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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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周建军跟他说,有空来我那儿坐坐吧。也才过了三天。   

严怀州跨了小半个市区,站在街对面,二月的冷风吹透了棉袄,把他奶头都吹硬了,结果就是踏不过去这几步。   

宾馆牌匾上每个字都少了一个偏旁部首,碧洋宾馆变成珀氵兵饣。空着的地方在焦黄的匾额上留下一圈被风吹到包浆的白胶。玻璃门被贴了一层小广告,清过的地方还挂着浆糊和胶印。宾馆右边,一溜挂着七彩灯牌的发廊按摩厅,左边,开了一片烧烤路边摊。左右两侧的五彩斑斓映得它无比局促,有如凭空而起的鬼门关。灰蒙蒙的,满面愁苦,和店老板的气质如出一辙。   

同学聚会上,周建军委婉的修辞配上大家的幻想,将他包装成一个坐拥复古民宿、谦逊内敛的收租户。大家夸他牛逼,说他苦尽甘来,说他天无绝人之路,严怀州看着四个字只剩两个的牌匾,觉得苦尽甘来也能拆开,周建军是苦,他到这儿才算个甘来。特指其他人眼里的他,算个甘。   

天还没黑全,右边的发廊就点起一嘟噜彩灯,严怀州磨叽了挺久,熬到发廊里的妹儿都贴在玻璃边看他。看他走近了,就开口对着他笑,红褐色口红衬得牙挺白,严怀州也笑,几张笑脸对着,然后在对方的笑容下走进碧洋宾馆。   

严怀州离近了才看着几个小广告上写得字——美女服务,下面写一排电话号。有几张是有点年头,叠在最下面,字边都晕染开,像美女的眼影。宾馆一楼没开灯,蹭外头仅剩一点的夕阳,光底下能看着屋里飘飞的灰。玻璃门上粘得广告给屋里映得一块明一块暗,平白在房间里垒了几层颜色不同的瓦。屋里不大,进了门就是前台,柜子上挂着居委会发的优秀店家荣誉牌,柜边有个挂着帘子的小门,靠墙放了两个单人沙发,支着便携书架,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杂志和报纸。墙上贴着一张夏威夷海报。   

周建军坐在前台后面,穿着羽绒服戴个耳机,脸被电脑里发散的冷光照得白了不少,一心玩连连看。严怀州叫了他两遍他才回头,站起身表情错愕。   

“严…你,你咋来了?”   

同学聚会那天周建军喝多了,对着严怀州发泄自己的诗意,发泄自己的理想,发泄自己的家庭住址和月销账单。没想到二月的一个夜晚,严怀州带着他酒后的发泄赶过来了。   

严怀州看得出周建军的尴尬,呵呵笑起来。   

“你钱包落在我家了。”   

“噢…那真挺麻烦你的,还跑这么老远,这儿挺偏,你开挺久车吧?”   

“没开车,我钥匙都锁家里了,也没有身份证。这个点找开锁师傅也麻烦,来你这儿,打扰吗?”   

“啊,噢…!你坐,你坐,要不你进来。”   

周建军收起钱包,冲墙边的沙发伸手让他坐,没等严怀州挪位置,又打开前台的入口示意他进来。   

“不用,有…空房吗?我睡一晚就行。”   

严怀州拦住周建军的手,余光瞥见他电脑上的连连看,快到时间限制,整个屏幕上的方块都在哆嗦,跟他的状态还挺同步。   

“呃…也不是没有吧。”   

“噢,要身份证才能住吧,没事。”   

“也不是…。就是晚上有隔壁女孩住。进来吧,先进来。”   

周建军如芒在背,不知道严怀州听懂了没有,也怕他听懂了。   

严怀州听懂了,周建军为她们的卖淫事业提供场所。他想象右边那片街的女孩,没开春的夜穿着齐阴短裙,蹬着细高跟,胸脯压在客人的额前,两只手揉着他们的太阳穴,影子映在粉红霓虹灯上。碧洋宾馆也被变成了一片粉红海。   

严怀州对这事没什么想法,他又不是警察,没空管那么多闲事。一直是一副轻松的脸,和他的无所谓相比,周建军显得精神紧张了不少。   

入口挺窄,他得稍微侧侧身才能进,进来之后更显逼仄。俩人肩碰肩,周建军擦着他推开门,是另一个不大的房间。   

没有窗户,形状有点怪,看位置,是楼梯下面储物间改的。墙面发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把塑料椅子、堆满一小半房间的杂物。杂物上整齐码着几本书,充当简易书架。储物间原本没灯,周建军外接了一个,暴露在外的电线像这栋破宾馆的血管,边角脱落的墙皮形成它斑驳的皮肤。   

严怀州低头进屋,将房间的构造尽收眼底。宾馆一楼供暖不行,这房间比外面还湿冷一点,难怪周建军一直穿着羽绒服。   

“我刚才说得,你别误会…啊,你坐,你坐。”   

能坐人的地方都堆着书本杂物,周建军手忙脚乱地给划拉到桌上,把没叠的被子堆在床头一角,这急着表现的态度像市里来了个大领导。   

“坐吧,坐床上,让你见笑了…”   

“不脏,虽然看着挺埋汰的,但是我店里比外面宾馆干净呢。都用蓝月亮洗的,你闻。”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还啥也没说呢。”   

严怀州觉得挺好笑,周建军遇到他,好像自动地矮他一头,还是喝多了的他比较好,大方。周建军还想找话题,还没等开口,门外就传来一个男声,俩人一齐回头,周建军给他比了个手势,赶忙出了门,严怀州就看到一顶黄毛。   

周建军走了,他才有机会仔细看这间房。床板有点硬,一坐就嘎吱嘎吱响,他心里确实有点嫌弃,屁股都只坐小半边。头顶的灯丝时不时弹一下,虽然光线不好,但确实打扫得干净。墙角的被套洗得发白,被褥也真有洗衣液漂洗留下的香味。虽然不知道上面几层怎么样,但能感觉出来周建军挺爱这栋宾馆,这栋楼的气质和他如出一辙,他就是碧洋。   

这间房、这栋楼、整条街,都充满了上世纪老百姓的生活气氛,待在这里他都幻嗅了。但和他在美国见过的混乱相比,这种本土的混乱反而让他更安心一点。   

周建军忙完了,说请他吃点。门外太阳早就没下去,街那头灰蒙蒙一片,只靠着街这边的光源和那么几盏路灯。宾馆两边儿的灯全都亮起来,给门里门外的人照得五彩斑斓。周建军走前找上隔壁发廊的老板,托她帮忙看看门。一楼店员是之前和他互相对着笑的,看着严怀州进屋,对他点头示意。周建军看着了,出门捅咕他,啥时候认识的,人缘挺好。   

他带着严怀州走了老远,越走前面的路越亮堂,找着附近装修最正规的一家烧烤。严怀州又忍不住笑,调侃他不用这么拘谨。年轻时一个学校出来的,他又不是打娘胎就抱着美国硕士证儿。谁没吃过地摊串了?   

周建军答应着,顺着左右两条街讲起治安,又跟他详细解释自己包庇嫖娼的事。严怀州听了他的说辞,告诉他,真的无所谓,他有他的理由和正义,自己不会管那么多。一顿饭下来,给周建军吃得五味杂陈。   

吃完了饭,夜越走越深,他俩在外面溜达到十一二点。又从灯火通明的那条路走回闪着五彩灯光的那条街。   

严怀州侧躺在床上,房间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露出点一楼的灯光,周建军在门外压低声音咳嗽,鼠标一顿一顿地响,估摸又在玩连连看。周建军说自己在前台站岗,床留给他睡。搬了个电暖气放在小屋。热气扑在严怀州身侧,混合枕巾上的洗衣粉味,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年轻了三十岁。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还梦到海报里的那片海滩。太阳正朝着海平线沉下去,余光烤得很热,梦里的场景脱了色,比真正的沙滩白了几个度,有点刺眼。   

但海浪却显得很真实,寂静的海滩,只能听到延绵到世界尽头的涛声。严怀州顺着海浪来的方向走,海水碰不到他的鞋边,向两边退散。他一直向前走,听到身后有人咳嗽,声音像是周洋。回头去看,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海报里的大海在现实的夕阳下,化成紫红色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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