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墨:
下班了吗?下班了的话,你先把东西放放好再来看吧。换个衣服,吃点东西,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实在抱歉,得让你看一些有些不太好的东西了。
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写文章,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喜欢,只是不写实在不太行。小有成果,这点谢谢你,写的都是我的诚心真意,这点多亏我自己。只是恐怕现在有一些东西无法寄托在文章之中的东西,这份恶意只好直接转向你了。原谅我,我现在写不出东西了,但必须得写点什么。
从她还活着以来你便一直伴着我们,而相比我们相识的时间,现在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有许久了。你和她所想的未来似乎成全了一半,不过未到来的另一部分,我现在也完全看不到了。可是现在也不是分析为何会如此的时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已经走过很多了,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总之,我好像有些不太有余力和你相处了。
//有两行半被修正带划过的痕迹,然而空出来并没有写字上去。
我这么任性,实在是抱歉,明明从父母那里离开之前就开始用着你的东西、占了你的房子里的位置、接受着你的教导,结果我要对你这么一个人也产生一些不可驱散的想法了——真的是对你吗?我不清楚,唯知道现在无论想着什么都看不到头绪,那一定不止针对你,但也只可能在现在说出针对你的话了。我们每日每日,生活总是给我们继续前进下去的支撑,但在静默或激烈之中也不断向我们确认着那些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的无措局面……清墨,你正在被我的生活的这样一面所逐渐熟知。
……就先这样吧,我好像应该再写点什么,但我写不出来了。别找我,我吃过饭之后就在房间里,但不会让你听见,也不会听你讲话,更不会让你进来。
——————
喋:
我知道了。你吃过了就好,晚上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早点休息吧。那里是你的房间,是你的东西,你不管对我怎么看,你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你那么机灵,在我把这封信塞到你的门缝里的时候,你应该还是听到脚步声的吧?别紧张,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进去——你如果也无法看这信的话,把它撕掉也可以,毕竟我的这些文字也不一定是为了被读而写的,它们任你处置。
前阵子那篇文章写得很不错,我说你怎么放着不写了呢。说是没有余力和我相处,其实你先没有余力处理你自己的思绪了吧。不知方不方便我在这里向你声明一件事:到现在这一刻,我不仅爱着你,也渴望把这种状态写下来传达给你。你太小看我了,我有时也是能比你的文字更快感觉到你的情绪和想法的,也正因此即使有可能感受到你所描述为恶意的情感,也一直在看着它的前因后果。你说现在不是分析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便无法给你我所认为的答案,但通往清晰的路一直向你敞开,不要担心。无论如何,就如你所说,我们仍然正在更加熟知彼此。不知这样说合不合适,但这些有一部分已经是过去的她的目光之外的东西了,是你我相处到现在所累积的所有物,是过去的她和过往的我的想象所达不到的,最真切的我们二人之间的日常。
白纸黑字写下的时候,还是会犹豫,是说带有“她”字的称呼好,还是说“过去的你”好呢?这一件事情,我就算了解你的前因后果,也还是担心不同的称呼会不会对你带来各种不一样的感想。如果你所熟知的过往生活能成为你在此处继续前行的支撑,那就好了。
我看到你把上个月的《思考》放在客厅里了,看样子读了一半,给你拿上来也放在门口。笔袋在房间里吧?给你拿了瓶矿泉水,渴了就喝吧。我打算十点回我房间,之后就不出去了,不用担心碰到我。
叶清墨
2119.12.9
2120.9,浅野喋(17)
——
海另一边的国度,上坡的路,树后的平台,视角之下金色的大厅。
她没有换掉带跟的皮鞋就出了音乐厅,没有叫代步车就迈开了步伐。她长途跋涉三年至此,站在这高处的平台上俯视着地平线,手里握着的乐谱都被汗黏在手上,放不走了。
“真是的,我走到这里,明明就是为了这件事的。”
她在那音乐厅里最后一次弹这曲子,是连对这首曲子的所有记忆和情感一起托付出来的。
她把手伸了出去,像一棵树,枝上长着一簇随风舞动的树叶。她想要赶走绿色的叶子,那就必须自己放手。谱子太多,风太轻,有几页回到她的脚下。“留给你了吧!”她对着面前的悬空喊道。可能树在听,可能三年前的谁在听,可能几个小时后路过这里的谁在听。
在此刻唯一听到这声音的人是她,但她知道这并不是说给她听的。她本试图来到这里与回忆相遇,但是谁先失了约呢?
礼服上已经全是汗了,脚差不多也磨破了吧。她走到这儿来了,怎么回去呢?明明她的出发点就在视野之下,然而她走过多少个街道的相交处才到达她的目的地。从这条自上而下的最捷径去的话,恐怕就要回到太过头的地方了吧。三年,如果硬是要回去的话,三年就嫌多了,十七年更不行。
她想笑话自己了。演奏外的她比演奏中的她还像个艺术家。
她抓着栏杆弯下腰,完全躲进树荫之中,以风为伴,竟因随湿度被带走了热汽而打了个哆嗦。
三年前的“她”来到这里,当时“她”参加的那场比赛,只是为音乐会助兴的一个小活动罢了。那时的参赛证上写的还是另外一个名字,附的是另一个姑娘的照片,她有深棕色的头发和两边完整的紫色的眼睛。
她把自己如今的发色简单地概括成病变的黄。字面上是两种状态,与“她”见过面的前辈们却无一例外毫无困难地认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发色从棕到黄,他们有的已从黄到白,这之间肯定是有一些区别的,不过具体什么样,她也不愿去细想。
她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反正今天的最后一场演出已经结束了,弄脏礼服也不要紧。她记得上坡路的尽头是个小教堂,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不过这次的她既没有换衣服,其实也不打算再过去。她没有带空白的五线谱,能帮她抄赞美诗的少年也已经不在,她自身对那建筑之内蕴藏的奥秘也无追求之意。她时隔三年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能离开这里。
三年前和她一起的少年叫Alex,他只写、只听,并不弹琴。
虽说如此,这次的她也并非真的是只身一人而来,只不过能与她在此处共享回忆的昔日少年和过往自己,都离自己太遥远了。她从音乐厅里出来的时候,随她而来的叶清墨和同有演奏任务在身的乌森还在和其他人商谈着什么,或许是哪个下一次的演出的设想吧,就如三年前一样。她没有留下来,他们也没法跟上她去。她只是在离场之前再一次强调,下一次不会在这里演出,也不会再弹这首曲子。
“那我猜猜看,下次去别的地方,该和黑木姐一起演奏什么曲子?”
这次的曲子最后是浅野喋决定的,如果有下次,那就该乌森了,那确实她留在那里就行了。最好,那些人还是给她们一首已经练过的曲子吧。
“Alex没能听到我俩的第一场合奏啊……”她突然长叹一口气,把手扶上额头去——小提琴手的名字用C国的文字应写作“维多利亚·乌森”,正式要念作“Victoria Blackwood”,在场的人无论使用什么语言,无论能否用绰号叫她,都应该那么称呼她。三年前的二人还是初尝试了解对方的新友,仍然在磨炼各自的技术,更别提操练出合奏的默契,而如此向他们提议的Alex去世有一些时间,她们才正式作为搭档出场——再三年之后,她们又会怎么样呢?
至于叶清墨?无论还在青春时的笛手曾有过如何的表现,多年放下乐器,他也无法拾起能与往日匹敌的乐音了。好在他总归识谱,他比年轻的钢琴手更品尝音乐外的人情世故,他可以是她的翻谱员或代言人,不过她愿意他来协助演奏之内或之外的事情,也首先是因为他曾经能亲身做到的某些事情。
叶清墨有时候依旧会练习,她尝试过写琴和笛的合奏;他还需要更多决心,她还需要更多学习——可在此之前,她已经失去了身边最敏锐的鉴赏者的启发。
而她刚刚丢弃了那份弹奏的理由。
仍然可以安慰她的是,都走到这里了,往斜下的方向转个头,只要用手一挡,她就可以把那容纳几百人的建筑物给暂时从她的世界中抹去。然而这捏造的满足感并未能持续多久,仍在附近逗留的风同样是钟意这块高地,在它的喜怒无常中正正好好地把一撮头发撞进她的眼睛里,打断了她迟早一无所获的想象。
“哈!可恶……”她复位了坐姿,用手把逃过发卡约束的几撮鬓发别到耳后。但被风招致而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本在她脚边的谱纸似是不甘愿被她所遗忘,借风腾空扑起。她挡住脸,礼服的袖子同时替她承受了尘土和细叶的打搅,而她马上又空出一只手去,在飞散的谱纸中成功擒住了一页。
既然巧合要如此追问,那就再道一次别吧。
她把谱纸摊摊平。谱纸早已乱了页码,不知随机抓住的是哪张,但她也无需页脚的数字来为她指明方向。这是第四张。
比她深知意味的音符更显眼的,是某处淡淡的铅笔印——她很少再需要用调整过的曲谱来替代演奏中的某一部分,但她依旧马上反应过来如何解读出它的前因后果。就算是浅野喋也不会苛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用还未长开的手驾驭住所有的音符,虽说她从三年前到现在,其实无论个子还是手都没有太明显生长,甚至还必须用仿生的机械来代替已经永久失去的一根手指。不过,孩子可以寄希望于身体自发的生长,现在已经到需要她必须刻求技术的时候了。
“无疑,还是按原谱弹,能更好衔接上黑木姐的部分。”
对折,撕,对折,再撕。就算是重归平和的风,也能轻松地载着残页而远去了。
那么,为何她还留着这处修改的痕迹?她有三年成长的时间,有把握弹这曲子,那也早该知道后路何时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她刚落笔在谱纸上是总只敢用易于擦去的铅笔,而拿起橡皮这件事,什么时候都是留不下破绽的。
“也罢,能想到那种处理方法,还是很漂亮的。”
不过,这还依旧不够算作理由。有关这一处修改的记忆,中间同样有着少年的身影。哪一天他听了姑娘弹琴到这一段,从椅子上惊起,走过去看才恍然大悟:“你知道吗?你在作曲的时候经常用这种处理方法。”
她希望这习惯现在是不再有了。
不知要摆脱多少限制下的习惯,要忘记自己现在的样子、要忘记一切的样子,才能变成将来的“她”——那么无论丢下什么,指之所触还都是琴,目之所及也都是谱。她听到有人踏着脚步声来,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是听众。
“喋?”
在她停下来思考的空挡,来者说话了。
她装作在思考。
叶清墨知道她在思考。要确认她的目的地不难,她在离开音乐厅前留了简单的告知,一路上也不算完全没有留下痕迹——但他和小提琴手把事务谈完毕,她还在这里,这也不是一件没有细究空间的事情。上坡路的另一边,几棵树似乎确实遮着一块额外的平坦空间,人形可辨,但他在路的另一边动了几下脚,最终还是把平台留给眺望着远处的浅野喋:“我在下面捡到你的谱子了,要紧吗?”
她才转头,然而在来人能从树叶缝隙中识别她的表情之前,就沿着贴着树根的小路退开她与过去作最后道别的地方。她并未在大道上停住一步,她空着手甩着臂,步伐直接向下切去。她并没有将目光在爱人身上停留一刻,就已经把他拉开在身后了。
“不要紧,我们走吧。”她说。
叶清墨叫住她:“车开不太上来,我就把鞋子先给你带过来了,要换吗?”
浅野喋回头了。
就算是带伤的脚,也能在适合的鞋里走得很快。刚脱离带跟皮鞋的制约,少女显然还想不起来要控制住什么叫“合适的步速”,迈了腿就又把男子拉开到好长一段距离开外。当她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她才放慢下步子,等着提着她的皮鞋的男子跟了上来。
“那么,下次要我弹什么呢?”浅野喋问。
“你说我?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是说——我离开的时候,施瓦辛格先生似乎很期待能有下一次合作机会?”她补充。
“你和他三年没见了,他又惊又喜呀。”
浅野喋笑了:“三年了,有人变成这样,还在弹以前就会的曲子,为这种事情高兴?”
叶清墨笑回去:“‘变成这样’,你又是在说什么事?”
“说什么‘这曲子再也不弹’?名字和样子全都变了?弄没了一根手指还要弹琴?甚至刚才还把最后一份谱子直接扔掉了?……这一类的事情,你一件都想不到?”
“相比起来,你弹得确实非常出色,这一件事还不算最好了?”
“啊?真是的!你又在这里说好话,搞得好像在期待什么一样。”
叶清墨努了努嘴,可惜浅野喋走在前面,她看不到。“别扭的小家伙,先生肯定和你提前说过了——你要真不清楚他有没有安排下次合作,你敢问我?”
好吧,她不敢。
自己突然离席的理由是一段已经出走的记忆,今后的事情似乎已差不多敲定,她暂时无心应对,就算追问也改变不了在她本应亲自出面的地方还发生了什么。浅野喋发现自己竟已经没什么可说,她只是走着,快速地走着,走在叶清墨的前头。是无心之举,但他们自然地就一直保持着大约一人的距离。是叶清墨先讲起自己如何一路找来:“……把车开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家面包房了,你上次说和Alex一起去过。”
“哦,还有我扔的谱子,你才找到我,是吧?”她听着却莫名烦躁,擅自为他补全一份粗糙的前因后果。
男子显然就有些苦恼。他挠挠头——她依旧看不见。他还是说:“唉,随手丢着总不好,我就捡回去先放在车上了……你——你要实在不想要,我给你放进垃圾桶就是了。”
浅野喋又不高兴:“老叶!你有多久没有自己好好吹过曲子,才说这种话?我可不想让还完整的谱子进垃圾桶。”
“还完整,所以只敢随手丢掉吗?”
她停下,回头,叶清墨差点撞上她。
她酝酿许久而变得无法形容的目光撞进他的视野里,她紧皱的眉下。
“这种话,你就不必再真的说出来了。”
说中了?
“——脚,疼吗?”
“这又是哪一出?”
“血都透到皮鞋上了。”
“你把车停在上来的路口了?”
“你真的还能走吗?还是我——”
“这点路有什么,我们也快下去了吧?我可是一路从音乐厅走到这里来了呢。”
“好吧!要是真走不动了,还是要记得和我说。”
虽说,他一定会在她开口之前看出来的。
坡脚的面包房已经探入了视野的一角。走近一些,门口摆着一些试吃的水果啫喱,一两个小块,放在拇指高的塑料杯里。“现在也还算是夏天?”她喃喃。
“这里就是九月也要比浦口凉快一些呢——我们本来还定了袖子长点的礼服,别像上次你又着凉,没想到这次外面太阳还挺大,倒又有点热了。”叶清墨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要买点面包带回去吗?顺带也去问问Blackwood,她要点什么。”
“你明明只是从那个我——‘她’口里听说过这家店而已,真亏你还记得住,甚至还能认得出来啊……怎么做到的?”浅野喋愕然。她还在迟疑要不要过去,叶清墨已经先迈步到她身前,对前来招呼他们的店员问了好。
那自然的样子,好像三年前来过这里的人,真的其实是他一样:“店在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家人开的吧——也不知道这三年间,这里的店员换过没有。”
“问我?——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认人。”她没有上前,“我说,把鞋给我,我先下去在车里等你吧?刚才问过黑木姐了,她说随便给她带点甜的就好。”
“那你呢?”
“随便吧?不过要说的话,我现在有点渴。”
他们便在这里又暂时分开。
浅野喋先向更下方走去,她就要承担一份附加的等待。那么,与刚见面的人分开,和错过一处本可以继续追溯的故地相比,哪个要更令人感到落寞呢?音乐节已经确实结束了,叶清墨就在不远的地方,马上会到车边找她。Blackwood在酒店里休息,要准备明天和住在这里的熟人见面,她带他们三人一起,就当难得算是旅游一天。
浅野喋靠着车。与身体相比,车身显然更容易对悬挂在空气中的热量作出响应,她不一会儿就觉得背后有些发烫了。退开,人依旧暴露在阳光之下,汗液蒸腾又粘回身上,四处的热气散不开来。
她撑一撑礼服的袖子,好让皮肤至少有一点呼吸到外界空气的机会:“为什么只有上面种了树呢?这里也有阴凉就好了,那样的话,这身衣服才正正好……”
热意在催促她,只是暴露在这里,怎么都是煎熬。
“真的开始渴了……”
大约三首曲子的时间,不过她既没有耳机在身上,也没有闲情在脑内播放乐曲。
“喋!”有人在叫她。
谁在哪里?——他一定在上面吧?少女立刻指明音色的主人,她却并不善于对突发的声音做出方位明确的回应。在用简单的推理弥补一瞬的困惑之后,她将目光尝试性地向后上方循过去,而依旧停在原地。还算欣慰,叶清墨并没有让她久等——甚至在她能够刻画出他的表情、揣摩清他的思绪的时候,他已经赶到她身边,从手里的东西分出一杯一袋,向她递过来了。
“面包房外有地方坐的呀,我还以为你会回去找我呢。”
“下都下来了,还回去做什么?”浅野喋接过饮料和点心纸袋,理所当然般回答。
叶清墨又笑出来,同时绕过她去开车门:“你不热?”
“热是热,累也累,所以才走不动呀。”她也转身上车,“东西放前面好了,我想坐后面。”
“脚破了,回去我帮你找创可贴。”他照做,且提醒。
“你开个空调?”她把吸管戳进柠檬茶中。
“我开啦,但哪里有那么快就凉下来?”
车一发动,浅野喋就配合地不再说话,暂且专注在甜食和凉饮上,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然而不久,暂满足味觉的物品填入腹中,却又要转化为另一种负担了。她放下食物朝外看,车窗外的墙与藤沿带弧度的轨迹转到视角之外,“那天,我们买了可颂和火腿卷,还有一盒色拉……”
“你们还带回来布丁,我记得。”
“嗯,四个——一人一个。”
“准确来说,两个布丁,还有两个空杯子。”
“哈哈,你还记得啊!没办法,那天走了那么多路,好不容易找到回去的公交车,我和他都累坏了。”她难得为往事笑了出来。
“你又说、‘我’……”
笑声戛然而止。
心绪千万,明明有各种不同的回应方式可供她选择,用以呈现给即将根据话语的纹理更多了解到藏在她心底之物的另一半。心与口却先在摇摆之中达不成双方的妥协,结果不知是指向谁的澄清、责备或抵触,最终都扭进一句并不客气的反问句中——
“需要什么时候都把‘我们’分开来提吗?”
叶清墨回了半个头,把她吓了一跳。紧接而来的是沉默,叶清墨盯着的窗外。她才松一口气,但依旧试图用另外的关照弥补自己的刻薄:“你先倒车,我不打扰……”
并没有过多久,叶清墨就解决了他手上的难题。他又放松下来表情,把车驶上他来时的路:“都两个月了,我还是用不惯这辆车的驾驶智能……”
“这里路太窄了,确实很难调头啊。”浅野喋又吸着吸管,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叶清墨也就先配合她说下去:“是啊,住在这附近的人,应该都不常开车吧。”
“我有和你说过吗?Alex曾经和‘她’说,有些地方的I国人——”
这次又是“她”……
她暂停口,又开始在车里寻找什么:“……老叶,你说,你捡了我的谱子,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在她打量过车上任何一处可能装得了纸张的地方之后,他的言语与她的目光共同指向了一处地方——“还好我拿了包,怕你万一是不小心丢了,我先把谱子放在文件夹里了。那谱本来就很旧,放其它地方,也经不起折腾。”
“哈哈,你现在是知道了,倒没有这万一可言。”
叶清墨叹气:“我就算不再参与演奏,但我听你弹了快四年的琴,帮你翻了两年的谱,这首曲子对你对我,都还是完整的啊。”
红灯。
“喋,要不要听点什么?”
“好啊,黑木姐挑了下次演奏什么曲子?我先听着。”
但叶清墨什么也没回答。他只是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用指腹敲着方向盘,顺着红灯上倒计时的节奏。驾驶座边上的屏幕,是播放器的待选列表,他的目光滑过古典乐、再是流行、摇滚、电子——他们不是什么都会,但是什么都听。
只要答复不是曲目,那事情就超出预期。浅野喋几乎从车座上跳起来,不过安全带显然不允许她够到前方的驾驶位:“……不会吧?你不早说?要让我参与作曲吗?”
“我们还没有决定,我想着,还是回去和你说说具体的情况比较好,没想到你又问一遍……”
“这么重要的事情……早知道我就留下来了!”她抱怨。
“你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吧?离席也无妨啊。”
“可——”
“Blackwood在,施瓦辛格先生在,我在,今天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来谈呢。你是人员之一,没有人会丢下你的想法擅作决定。
——一切会等她,既然看她擅自亲手终结她的过往,也就更不会允许她擅自旁观她的当下。
红绿灯的倒计时,进入到个位数所能描述的时间中去。她还想开口说什么,车先启动了。被落下的惯性试图把她向后拉去,她只摇晃一下,依旧坐直。
“Alex,如果他还在的话……会不会劝我也继续吹奏呢?”叶清墨突然说。
“清墨?好好开车……”她如平日一样提醒,却缺少平日的底气,那话语听上去,她自己都觉得更像在推脱什么了。她无意而显露的摇摆给自己制造了一份不能不破例的窘境,但她依旧不算是直面自己另一半的问题:“你是在什么年纪放下笛子的,我又还能弹多久呢……”
“你要是写,我就吹。”他突然说。
浅野喋一愣。她试图描摹她所错过的前因后果,但面前的昔日乐手并给不了她猜测的可靠性:“先生希望你……也来演奏吗?”
“你在学着写的吧?我也还在练啊。”
“——他给了多长时间?”
“虽然要去掉你和Blackwood在上学、我在工作的时间,我们有差不多一年时间可以准备。”
“我把今天的曲子弹到这个程度,也花了不少时间呢。”
“先生说,就今天的曲子,他还觉得你有所保留。”
“没有办法,我唯独不想太过记住这首曲子,明明我曾经也那么喜欢……谱子都处理掉了,忘记一首曲子究竟要多久呢?”
恐怕要比学会一首曲子的时间长吧。
“哈!黑木姐能日复一日练琴十几年,Alex走得那么随心所欲,连你也在重操旧业,只有我的过去——还真是充满破绽啊。”浅野喋突然说。
叶清墨不语,浅野喋呢?这样的宣称已经出口了,声带的振动似乎还不要停止,她无法阻止放纵的余波与从喉咙底翻涌上来的酸涩交汇,一种不再静止于远方或此刻的情感催促她去意识到,无论对于自己的过去多有话语权,她都应当在此刻对那昔日的乐手表示歉意。
“……你捡到了哪几张谱子?”但她并没有那么做。
他对她比了个“四”。
“那就是还有两张,是彻底找不到了。”她自顾自点点头。
“一共七张谱子呢。”叶清墨提醒道。
“嗯,还有一张被我抓到了。”
它的结局显而易见。
“……剩下几张,真的要扔掉吗?”叶清墨还在问。
“你硬想留着,我也没什么意见了。”浅野喋叹气,“不如,你还是放首什么吧。”
“好吧,听点什么?”
“随你的便,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有钢琴就好。”
“这样吗?本来我还想听点钢琴呢。”虽如此说,叶清墨依旧如爱人所愿,“短笛独奏,你觉得怎么样?”
“你要吹短笛吗?”
“只是想听罢了。”
“想听?……那也挺好的。”
笛声响起的时候,她却用手抵住了半边耳朵。乐音过滤去它原本的音色,不知她能从旋律中再拆解出什么其它的走向。
于是只有过去不成为她的过去,只有谱不是谱,只有琴不是她的琴。
(2021.8.4-8.12
改 202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