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的时候王珲正在吹头发。轻轻的“啪”的一声,浴室的灯灭了,手中的电吹风也彻底安静;镜子还反射着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她能从中隐约窥见自己的样子。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发丝,还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王珲把电吹风的插头拔下来,摸索着卷起电线,放到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收好。转身贴着墙打算出去的时候,卧室那边传来“叩叩”两声。门开了一条缝,张元吉握着一只手电筒站在外面,冷白的光束体贴地垂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提着一盏煤油灯,静静辐射着不那么集中且颜色更加温暖的光。
“停电了,我要出去看看能不能修。”他说,提起煤油灯晃了晃,“这个留给你,会用吗?”
王珲摇了摇头。想到现在的光线条件,又赶紧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没有用过。”
“嗯,那我教你一下,很简单的。”张元吉说,手电向外晃了一下,“我在客厅等你,不急。”
他把煤油灯留在门后的柜子上,带上门走了。王珲稍稍松了口气,自从昨晚之后,他们之间总有种淡淡的尴尬。
实际上只是小事。被卧太桦送回来之后(早些时候王珲问了张元吉,才得知卧太桦不是渥太华,而是那个青年的名字),为了防止几乎被冻僵的王珲生起病来,张元吉在浴缸里放了热水,建议她好好泡一泡。王珲听从了,并且做得有点过头:她泡了太久,最后因为缺氧而一头栽倒。还是张元吉听见动静后找钥匙开了反锁的门将她抱出去,塞进被窝之前还帮她擦干了头发。王珲对于这一部分的记忆非常模糊,因为她正被眩晕和恶心的感觉折磨着;但能发生的无非是一些对两个陌生人来说太过亲密的触碰,很好想象,尤其是她临时购买的睡衣大了一码,有着多次滑落的前科。如果是以往,她恐怕也会一想起这些就窘迫得走路都同手同脚;可现在,或许是因为矿洞里见到的东西还在她脑中盘旋,或许只是因为她还在为一晚上的长跑而肌肉酸痛,她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精力能分给尴尬了。
煤油灯的使用方法很简单,学会它没花王珲多少时间。随后张元吉便打着手电离开了,王珲留在沙发上,期待着整间屋子重新亮起来的那一刻;但是没有。天色越来越黑,煤油灯所照耀的范围仿佛在逐渐缩小,而王珲只是盯着它出神。直到前门发出响动,张元吉沾满风雪地走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冻了太久,脸色看起来格外疲惫。
“辛苦了,”王珲站起来,“……不顺利?”
对方简短地“嗯”了一声。
“光靠村子里恐怕修不好,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我从铺子那边带了点东西回来,”张元吉说着,把手里的盒装牛奶和面包放到桌上,“不好意思,今晚先这么对付一下吧。”
王珲当然没有意见。他们相对坐在餐桌两端,隔着一盏老旧的煤油灯,各自咀嚼一块充满香精味的面包。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塑料包装袋偶尔发出的摩擦声,平庸且低劣。王珲咬着吸管小口小口地吞咽牛奶,有点像是回到了刚转学的那个时候——和村里的小学不一样,国际学校的课间有点心时间,为了在那样的教室里削减自己的存在感,她早学会了这种不发出声音的吸食方法。……不过学校里发的点心还是很好吃的,离开贾村以后,她已经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面包了。这么想着,王珲在包装袋后面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吃完了也没什么好收的,王珲和张元吉各自把牛奶盒压扁、包装纸团一团攥一攥,扔进垃圾桶便结束了。张元吉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王珲悄悄观察了一会儿,是因为吃得太凉了?虽说牛奶不热,但屋子里这么暖和,也不应该有那么大影响。她清清嗓子,说,“今天还是你睡卧室吧,我在沙发上就可以了。”对方侧过脸瞥着她,回了一句:“不用。”语气不像是还打算讨论的样子,王珲只得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张元吉还是留着手电筒,所以王珲提着煤油灯,进卧室关上了门。她还不是很困,但张元吉似乎是真的睡了,因而她也不好再出去;最后在落地窗前坐了下来,空白地望着玻璃外侧的大雪。应当是听不见的,可簌簌的声音就像落在耳边,她盯了不知道多久,双手抱着曲起的一条腿、侧脸垫在膝盖上,眼皮竟也渐渐合上了。
+展开*
王珲快要跑不动了。她从来就不擅长跑步,何况风刮得这么猛烈,雪落得这么慷慨,黑暗抱拥得这么严密;她认不出环境,也辨不明方向,所有地方覆盖着如出一辙的苍白,月光一视同仁地洒落,然后折射回别无二致的冷漠。白色……白色的,那念头冷不丁又从她脑中跳出来:它们全部都是。
不知是被什么绊到,还是单纯的步伐踉跄,王珲摔倒在地。她忙不迭撑起身子,神经质地回头张望——没有。它们没有追到这里来。或许还在矿道里打转吧,她记得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不止一个……也是往矿洞深处去的,那里恐怕对它们有着某种吸引力?……不重要了。
她要离开这里。
王珲撑着膝盖爬起来。她的腿在发抖;不对,她浑身都在发抖。至于原因是寒冷还是恐惧,她自己也分不太清。她扶着树往前走,沉默的、枯黑的树,一棵接着一棵,连成一片树林。树林。这个村子还有树林?树林?难道她已经跑出村子的范围了吗?可树林……树林要通往哪里?她要穿过它吗?往什么方向?
王珲茫然地,惯性似的向前走。树林,原来树林是这样的气味和触感。她读到过,对了,也看到过。她曾经有从树林寄来的包裹,不轻不重、不大不小的箱子,跋山涉水地送到她手里。摆在最底下的是处理过的皮毛,然后是分别用防震的泡泡纸裹了好几层的骨头、牙齿、角,最上面放着信和胶卷。莹市还能冲胶卷的店不多,仅剩的几家都离她很远;为了能早一点看到相片,她后来自己在店里隔了一间暗室。照片会向她展示皮毛、骨头、牙齿、角还活着时的样子,信也会。信对面的人会细细地、一字一句地和她讲树林里的事,这次的兔子很狡猾,狍子还是一样的傻;看,这是今年最完整的一枚熊的脚印,而这个是形状最理想的一颗松果。……那些信。她以为他们是朋友呢。
她又得意忘形了。
大概是因为奔跑带来的缺氧,王珲的头很痛。她弓下腰,用力压着太阳穴,手指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别想了,别想了。要是能把所有事情都忘掉就好了。但她记得太牢了,记得自己是如何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设计、雕刻、打磨、编织、组装,做出一枚椭圆形的哀悼吊坠,自豪又期待地寄回去。我有时会为人定制这些,她在回信里这么写,是流行了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现在却只有很少的人感兴趣了。一般来说,亲友们会放入逝者的头发用以怀念。我用了自己的。只是示意一下。就算这么说,或许用自己的头发还是太恶心了;或许对死亡如此热切还是太恶心了;她再没有收到过信了。那片遥远的、未知的树林,她来不及多了解一点,就被拒之门外了。
眼下她亲历其中。漆黑的夜幕被白色的枝条切开,每一块上都散着细碎的星星,落下来就变成了雪花。雪变小了,大约是快要停了;王珲仰头望着,冷的感觉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有麻木。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迹象,要是一直站在这里,她或许可以成为自己的墓碑。但那时他们要把她运到哪里去呢?有什么地方会接收她呢?贾村的山已经被推平,苇城又那样寸土寸金;莹市的租金一断,连她的店也将不再是她的店,货物、藏品,一切都会被毫不珍惜地扔出去。这预想激起了一股老生常谈的怒气,被她从口中吐出;她又走起来,尽管刚才还觉得自己一步也迈不动了,可生气毕竟是活物才能做到的事。
感应危险也是活物才有的本能。
王珲一点一点把动作放慢。雪让人有点眼花,但响动总不会出错;她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停下步伐,仔细地观察四周——树叶早落完了,现在她能看到的无非是雪地与枯枝;雪是新落的,除了她踩出的那些慌张杂乱的脚印,其余地方大多平整。从其中凸起的是深灰色的、带着苔藓的岩石,这一些是分散的小块,那一边是数米高的整体。王珲的目光顺着向上,过了很久——也可能是一瞬,她意识到那些斑点不是石壁自带的。
它们属于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一头体型巨大的豹子;它伏在石壁上,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王珲没有动。并非冷静,而是她已经被恐惧冻住了四肢;与之相反的是过分活跃的大脑,它说:要跑吗?这大概是最蠢的做法。那么要攻击吗?好吧,这才是最蠢的做法。她好像分成了两个,同一时间甚至还有空想:旅游行程上可没写这个,就像他们漏掉这个村子、那座矿洞,还有矿洞里的那尊神像一样。
那尊神像。说到底,她会陷入这个境地都是因为那尊神像,那个故事,那不合时宜的灵感乍现、醍醐灌顶。它们全部都是,所以她才要跑。
她才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
*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
王珲捂着耳朵,与其说蹲下,不如说是跌坐到了地上。子弹仿佛是擦着她的发丝飞过去的,岩壁上的动物发出一声怒吼;她没有抬头,但听见了它迅速远离的声音。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东西靠近的响动,啪嗒、啪嗒,混合着雪被踩实的轻微嘎吱声,她很快意识到那是熟悉的、人类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满腔欣喜在看清对方的白发之后再次沉入冰谷。
它们全部都是,她想,早该知道的,在村口就看见了……它们全部都是。
不止头发,皮肤、瞳孔,除了衣着,来人的一切元素都是惨白的,在雪地与刚满三分的月光映衬下显出一分额外的虚幻。王珲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石雕一样的瞳孔对上自己的。他看了她一会儿——为什么要看这么久?他发现了她的目的是逃离吗?他——它们会如何对待想要逃离的人?王珲抑制着自己向后退的冲动,终于听见他问:“你住在哪里?”
“住……”王珲说,想起备用钥匙和便笺,那已经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杂货店,借住在张元吉先生那边……”
“那在村子的另一头。”白色的青年说,听不出语气好坏,“你跑得真远。”
王珲假笑了一下,如果她还控制得住脸上的肌肉的话。对方没有在意,他又说:“林子不安全,尤其是晚上,我送你回去。”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拒绝都是不明智的。“谢谢,”王珲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伸手扶着树干,但因为过分的疲劳或者精神压力,她的双腿用不上一点力气。……明明还没到放松的时候,王珲咬紧牙关,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从未注重过的体能。已经走了两步的人注意到她没有跟上,又转回来,再度蹲在她面前。
“怎么了?”
“……站不起来了。”
“哦。是因为枪声吗?”
枪声?那倒也不是。可是从哪里开始解释?王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摇头。
“嗯,”青年看起来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那你不怕枪?”
王珲再次摇头,然后看见他取下背在身后的枪递了过来。
“你背着。”他说,将背带套在王珲肩上,接着转过身,背对着她伸出手。“上来。”
考虑到路程,这大概是最有效率的移动方式。王珲有些笨拙的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肩膀;可冻僵的手指早就无法屈伸了,还是对方将她的双手往前拽了拽,然后搭扣似的勾到一起。他托着她的双腿站起身,重心改变,王珲整个人都趴在了他的脊背上。这太尴尬了,她小心翼翼地用着力,把自己撑起来一点。青年已经迈开步子向前走了。
“那是什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动物。”
“土豹子,”青年答道,“保护动物,不能打。开枪吓跑了。”
“哦,”王珲说,感到一阵宽慰,“太好了。”
然后他们又没有话题了。青年走得很稳,好像王珲的体重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她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摇晃,有一点像坐轿子。……虽然她也没坐过轿子就是了。她想起自己从小见到的那些被长辈背着的小孩子,含着棒棒糖或者举着彩色的风车,高兴起来两腿直蹬,简直要从长辈的背上跳起来。虽然白色的青年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但她总归知道被人背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身上有点发冷,大概是因为这个,王珲不知不觉间就把胳膊收紧了。她的整个身子都靠上了青年的脊背,脸颊严丝合缝地贴在肩膀与脖颈的弧度间。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路过其余村民的房子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灯光从窗户映出来。一扇接着一扇,像一种别出心裁的路灯。王珲盯了一路,眼皮渐渐便打起架来了。
“到了。”青年突然说。王珲惊醒,赶忙直起身子;门已经被青年敲过了,打开得非常快,屋里的灯光洒出来的时候王珲正狼狈地从人背上滑下来。对上张元吉似笑非笑的眼神,她不知为何有种心虚的感觉。
“你可算回来啦,王珲小姐,”刚分别不过几个小时的男人说,“谢谢你送她啊,卧太桦。”
渥太华?怎么会突然提到渥太华?这个村子和加拿大没什么关系吧?王珲一头雾水,被张元吉握着手腕拉进了门里。白色的青年还站在门外,借着灯光她才看到他鼻头有点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看起来格外乖巧。他转身走了,门在王珲眼前合上。
“呃,”她有点尴尬地开口,“总之,是因为我迷路了……”
“在你从矿洞跑出去之后吗?那也难免。”张元吉松开她,淡淡地说,“你的体温好像有点高,可能是要发烧了,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吧。”
王珲把“谢谢”“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排列组合着说了好几遍。从行李里找换洗衣服时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那个青年的名字。
+展开张元吉走在前面,先用钥匙开了门,然后伸手摁开了灯。他右手边立着一盆高大肥壮的狗尾巴草,紧贴着一组既能置物又能隔断的矮柜;视线前方偏左一点则是垫在地毯上的灰色沙发和小圆几,意外地是非常现代的款式。“你先休息一下吧,”他说,随意指了指客厅的方向,“我还要去村长家……哦,不过电视没连线,恐怕看不了什么,不好意思。不然我给你把影碟机拿出来?”
“不用不用,那太麻烦你了,”王珲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等一会儿就好了。”
张元吉回过头,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形状,有一点像狐狸;神色却远没有那么魅,而是像这间房子的配色一样,有点冻人。王珲就这么被冻了几秒,然后他把眼光转开了。
“好吧,那我也不过多客气了。鞋子你先穿这双凑合吧,”他指了指矮柜下方一双黑色的毛绒拖鞋,“新买的,我还没穿几次呢,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带双新的。暖气已经开了,卫生间在卧室里面,我应该不用很久就回来。”
“好的好的,”王珲赶紧点头,“不好意思,谢谢你。”
张元吉笑了笑。王珲侧过身让出门口的位置,但地方还是窄,他走过去的时候两人的外套结结实实地摩擦在一起。屋外落着一点小雪,张元吉走进去;要说路上小心之类的吗?说了也太奇怪了吧?但不说点什么好像又不够礼貌……王珲正想着,门已经在他背后合上了。她松了口气,肩膀沉下去好几寸。可紧接着门又开了,她一下子站好。
“鞋柜上面有把备用钥匙,”张元吉探回头来说,“院子侧面这个就是我的杂货铺,你要是缺什么可以过来翻翻看有没有,注意看着点保质期。”
“哦哦,好!”王珲真心实意地说,“太谢谢你了,路上小心一点啊!”
张元吉又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的关门走了。王珲对着门站了一会儿,门板厚,外面又刮风,她是没可能从脚步声上判断人有没有回头的。所以她等满了三分钟,确定对方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暖气效果来得很快,王珲已经觉得有点热了,于是一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边弯着腰脱掉了短靴。她从鞋柜下面把张元吉指的那双拖鞋拿过来,刚才没看清楚,现在才发现鞋子的外形竟然是一只黑猫,鞋面上用彩线细致地绣着一对绿眼睛,鞋底后侧拖着一截短短的尾巴。就是码数差太多了,她的脚一直冲到最前面,脚后跟与尾巴之间还能挤下一只真正的猫。王珲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边,把外套搭在一侧扶手上,自己坐在旁边;人和衣服加起来勉强占满半个坐垫。
她这样坐了一会儿,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轻握着放在膝头上。她只是发现自己坐得有点累了,于是又站起来,在客厅里小小地转了一圈。电视是真的没接机顶盒的;电视柜是干干净净什么装饰物都没放的;矮几是只摆着遥控器和小盆栽的;就连门口那盆狗尾巴草她都看了,应该是真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毛絮结结实实地黏在上面,一簇都没掉。至于剩下的餐厨区域和卧室……这毕竟是别人家,主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进去乱看,总觉得不太好。要不然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打发一下时间?王珲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眼睛却很难闭上;就算闭上了,她也一点睡意都没有。……对了,她已经在旅游大巴上睡了太久了。她再次爬起来。
手机收不到信号。王珲把充电线全翻出来,将手机和充电宝都连上,然后又没事做了。她盯着充电宝的呼吸灯,数了不知道十几下还是几十下,总算诚实地将那口叹息吐了出来。太无聊了。替换的大巴车应该明天就会来吧……不然难道还要在根本不认识的居民家里打扰更多时间吗?还要想办法度过更多这样无所事事的时间吗?唉,这村子的居民平时都靠什么娱乐啊?
想到这里,她终于记起张元吉说的备用钥匙了。要不然出去逛一圈熟悉一下好了,王珲天真地想。她先去鞋柜上找出钥匙,还特意开了门去外侧试了是这一把没错,才将钥匙收进口袋;然后想找张便笺给房主留个言说明自己的去向,未果,干脆打开自己的行李找了纸笔,写好压在用来放备用钥匙的小碟子下面;最后回头看手机充了多少电。83%,这么一点时间并没有充进去多少,主要还是得益于她在车上一直睡觉,几乎没玩手机。她又把自己的手机号也加到纸条上,万一出去以后有信号了呢……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她穿回外套,换上短靴,抓着手机,在玄关里站一会儿反复检查——好,只是熟悉一下路而已,能有什么事呢!
王珲打开门,也钻进了微风与小雪之中。
+展开
*
“还有人……”王珲的声音发着抖,“还有人活着吗?”
哪里都没有传来应答,只有她自己的话语在狭窄的墙壁之间来回碰撞,仿佛是对她踉跄步伐的一种效仿。王珲喘着气,身体靠上其中一边,蹭下一片黯淡的血迹。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些伤口分别是怎么来的了,枪或者刀,一次令人眩晕的坠落,或者只是平坦路面上的一颗石子;但她不会弄错结果:她已经非常虚弱,仅靠自己的力量,想要走出这条危机四伏的地道难于登天。然而就算停在这里休息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好转,除非她真的能够就这么睡着;因此,她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地道里并没有任何照明。王珲还能够向前走,一是因为这里没有岔路,二是因为双眼多少已经适应了黑暗。可她毕竟不是猫、蝙蝠或者别的什么夜行生物,自然也看不出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正窝着一团异样的阴影。她走过去,脚尖踢进一团柔软且略带温度的东西里。王珲难以克制地跳了起来,还好及时捂住了嘴,几乎没叫出声。
阴影没有动。王珲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蹲下身去;凑近之后,她总算看出这东西——这个人是谷菰。她连忙伸手探了一下,呼吸还在,就是极为微弱。放着不管的话,他一定会死在这里……再说,想要走出这里,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助力。
王珲打定了主意。
*
“我要急救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叫醒。”王珲说。
“嗯,那你过急救。”佘晴满说,“你们状态都太残了,我就不给你算减值了。”
“不减她也只有初始值啊……”谷菰忧虑地看着王珲的角色卡,“我就剩两点血了,你别把我……”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王珲毅然道。她挑出两枚十面骰拢在手心里,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摇晃了一阵,然后撒向桌面。骰子们骨碌碌地滚着,渐渐停了。
王珲看见一个“0”。“好耶,大成功!”她说,视线去找第二个;谷菰已经向椅背瘫下去了。
“另一个也是‘0’,”他说,“100,大失败。”
王珲不说话了。她盯着骰子好一会儿,最终把目光投向身为KP的佘晴满。
“你……嗯,你,”佘晴满考虑着说,“你太虚弱了,在蹲下来的时候失去了重心。你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结果混乱之中按在了谷菰额头的伤口上。谷菰HP-1,不过因为这一下,你也被疼醒过来了。”
“好好好,谢谢KP捞我,”王珲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一连摇晃了好几下。她转向谷菰:“你是兽医对吧,你应该有正经医学和急救吧!快快快救一下,靠你了!”
“我先救一下我自己,”谷菰重新坐好,“我要用我带的绷带把我头上伤口包扎一下……哦哦哦3点,这次是真的大成功了!我能回多少血?”
“急救只能回1点。”
“蚊子腿也是肉。好吧,那我再急救一下王珲,”谷菰摇着骰子,“真正的医生——”
他的声音中断,因为真正的医生roll出了99点。两个人一起看向桌子另一端。
“我只有1滴血了,”王珲说,“我要死了。”
佘晴满抓了抓头发,努力寻找着放水的角度。“先不扣血了……这样吧,谷菰你在包扎的时候手忙脚乱,绷带一大半都缠在了王珲身上;剩下的那些被你失手掉在了地上,一骨碌滚出去好远,全都弄脏了。你之后使用急救的时候不能再获得医疗包的加值了。”
“一个伤口只能急救一次对吧?”谷菰回忆着规则,“你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是一个小时内造成的?”
“没有了,其他都是旧伤,”王珲小声说,“但你还可以孤。”
谷菰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团跑到现在他还没用过孤注一掷。“好吧,”他决定了,“我还带了医用胶布!我要用胶布再试一次!”
他不应该这么做的。十位骰露着“9”,个位骰亮出“7”,两枚骰子宣告着他们的急救计划彻底破产。佘晴满尽职尽责地告诉他:“你把胶布贴歪了。”
“贴哪儿了?”王珲还在努力,“要是没贴在伤口上,我能不能……”
“贴你嘴上了,”谷菰说,“就是你说的孤注一掷!”
*
这一桌团在此之后又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并以调查员团灭做结。
*
Summary:“你这样是我绑的,我这样是你打的”——断章取义自谷菰。
为什么Summary放在最后,因为不这样的话太容易剧透了。
虽然内容处理成了一起玩桌游的样子但根本没管角色性格就这么随便写了,OOC的话就当成中之人用OC在玩吧(爽朗)
+展开标题是从一首歌那里抄来的,不见得好代这篇但很好听,遂推荐。
Window Pain-Xenia
https://music.163.com/song?id=31273947
主线无关联,人设弱关联,还有很大幅度的年龄改动(但不重要)。吸血鬼迟离与地缚灵王珲,没什么具体含义或剧情的互动,我都写au了让让我。
*
年轻的吸血鬼先生路过废墟。
好吧,他的确是一位吸血鬼,但究竟是否年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就是活了太久的害处,一年与十年没什么变化,十年比百年没什么分别;时间一长——时间不长,你难免就对日期推移失去了概念。吸血鬼的相貌只有二十岁出头,大多数见到他的人便以为他真的刚过二十岁不久,他也就习惯了顺其自然、不做解释。要是有些更糊涂的称他为“好心的年轻人”,他还会高高兴兴地应上一句呢。
年轻的吸血鬼先生路过废墟。这不是他的工作,哪有吸血鬼需要工作呀?也不是他的任务,谁能给一个吸血鬼派发任务呢?这只是他最近用来打发时间的活动,大多数人将其命名为“旅行”。吸血鬼没有多少旅行的经验,就算有,他也不记得了。他为自己选了一双舒适耐用的靴子,一节长短正好的手杖;可他带不了遮风挡雨的屋檐,也带不了松软暖和的床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从废墟里找一间合适的屋子,除了帮他遮蔽有害无益的阳光,最好还能挡一挡叽叽喳喳的鸟鸣。罗宾们成天寻找蚯蚓,红隼只知道为领地争吵不停,他实在已经听腻啦。
年轻的吸血鬼先生路过废墟。这片废墟的年纪一定很大了,一片残留的天花板都难见到,堆积的瓦砾间只有昆虫被吃空的尸体。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要是连一面高墙都找不到,那可就真的有点难办了。正当吸血鬼这么想着、难得地皱着眉头走过一个转角时,一栋几近完好的房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他伸手推了一下勉强卡在原处的木门,它们纹丝不动,甚至传回一种隐约的麻痹感。
吸血鬼当然知道这麻痹感代表什么:房子仍有主人,而他未受邀请。他绕过外墙,走向后院;篱笆的木头有一半已经腐烂,剩下的又有一半歪倒,只余一半还立着。从这些稀稀拉拉的木条之间,吸血鬼见到一个女孩,她专心致志地蹲在泥土里,脚边堆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枯叶。
吸血鬼举起手杖,在本该是院门的木桩上敲了敲。
“你好,不好意思,”他和颜悦色地说,“我能进去歇歇脚吗?”
女孩抬起头来。她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已经顺着鼻梁滑到了一个快要掉下来的高度,看起来有些滑稽。她盯着吸血鬼想了一会儿,表情显得很迟钝;过了片刻,她脸上露出一个尤其欣喜的微笑。
“当然,”女孩热情地说,“请进吧,先生!”
吸血鬼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鞋底没法落在院内的土地上,麻痹感又传了回来。他抬头看向女孩,对方的表情一开始同他一样疑惑,但很快就变成了歉疚与失望。
“对不起,吸血鬼先生,”女孩说,“看来我的邀请不能算数——我仍旧不是这里的主人。”
她站起来,吸血鬼这才看到她逐渐透明的裙摆与淡得几乎看不出的双脚。难怪她会独自出现在废墟里,她只是一个亡魂,一个幽灵。吸血鬼并不怎么喜欢与亡魂打交道。为了从六尺之下的安眠处爬回来,亡魂们将自己变得很轻;不仅舍弃了肉体,还丢下了大半心灵。因为这样,它们会如晨雾般被人世的微风渐渐吹散,淡化成一段循环往复的影像,一句没头没尾的低语,一阵略带寒意的注视;你将很难与他们进行有意义的对话,更不要说从中获得什么信息。吸血鬼叹了口气,问道:
“这家的主人在哪里?”
亡魂歪着脑袋看着他。那表情就仿佛她很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并因为熟知谜底而提前感到为难。“他们早就不在啦,”她说,“都死了,我的父亲、母亲,兄长和弟弟。那已经是一个国号、两次百年、三场冻雪又四轮圆月之前的事了。这里只剩我啦。”
吸血鬼挑起眉毛。他还没有遇到过能够这么清楚地数出时间的亡魂,不如说,他还没有遇到过能停留这么久还不消散的亡魂。她死的时候有多大,十二岁?十五岁,顶多了——再小的孩子会因为害怕吸血鬼而尖叫,再大的则会因为读了太多流行小说而随时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在这之间的少年人能兼具两者的优点,不过分密切,却又有恰好的热心为他敞开家门。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因什么死去,又为何成为亡魂的?
吸血鬼提起了兴趣,自然要想办法满足。他回忆着人类最喜欢的字眼,说:“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你一定很爱这个家。”
女孩又露出疑惑的表情了。“我听说不是这样的,”她说,“我听说爱会给人远行的勇气。恨才会将人困在原地。”
“可你没有被困住,不是吗?只要你想,你随时能够……”
吸血鬼挥了一下手。亡魂是很轻的,没有什么墙壁、大门或者篱笆能挡住它们。可女孩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我没办法离开这里。看,” 她伸手向外戳了戳,没有实体的指腹在篱笆上方压出一个圆圆的面。“就像这样。”
吸血鬼向同一个位置伸出他苍白的指尖。一层屏障隔在它们之间;比玻璃还要透明,像空气一样无形,与围成篱笆的木片一般厚。它一直在这里,外侧、内侧,两者之间的分割线,巧妙得让吸血鬼觉得有些可笑。一个上锁的箱子,他想,钥匙就放在箱子里。他瞥了一眼天色,夜幕的颜色在变浅,群星因此黯淡。他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浪费了。
吸血鬼再次举起手杖,轻轻碰了碰帽檐。
“既然如此,很抱歉,我恐怕得走了。”他说,语气里一点歉意也没有,“要是从现在开始赶往最近的一个城镇,我还能在日出前敲开一扇戒心不足的大门,然后补充两口味道不错的甜点。下次再见了,亡魂小姐。”
亡魂点了点头。“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要是我能请您进来坐坐就好了。”
“要是你忘记他们,一切就解决了。”吸血鬼说,用忍不住被逗乐的语气。“你会获得自由,我会获得阴影与屋檐。可你不会,是不是?”
亡魂这一次没有回答。吸血鬼转过身,重新绕过院墙,回到大门的方向,那是往城镇最快的一条路。亡魂留在院落里,她蹲回泥土里,两手搭在膝头,不厌其烦地细细观察跌落在地的落叶。与这栋房子离得远了,吸血鬼才意识到这路线给他带来一种影影绰绰的既视感,像是他曾在什么时候走过一模一样的。如果你活得够久,这样的错觉会变得十分常见。因此年轻的吸血鬼先生并不在意,他走出废墟。
年轻的吸血鬼先生路过废墟,废墟里有一段停留在一个国号、两次百年、三场冻雪又四轮圆月之前的记忆。年轻的吸血鬼先生将它留在原地,然后路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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