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二十余年的各地奔波造就了流浪者堪称本能的能力:行李少(方便过安检)、飞机上睡觉(方便倒时差)、以及,坚决不放宝可梦出来(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鬼系)。伊里斯睡得不沉,但他坐在飞机的最后一排靠窗,边上无人,遮光板紧闭,就这样在热闹的飞机上割出了一个独属于他的阴暗死角。
大摄影师就这样溺死在往日的旧梦之中,或许需要一点刺激把他拉回这或许美好的现世,坠机……是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胶片剪掉热情的招呼和翱翔的波克基斯,直接来到正片:黄金沙与奥德赛!
准确的说,伊里斯是被吵醒的。飞机迫降的警报也盖不住一飞机人和宝可梦的惊恐大叫,哦,迫降,哦。伊里斯打了个哈欠,把墨镜推到额前,打开手机编辑遗书:本人伊里斯·梵戈尔卡,死后遗产均分给水晶灯火灵西西弗斯、坚盾剑怪巴克伊、布莉姆温百合和火斑喵奥林奇。插入图片身份证件和护照。
太荒唐了,把钱留给宝可梦,他们花的明白吗?
飞机极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像是五脏六腑都上升卡到喉管,不过伊里斯的三半规管还很健康,意思是甚至没有眩晕感,或许是平时喜欢飙车锻炼出来的。他拿出四个精灵球,那是他仅有的四个伙伴,隔着收纳他们的球形容器似乎能传递一样的心跳。
他死不掉的。在他年轻的时候寻死了太多次,以至于地狱都不再接纳他的名字。
“DOLLO——”
于是在下飞机时,这家伙单肩背上唯一的包,架着墨镜坦然走下飞机直面沙漠灿烂的阳光。现在是柯利奇的几点呢,总之,早安啦。
柯利奇的生态相对陌生,但这确实是一片漂亮的沙漠,甚至于在阳光的直射下反光出的光线有些刺眼——就算带着墨镜也能感受到反射出来明亮的光。大颚蚁在沙地中爬行显出沙沙声,几只探头探脑的嘟嘟在石头后面偷偷打量着飞机的迫降现场。
……真是相当破坏生态环境啊,这明明是一片不错的沙漠。
行走在沙漠上让人很不爽。细碎的流沙总会从四面八方钻入鞋帮,使走路都成了一种艰苦的负担。他在去阿罗拉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感受,过高的气温蒸的大脑有些难受,眼前的景象甚至都因为高温产生些许形变,宛如醉酒一般的错觉。
现在需要一点物理降温——当然,伊里斯并没有冰系宝可梦,冰总会化,他有一点比冰更好的东西。
于是坚盾剑怪和水晶灯火灵从打开的精灵球中随着一道红光化为实体,鬼剑带着金属光泽的紫色眼睛警惕的打量了一番周围,而鬼灯并不显得羞赧,那双显出无机质光泽的金眼只眯了眯,高温使他的鬼火燃烧的更旺了些。
到底还是带了火系,伊里斯不着声色的往鬼剑身边靠了靠。冰冷的幽灵金属可比鬼火凉快多了。
他望见远处那片高耸的岩石,面对早有耳闻但素未谋面的景观本能的掏出装在斜挎包里的相机。他用指尖拍了拍坚盾剑怪的剑柄,对方会意,漂浮的身体低下来,剑刃抵进沙漠中,两条手一般的剑穗反手翻转盾牌架在身后,给伊里斯提供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座椅。水晶灯火灵也压低漂浮速度,将一侧灯臂凑上来方便伊里斯往上挂书包。
伊里斯听说过很多起幽灵系宝可梦伤害训练家甚至杀死训练家的案例。幽灵系还是太难养熟了,很多人这样偏见,伊里斯不置可否。只是自己的宝可梦已经陪自己太久,比起伙伴更像家人、或是对抗生活的战友,有些下意识的反应和配合总比人类要强。
再炎热的鬼火也只会燃向彼岸的楚河,再锋利的王剑也只会劈开训练家面前的阻碍。幽灵系宝可梦只是宝可梦,和所有宝可梦没什么不同,耐心和时间,可以解决一切坎坷。
飞到高处鬼灯的火苗被气压影响的弱了些,他发出绝望的嘶鸣:不可以飞低点吗?
伊里斯答曰:“为了照片,你再忍忍。”
这里是尖峰石林迷宫,狂风席卷都将打散截断的罗马柱。在那样巨大的石材下人类是如此渺小,只有一望无垠的沙漠可以作为它的基座,伊里斯附身跪坐在盾牌上,双手扶着剑镡,距地面千米有余,伊里斯在想,或许只要松开手,就会坠入这无尽黄沙,然后被大鄂蚁分食、尸骨无存。
从这里掉下去死掉会很冷的,请不要那样。
大颚蚁从未停止迁徙的脚步,成群的橙红色汇聚成宝可梦的河流,然后成为这片沙漠大陆上一道活生生的鲜艳笔画。
“再高一些,巴克伊,侧面的石林已经拍好了,我现在需要俯视的图像。”
坚盾剑怪发出轻轻的刀剑碰撞声,眼睛垂下一点,剑穗不着声色的向上一些护住盾牌上的伊里斯。如果掉下去,她会害怕自己和西西弗斯的速度不够快,不足以在高空中快速飞下护住自己的训练家。
升的有些高,伊里斯不断深呼吸调整着心跳,相机挂在脖子上,他扶着鬼剑的剑镡,像是下定了决心,在盾牌上站了起来。
水晶灯火灵如应激般发出一声尖细的鸣叫,像转瞬即逝的火花。虽然已经十多年没有过,但在水晶灯火灵还是烛光灵时,在伊里斯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时,他曾无数次介于生与死的边缘,正如他那时对虚弱的快要死去的烛光灵说:我用生命能量供养你,你被我收服吧。
西西弗斯没用他的生命能量,他看上去也没什么活力,西西弗斯好害怕这个第一个友好的对待自己的人类死在这里。
伊里斯以为是自己始终不该死掉,实际上是西西弗斯干了太多事:替换他服用的药物、偷偷把醉酒后躺在马路中的伊里斯拖走、把伊里斯割腕的刀换成根本割不开更深皮肉的钝刀。西西弗斯,如他的名字一样,日复一日的试图托举伊里斯如烛光般明灭的生命。
但伊里斯说:“没事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如梦初醒,这里不是帆巴市,他们正在石林上方,只有无边的黄沙和缱绻的风,伊里斯对他笑,站直身体用俯视的镜头留下一张如二维一般的色彩画。
他又听到伊里斯说:“西西弗斯,看镜头!”
在鬼灯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只听见一声响亮的快门咔嚓声。在石林上方,伊里斯为他留下了一张以天空做底的相片。
那张石林的俯拍色彩画好亮,好鲜艳。金黄的沙、明褐的石林、橘黄色的大颚蚁河流。
西西弗斯只是普通的水晶灯火灵,颜色没有更鲜艳,鬼火没有燃的更旺,体型也没有显著的更大或更小。他的照片并不耀眼。
或许伊里斯的灵魂也快要变成彩色了,西西弗斯期待着。
+展开天国赴即伊里斯,这是一个在他从未拥有过宝可梦的平凡世界的过去的日子,仅当作回忆与吊唁。
由剧场出来的人群终于从难波的街道上流走,尽管夜晚照样明亮如昼、游客依旧停留在霓虹的街道,但天国赴就是由衷的感觉到一股苍凉。那是一种破败的感觉,就像是末日后的废土和等待被建起的、震后的房屋,现在的大阪还不是旅游季节的大阪。刚刚爬上通天阁的游客们现在正在街边的店里吃章鱼烧或嗦拉面,离的最近的一家拉面馆里人们把面嗦的嘶溜响,整个店里只有嗦面声,老板大概会很开心吧。几对情侣在买章鱼烧,制作阶段的章鱼烧被放在火上烤出滋啦滋啦声,然后浇上章鱼烧酱撒上木鱼花装份卖出。天国赴对这种场景没什么兴趣,之前带着妹妹逛街已经是能记住的最美好的的回忆。小姑娘嘴里塞满了章鱼烧,支支吾吾说不了话,只能用手势比划自己的意思。那是天国赴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出来的画面,只是笑过了,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要一份章鱼烧,谢谢。”
天国赴摸出钱,递给另一边的人。那位厨师接过后熟练的把一份新出炉的章鱼烧浇上酱撒上木鱼花,递给天国赴。天国赴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章鱼烧,灼热的触感传递到指尖,有点发疼。街头的第一家饮品店是自己打工时间最长的地方,因为那家老板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并不歧视自己的身份。天国赴缓缓漫步过去,推开饮品店的门。店内仅有少许的几个客人,没有雇佣服务生,一切都是老板在忙活。在他看见天国赴进门的那一刻,他愣了愣,目光在天国赴脸上扫了一通,然后惊喜的大呼:“哎呀、天国回来了!”
店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都转头望过来,引的天国赴一阵尴尬。他迈步走过去,压低音量对店主道。
“一份草莓苏打水,谢谢。”
刚才还在咋咋呼呼的老板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转过头忙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的对天国赴说:“又去看你妹妹?”
“是。”天国赴盯着手里的章鱼烧,听着他的寒暄。什么“个子又长高啦”,“还是剪短头发好看”之类的,天国赴最初还礼貌的回答几句,到后来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店主明显看出他兴致不高,将满杯苏打水放在柜台上,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
“都过去了。”他说,“你还得好好的啊。”
天国赴点点头,从兜里摸钱,却被店主拦回去。他坚持不要这份钱,说让天国赴替他向天国音问个好,这事就算结了。天国赴本身并不在意这种人情世故,但不收白不收,他点点头,毫不拖沓的带着草莓苏打水离开店铺。他最初进店的原因并不是想凭借往日的关系白嫖一杯苏打水,只是想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阪去找自己仅有的熟悉的人,就像弱势群体的抱团取暖一样。天国赴一向厌恶把自己称作弱者,但或许是这个比喻过分恰当,他想不出更好的的说法来代替,只能勉为其难的,把自己也算作“弱势群体”的一员。这里距离天国音所在的墓园不远,粗略估计步行需要十多分钟。章鱼烧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炽热,现在是最适合入口的柔软温度,只是没人能够现在品尝。有时候天国赴很好奇这种随处可见的章鱼制品有什么好吃的,只是在十三岁之前,他过于拮据的生活费让他无法去细想这些花样小食——情调只有有钱人配享有,天国赴只能思考自己的生活费到底够不够活一个月。父亲入狱后家中收入越来越少,但天国赴并不觉得艰难,现在让他挥霍父亲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钱,他完全做不到;骄纵惯了的母亲反而是受打击最大的,给天国赴和天国音的零用钱一少再少。天国赴就算那样也省吃俭用、一省再省,尽量给妹妹带去美味的章鱼烧和大阪烧。妹妹曾经是他世界的一切,每一次回家看见妹妹的笑容,他就觉得哪怕被欺负、被殴打、被辱骂,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天使都会回到天国吧。天国赴加快了脚步,铺着石阶的山路也不算好走,这是天国赴这一年内第一次回来。尽管没赶上盂兰盆节,但他相信天国音也不会在意这个,天国赴只惋惜自己还没能带妹妹看一场盂兰盆节的烟火表演。章鱼烧已经变得冰凉,木鱼花一路上洒了一些,章鱼烧酱也黏黏糊糊的粘在章鱼烧上面。口感会变差吧。天国赴叹了口气,果然无法保留很久雏形,这种精致的玩意就是短暂、易碎。
寺庙的住持不在,天国赴顺着石路走进寺庙后的墓园,那里面压抑徘徊着千百个和天国音一样的、怅惘迷茫的灵魂。但天国赴也只注意那一个,时隔一年他回到大阪照样清楚的记得天国音的墓,那洁白的石碑上的字是他亲手刻下的,刻字时候因为不熟练手上被划破割伤了许多次,最后也是被血包覆着坚持刻完了碑文。天国赴把章鱼烧一个个夹到天国音墓前的一小片土地上,打开苏打水盖子,浅粉色的液体从杯中倾倒而下,浇湿了那片地面和章鱼烧,也浇透了天国赴的心脏。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木,但是现在心脏却再度被牵动着,是一种鲜活到不属于自己的节奏。如果天国音还活着,她的心跳会是这个节奏吗?天国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收缩、收缩,传来一阵阵刺痛——尽管他明白那里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伤痕,有的只是他的过往与良知的决斗。就像是古罗马的角斗士,为各自的雇主而战。过往的雇主是曾经,而良知的雇主是未来。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天国赴轻笑,在那一刻起,天国赴的就不只是天国赴了,他背负了一半天国音的生命,多少次对未来失去希望想要和这个世界撒手人寰,那天国音的一半生命总会在最后时刻拉住他、就像悬崖勒马,防止天国赴做出傻事。天国赴做不到恨他的妹妹,只能把那当作某种支撑他活下去的心灵支柱, 有了这一点,就好像呼吸都会变得轻松几分。
天国赴没有久留,他想避免和寺庙的住持见面,那是他在曾经一度养成的习惯——避世,尽可能的减少与人交流。尽管作为不良、成为超高校级以来他成长了太多,但是童年的创伤永远是顽疾,是最难愈合的创口,他做不到开朗大方甚至是正常的对人打招呼。初次见面自我介绍无论如何,都要加上一句“请多关照(夜露死苦)”,或许是更能彰显他暴走族的习惯,或许只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现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但是刻进骨子里的避世和自卑还是抹不掉,尽管他在上面涂饰了漂亮的珠光来掩盖他的不足,但是去掉那层奢靡的装饰,缺陷还是缺陷,缺陷不会随着亮片被带走。天国赴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叛者,他从黑夜里挣扎反复,终于候到了一丝黎明。一丝独属于他的,洁白漂亮的黎明——那是他在进入希望之峰前一夜所做的梦。
天国赴把院门紧紧锁上,往日漂亮的一户建现在因为他的反锁而死气沉沉,浅米色的墙壁略有发白,时间久了,有些老久。屋内被天国赴简单的打扫了一遍,灰尘被擦去,床铺被整理,大厅中摆放的茶几沙发褪去灰尘的膈膜露出了本来的颜色。天国赴回想起了这件屋子的过往,在六岁前,他的母亲会笨拙的用鲜花装点房屋,在原木餐桌上摆放绿植。但在父亲入狱后,母亲的好脾气似乎就随着他一同被关入监牢了,几乎再也没给天国赴和天国音好脸色看。绿植枯萎,鲜花凋零,素色沙发变成了脏衣服堆放的区域,母亲甩手不管家务活,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天国赴只能自主担任起照顾妹妹的重任,踩着凳子早起煎蛋和香肠制作三明治。偶尔母亲见了,也只是很平淡的点点头,不会给予一丝认可。对于生活最抱有热情的反而是天国音,她把路边的小野花插进清洗干净的、同学喝剩下的易拉罐里,然后带回家摆在床头。只是母亲看到了总是嫌扎眼然后扔掉,天国音也不放弃,总是带回这样的小玩意儿,还有用贝壳做的风铃、用木头雕刻的摆件……天国赴感叹于天国音的心灵手巧,尽管这些东西会在母亲回来的下一秒归于垃圾桶。
天国赴踩着楼梯走上二楼,一手搭在自己的房门门把手上,回头久久凝望着另一边天国音的房间。天国音的房间上面依旧挂着那个浅粉色的牌子,上面用很可爱的字体写着“美少女的房间,禁止入内!!”,还画着小兔子。那个牌子就那么挂在那里,就好像这个房间的主人只是短暂的离开。隔壁是父母的房间,天国赴在母亲离开后把整个屋子里关于他们的痕迹都卖掉了,现在那里是个空屋子,实实在在的空荡荡,走进去只能看见漆白的墙面。天国赴本来想买些什么填充那个房间,但是被控制了十三年,他已经做不到表达自己的物欲,不知道购买什么。他最有研究的是烟、酒、机车和摄影设备,但摄影设备已经被他带去了东京租住的公寓,烟他只抽hi-lite并随身携带,好的酒和机车,他还买不起。天国赴拒绝将就,他宁愿一等再等,于是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着,像是教堂中的忏悔室。
天国赴推开自己的房门,经过打扫的房间比之前看更像病房,死气沉沉的。天国赴的房间没有贴墙纸,窗帘是干净的白窗帘,一直拉着,现在终于有人来拉开了。天国赴抱着木吉他坐到床上,指尖拨过吉他弦,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音调已经不准了。只是现在的天国赴没有心情为它调音,只能扔在一旁,翻开放在枕边的《六法全书》。如果才能可以选择,天国赴一定会想要律师的才能。他要让那个谎称患有精神病症的、虚伪的说杀人是为了抚养儿女的父亲付出他应有的代价,死刑,而不是现在的无期徒刑。那本《六法全书》被他标注了很多,乱而有序。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在他后来才买来的,杂志、小说、科学相关,他不敢说是博览群书,但也大多都有涉猎。天国赴在去法国拍摄中世纪古城Provins时选择居住的是民宿,见过那家人家中的男孩的房间:有些凌乱,桌子上摆着作业和漫画摆在一起,床上散落着桌游的筹码,游戏机还在充电。其他人看到的是物品,天国赴看到的是五颜六色,是和自己那间单调朴素的房间相差甚远的鲜活。天国赴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倒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死白色的天花板和规矩成方块的顶灯。
他是这间高级病房唯一的重症患者。天国赴把自己蜷缩在床头的一角,点燃一根烟。没过一会儿,他终于被氤氲的烟雾包围,那是他进行今日第一次的服药治疗。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