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起来。
圣域的冬季现在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几乎天天下着雪。
厚重的云层,飘到五圣宗之一的敛罪宫上空,因为被阵法所阻,落不进去。
宗内,内门某区域中几千个演武室外仍不计日夜的排着长队。
偶尔有队伍里的人不悦地盯一眼最边上看上去崭新的演武室。
那里平时是空的,自建成后从来不许他们进去用。
实在是浪费。
他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前面排着的十几人,等着自己所排的演武室开启大门,又看到它略显陈旧的屋檐下积霜稍化,变成水滴下…
滴答、滴答…
这对蜃华而言是已经比较熟悉的场景。
她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左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反折着,腹部的伤口不断淌血,顺着演武室内的地缝渗下去,发出并不清脆的声响,消失得干干净净。
蜃华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太多痛。
每年皆有如此时候,她知道自己是死不了的。
半个时辰前,凭着前几次的经验,尽管一直就四肢经络中灵力运行不畅,她终于成功撑了半柱香的时间。但很快,四处袭来风刃的威力明显超过了筑基期,一时躲不得也化不了,硬生生击在她小腹上,将她撞到墙上,隐约听到骨头的闷响,直直掉下来,额外吐出一口血来。
蜃华微微睁眼,看到一旁金属色的试炼石上映着自己的脸。
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初来时十八九岁的模样。
这是她来到圣域的第四年。
四年前,她还是域外某个世界的人,只是先天血脉残缺,不能修炼,不能化成兽形,且口不能言。
那个世界原来有五方外境仙族。
到她出生的时候,所在的蜃龙一脉早被五方外境除名,天赋与资源被打压,跌为凡俗境中的皇族,对她的平庸欣然接受,对待如常。
可是后来…
血海、父皇的龙珠、尸骨、皇陵、蜃龙老祖、乌黑凤鸟、皇姐、化去的九瓣霜花、六翼青鸟…在那短短的最后一个月中出现的事物,此时一一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归于一片黎黑的混乱中。
没有力气抬手,蜃华眨了眨眼,又后知后觉自己根本没有流出眼泪。
大抵是本能在抵御之前的悲痛绝望,她的记忆至来到此域后便像是蒙了一层纱,恍恍惚惚的,不似亲身经历。
她没有继续多想,只安静地躺着,等着再苏醒时就在自己的居所内,伤势会好得差不多,然后桌上摆着好东西。
疗伤足矣,余下的用于修炼也有余。
只是隐约有一点遗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将此当作了富足。
鎏金帐,雕梁暖阁,缀着龙形金坠的发饰,无处不在的各族宫人…好似更入遥远梦中,与她传闻中的母后、生死不明的父皇一起呈现在隔去大半悲痛的薄纱后。
…还有,其实真想问问峰主师父为什么啊。
蜃华盘算着,本来就已不太清醒,念头好像飘缈得更不真实,她试图挪动一下,终于导致了剧痛,将思维拉回到此时偏凉的地上。
有花白之色渐渐浮现眼前,时间流逝的感受变得格外漫长,这次伤了内脏的疼法,让蜃华潜意识中有些意外。
现实也真出了意外。
毫无征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注视——
说注视或许太过,更应仅为扫过神识般淡淡的一瞥。
彻底失去意识前,在最脆弱的时候,突然感受到自己暴露于他人知觉下,这几乎让蜃华清醒,呼吸微微一窒。
但她已与理智分离的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某些应该已知的东西,全然无一丝对窥探者身份的疑问,只是非常清晰的认知。
如此自然的存在着,与高高在上的天、默默无闻的地并无区别。
可是太快了,这点非主动的了然很快沉没在头脑转变为混沌的一片白光中。
她当然没有抓住…醒了也不会记得清楚。
…
睁眼之前,蜃华首先感到奇怪。
她继续直直躺在床榻上,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入定时睡着了,而是昨日又一次应师命进了演武室。
似乎这次负伤后尤其不清醒,又过一阵,蜃华方意识到此时映在眼皮上忽明忽暗的,似乎是灯石的光,而非窗外透进的阳光。
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但她成功做到了滚下床,“咚”的一声,伴随疑似他人发出的轻笑。
顿时,连紧张害怕的力气都没有,蜃华的脑子里又空又满。
圣皇锟铻氏。
据她初来时所得的《及域须知》记载,锟铻为域中至高的五行圣皇之一,氏号伴先天大道而生,坐镇于她现在所属的五圣宗之一敛罪宫,若亲见之、闻之、感之…其人自知。
她以前难以理解最后一句,如今思维深处无比自然而顺从地将来者身份与敬畏之意一同显出,因此心神震撼,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心思百转间…手册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大概是扉页上一列赤红大字——
若遇圣皇,行为必礼,敬称尊主,莫轻莫狂!
思及此,眼前顿时激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蜃华睁眼的时候,身体本能几乎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立刻转为跪姿,她表情凝固了一息有余,索性更加低头下拜:“尊主。”
开口嘶哑,蜃华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反正一切挺突然的。
莫名其妙的憋屈与不甘让她抬眸去看。
入目是属于五行中金行的白。
墨发白衣的青年模样,身形消瘦修长,虚拥着浅灰色的氅领,只是简简单单立于室内,通身气性便胜过高坐明堂。
她不由重新将头低下去,余光掠过对方腰间带金纹的穗子,最终聚焦在拖曳及地的素色衣摆上。
方才眼中明朗的容貌顿时消却,只留下不俗的印象。
察觉到这点,蜃华有些呆。
“唉,这么可怜的倒是少见。”
清淡而又带着几分倦怠的声音,明明音量不高,却仿佛耳语,清晰得几乎能感觉到天地那份沧桑的永恒太息。
但如果要蜃华用一个词来形容,可能是“压制”。
平等针对万物的压制,或许还包括着对祂本身。
那是一种鲜明而古怪的被模糊感。
十分诡异,她仿佛感觉到“自己”这个概念在朦胧,通过学习而来的知识反应、由经历而来的记忆,乃至变化的情感、性格··…一切的一切,那些从外界获得,代表了她个人的所有鲜活,都僵化成刻在碑上的铭文。
不过这种感觉随着话语尽了,很快消失。
蜃华吓坏了,然后意识到在此后,她能体会惊吓的同时,居然有潜意识反馈出庆幸。
…就在这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要失去了“我”。
那人垂眸看着她,略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对这种过于激烈的反应,他还是将其划入偏向特殊的一类。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来没有提前了解更多信息的习惯,于是现在才当面询问。
蜃华愣住。
问她的名字?
是问她吗?
还是在说别的?
蜃华想回答,但是自己与凝固的铭文混在一起,上下左右乱转,先将她晃得烦乱。
他见她迟迟未答,又耐心道:“是在问你的名字。”
听闻这话,蜃华才猛地回过神来。
对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对,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但就是哪里都不对劲。
“…殷蜃华。”
她说完,又觉得这才用了几年的名字不太适合。
“曦月。”
“两个名字?”
金行圣皇语气平缓地再次开口,毫不在意。
蜃华一怔,讷讷道:“一个。”
他微微皱眉,转念又很快释然,含笑道:“不过都挺拗口的。”
蜃华默默地将视线移开。
这位圣皇虽然出现在这里,但似乎又一无所知。
那是什么原因呢?
她思绪混沌,脑袋又开始昏沉。
而圣皇不在乎这个小小的女孩会不会继续回答,亦不在意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背景,又或者只是单纯来完成一个之前突然想到的念头。
“宗门已经让你有了一个老师吧。”他问。
“是。”
“嗯…有没有兴趣找更强的靠山呢?”
以前想收徒时一般就分两种情况,对这种已经拜师的,他都如此问,浑然不觉这从一开始就定性到错误的因果关系上。
这其中含意非常明显。
蜃华猝不及防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问:“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只需要分清楚你想不想。”
太突然了。
蜃华简直有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头脑木木的,唯独还感到荒谬。
那人也不急,甚至上前两步,俯身揉了揉蜃华躺炸毛的发顶,直接忽视掉她见鬼的神态,端得无比适应。
片刻后,他收回手,似在记忆什么。
“如果愿意的话,来敛罪宫禁地吧,可以将一年一次的受重伤免了。”
他抛出第一个好处,却与之前一无所知的表现实在矛盾。
再没有解释,此人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
可是这不是梦。
五感之中的压迫如潮水退去,蜃华松了口气,才发现周身冒出冷汗,倍感虚弱无力。
这次虽然不同寻常,但桌上该有的一样不少,她勉强撑着桌子起来,拿起几颗丹药,却再次愣住——
上面隐约泛着几道金痕,辨不出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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