿下来,旋开了底部的暗扣,金属制的茶靡花绽开同时托起一枚荧光矿物,浮光在薄雾里飘摇,当精巧的机芯开始旋转奏出空虚的旋律,她便跪坐在地上十指交叉闭目。静默的祷告持续了很久,直到怨魂不情愿地退回浓雾牧师们也不曾动摇,但对于她们来说,这像是一瞬之间,只来得及瞥见神投下的阴影,又像是漫长无尽,以双肩和脊背承接沉重的圣徽。
阿琳让茶靡花合拢罩住了那点仅有的荧光,但阿法纳西写的歌还在耳边,即使捂住耳朵也能听到,而她也并不抗拒,至少她还能在这首歌持续的时间里找到被卡在幻觉和现实里的自己,这也正是她祈祷时总会拿出八音盒的缘由。
传闻在别的世界,有掌灯的巡林客,他们在幽暗的地底象征着前进的方向,是渴望逃离黑暗之人的希望,但阿法纳西留下的提灯,却是让阿芙洛拉走进黑暗的牵引。她摸了摸口袋,拿出羽毛笔
【时间到了,我们要出发了…】
她在这一页的角落写道。
冬日的气息已经拂过发梢,留下一声寒冷的叹息,少女却仍穿着单薄的白裙,仿佛被拉神庇护一般,任何寒流都无法触及她的裙摆。斯图亚特将窗户关上,风被隔绝在这层透明的壁障外,只能摇动树枝,卷起落叶彰显自己的存在。这个洁净到过于千篇一律的房间里,少女的存在宛如一束暖光,斯图亚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秀发从指间穿过滑落,未竟的悸动像蝴蝶停驻在指尖。饱含思念的古物会一直在砂河中闪耀,但人类却只能化为一粒尘埃汇入河中。塔希尔在醒着时,又或是睡梦中会见证无数个这样的过程,她是否会为这些无法握住的细沙而流泪呢?
少女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梦境依然环抱着这个历经时光的灵魂,斯图亚特露出了温和无奈的笑容,屈指勾起了她的发丝别在耳后,俯身在耳尖轻轻地亲吻。
一切都在逐渐远离,梦境一角出现了裂痕,寒风趁虚而入,沉重的悲伤随之而来,少女伸出手去挽留耳边的暖意,却抓了个空。塔希尔倦怠地睁开眼,失去了契约者的家精被渐浓的睡意绊住脚步,她已经无法离开徒然堂了,只有每日坐在角落等待夜晚降临,客人纷至沓来的时刻,企图在这些人里找到自己的契约者,但他们的视线总是穿过她的身体,看向远方。于是她唯有闭上眼反复梳理自己的记忆,将它们织成下一个梦境。
首先是香甜的气息,是糖果,巧克力和奶油的味道,精致的茶桌凭空出现在梦里,红茶散发出温热的茗香,方糖块叠成一座迷你的金字塔,小杯中的柠檬水泛起一层涟漪。汉诺塔一般的茶点盘摆满了塔希尔爱吃的东西,她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去捧起茶杯,但茶桌的那一侧,与她面对面的位置仍然是空缺的,与她一起享用甜品的人迟迟未到。在茶水的倒影中她看见了正在全力奔跑的自己,路过一支又一支灯柱,踩着暖黄的光和水花,她分明在躲避在这个夜晚悄然降临的灾厄,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容,本应该与她同行,与她牵着手的人不见踪影,这个笑容最终变得有些单薄寂寞。塔希尔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这张茶桌已经变为朴素的家居餐桌,干净的桌布上放着一块薄荷巧克力,她没有带走这块甜品,只是等待着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是恶作剧,万圣节快乐…
即使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已经不在,这个梦境依然带着温度。塔希尔.乌拉.艾弥黎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是将过往编织为迷题的器灵,请让我讲述这个稍纵即逝的故事,一个只属于我的,永恒的迷题。”
——什么是时而炽热如拉神的双目,时而清凉如哈比神倾倒的河水,即便被灼伤,被吞没,人们也依然会去追寻。
斯图亚特躺在一片柔软中翻了个身,手背恰好敲到一件硬物上。他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好久才把散落的理智和记忆收集起来理成一条清晰的线,熬夜工作了接近两个月的论文终于没有被苛刻的导师要求重写,期间休息时间简直像是从一条干毛巾上挤出水滴那样少得几乎没有,结果便是导致一旦放松下来就会立刻失去意识,身体所有的机能都无比迅速地切换到睡眠模式,在得到充分休息之前他像冬眠的花栗鼠,每天醒来补充水分和营养后又立刻倒下,比醉鬼断片还要夸张。
【KINGSHIP AND GODS】
他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本硌手的书是什么,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与论文不相关的文件,它讲述古国的信仰与王权,那是塔希尔灵魂的一部分,以神明的形态为蓝本,倾听了无数祈祷并守护着上下埃及的主人。他将这本书放在枕边,睡前便会去读一读,他和塔希尔之间横着千年的鸿沟,而少女正踏着摇摇欲坠的桥向他走来,他自然也不会只站在原地等待。斯图亚特拉过被子蒙过头蜷缩在床上直到再次因为氧气不足而闷醒才慢吞吞地去摸床头的电子钟。
【10月31日,早上8:45】
他扔下闹钟拱回被窝抱着枕头,意识又开始摇摇欲坠…
『等等…万圣节…?』
斯图亚特揉揉眼睛爬出被窝,一手把闹钟又捞了回来,慢半拍的脑袋终于消化了这个日期的信息量。他面朝下埋在枕头里,将还飘在半空神游的意识抓回来塞回躯壳。他已经不是能去敲门要糖的年纪了,但塔希尔也许会感兴趣,至少他不想让少女自己一个人过节日,这样会错过很多乐趣,也会错过很多能够交谈相处的时间。
温热的水珠打在后颈和脊骨上,洗掉了藏在骨头里的懒意,斯图亚特关上水阀,从地狱般的作业死线到现在,镜子里的人终于不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恶鬼样,他扣上纽扣,随手将头发向后一梳去做早餐,时隔两个月他终于有这点闲心去鼓捣厨具了,反倒是塔希尔总是皱着脸让他少吃快餐和应急食品,少女对契约者极其不健康的生活习惯非常不满,急得想亲自下厨,奈何用不惯现代的厨具,饮食调整计划还没开始就搁浅了。他将鸡蛋打入锅中,一手拿着锅铲一手去拿黑胡椒的调味瓶…
【?】
刚才…
是不是…有什么从身后过去了?
『……那个…雷哲…』
小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斯图亚特差点没把整瓶胡椒全倒锅里,他机械地扭过头,将视线往下移动,大概到自己膝盖左右的高度,一个小女孩抬头看着他,婴儿肥的脸上透着可爱的浅粉,捏起来手感大概会是软软的。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契约者用所剩无几的冷静关掉了天然气,艰难地捂着脸问
『…………你怎么回事,塔希尔。』
早餐自然又搁浅了,斯图亚特一口吞掉了半熟的鸡蛋抓起小女孩走了两步,干脆把人抱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肩上,风风火火地赶到徒然堂。然后在店员波澜不惊的眼神和说明中思考了一下人生。
也是,都被看起来会吃人的怪物追着跑过了,只不过是家精变成了小孩子的形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万圣节过后就会变回来是吗,谢谢。』
他将几枚硬币留在咖啡杯旁,带着小小的塔希尔离开徒然堂。女孩现在坐在餐桌前,双腿都够不着地板。脚踝上的金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Trick or Treat?』
『嗯,是仅限于今天的小游戏,不给糖就捣蛋,应该没人会拒绝一个孩子的小小要求。』
于是女孩机敏地眨眨眼,向契约者伸出手有样学样地说
『那…不给糖就捣蛋啦?』
斯图亚特非常配合地摊开手,一块薄荷巧克力正躺在手心,但随着他手掌一翻又消失不见了,少女瞪着眼睛拉过他的手。斯图亚特的指尖动了动,他发现,现在可以轻易地拢住她的双手了。搜寻未果,她向斯图亚特投去疑惑的目光,后者笑着示意她摸摸口袋。
『咦…? 这是怎么做到的,现代竟然还有魔法师吗?』
『不,只是个简单的小把戏而已。可惜别人看不见你,不然你可以收获一大篮糖果了。』
小女孩微笑着摇摇头,她的笑容依然带着往日的气质,即使变为孩童的模样也并未丢失这份沉淀了千年的温和。
『无论是要糖果还是捣蛋,只要有你就足够了。雷哲,谢谢你。』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的回答啊,我很荣幸,亲爱的塔希尔。』
已经许久没有得到糖果的他,在万圣节来临之时,意外收获了来自少女的小小礼物。
1、晨间
这寡淡无味,日复一日的工作像是一杯廉价的速溶咖啡,除了干涩以外没有任何值得品味的地方,但塔希尔的到来仿佛是一块抛向杯中的方糖。他端起杯子的同时抬了抬眼瞥向对面的少女,糖块彻底溶解后这杯咖啡与之前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有喝下去时才能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他折起报纸放在手边,正面朝上的一页刊登着匪夷所思的文章,看起来像极了推理小说的片段。被称为吸血鬼杀人案的事件余波未平,风浪又起。若是对这些事的内幕完全不知情的人还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立场。斯图亚特已经依稀窥见了某些超出人类常识范畴的事,但仍未能完全理解其全貌,以这样一知半解的状态来阅读这些报道才是最为困惑的。
他想得有些出神,照着报道上的描述念道
『…它…来了?』
『…雷哲?』
少女眨了眨眼投来关切的目光,斯图亚特略微一顿才反应过来,他无需独自思考这些隐晦的神秘,在这些事件上,乌拉厄丝的见解更具有参考意义,她正是未知与迷题的化身。
『最近学院的人都在谈论,大概是某些有名的人物一夜之间不是自杀就是失去理智,不断地强调某种恐怖的东西来了。』
乌拉厄丝放下手里的刀叉,用手帕抹掉嘴角的蜂蜜,一时间,两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与寂静的氛围扼住了他们的脖子。许久,斯图亚特放下杯子,瓷器碰撞的脆响击碎了这静默。乌拉厄丝迟疑地抿了抿唇,雷哲没有追问,她的契约者总是会留下选择的空间,无论她是想要隐瞒或是全盘托出。她有些分不清这习惯是好还是坏,因为雷哲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我不确定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但如果是那个噩梦…我看见了,恐惧与绝望的恶魔将世界沉入深海,我……』
梦境常常是模糊的,她无法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唯独那恐惧和绝望深深地刻在眼底,醒来时化为劫后余生的心悸。
『塔希尔。』
雷哲突然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起身越过桌子握住了少女的肩轻轻摇晃。乌拉厄丝的唇颤了颤,她抬起头,在雷哲双目中看见了自己惊惶的神色。梦中的感觉太过强烈,如同落入海中不断沉溺,在那深邃的幽暗中,她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面临比死亡更加可怖的东西。
『…我…没什么,雷哲。如果那些人与我所见的相同…那么,疯掉也不无可能。』
她伸手去拨开雷哲的头发,将手掌轻轻覆在契约者的额前。迸发而出的灼热温度与冰凉的指尖无比鲜明地落在皮肤上。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少不能让你也被它带走,我会守护你。』
斯图亚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看了看手表,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解决掉早餐,将报纸叠好放在桌角,拿起资料和笔记。
『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当然你也是。待会儿见,乌拉厄丝。』
2、深夜
两人从徒然堂出来时已经是接近午夜的时分了,情报交流耗费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虽然只掌握了冰山一角,但也不妨碍斯图亚特猜测接下来更加深不见底的可能性。质地良好的纸张摸上去还能感觉到浮雕般的暗纹,还有些许香料的气息。尽管是非常符合礼仪的邀请方式,内容却令人不能轻易松懈。邀请家精与契约者一同出席舞会,在这奇妙的一夜,家精能够被所有人看见。
乌拉厄丝拿着信封反复研究,尝试用自己的能力去寻找线索,遗憾的是这封信确实没有更多的信息了,至少,与那枚奇怪的硬币不同,这上面没有被动过什么手脚。倒是斯图亚特板着脸暗自思考的样子让她拿不定主意。
『雷哲,不想去吗?』
斯图亚特的眉心拧了拧,衡量利害的天平在不断左右倾斜,机遇总是伴随着危险,况且他也无法完全置之度外了,那么这里就应该大胆举棋进攻。
『看起来有参加的价值。』
『咦?』
这让乌拉厄丝有些意外,毕竟雷哲对社交的态度非常冷淡,比起西装革履地游走在人群中,他更喜欢独自休息,上次去逛曼哈顿商会展似乎已经满足了他整个月的社交需求。斯图亚特将信件放在外套内侧的口袋。
『你在商会展上捡到了那枚硬币,以及随之而来的噩梦和事件,如果不是偶然…我们应该夺取主动权。』
乌拉厄丝露出了微妙的笑容,毫无疑问,她的契约者是冷静果断的人,但为什么会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起来呢?她清了清嗓子尝试转移话题。
『现代的舞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表演的话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不…现代的舞会…跟宫廷宴席不一样。』
雷哲又开始感到头疼,如何让乌拉厄丝快速简单地明白现代舞会是为何物呢?总之先把误会纠正过来才行。
『现代的舞会,多数是两人一组互为舞伴……嗯?』
并肩行走的少女突然离开了视线,她怔怔地盯着出现在十字路口的人影,那是个与乌拉厄丝身量打扮相仿的人,英气的眉目看起来应该是个少年。他也正盯着乌拉厄丝,他抬起手臂时雷哲才发现少年的双臂是一对鹰翅,羽毛仿佛锋锐的刀刃。少年低声嚅嗫着什么,向这里靠近。雷哲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除了脑子以外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本能地拒绝活动,奇怪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思维,就像是有人在耳边不断重复,你不应该去阻止他们。
——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少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真的是你吗?法…』
『塔希尔!』
带有警告意味的呼声打断了少女的脚步,她茫然地回头,与此同时契约者与她错身而过,用手臂抵住了少年正要伸展开来的左翅,另一只手快速劈向肩颈的压迫点尝试将其逼退。结实挨下了防反的少年却分毫不动,身体连一丝颤抖或倾斜都没有,他歪着头木然地盯着乌拉厄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惊慌起来的少女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雷哲…!』
『哇啊——!!』
少年机械地张口,喉咙深处发出了类似于新生儿的哭声。斯图亚特立刻后跳两步拉开距离。方才击中的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打在一团半流体的物质上,甚至没有骨骼的触感。少女脸色苍白地揪紧了裙摆,雷哲确实为她挡下了一次近乎致命的偷袭,而这哭声将幻觉完全撕破,少年缓缓蜷缩起身体如同母胎中的婴儿,哭声愈发强烈,斯图亚特甚至感到脊背发凉。
面对未知的怪异,避战才是最好的策略,他朝婴儿的面部直线出拳却在将要接触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身拉起少女的手狂奔离去,被佯攻激怒的婴儿紧随其后。
『甩不掉…?!』
乌拉厄丝扣住了斯图亚特的手腕,宛如白色的孔雀高高跃起,低空飞行迅速拉开距离,两人在街道上持续了近半小时的追逐才成功摆脱那诡异的哭声。
『哈…哈…真是的…下次…要带好武器…再出门……』
周转了一晚上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上气不接下气的斯图亚特,看着桌上还没看完的资料和论文,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比怪异更可怕的现实,工作,还没有,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