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常常从凉爽气候又攀升回暖,称为小春。
短暂暖阳午后里,加茂绫音懒于去做又不得不为的,是捏着鼻子围坐在宗家长者们身边,听取对她未婚丈夫的命运裁决。那个小男孩面色惨白,好像刚刚被剥去了什么伴生的东西。绫音知道那是什么,是他身为宗家嫡子的孤倨。
她被父亲拉在旁边,沉重的和服在这样的时节很像累赘,疲倦的眼睛没有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那些彼此争执的大人。手指上颜料沾上的污渍没来及洗掉,已经干得粘连在皮肤上。她把手藏在袖笼里,漫不经心抠了又抠,只觉得像是被拉到戏台子底下,看他们咿咿呀呀唱了半天,依旧不知所云。
“绫音。”父亲推醒正在幻梦中的女儿,她抬起头,看见那个梗着脖子站在地面上,脸上泪痕未干的男孩。她像是被唤醒程序一样走上去,略过上一位未婚夫时不置一词。女孩在成长发育之初要高于男孩,因此那孩子尚且不能和她削平发顶。她走过去,目不斜视,直至站到那位新获得无上殊荣的小少爷面前,像所有人所期待的一样矮下身子,向他行了一个贴地的大礼。
家主的面目她看不清,只知道那人神色冷峻地说:“宪纪,以后绫音就是你的妻子。”
上一个丈夫很快就离开这里了。他成为分家,离别时绫音偷偷去送,在门口时她说“祝贺你”而对方潺潺流泪,想想大概是因为骨肉分离。但绫音巴不得离开宗家的监狱,无法理解他的哭泣,直到十几年后才隐约回忆起这位前夫的命运,那时连他的脸都该忘了。
加茂宪纪知道他的未婚妻在门口送行那位原本的嫡子。但他无暇去管。他彼时正忙着沉溺于母子分离的悲伤里,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对他来说却分外陌生。未婚妻是加茂家选中的木偶女孩儿,却看起来并无木偶的秉性。她几乎整日都沉溺在画具之中,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在很老练地用手里的色笔临摹人的面孔。她常常挽留宅邸里那些被人苛待的做事的女佣来做她的模特,用幼嫩柔软的手指在她们脸上细细摩挲,抚摸过每一个骨头的拐弯。
他想问对方会不会也为他画像,毕竟他们已经在这个家里捆绑成为一体。他跟在加茂绫音的背后,看到她握着画卷的卷筒,走过长长的回廊到门前,木屐在石板小径上因为不用力而只发出轻微的响。别人问他做什么,他只说在和对方捉迷藏。小少爷是继承了赤血术式的次代家主,除了他的尊长,这里所有人都要向他俯首,因此没人胆敢对少爷的话作出异议。这是加茂宪纪第一次体会到以家主身份——即使还只是候补——在这个家里便利的措施。他就这样不近不远地尾随在加茂绫音身后,直到看到她站在门边,和他嫡出的兄弟告别。
哦对,他们原本是未婚夫妻,甚至或许从出了胎胞、发现绫音有如此喜人的强大咒力,又发现她具备生得术式之时就已经如此注定。他皱起眉,站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不自觉沾染他父亲的阴鸷。
直至绫音回过头,看到他,眉毛微微一挑:“你居然在这儿?要告发吗?”
“没有。”加茂宪纪说,“与拥有强大咒力和术式的女性结合,为加茂家诞育具有潜力的继承人,这是我的本分。”
无趣。
绫音将这两个字打到自己的未婚夫身上,她也比加茂宪纪要高一些,尤其对方原本只是侧室子,在加茂家的风雨里属于最不被波及也最容易漠视的孩子。她用异样眼光观察这位年轻的未婚夫,对方的头发正在留长,长发好像确实是加茂家对继承人的审美,要求他们不能剃去受之于父母的鬓发、要谨言慎行,要维持从平安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最高洁的气度,咒术师的世家意旨。
她抬起手,学着自己近来钻研术式时揣摩到的片刻寸劲,稍稍挥动手腕。可惜作以媒介的物体并不在。她生而习得的术式,她傍身的咒法,此时并不足以向这位小小少爷示威。于是她换了一种手段,将咒力流动到手上,然后用力推翻了挡在面前的加茂宪纪。“别挡着我。”她说。
这样的一掌让加茂宪纪颇受了一点苦头,他毫无抵抗之意,大概是因为少年对夫妻称谓的一念熟稔,使他下意识觉得加茂绫音是可以相信的。又或者说,他只是妄加揣测,就认为加茂绫音也会是像这宅子里其他人一样,对他俯首称臣、予夺生杀的一个美人瓶儿。总之不论如何,被对方饱含怒意掀翻的加茂宪纪不敢或者说也不愿意成为一个笑柄,被柔弱女子欺倒的笑柄。他只是走回他的那间房舍,伸出两只手,示意女佣为他取来酒精擦拭,说自己不慎磕碰了皮肤。
从那一日之后,加茂宪纪自觉与加茂绫音变得熟悉起来。要知道,这房子里只有两个孩子是外来的。一个是作为未来家主夫人、被从父母身边剥夺而来的加茂绫音,另一个就是因继承赤血操术而由侧室子荣升嫡子的加茂宪纪。他觉得他们应该亲密无间,在这份同甘共苦里又应该额外地添加少年人作为夫妻的相惜。但没有。
加茂绫音是一棵柔弱的、小小的、容易被碾去的草。在加茂家的高门大院里,她说要画画,在家主,也就是宪纪的父亲看来,是十分理所应当的游戏。女孩子只需要贞静讨人喜欢就够了。他说。而加茂绫音需要取悦的是他选拔出来的下一任,那就等同是他。比起让这个孩子天生获得健壮、强大、无法匹敌的力量,给她一支画笔,将她关在房间里做一只小鸟儿是最容易也最能够使他失却芥蒂的游戏。
但这是他作为大人的轻蔑之谈。
在加茂宪纪看来,绫音不是一个只知道画画的呆子。诚然她几乎没日没夜关在房间里,整个加茂家所有的婢女仆人都被她抚触过骨骼和五官。她每日里画出来的玩意儿和风景几乎能堆起与他等高的山。但他知道,这人没有一日松懈在室内。在他们同听的关于咒力和术式的课堂上,加茂绫音比他还要努力。这让他也生出危机感,使他也沉入到无边无际地钻研的沃土里。21世纪义务教育的法律终于漫及加茂这样的封闭的房门,推开他的是加茂绫音的要求,她说:“父亲大人,宪纪大人也应当进入世俗的学校中去,这使他能更洞悉加茂一族传承千年的荣光——如若使他只是在侍女的手中成长,加茂家就要有一个妇人之仁的家主了。”
比起晚慧的加茂宪纪,她似乎是更早也更快掌握如何在这样的家庭里实施权柄的那一个。这要仰赖在过去若干时间里他们面对这个家庭有志一同的努力。总之那天起,加茂绫音也获得了一个书包,一个牛皮做成的书包,她把书本纸张塞进去,带着一盒学校要求的漂亮彩笔,似乎跃跃欲试于将要面临的那些来自俗世质朴孩子的、面对她最大专长的挑战。他在上学的车辆上轻柔地够住了加茂绫音的手,即使对方用很莫名的眼神看过来,他小声说:“绫音同学,请多关照。”
她不知道这人到底哪儿来的这突如其来的矫情,总之她姑且姑息容忍,并说:“你也是,加茂君。”
做小学生其实没什么有趣的,如果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加茂宪纪找到了他在并不精湛的赤血操术之外擅长的东西。国语课和数学课对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英语更是直接打通关窍的触类旁通。他有黄金一样的全优检验,相比之下,加茂绫音读书的目的就显得朴素且功利得多。小学生的校内截拳道社团成为她的狩猎对象,报名当日被前辈撂翻在地,她站起来,说那太好了,我现在就要挑战你,等我一年之后与你再战。
武术是童子功,从那以后每天他多出了一段等待加茂绫音放学的时间。因为少爷增加外出时间而增加的零用钱,用于缴获一本习题册,加茂绫音站在教室里与木人桩格挡出拳时,他就在乒乒乓乓的击打声中闷头计算奥林匹克数学。在运动的加持下,加茂绫音窜高的速度比之以往要好像飞起来一样快。而加茂宪纪,不知道是所谓的男性晚熟亦或是别的什么机制的缘故,在身高上一时间像是被甩出去了一样无波,只是按部就班每年增高一两公分,以示他并非停止发育。即使如此,被妻子超过的体格也使老先生们萌生了巨大的危机,他们开始为小少爷谋取来自外界的干预,除却骤然增加的外界食补和频繁造访的医生,也多出了弓道剑道的修习。恰好赤血操术的媒介手段可以借助弓箭,他便开始了超越另一方的神速的咒术的研修。
加茂绫音并不当这样的研修是什么特别大的事,不如说她觉得加茂宪纪能把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要更好。她原本的精明开始用到家庭规则的空子里,她开始偷出加茂宪纪进行弓道修习和之后他们一同的茶道的片刻,第一次回到父亲和母亲的身边。
虽然女儿常年在宗家,但加茂绫音的父母并未考虑过生下第二个孩子聊以慰藉。他们全心全意期待少数和爱女的会面,她敲响家门的时候母亲又惊又喜,虽然知道她是甩掉那位尊贵的嫡系少爷回来,也并没有过多干涉。只是捏了捏女儿的手臂,泪盈盈地,说她瘦了。绫音自己知道这不是因为受苦而是因为长期消耗的运动。她在宗家宅子里的时间几乎都在画画,画古典图像,画美丽仕女,画浮世绘上她未曾见过的山川花鸟。在学校时则争分夺秒地消耗自己多余的体力。
她总觉得只要拼到头就可以自由,现在大概就是这个自由的喘息窗口。
母亲带她去她以前的小房间——说是以前都略显牵强,只是她稍有时刻微微停留过的地方,但里面也摆满她生存的痕迹。那些她爱看的图书被抹去灰尘立在架子上,床罩严严实实隔绝外界,揭开发现是女童喜欢的鲜亮花色。她沉默,沉进床铺里,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上,虽然母亲说“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下次来妈妈给你换上”,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一次来是能够过夜的,因此没有回答。
第二个敲门的是刚刚结束修习的加茂宪纪。这位宗家的少爷礼貌性地向他们问好,称呼他们为叔叔叔母,问他们:“我来接绫音一起去上课。”他很客气,态度也很好,近来终于被尊长们归顺的头发柔软垂下,随着他半欠身的鞠躬动作,一摇三晃地哆嗦一下。“绫音在屋子里休息,宪纪少爷若不嫌弃请进来坐坐。”他很顺从,并不像别的少爷一样那么倨傲,大家同在京都、御三家之间也不乏往来,别家的公子似乎总有点独具一格的脾气,只有加茂宪纪,他在分家的这对岳父岳母面前体态竟然出奇谦恭,进到这间他们生活的公寓里也不声不响。
加茂绫音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做过刻意收敛,只是颊上还残存着布料印花的细密压纹。她看向来寻找她的这位少爷,对方弯眉,平平地又讲述一遍自己的目的:“我来接你一起去上课。”他站起身,伸出自己的一只手,递到加茂绫音面前。这是绫音第一次没有拒绝他的手,在其他地方,比如学校、宗家或者只是户外的别的什么地方,她总是与加茂宪纪维持一段略见疏远的距离,而此刻,或许出于不希望父母担心,总之她牵住加茂宪纪的手,说:“爸爸,妈妈,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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