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王珲的外婆在她十八岁那年去世了。她前去参加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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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飞机,刚被雨浸过的空气就密密地裹了上来,像张没晾干的毯子似的,冷得王珲一个哆嗦。她从苇城来时穿的是一件薄呢大衣,因为机场空调打得十足,早脱了收好;这会儿再忙忙地放平箱子往外拿,等套上身,脊髓已冻得和奶昔没什么分别。这里的冬天是这么冷的吗?大衣根本不够,早知道就该买件羽绒服带来……王珲紧紧衣领,让风少一点从脖子灌进去,四下寻找指示牌。她八年前不是从这里走的,那时候机场还没有建;外婆把她送到火车站,玉珑在那里等着。看到她吃力拖着的行李,玉珑撇着嘴角说都扔了就行,这些东西没必要搬。于是外婆帮她打开箱子,捡了几样紧要的塞进随身的背包里,剩下的都进了火车站的垃圾桶。她差不多是空手走的。
王珲顺着指示牌一路走到排队打车的地方。要坐的士的人不多,她排在第五六个,等了没一分钟就到了。司机看她个子小,走到后面来帮她把行李装进后备箱。“谢谢,”王珲说,扶一下滑落的眼镜,有点局促地向对方笑了笑。司机问:“小姑娘去哪?”王珲赶紧答:“和兴桥那边,贾村。”司机“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
“好老的地方了,”他说,“要不是有导航,好多本地人都不会跑的。”
王珲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是啊,打车出来都不好打。”
“小姑娘看着不像本地人啊?”
“我是在贾村长大的。”
“我听你讲话像南方的人嘛!”
“在那边读大学,”王珲含糊说,又重复:“但我是贾村长大的。”
贾村位置偏,从机场过去要上绕城,还好时间晚了,并不堵车。王珲在后座盹着了一会儿,额头印在玻璃上,又冰得醒过来;这样反复了数遍,窗外的景象却没有渐渐显得熟悉。她几次打开手机导航查看位置,路线是没错的,只是街新修过,行道树换了种类,商铺重建或许不止一次……什么都变得太多了。直至车停下,她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从和兴桥上面开过去了。
“桥这么宽了?”她惊异地说,“而且路面这么好……我小时候过一次可颠了,多的是人晕车呢!”
“早重修了,那得是多少年前了?”司机把箱子拎出来递给她,“我就说你不像本地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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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走了,使司机仿佛成为了话题的胜者。王珲站在原地,搜寻着、回忆着,想有一条旧日的路跳出来,引她回那栋房子,成为她的证言。白墙黑瓦,变形的木框门窗,拉拉藤在墙外侧探头探脑。但路只送来一个她不想见的人。
玉珑戴着贝雷帽,套着一件香槟色的羽绒服,羽绒服下面伸出一对细直的腿,踩在翻边的真皮高跟鞋里。她比王珲早两天过来,到底是外婆唯一的女儿,有她在,后事便轮不到王珲这个刚成年的外孙女去操办。见她一心用新做的美甲在手机屏上敲敲打打,王珲不吭声地从旁边走过去,却在两个人要擦肩的时候被叫住。
“你去哪儿?”玉珑头也不抬地问。
“回家啊。”王珲说。和玉珑说话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带上一点冷笑似的鼻音。
“回家?”玉珑斜过眼睛打量她。渐暗的天色下也能分辨她红润的脸颊,一看就是暖和得很,和忍着不要发抖的王珲不一样。她说:“哪儿就是你家了?”
王珲想把箱子提起来扔到她脸上。她握着拉杆继续往前走。
“我可告诉你,那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床单被套都找不出一套干净的。非要在这过夜,你有病?”
王珲加快脚步,用轮子滚在水泥路上的声响把噪音盖过去;玉珑没来追,她当然不会来。等头脑重新冷下来,王珲已经站在儿时的院落门口了。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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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维持着她记忆里的样子。院子地铺着水泥,不是很平,角落被草顶开了,苔藓和霉迹一起蔓到墙根上。外婆总说要铲掉却又舍不得的那棵凌霄还在,可惜季节不对,花叶都没见着。她长呼出一口气,摸出特意带上的钥匙;外婆果然没有换过锁,门吱呀着滑开,露出黑洞洞的厅堂。王珲伸手,半天没摸到灯的开关,用手机照了才发现是手抬太高了。啪——滋滋,灯泡闪两下,光洒下来,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东西已经被搬空了。
王珲愣了一会儿,冷风趁机夹着雨丝从门口呼呼地往里灌——又下起来了。她反应过来,赶紧关了门,拐进走廊去看房间的情况。屋里没有任何目光,她终于放任自己颤抖起来,牙关互相打得咔咔直响。
她曾经的房间堆满了杂物,看来是把不要的东西都放过来了。外婆的房间好点,至少床板还没拆,桌台也干净。王珲把箱子放到墙角,把湿了一侧的大衣脱下来铺在桌上晾,然后抱着膀子去卫生间插好热水器的插头,按下加热开关;再回来打开衣柜,踮着脚把收在最上面的被子全抱下来。薄的用来垫,厚的用来盖,应该不至于睡不着。烧水还要好一会儿,接下来干什么?王珲这么想了片刻,从箱子里翻出书,然后钻进被窝。年末也是期末,这一趟假并不好请。
还是太冷了。王珲尽量不去注意,但她好不容易散发出的微薄热量正在不断从并不严密的临时铺盖中溜走,被窝永远也热不起来。她只到实在读不进去书才拿一次手机,看时间过去了多久;数字的增长却不愿超过三,有时候干脆一点变化也没有。还要等多久?……还要忍多久?王珲想,到后来甚至忘记自己在等什么了。还要捱多久?
水到最后也没烧热。王珲匆匆冲了一下身上,没冲到的地方只觉得更冷。家里也没有替换的鞋子,她尽量擦干,踩着靴子连走带跳地蹦回房间里。希望靴子晾一夜能干。王珲把被子裹到最紧,身体蜷缩到最小;可脑袋总得留在外面,额头和鼻子都冻得发痛。她已经很累了,可入睡还是花了半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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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睡不沉的。即便如此,眼皮才刚合一会儿,闹钟便响了;王珲爬起来,准备跟着队伍去送葬。起床时她感觉有点头重脚轻,明白自己铁定是发烧了。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将昨天用到的东西慢慢收拾好,背上包出去。
和贾村的大部分人一样,外婆的墓就安排在村边那座小山上。王珲记得小时候听说过政府要重新规划那片地的消息,当时村里的老人们堪称群情激愤,个个大着嗓门说要一起去闹。王珲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没有,只知道这消息最终也像说要禁止私用地下水、填埋各家自己挖的水井一样,不了了之。送葬的队伍聚在山脚下,人并不特别多,除了玉珑和王珲这两个血亲,剩下的都是外婆的朋友。王珲打足精神,准备好了如果被问起脸色不好要怎么答,这才迎上去。
“张爷爷好,刘奶奶好。”她用那种好孩子专用的语气说,“谢谢你们能来。”
“唉,唉!”老人叹着气,抓着王珲的手,半是拍打半是抚摩。“卷卷啊,你好久没回来啦!”
王珲顿时觉得脸有点烫。
“嗯,上学……”
对方并不是真的想听她解释,老人总是这样的。她又拍拍王珲的手,脸转向那个看起来只比她大几岁的女人。
“小玉也好久没回来啦!”
“我忙着呢。”
玉珑说。那语气绝不是一个乖顺的后辈会用的,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可老人对王珲说:“唉,你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妈妈呀!”
王珲没有说话,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点头。她的脸很酸,笑容挂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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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吹吹打打地上了山。王珲头晕得厉害,耳边一会儿是嗡嗡地响,一会儿是惊——惊——的高音在唱,什么都看不清楚。到了位置,大家都站在没填的洞边上,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总之吵了一阵,然后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说:“快,磕头了!”她本来腿也是软的,跪下去的时候收不住,膝盖先发出“咚”的一声。疼死了,王珲想,一定青掉了……但她竟一点泪意也没有。
又过了很久,王珲的手机响起来。人们都看过来,满脸不赞同的样子,王珲木然地将听筒放到耳边。室友在里面说有个临时的讲座,辅导员说一定要去。王珲怔怔听着,点名……写感想……扣学分。她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外婆的墓碑上,上面刻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王琬之墓”。前面没有“爱妻”,也没有“母”,更不可能有“外婆”。被雨淋成深黑的土一锹一锹地被填进墓碑前的深洞里。
“我要回去了。”王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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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加了快一百的小费才叫到愿意来贾村接人的车。机票是在后座上改签的,时间很紧,下了车就得一路快跑。车上的广播里在说冬至快乐,冬至……王珲想,冬至?
原来她的生日已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