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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十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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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3876年 冬 塔國南端】  

這霧是從舊神居飄過來的。海的另一邊不是鄰國,中間還有一塊大陸,沒有確切的邊界,地形與氣候都隨時在變化,他們以前都住在那裡。現在舊神居的土地浸滿劇毒,寸草不生,連呼吸都能致命。那塊陸地在試著淨化自己卻沒有效果,白霧則只是過程中無關緊要的副作用罷了。  

因為那裡曾是個刑場。  

誰的刑場?貝弗特因為突然閃過面前的手指眨了眨眼,反射性地縮起脖子。伊凡思這一次沒有微笑了,表情悲傷而沉重,指頭落在貝弗特的鼻尖上。血腥和灰燼的氣味,紅衣的氣味。  

你們的。  

     

祭司站在房間門口,厚重深紅色的短袍搭在肩上一直釦到下巴,將臉托起,稍稍仰著頭顯得格外端莊,像是為了什麼節日而盛裝,袖管仍舊打著結,一邊的臉仍舊被布條包裹。房間裡頭窗戶透進來的光在他周身鑲上金邊,同時描繪出空氣裡鐵和火焰的味道,在他的呼吸中,在他清透的瞳眸底下燃燒,既不是恨意也不是怒氣,僅僅是一種平淡的決心。背著光貝弗特能看到他的臉卻記不得,只要注意力稍微偏移那面容便會被攪成一團薄霧。弗洛,他記得這個名字。  

耳邊的喧囂給他自己正在工作的錯覺,參雜了詫異、憤怒和恐慌,也有藏在這些底下的悄聲低語。貝弗特以為自己身著紅衣的制服,手中握著工作時的面具,可是他沒有。對方側了側頭,然後伸手指向房間內部。貝弗特摀住口鼻,往後退了一步。  

由血肉為漆,隨意地塗抹在牆壁上,形成太陽的形狀,在中間菱形的留白裡掛著主祭的頭,彷彿眼中的瞳孔——是領主的標誌。絳紫色的碎布散落一地,粘著在剩餘的身體碎塊上。家具傾倒碎裂,看起來有人在這房間裡纏鬥過,可同時那些木頭上印著不適合任何生物的抓痕和燒灼侵蝕般的掌印,讓他推斷不出究竟發生什麼事情。趕到門前的祭司們似乎也同樣困惑,貝弗特只能從他們的議論中捕捉細碎的片語。  

“刺客……”他們說。  

“異端……”他們也說。  

是旅者。貝弗特忽然意識到。傳聞中旅者將獵物撕碎,什麼也不帶走,也不會解釋原因,殘忍地毫不必要——是真的,他對自己說,想到自己昨晚還和旅者坐在石階上聊天不禁打了個寒戰。旅者昨晚提到要辦的事,大概就是這個,那麼……伊凡思很大機率也知道這場謀殺將要發生。  

教廷的七個主祭,骰子的六個面。  

前幾晚到他們房間檢查傷口的祭司跑過來,撥開人群擠到最前方,但還未靠近臉色已經變得蒼白,本想就這麼衝進房間,卻又被身邊的群眾拉住。“放開我!”祭司拼命地掙扎卻毫無用處,“大人……大人他……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查是誰做的?!快去啊!”周圍的人都在動,卻沒有一個願意邁開步伐,一雙雙眼睛裡面滿是同情和不安,似乎是理解了些什麼卻不好意思點明。  

明晃的紅色火焰讓他覺得有些乾燥,牧草的的腥味熟悉地令人不適,貝弗特只想要離開這個走廊——他還天真的以為自己早已能習慣這般景象。今早的渡船或許還有空位,他想,或許他能在日落前回到塔國。他回去去尋求伊凡思的意見,那人正站在人群最後方,垂著頭一副並不打算參與的樣子,藍色的紋路緩慢地爬上耳根,又消失於髮際之下,就如在帝都時一樣,緊縮的眉頭顯示他並不喜歡現在周圍發生的事情,他為死者默哀,可是他什麼也不會說。  

“你——”  

貝弗特聽到這聲叫喚時已經被來者猛地推到一邊,從人群分開的路徑看來是那個年輕的祭司掙脫了壓制。接著在後方傳來因為來不及反應而發出的驚呼。  

“你知道什麼?!”灰衣的祭司伸手,掠過伊凡思的領子,從那黑色的布料上撩起一縷黑霧,前者本想再一次試圖去抓面前的人,可是手臂一抬起來便被薩姆謝給握住。“你一定知道什麼——伊凡思!”  

伊凡思側了側頭,像是想抖落落在他肩膀上的目光。  

“不否認嗎?大人試圖要幫你,但是我從來就覺得你有問題……”年輕的祭司因激動幾乎說不清話,抵抗著將他往後拖拽的力量,“你昨晚在哪裡?嗯?半夜在外面閒晃的是你嗎?你在跟誰說話?”貝弗特覺得自己聽過這樣的語氣,仍舊帶有稚氣的聲線,堅定卻絕望,在大庭廣眾之下作出不可能被聽取的指控,他回頭,那個紅色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踪,彷彿從未出現過。“我都看到了,你帶著什麼……”指控的聲音又說,“喜鵲的腳,你帶著這種東西做什麼?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啊!”  

貝弗特下意識想要為伊凡思回答這些問題,可是對方仍舊不打算為自己辯解,那他又有什麼資格插嘴,昨晚他承諾過要相信這人的選擇,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是悄悄來到騷動的邊緣,隨時準備去幫薩姆謝。  

“把他帶去地下室。”  

所有的眼睛同時看向新來的人,西提爾主祭在目光的匯集處,滿臉凝重卻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一聲令下便在混亂的群眾之中樹立了一點秩序——或許主祭之所以能被選為主祭是有理由的。  

“他——”被壓制著的人差點就掙脫束縛,本想對著主祭解釋可轉念一想又轉頭看回伊凡思。此時薩姆謝已經準備照著主祭的命令將人押走,於是他只能放大音量讓所有人都能聽見。“你們要抓就去抓這個人!這不是他做的就是和他有關係……伊凡思你招了什麼來教廷裡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充滿憤怒的話語逐漸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然而還是尖銳的如箭矢在所有人腦中留下印記。“三年前遇刺的人中只有你一個活下來,憑什麼?!為什麼你這種人活下來卻要大人死——”  

那年輕的祭司被帶走後人群仍舊沒有人敢移動,依然議論著刺客和異端,但此時已經包含了另一個名字。貝弗特心裡揚起點煩躁,不只是為自己的友人成為懷疑的對象,更是因為自己也曾經對這人產生過相同的疑慮。他想起前幾天伊凡思在屋頂開的玩笑,此時回憶起來那些字句是多麼無奈,現在他總算能明白了。  

主祭走到人群中間,抬起手,阻止了群眾即將演變成審判庭的趨勢。“你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嗎?”她高聲斥責,“早禱都還沒舉行在這裡磨蹭什麼——去做自己該做的工作,就一個意外你們便忘了規矩,還有臉說自己是祭司嗎!昨晚負責的武祭和打掃的留下,其他都給我散了!”  

   

貝弗特跟隨伊凡思在四散的祭司之間穿梭,後者仍舊一句話都沒有說,垂著頭匆匆的彷彿想趕去什麼地方。  

他開始放慢腳步時是在教廷地下室,一扇扇金屬門和昏暗的室內越發地像地牢,只不過更乾淨和安靜許多。伊凡思曾說如果有人違規,便會被扔進地下室的房間,禁閉也好鞭撻也好,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了——貝弗特不知道為何此時要特意下來,還以為他是要去看望被軟禁的那個祭司。  

伊凡思只是走,直到周圍的空氣變得乾燥,經過了一扇敞開的鐵欄,兩邊的外牆逐漸變得老舊,被紅磚取代,在顫動的火光照射下猶如活物巨口的內壁。空間內只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原本火堆該有的劈啪聲也不存在,看來這火不僅不會熄滅,也不需要任何燃料,更沒有煙霧會冒出來,安安靜靜地在這裡存在千年。  

最後他停在火爐前面,背對著貝弗特在火光下剩下一個剪影。在看什麼?  

他從不真心在意所謂的信仰,對教條和王法都沒有太多意見,有些人向他提過那一瞬間燦爛而又強烈的靈感是來自於領主的指示,他更想要相信那是自己將思緒疏通過後的舒暢感……但他聽見了,祭壇上的人顫抖的聲線,早就不再是記憶隨意拼湊而成的畫面。在燃燒着的祭火面前,竟開始覺得這是他應該知道的事情,注定是他的東西——真是諷刺,貝弗特之後會這麼笑自己,有些人尋找一輩子就為了這注定的道路,而他自己正走在上頭卻毫不自知,明明對領主的神性半信半疑,反應過來時已經接下了神賜予的贈禮,無論好壞或他能否理解背後的用意,都無法返還了。  

回神之間對方已經坐上磚砌的爐子邊緣,傾身去觸摸那熾焰,讓其在指尖流轉,經過皮膚處綻放出青藍色。貝弗特不打算阻止,這人玩火也不是第一次,唸著這也是藍紋帶來的後遺症,可又不管看幾次都依然一臉新奇。他深呼吸,緩緩靠近那巨大的爐口,陳舊的磚石被無數雙手磨出凹痕,但是乾淨的一塵不染。坐到祭司旁邊,任憑那熱度將自己包圍,接著彎下身探頭往裡面看,裡面的空間比想像中大,從祭壇頂上直直通到地面,好似一口井,他們坐著的平台則只是一閃鑲在井壁上的窗,剩下的全被火舌充斥。  

沒有根源卻永不熄滅的火,交織著繪出太多殘忍的小故事。  

他稍微向後靠,保持自己和那深淵底部的距離。“伊凡思。”  

祭司側過臉。  

“你說他們經常說的‘指引’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的東西?”  

“是真的。怎麼了嗎?”  

“我……”貝弗特揉揉脖子。“好像聽到了……我甚至都不是個信徒,怎麼偏偏……”  

伊凡思沒有驚訝的意思,他本來還想像一般祭司聽到這個消息會做出何等反應,或者伊凡思可能會為此而高興——至少他希望如此,他想起來小時候為了討師傅高興,絞盡腦汁也要道出一個好消息的可憐樣子,那時沒有用的,現在果然也不會比較有效果。“主上並不討厭你。”  

“不……不討厭?什麼?”他停頓,“算了。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可以選擇,要接受或者無視,主上並不會在意。”  

“不問我聽到什麼嗎?”  

伊凡思沒有回應,垂下了眼隨後又轉向面對祭火,靠得有些近,在危險和安全的界線邊徘徊,卻對熱度絲毫沒有任何畏懼。“應該和我聽到的差不多。”  

語畢的瞬時間彷彿就此暫停了,只有搖曳的光影顯示現實仍在前進,沉默逐漸爬滿牆壁的縫隙,積澱在任何細小的空洞裡,粘稠的令人窒息,貝弗特受不了這種氣氛可是他發覺要是誰打破這僵局都只會讓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為什麼還是那麼不安呢?他懊惱地咬了咬下唇,昨晚自己做得還不夠。  

接著身邊的人倏地抬頭,幾乎是慎重地回神面向貝弗特,一時間讓他還有些不自在,透過瞇起的雙眼他仍能感受到對方的遲疑。  

可是伊凡思終是開口了,緩慢而清晰,好像他正在祭壇上誦念教條。  

“亞內主祭違反教條,追求……”  

貝弗特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第一次他的直覺能猜出來這人想告訴他的真相,也是第一次,他一點都不想要聽——  

至少不是現在。  

急切之中他用雙手捏住伊凡思的肩膀,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對方缩了一下,原本要說的被困惑所取代。背著暖色的環境祭司的袍子也被渲染成橙黃色,爬過手心底下的藍色紋路留下股熱意。他上下打量對方,皺著眉頭一邊思索自己在衝動之後該如何繼續。  

來到帝都祭壇門前的並不是來自殿堂的審判,而是異端派來消除威脅的手段,用貴族內鬥來形容,此時看來實在是過於貼切。現在那異端沒有接受天罰而是遭旅者所殺,指控又回到伊凡思身上,他不能為自己辯解甚至都無法透露實情,這控訴惡圈不會停,三千多年前沒能完結,現在更不會。  

和旅者說的一樣,他得帶著伊凡思回帝都,回到熟悉的城市裡,繼續留著只會讓這人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不能坐視讓他的朋友受傷——就算他堅持要留到選舉結束,也得囑咐他低調一點,被懷疑的人再如何坦蕩,也要為安全和將來著想……  

還有太多的事情他必須要說,但那些字眼卻一個也到達不了舌尖——伊凡不可能不懂這些道理,而且在教廷長大的他必定比自己更清楚什麼是應該什麼不應該,他就是在賭氣,就是這麼固執,自己再怎麼念叨都只會是徒勞——與此同時那份苦澀還在催促他。問啊,心裡小小的聲音說道,搞清楚發生什麼,掌控局面。  

    

天枰根本不存在。  

趁著伊凡思還沒來得及再出聲,貝弗特已經打斷他。“不用跟我解釋。”  

祭司的似乎並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做,愣了半晌,最後選擇給他一個微笑,一如往常的饒有興致的微笑,殘留疲憊。“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哪裡?”  

“不想知道嗎?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今天是特例,我什麼都能告訴你。”  

“你不想說。”貝弗特的雙手離開伊凡思,知道對方這是默認自己的結論,也不清楚究竟是好還是壞。“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哪天被殿堂或領主知道就懂得自己錯了。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主上在……”祭司傾身本來想要駁回,半途又打住,靠回身後的紅磚邊框,笑出聲,就像昨天晚上,只是更加接近平時的他——尋回和失去原來是一樣簡單。“主上和大祭司長大人比我嚴厲太多,他們受不了的。”  

“活該。”  

伊凡思繼續笑,貝弗特總是覺得這人笑時年紀看起來特別小,回憶中他第一次闖入帝都的祭壇時還誤以為這人剛成年不久。真的很像,他有些詫異地想,明明怎麼都記不清夢裡那張臉,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卻異常強烈。  

果然還是想要了解更多,或許有一天他能靠自己搞清楚那些伊凡思稱他不會理解的事物,在現實和人類之上的一切,或許到時候也能理解領主到底要他做什麼,那渴望從未停止過,急躁難耐。“伊凡思。”他說。  

祭司側過臉。  

“收我作學生。”貝弗特停頓,竟還有點緊張。“你說你以前有過學生,所以……我還不至於太差吧……”  

“不行。”  

“為什麼?因為我不是信徒嗎?”  

伊凡思的表情沒有變,抬起腿推推貝弗特的膝蓋。“你早就不需要我了,貝弗特。”他回答,“想要學什麼,只要我能都教你,可是我不會收你作學生。”  

貝弗特抿起嘴,還沒從簡潔粗暴的拒絕中緩過來,許久才擠出一個提案。“古語。”  

“很簡單的。等下去借幾本書帶回去,這樣可以嗎?”  

“說好了。”他伸出手讓面前的人能觸碰,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肢體接觸的人,可是這舉動總是讓他感到心安——他只希望伊凡思也是如此。“你呢?有沒有感覺比較好?”  

祭司將貝弗特的手背掌在手心,習慣了韁繩和鐵具的粗糙手指他有些握不全,藍色的紋路纏繞於此彷彿比身邊的火焰更溫熱,瞇起的眼睛下目光停留在指尖。“好多了,”他仍微笑著,安靜而溫和,“謝謝。”  

    

【這是告白章(不是快住手)】  

【E寶寶什麼都不需要他活太久了,他只想要再像一個人類一樣生活一次】  

【都說“他們”是最輝煌的族類,可是又輝煌在哪裡呢,本以為要持續至永遠的戰爭結束了,舊神居也成為淬毒的禁地,光裔因為精神衰弱的緣故,數量比戰時消減的還要快,就算被帶去了殿堂也拯救不了剩下的那些,逐漸縮小的團體只讓情況越發糟糕,百年間便所剩無幾——幾乎可以用難堪來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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