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圣伯拉大教堂时,感觉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大教堂和记忆中一样恢弘壮丽,仿佛是正义的具象化,对所有人类的救赎。四周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独自站在教堂的门前,迟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正值礼拜的时间,他听到礼拜堂中传来圣歌的吟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看到了熟悉的画面:神父,修女,修士,虔诚的信徒和圣女们。他一瞬间止住了呼吸,好像回到了从前。
“聆听神的声音……拥抱神的恩赐……献出你们的纯真与热血……”
他蓦地从回忆中惊醒。年幼时,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圣歌的歌词究竟有何意义,只觉得是优美的颂词。如今,他作为一个外来之人回来了,感到了一种异样。他很明白这种感受的来源,但他并没有想过这种感受会这么具体,就像是身体中长出了一块肿大的异物,让人无法忽视,不能自如。他眺望着圣母像,明白自己也应该祈祷,但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圣母像用慈爱的目光俯视着每一个人,也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慌忙地低下头开始祷告。
礼拜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开。通过入口时,认出青年的人和他打着招呼,他很勉强地笑着回应。最终,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位神父。他看起来和数年前比毫无变化——拥有和大教堂建筑相似的气质,高大而具有威严,面容冰冷而带着一丝慈悲。
是来祷告的吗?不是。是来治病的吗?不是。是来看望大家的吗?不是。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
神父,我想要新的名字,神赐给我的名字。让我和神永远在一起。
神父答应了他的祈求,尽管他没有说明理由。
恩斯特是他的新名字。
在大教堂的新生活和过去差别很大。孩童时代,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榻上看书,会有人来照顾他。他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和教会里的其他孩子玩闹,包括年幼的圣女们。而如今,他和那些大人一样,在修道院过着忙碌而孤独的生活。恩斯特身体太弱,修士们干的体力活他没法干,而修女们做的照顾别人的细心活他也没干过。离开教会的这么多年,他唯一在做的事情依然是读书,拿到了学位。除此之外并无长进。神父给他安排了几样工作:整理文书,搜集资料,以及帮忙照顾花花草草。恩斯特每天在教会穿梭,却并没有感觉自己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心中空空荡荡。大家对他有一些礼让,但也许只是疏远。他总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活物是不会说话的叶片和花朵,交流最深的人是书籍的作者。
偶尔会有人对他搭话,羡慕他是大学生,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他能做一些其他人做不了的工作。但他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并不触及核心。其他人好像在完成他们的天职和使命,无比自然而满意,而他只是茫茫然地完成被吩咐的事情,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答案。也许神父知道一切,但他自己更是不敢多问。无论是在教会生活的孩童时代,还是在异国生活的学生时代,他总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新的技术也一窍不通。他经常沉浸在古老的故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混淆了真实与虚构。
书库中有太多的书,仿佛这一辈子都无法看完。这是唯一的慰藉。每当他感到孤独难耐,他就取下一本圣徒的传记。大多数圣徒都过得清贫而禁欲,虔诚而坚定。成为了修士的恩斯特理应向他们看齐,心无杂念地活着。但他感觉自己有太多疑惑,始终得不到平静。他们为什么可以始终如一呢?是不是只有真正受到神的感召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能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神……
而自己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那些读过的文字,好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身体内淌过而又流走,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回到教会也是想寻找什么,也许这里会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真正重要的东西。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些东西他早已见识过,只是一时遗忘,但他也没什么把握。他想到那些圣女,想到献祭的仪式,伟大的献身,拯救了万千世人。她们应当是离神最近的人。她们是否都感受到了神的旨意,聆听到了神的教诲,因此到达了天国?但愿如此,不然她们一定无法坦然赴死。
他以前从来没有试着想过这一切。孩童时代的记忆里,那些少女和自己并无他异,除了有些已经失去听力,只能拿着纸笔和自己交流(不会读写的孩子只会比划)。她们看起来单纯活泼,不像是有书中那些圣徒的虔诚和觉悟,却都能坦然地迎接被献祭的命运。也许这正是她们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一夜他不断思考关于圣女的事情,仿佛抓到了什么。第二天,他悄悄地来到了圣女们经常经过的小路边,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想问些什么,但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他的举动太过可疑,正在照顾圣女们的修女走上前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转身逃似的离开了。离开前,他好像还听到了圣女们细碎的轻笑。
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从礼拜堂回到住所,又路过了那条小道。圣女们并不在,而修女不知为何正好在这儿。他思考着是不是要和修女打个招呼比较好,但修女再次先问了话。
“上午你也在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修女的面容苍白而光洁,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
“不好意思,没有的。我只是正好路过那里,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但我看你看得入神。”修女用没有被挡住的那只眼睛盯着他,“你也正年轻,难道是打上了哪名圣女的主意?”
“不,我哪里敢。”他连忙否认,“她们都……她们都……都是要将一切献给神的。”
“是的,所以请你离她们远一点。”她的语气非常冷淡,“不要做危险之事。”
“……我知道了。”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但修女小姐,我只希望您明白我并无它意。我认为圣女的身份是最为神圣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我想接近她们,是为了去获得那种神性。我虽然在教会生活了很久,但大多时间都在病榻上,对于神知之甚少,对此感到很惭愧。”
“原来如此。”修女的神色有些缓和,“如果你想了解这些的话,尽管去问吧。但是神性并不天生就有的,在成为圣女之前她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女孩,从她们那儿并不一定能获得你想要的答案。但是年长的圣女应该对此有一些见解,因为她们几乎已经完成了虔诚的一生。”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宽容。”
“愿神保佑你。”
第二天,他来到书库查找资料,却发现里面有人在。他一惊,对方也听到了动静,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昏暗的书库中,他用了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而非幽灵或鬼魂。怪不得书库明明无人光顾,里面的书籍却偶尔会换地方。
“你是负责管理书库的人吗?”少女把煤气灯举到了他的眼前,似乎是想看清他的样貌。
“不是的。我只是受神父的委托过来查找资料。”
“那我的事情就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嗯……”
他其实已经察觉了少女是谁——是那对双子圣女中的一个。然而对方已经不在意自己了,转而拿灯去照藏书书脊上的印字。
“你在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吧。”害怕对方没有听到,他去拍了拍圣女的肩膀。
圣女扭过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帮你找书吧,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他一字一句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没有特定想找的书,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有趣点的。最近手上的小说刚好读完了。”
“有趣的?嗯……虽然可能比不上小说,但是有个圣徒的故事,我觉得非常波澜壮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类型……”
那天他和这位爱看书的圣女交流了很多,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看过的小说,念书时看过的小说,圣女也分享了许多她看过的小说,想看但还没有看的小说。他们两个在书库里四处翻弄书籍,坐在书架前读各种书的前言,然后又匆匆翻开下一本。
“为什么圣女就没有被这样记录下来呢。”她抚摸着书本封面上的烫金印字,“这样大家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记住了。”
“可能因为圣女的历史还太短暂了吧,还没有人做这件事情。”
“会有人做吗?”她的语调有些沉闷,“我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人真正死的时候不是死的时候,而是被人遗忘的时候。如果哪一天我们被真正遗忘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我会记得的。”
“真的吗?”她望向他,眼瞳被煤气灯照亮,“你会记得我多久呢?其他人呢?”
他沉默了,毕竟他不能保证,也不能代替他人作答。
圣女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中,侧着头看着闪烁着的火焰:“其实我记得你。我以前去病房帮忙的时候总是会看到有个男孩在看书,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嗯,应该是吧。”
“有一天你突然不在了,我还去问了修女你去了哪里。那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要回来?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说不上好或者不好,我感觉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或许我在圣伯拉呆得太久,已经不习惯外面的生活。”
“你是傻瓜吗?”圣女惊讶得抬起头来,“不习惯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啊!你不是也一直在看小说吗?故事都是从冒险开始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哪有意思?”
“我……”他一时语塞,想说点什么,又羞红了脸。
圣女看他说不出话,继续说着:“啊,真想说你不要的人生可以换给我。可惜你不是女人,年龄大概也超了,不能替我当圣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煤气灯不停地闪烁着。他不安地把手放到书的封面上。烫金已经有些斑驳,触感比自己想象中粗糙。
“你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圣女吗?”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一阵颤栗,不由得僵直了身体。
“那个时候你也在的吧?她虽然最终没能逃走,一切都以悲剧告终,但至少有故事留下,而不是像其他无名圣女一样毫无波澜地死去……但是她被献祭之后,大家也不再提她的名字了。只有她那可怜的弟弟,经常来圣女这里找‘姐姐’……但他现在看起来也挺幸福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好怕我也会这样……我们都会被遗忘。”
一说完,圣女又直起身子,突然大声地说:“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今天的事情忘了吧。啊,反正你们这样的大忙人肯定会忘了的,我不担心你们。”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拿起了几本书,“那我也不打扰你工作了,但……反正谢谢你的推荐。再会。”
圣女离开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他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当对方提到那名红发圣女的时候,过去的回忆一下子涌进脑海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不应当,简直就像是故意忘了这一切一样。那种异物感再次浮现,让他的喉咙收紧。迫使他回来的,以及从他踏入大教堂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难以名状的不适的根源,就在这里。
他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拿着资料回到了神父的办公处。神父见他脸色不佳,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他摇摇头,询问自己是否能把圣女的事迹记录下来,就像那些记载圣徒的生平的传记一样。神父眯了眯眼,只思考了几秒,便应允了。
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天职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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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恩斯特的背景故事,感谢出场的波赫和神父修女;;
手指被鱼鳃包裹着,这是她第一次拥抱人鱼。身下窒息的人鱼金色的头发湿答答地粘在脸上,表情像是分娩的孕妇。她见过孕妇,她的母亲在生她弟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拥抱人鱼并没有拥抱人类那么有趣,她和许多人类拥抱时,对方很容易就陷入一种喜悦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但是人鱼的身材样貌却该死地好,哪怕是痛苦的表情也无懈可击。她知道人鱼的身体不会和自己一起快乐,无论自己怎么抚摸。疼痛,这是她可以给予人鱼最大的刺激。
于是她把身体和手一起抽了出来,走向旁边的展示柜,掏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这是打猎时父亲随手送给她给兔子放血用的。她很高兴,却叛逆地不想告诉父亲,只是别扭地把匕首放在父亲最喜欢的标本下面。
看见匕首的金发人鱼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她没有理会地亲吻上了人鱼的脸,嘴唇,然后把身体和匕首一起重新埋进了人鱼中……
“叩叩。”鱼缸被敲响。
贝妮睁开了眼睛,她手上金色的发丝和过分华丽的匕首都消失了。
商人搬来了梯子,爬到鱼缸边沿,慢悠悠地往水面上撒鱼糜。
贝妮回过神来,她既没有母亲,也没有能走向展示柜的双腿,但是她有需要进食而获得力量的身体。她极快地上浮,把水和鱼糜一起狼吞虎咽下去。
商人的脸上有一些满足的微笑。
她曾经见过这个微笑,贝妮脑海中不属于她的部分又运转起来。商人还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带着妻儿一起去广场上给鸽子喂食,他也是这么微笑着看着啄食面包屑的鸟类。这份微笑却很少被给予到儿子身上,至少在她获得的一部分少爷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
贝妮并不满意,这种微笑太过于高高在上,让她几乎感到被冒犯。于是她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学着人类围坐在餐桌边的样子,捧了一洼带着鱼糜的水,举了起来,露出了女主人式的包容的,热情的微笑。
“不用了,不用给我。”商人看着她的笑脸,觉得自己面前的简直是感恩节的火鸡。他听说过猫给主人叼来老鼠的趣事,却没想过那主从颠倒的场景这么的尴尬,于是匆匆倒了鱼糜就离开了会客室。
简直和让饲养员吃瘪一样!贝妮像是战胜了什么,欢快地在鱼缸中转了一个圈。
一会儿后,商人将客人带进会客室,少爷也一并跟了进来。
“您真是趣味高雅。”客人一边阳春白雪地夸赞,一边把目光偷偷放在贝妮的皮肤上,直到贝妮上浮到水面,重力让她的头发下垂,遮挡住了可以欣赏的部分。客人才回过头,把合同掏了出来。
少爷则忙着和客人的随行仆人眉来眼去,丝毫没有倾听商人和客人的谈话的意思。
贝妮欣赏着商人和客人表情变化,两人此消彼长,一个人笑得爽快,就会导致另一个人收回嘴角。
此时商人占了上风,客人露出犹豫的表情。突然看见桌面溅上两滴水花,客人便抬起了头,只见那尾人鱼从水面跃起,靠着重力深深地扎进缸底,她慢悠悠地游泳,手指随着缸底的宝石样品起伏,衬托得宝石熠熠生辉。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几乎带有挑衅:你是不是敢征服这些宝石,你是不是敢征服我。
客人咽下自己的心脏,不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人鱼见状,又一次高高跃出水面,伸展自己的身体,转了一个圈,像是为他庆祝,又像是在嘲笑他的愚昧。
商人高兴地把客人送了出门,回头看着还在和仆人甜言蜜语的少爷,生气地说道:“我看你还不如一尾人鱼。”
说完,把少爷和仆人一起推搡出了门。
人鱼难得过了几天安静日子。
几天后的夜晚,少爷满身酒味地偷偷翻进了会客室。他把匕首放回陈列架,又把人鱼打捞上来,恶狠狠地亲吻抚摸。直到他听见楼上传来上膛的声音,才甩开人鱼,举着双手往外面走去。
少爷闹出了不小的声音,商人和他争吵,然后一起出了门,直到凌晨才回来。回来的两人一言不发,身上满是泥土的气味。
贝妮托特被惊醒,一种莫大的不安让她撞倒了水缸,撞翻了展示柜。
两个男人听到声响来查看,见到在地上扑腾的人鱼,疲惫得几乎激不起愤怒,麻木地把人鱼丢进水缸,注水,收拾残局。来不及清点展示柜,两人就离开会客室,各自沉沉睡去。
这一夜贝妮托特再也没有睡着,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少爷今晚的记忆。
她看见自己的右手握着那把华丽的匕首,左手握着一个人类女性的脖子。
“不要杀我!放了我!可怜可怜我吧!”那人类女性最后的尖叫和她们家第二条人鱼没有本质的区别。
她只迟疑了一会儿,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女人的身体。但是女人的身体没有恢复,她感觉到右手不断地被红色的液体浸湿。酒精的麻痹让自己轻视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只是不断亲吻着身下的女性,直到女性一动不动,就像是死去的兔子。
贝妮颤栗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她压抑自己想要大笑的情绪,她发现了,人类的身体是那么脆弱,连匕首轻轻的一划都抵御不住。
她从记忆中回来,手上没有鲜血,但是却握着她刚刚从混乱中拿到的,心爱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