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等蜃华找到看着还行的花草时,天已大亮。
最低级的乾坤袋只能收入一些单纯的死物,她一手拿着东西,更无法乘鹤。
“你人呢?”
蜃华正在尽量快地跑下镇杌峰,腰间的传讯符亮起,楚喆的声音从中传出,略带不耐。
“宗主,我快下镇杌峰了,马上…那个,两三天就到…”
取下传讯符,蜃华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答着。
“…快下镇杌峰?你在哪个路上?”
楚喆的声音突然拔高:“别告诉我你是在走!”
蜃华没办法否认,但也不想承认,她其实是在跑,只是还是没到山脚。
“…你真的是个天才,我过来接你。”
......
看着眼前一幕,楚喆神色莫名,眉心越皱越紧。
“呕…”
本来拿在手中的淡青色小花散了一地,蜃华趴在旧址内的雪上干呕,无奈吐不出来东西。
他很久没带过练气期的人,但明明在跨过空间裂隙时做好了保护的。
“你这也太脆弱了…”
楚喆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灵力运转,顿时好上许多。
昨晚她和祝甯师兄聊了不少,其中就提到宗主楚喆,据闻最是不喜拖拉无用之人,往往又不留情面,常于当值时骂得宗内诸长老颜面无存。
蜃华不敢多耽误,忍着余下的反胃感,赶紧捡了花爬起来。
果然,楚喆的态度柔和些许,但依旧冷漠。
“好些了就跟上吧。”
住处已经修建妥当,其主体布局结构和外观几乎与蜃华之前见过的主殿一样,殿宇的飞檐之后还露出高台楼阁。
虽然的确与她的要求相符合,但是…第一,主殿的构造并不适合用来居住,而她与别人见面似乎也没有会用到这种场景的时候;第二,毕竟旁边的是圣皇居所。
“这…这不太合适吧…”
穿过主殿,上至其后楼阁第八层,从栏边将束阁庭尽收眼底。
实在比不远处的束阁庭恢宏磅礴了太多,楼台的阴影甚至投在了庭院内。
蜃华不由看向楚喆,后者耸了耸肩。
“在修的时候,圣主来问过,对于你的要求,是圣主让我们把旧址最宏伟的两处复刻下来的…而且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已经是进行了一定精简和缩小后的了…”
楚喆一声叹息,抬手揉了揉额角,很快又放下:“如果你担心的是规格太过,可以暂时放心。”
…暂时?
蜃华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估计再问不出什么,只能道,“有劳宗主了。”
“够了,别谢我,其实这些算不得什么…唉,反正对你来说很幸运就是了。”
楚喆摇头,随即将一块玉牌递给她:“这是你新的身份符牌,拿着能无视宗内任何地方的阵法禁制。我也会把你的信息告诉宗门所有长老,但宗内弟子难以通知全面,你自己注意一下这个问题,先别太过得意忘形。等你筑基拥有神识以后,便可以凭这个联系上所有管事的长老层,那个时候你在宗门内只要不被瞬杀,就能横着走了。”
怎么宗主好似一边怕着麻烦,又一边在怂恿自己去闯祸…
蜃华接过来,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点头的动作一顿。
交代清楚后,楚喆没理会她的小动作,向束阁庭的方向望了望,转身往回走:“看得差不多了就下去吧,圣主已经等你多时了。”
“回神了,快说有什么麻烦。”
见蜃华魂游天外,楚喆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个,宗主,晚辈没什么大麻烦的。”
至少应该不是让他痛苦成这样的麻烦。
蜃华说的是实话。
内门杂费的问题在拜师圣皇时就已经解决,现在仅需要完成一些交接程序,这是圣皇吩咐几句的事而已。
只因为不了解蜃华喜欢的室内风格,并且考虑到她在由圣力筑成的旧址中居住会十分难受,圣皇锟铻氏才让她自己去给宗主提出在旧址中修建洞府的需求。
“...你就只有这点事?”
听完蜃华的讲述,楚喆不太相信。
“真的。”
蜃华点头。
她觉得只要照着旧址内除了束阁庭之外的任何宫楼来复刻都挺不错的。
“好好好,那大概明天就能办好这事,刚好你再回去和原来的师尊告个别什么,然后再住一晚。还有这个给我,明天也给你重新改换一下…”
楚喆直接伸手扯过了她腰间挂着的弟子符牌,转眼见蜃华盯着自己。
但他丝毫不认为刚才行为有何不妥,继续道:“…你的名字很拗口啊,圣主有没有给你重新起了道名?”
修道路上是有这个规矩,在曾经的世界里她听说过,人族里道号是可以自己取的,道名是由长辈取,而且应该有字辈等严格的限制才对。
这种学得似是而非的行为放在以前是会让她略生反感的,不过现在的蜃华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于是平静地答道:“可能是因为晚辈名字中带有‘蜃’字,尊主说以后叫我‘子虚’。”
海市蜃楼,子虚乌有。
“…这倒像是在取字了。”
楚喆低声嘟囔一句,收起她的符牌,转而不知从哪里摸出传讯符,“好吧,明天我就派人在圣主的束阁庭附近布置一遍,你要是觉得还不够满意的话就再跟我说,尽量先别直接打搅圣主。”
他将它们往蜃华手中塞了塞,说道。
“谢谢宗主。”
蜃华接过,冲他道了声谢。
“你别和我客气,我还要做其它事情,你要是无聊的话就去宗门里到处看看吧,顺便再帮我向你原来的师尊谢山骨问好,在大家彻底知道你的身份之前,都是享受闯祸惹事、扮猪吃老虎的好时机。然后下次去禁地面见圣主的时候,记得先在禁地外摘点花花草草,明白吗?”
楚喆说完就转身再次召出水镜,又想到了什么,回头朝她嘱咐一句,“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教的啊!”
…
之前作为亲传弟子,蜃华在镇杌峰上拥有独立洞府。
她还是不敢乘鹤,徒步从宗主殿走回去,到秋霏殿找到谢山骨时已经临近黄昏。
听得蜃华另投于圣皇门下,谢山骨没有多问,只让她快点收拾出来好给下一个人住。
倒是他身旁的大师兄祝甯脸色微变,在谢山骨挥袖赶人时与蜃华一起告退离开。
“师妹…蜃华,需要帮忙么?”
两人虽然认识,但是一年没见过几次面的熟稔程度,走出秋霏殿后,祝甯这样问她。
蜃华感激地道谢,隐约揣测大师兄可能想通过她认识圣皇,不过其实圣皇收徒纯粹是因为将她当作小可怜··…所以,蜃华在洞府内看着祝甯帮忙清点,发现完全插不上手时还有些心虚。
“要不还是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祝甯停下手中动作,很快就明了她的窘境,反而坦然相告:“放心,虽然确实对你的际遇有点好奇,但我本来在师尊手下也是负责这些的,是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之前我就猜测过你会不一样了,毕竟我们八个亲传都被师尊取了道名,哈,而且是真的很草率那种…只有几年前突然出现的你被放养在镇杌峰上。”
他语气并不在意,似乎在开玩笑:“可真够偏心的,说不定他本来就没长久当你师尊的打算吧。”
闻言,蜃华抬起头,有些惊讶于他猜测的准确,想了想,又好奇问道:“师兄,那你们的道名…”
“嗯,一剑二剑三剑四剑五剑六剑七剑八剑。”
祝甯看上去十分安详:“想当年拜师之时,是一个春日,我还是意气风发之时,拼命抗议,终于将初定的‘春剑’换成了‘一剑’,算是救了以后某位差点叫‘夏剑’的师弟师妹一命。”
“...”
虽然听上去很离谱,考虑到他是与谢山骨抗议成功,这确实很难。
应该佩服吗?
蜃华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必觉得奇怪,因为…”
收得差不多了,祝甯也坐下来:“蜃华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应该已经知道,人的底线,就是这么没了的吧。”
“在进入圣域前,我飞升三世,经历至少十五万年。像以前的话,这些要自己给师尊投名状或者带师弟师妹的…我不是说这些事不好,是哪用得到我做啊。”
祝甯叹了口气,面带怀念之色:“但事实是无论哪个世界,都得有人做,而让我变成这样,泯然于众人,这里只花了一千年。”
蜃华找上宗主殿的时候,门敞开着,一进去就看到一人背对她。
与之前要求她拜师于谢山骨的那位宗主一样,眼前这人气息内敛,周身毫无半点灵力波动,如同凡人一般。
头戴莲花冠,身着宽袍广袖,不是阖宗上下统一的白色,花花绿绿,描金绘银,颇有特别。
敛罪宫有三位宗主,轮流当值。
蜃华猜测这位应该就是圣皇让她去找的正当值的楚喆宗主。
只是,这人完全没注意她在背后,正毫无形象地对着一面水镜大吼,指手画脚,看上去气得不行。
“礼崩乐坏,简直是礼崩乐坏,不…不对,你这头蠢货做的事需要一个比礼崩乐坏更严重的词!”
蜃华忍不住插嘴。
“焚琴煮鹤?”
“焚琴煮鹤?那是常规事。”
“倒反天罡?”
“对对,就这个,倒反天罡,简直是倒反天罡!不对,你谁?”
“我…”
“谁让你过来的?”
他突然回头,表情狰狞。
蜃华一边拱手行礼,一边想着回答单说名氏不尊重,说圣皇太刻意,说师尊身份不明…
她曾经因为血脉先天不足,默然了整整十九年。后来因缘际会来到这里,平时说话已没有问题,但如果同时想几件事或者一紧张,轻则吞吞吐吐,重则说错。
因此,她此时本来该口称“见过宗主”的,却被他暴躁的语气惊得下意识先回答了他的问题:“尊主…”
意识到说快了,蜃华更慌乱起来,谁知宗主楚喆没有一丝迟疑,立刻转身飞快,抬手欲敬:“参见圣…”
身后自然是空无一人。
楚喆重新回过身,微微歪头,盯着蜃华,笑容十分和善。
“你没事边躹躬边叫尊主干嘛呢?”
因为另外两个家伙要求不设禁制,宗主殿真是什么奇葩都能自己进来,他现在特别想把人丢出去。
“是尊主让弟子来找您的。”
蜃华硬着头皮回答。
“哦,尊主啊…圣主是你什么人?”
“现在…大概…是弟子的师尊。”
“…”
一时陷入寂静。
楚喆抬手散了水镜,突然负手先一阵哀声叹气、长吁短叹,终于继续道:“噢,我知道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本来以为你不会来这么快的…好吧,来来,小祖宗,告诉我,需要解决什么事?”
如果说他之前是暴躁,那现在已经换成了满脸痛苦。
蜃华也很痛苦。
她来之前预想过对话与场景,自以为能得体的对答如流。
结果,居然还是弄得她像什么准备都没有就突然闯入,并狐假虎威。
…
圣皇与圣皇之间的关系有时并不是特别友好,比如,水行圣皇之一渊氏,就总是于冬季来束阁庭找麻烦。
本来他们战力均衡且互相制约,只能算作小打小闹,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数万年前,金圣锟铻氏遗失了伴生剑器,虽然依然强于世中一切生灵,对上同阶的水圣渊氏,便有些招架不住。
圣皇的确不死不灭,可若被驱赶着四处避让,挣扎于人前,着实显得狼狈。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导致金圣每于冬季,只能选择悄悄潜藏。
转机出现在三年前,金圣于圣域边缘的归墟处偶然捡到一只断角,
意外的是这只断角居然能勉强承载圣力,在那一年的冬季中,用于与水圣交手了三次后才损坏而灰飞烟灰。
因此似乎可以当作伴生剑器的暂替品。
归墟内只有新入此域者,之前当值的宗主梁晓熠很快找出了断角来自于何人——新入门的弟子殷蜃华。
之后更是尝试出浸过血液的器物也短暂具有相同的效果。
金圣向来懒于与敛罪宫内弟子接触,注意力仅仅在如何得到暂替品上,将这事全权交给时任宗主梁晓熠。
宗主也不愿费太多精力,而且担心蜃华知道后会仗着自己的特殊无理取闹,于是只用将她蒙骗过去的方式取血。
所以导致了之前的一切。
这次是刚赶走水圣渊氏的金圣一时兴起,意图关注一下此事后继,神识中却见演武室内,一人重伤倒地,似快要死去一般。
待他当夜忍不住亲自前往看顾时,想到虽然的确需要她的血,但明明可以只取适量且不通过这种重伤的方式,惭愧与怜悯便再不可止。
这才生出收徒的心思。
这些都是四个时辰前金行圣皇锟铻氏告诉她的。
讲完整件事后,他长舒口气,眉目低垂,非常自责。
“…晚辈是否要说句感激涕零的话?”
毕竟曾为皇室中人,蜃华骨子里并无卑怯,只是一朝来此全然陌生之境,才小心谨慎起来。
或许是圣皇的态度一直过于谦和,她有些无力感的同时无意识地试探着得寸进尺。
不过一出口,蜃华便后悔了。
“…是我的过失。”
但对面的圣皇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越发软了语气。
“这对你确实不公平,所以我才希望能给予补偿。”
言语间,是异常真诚的怜惜。
“为何不进去?”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突兀,但是温和,因此并不吓人。
蜃华回头,见到一身雪袍的圣皇锟铻氏时,第一反应仍想起来手册上的内容,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尊主。”
“免礼,进来吧。”
他从她身旁绕过,率先走了进去。
蜃华忐忑地跟在他身后,圣皇亲迎的待遇让她更加迷茫。
直到穿过庭院,步入楼中,她才知道其内部与她所想象的大有区别。
楼中至少分了三层,每层高约五米左右,皆有廊梯接通,第二层中央是天井结构似的空洞,因此能看到更上一层镶嵌着明珠的楼底。
登上二楼,四周墙壁内凹成柜架,层层叠叠放满了东西。
蜃华认出这些是书,甚至有些已经松脆的竹简也压在里面。
书脊上的“字”她几乎全辨认不得,其上积灰,看着不是经常被使用。
锟铻并未出声催促,任由她东张西望了许久,最后才带她上到顶层。
第三层的格局与第一层差不多,但是干净整洁许多,室内是些常规摆设。
那只黄雀停在架上,窗外,隔着微动的纱帘,依稀可见雪花漫天飞舞。
“坐吧,不用拘谨。”
坐下后,她偷瞄了眼圣皇的脸,待移开视线,依然记不得。
看到圣皇,或者听到他的声音,都令蜃华感到不适,这与之前在旧址间穿行造成的感觉继续叠加,更加昏沉。
不过,与上次面对圣皇时灵力空竭的状态不同,蜃华尝试着运转周天,灵力过处,居然好受了些。
但她习惯性低着头,没有要开始聊一个话题的自觉。
…
身着内门弟子服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案前,大约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锟铻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有微不可察的好奇以及一点更隐晦的东西:“距上次的提议,才过了三四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又等了一会儿,锟铻看着少女头垂得几乎伏到桌上,才终于听到回答:“那个…是晚辈交不起杂费了…”
他稍有怔然:“什么?”
蜃华知道自己的麻烦在圣皇眼中大抵是属于离奇的那一类。
方才暗中克服了被模糊感,羞愧便明显起来,顿时脸颊微红,一句话呛在喉中,难上难下。
她干脆闭着眼昂起头,视死如归:“晚辈交不起杂费了!”
“…”
一阵寂静,蜃华忍不住睁开眼。
可抢先夺去她注意力的却不是掩袖而笑的圣皇,而是他身后出现的一条巨蟒,一条雪白的几乎盘踞着占领整层的巨蟒,若隐若现,边缘散着模糊的光。
明明是蛇类形状,带给她的震慑感却比曾经见过的蜃龙之祖的魂体强过无数倍。
蜃华恐惧地对上它巨大的竖瞳。
她看清了那泛着灰白的眼底,与现在坐于她面前的金行圣皇的一样。
一时心神失守,周天运行中断,那条巨蟒也随之立刻消失。
方才看到一切,包括圣皇露出的那双眼眸,却没有如之前一样在记忆中朦胧。
蜃华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锟铻在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后,本来抬袖掩唇,忍俊不禁,忽见她神色不对,当即笑意尽敛,起身关切道:“怎么了?是已经不舒服了吗?”
他挽袖伸手过来。
“多谢尊主关心…晚辈没事。”
只是圣皇的话反而让蜃华升起警惕,勉强掩饰住慌乱,也跟着站起来,与他保持在一个恭谨的距离内。
见状,锟铻也没再坚持,收回手,顺着她的意思重新坐下。
考虑到她才练气期,他再开口带着歉意:“以前他们总是很久之后才来寻我…想来现在的你会更容易不舒服,是我思考不周。”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体贴,和睦若春风拂过,虽然仍心底发虚,但她的惊恐被稍微压下。
蜃华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并且已经适应了。
“唉…”
他若有所思,示意她坐下,“虽然如此,还是长话短说好些。你这个麻烦啊…”
见她再次不好意思起来,锟铻复又笑笑:“当然可以帮忙解决。”
蜃华松了口气,再次道谢:“多谢尊…”
还未说完,就被他笑着打断:“还是不需要改口?”
蜃华莫名从话语中听出了鼓励。
但她根本没料到发展会这么快,一时做不到应着圣皇的话接下去。
一阵冷风吹入室内,停在桌架上的黄雀突然发出很小的哆嗦声,羽毛尽数炸开,蜃华忍不住又看了它一眼。
锟铻注意到她的视线,侧首看向停着黄雀的木架。
“这是从栴檀那借来的,准备养几天。”
他解释道,不欲多谈这个话题,将目光放回她身上。
“那…你虽然找过来,其实是还没想好么?”
蜃华不擅长给语言润色,只能直接道:“晚辈…实在不知道您是为了什么。”
她是来寻求帮助的,不假。
但是,这样贸贸然就能拜圣皇为师,实在于各处都透着一种不切合事实的感觉。
“一定要知道这个么…”
他面有愧色,不知是第几次重重叹了口气,“唉,因为是我导致了你现在处境的可怜。”
通向敛罪宫禁地的主路禁飞,路上的人也稀少。
经过后山的时候,气味极其难闻,捂住口鼻仍遮不住腥臭,似乎远处还传来惨叫与呻吟。
白日里云层太厚,见不到太阳,蜃华缩了缩头,溜得更快。
说是禁地,其实是敛罪宫旧址,处于整个宗门的最后方,据说由圣皇亲手所建,只是规模远不如现在由域中人扩建的那么广。
蜃华看到旧址宫门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不是据说。
环兽危门,耸壁高墙,只现出其后白茫茫的翘顶飞檐。
与它的建造者一样,历经无数岁月,不变威仪,透出不损不灭的意思。
真的可以吗?
不踏实的幸运很难让人生出勇气。
她犹疑很久,试探性推门,发现能够动摇,这一推纯粹只是因所使力气不足而无法彻底推开。
既然来都来了。
蜃华咬咬牙,使上微弱的灵力,没碰到任何禁制,很轻易便将厚重的门推开足够大的缝。
甚至轻巧得让她下意识顺着力道直接走进去。
原来从外面看到檐脊上的白色是因为雪。
蜃华站在阶上,看着门内地面尽数覆盖着雪,抬头,灰蒙蒙的云层中还不断有雪片飘下来,真真切切的继续积在地上。
虽然此时正值域中极短的冬季,但雪是落不入宗门阵法的。
高楼林立,宫殿鳞次栉比,主路支径规整相通,方圆宽阔,实与正常城池无异,独独缺少人气。
无论是在域内还是域外,蜃华见惯的都是阵法内的环境,这里的自然时景在眼中反而显得有些故意为之。
与记忆中的故乡相类似,却又不是曾经的蜃龙皇城。
过去四年后恍见旧景,她终于生出一丝丝具体的思念,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意识到——她离自己的过往已经太远。
蜃华有点想哭。
不是给别人看的,单纯只是自己觉得委屈。
她抬手随便擦了下眼角,下了台阶,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上继续走过去。
…
蜃华在正殿的柱子间转了一圈,连个鬼影也没见到,最后直直立在殿门正中,俯视着大半个旧址发神。
在这里看久了、呆久了,她感到很累,与那天亲身面对圣皇锟铻氏一样的被模糊感似乎从踏入这里开始就于冥冥中叠加,现在到了能够被人察觉的程度。
就在蜃华踌躇不定时,忽然看到雪地里有一点黄色左摇右晃的靠近,仔细看是只小小的黄雀。
它似乎是在边飞边抖,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直挺挺掉在地上。
于是蜃华快步走过去,蹲下来,伸出手,将它捉起来。
但小黄雀不安分地挣扎,不停啄她手背。
蜃华只能又放开。
它重新落了地,也不飞远,在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住,歪着脑袋,豆大的眼珠看着她,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是跟它走但别碰它的意思吗?
蜃华站起身,尝试着靠近几步,它也张翅飞出一段。
一路走走停停,黄雀始终与她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四周宫殿越来越低而小,路边光秃秃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树则越来越多,愈趋偏僻。
“啾啾。”
黄雀带着蜃华,在楼阁前停下,叫了两声,看她亦止步,小小的身躯一跃从顶层窗纱处飞进室内。
此处只独独存在这一处建筑,周边围着稀疏的篱,但不显破落朽败。
“束阁庭。”
匾额上的字迹,与她当时初入此域所见的那座石碑上所刻的,似乎拥有相同的特性。
蜃华仰头看到它们,其中意思立刻于头脑中呈现。
她本来惯于沉默,此时也不由低声念了一遍。
其内雪下隐约显出铺着青石,没有假山,没有亭台,没有花圃。
太朴素了,连一路上看到的偏殿耳房都不如。
虽然蜃华已经习惯自己在镇杌峰上住的地方如雪洞一般,但下意识觉得圣皇的住处至少应与正常规格的寝殿对标。
的确只能称作一方小庭。
去敛罪宫禁地势必会经过后山。
蜃华记得自己才来镇杌峰的时候,大师兄祝甯专门嘱咐过:别去后山,任何峰的都别去,那些弟子在元婴期,有些精神不好。
她目前知道的修为境界由低至高分别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涅槃、化境、闻道、大乘。
其中金丹及其以下为外门,元婴以上可以拜入内门某峰,化境之后可由后山迁出至前山。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她现在长久卡在练气期三层,身份却是内门镇杌峰峰主谢山骨的亲传弟子。
谢山骨的亲传弟子修为皆在化境以上,至于谢山骨的修为,蜃华暂时没打听出是什么境界。
亲传弟子修为统计是除去蜃华的情况。
说起来她应该算是走了后门,现在并不觉得是件好事。
毕竟谢山骨自听从宗主的安排,带她来到镇杌峰后就没再管过她。
想到今天去问的事可能又涉及到走后门,她再次感到一阵头疼。
因为蜃华仍不敢骑鹤,再加上宗门各处的传送阵法不适于低修为使用,她的活动能力十分有限,连师兄师姐们也极少能见到。
同时,在查看排课表时发现,宗门根本没给筑基以下的弟子安排任何课程。
没法每日去外门学习,内门又无人可请教,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从清晨走到夕阳已下之时。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蜃华叹了口气,抬头看到天上流云里不时划过人影,憋得有点抑郁。
好在今天运气不错。
峰顶的主殿大门紧闭,现在正在开大会,她只需要等着就行。
…
一众长老从殿内走出,蜃华在其中看到了外门大长老章瑶。
章瑶长老之前算是与她最熟识的人,于入宗测试中对她看顾良多。后来,在谢山骨要带自己走的时候,还有预见性一般与他大吵大闹意图阻止。
不过,谢山骨明令不许再去找她。
蜃华犹豫了一下,向她靠过去,总归是遇见了,不管如何,好歹应打个招呼。
“瑶长老!”
本来打算装作没注意,章瑶长老看到她主动过来,脸色微变,甚至上身微微趋向后方:“你怎么在这里…”
蜃华停了下来,她看得出似乎自己不太受待见。
章瑶知道自己的神色有些冷硬,但是一想到之前被掐灭的那点怜惜,实在对这孩子只有无能为力而希望逃避之感。
她勉强笑了笑,点点头,随后扭过头走开,装作匆忙。
“…是蜃华啊,我今日有些忙,以后有空再聊。”
蜃华站在一道由长老组成的人流旁,不由有些尴尬。
身后有人将她拉开,力道相当大,她差点没立稳。
“说了让你别去打扰章瑶长老了。”
拉着她的正是镇杌峰主谢山骨,这人此时收了威压,其实眉目十分柔和,与第一次相见时带给蜃华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导致她错误地想尝试正常的与这人谈一谈:“师父…”
“该叫师尊。”
谢山骨打断道。
“...”
“虽然内门拜师一般是私下里的事,不会再举行一个典礼。但是,为师还是师尊,你是弟子。”他纠正她的错误。
“师父…不,师尊,但是弟子觉得您说的与叫师父还是师尊这事并无关系。”
蜃华皱起眉头,话题直接被他带偏了,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她想先表达自己对这事的不满。
“或许没有关系,但是这里基本就没有再用师父这个词。”
仍然完全无法沟通,蜃华却突然想到当时这是宗主的意思。
该说不说,宗主安排人的本领真不错。摊上这么一个又强又一根筋又听不进去话的师父,的确没有新弟子能翻出水花。
虽然蜃华不觉得自己够格成为宗门的重点关注对象。
于是她也只能认命了:“…行吧,师父。”
“是师尊。”
谢山骨异常执着于此。
“师尊!”蜃华大喊,吓得殿阶前的鹤扑翅飞走。
谢山骨神色未变:“什么事?”
…什么事?
那大概是在纠结了一番师尊师父的称呼后,再来问如果想拜他人为师的事吧。
蜃华这么想着,早没了来时的冲动,一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现在没什么事,谢山骨拥有足够的耐心,悠悠等着她想清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圣皇想想收我为徒…会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山骨听后,眼中有果然如此的神色滑过,连一直微皱的眉心都舒开一些。
他想了想:“对你而言,最坏的结果就是死了。”
谢山骨不出所料语出惊人。
“不过,既然圣皇要收你为徒,你便是圣皇的弟子,应该会比现在过得好,你大可放心。”
他顿了顿,继续直直地盯着她:“毕竟,今年已经取消了为减轻外门新弟子缴费压力而设的杂役级任务,你作为只是外门修为的内门弟子,凑得够内门需付的五百上品融石?”
拖欠费用会被赶出宗门,本来不是特别严重的处理方式,但敛罪宫所在是域中核心区,像她这样才练气期的弟子离了宗门根本活不了。
谢山骨看到蜃华打了个寒颤,知道她也想到了这层。
“贪生怕死是件好事,你该继续保持。”
他好心地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你继续保持现在的不麻木,虽然有时会傻一些,但可以知道怎么做能活得更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依然很奇怪,蜃华觉得自己永远只听明白一半。
“没…没有了。”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只能摇摇头。
于是谢山骨挥手道:“没事就回去吧。”
雪又下起来。
圣域的冬季现在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几乎天天下着雪。
厚重的云层,飘到五圣宗之一的敛罪宫上空,因为被阵法所阻,落不进去。
宗内,内门某区域中几千个演武室外仍不计日夜的排着长队。
偶尔有队伍里的人不悦地盯一眼最边上看上去崭新的演武室。
那里平时是空的,自建成后从来不许他们进去用。
实在是浪费。
他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前面排着的十几人,等着自己所排的演武室开启大门,又看到它略显陈旧的屋檐下积霜稍化,变成水滴下…
滴答、滴答…
这对蜃华而言是已经比较熟悉的场景。
她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左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反折着,腹部的伤口不断淌血,顺着演武室内的地缝渗下去,发出并不清脆的声响,消失得干干净净。
蜃华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太多痛。
每年皆有如此时候,她知道自己是死不了的。
半个时辰前,凭着前几次的经验,尽管一直就四肢经络中灵力运行不畅,她终于成功撑了半柱香的时间。但很快,四处袭来风刃的威力明显超过了筑基期,一时躲不得也化不了,硬生生击在她小腹上,将她撞到墙上,隐约听到骨头的闷响,直直掉下来,额外吐出一口血来。
蜃华微微睁眼,看到一旁金属色的试炼石上映着自己的脸。
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初来时十八九岁的模样。
这是她来到圣域的第四年。
四年前,她还是域外某个世界的人,只是先天血脉残缺,不能修炼,不能化成兽形,且口不能言。
那个世界原来有五方外境仙族。
到她出生的时候,所在的蜃龙一脉早被五方外境除名,天赋与资源被打压,跌为凡俗境中的皇族,对她的平庸欣然接受,对待如常。
可是后来…
血海、父皇的龙珠、尸骨、皇陵、蜃龙老祖、乌黑凤鸟、皇姐、化去的九瓣霜花、六翼青鸟…在那短短的最后一个月中出现的事物,此时一一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归于一片黎黑的混乱中。
没有力气抬手,蜃华眨了眨眼,又后知后觉自己根本没有流出眼泪。
大抵是本能在抵御之前的悲痛绝望,她的记忆至来到此域后便像是蒙了一层纱,恍恍惚惚的,不似亲身经历。
她没有继续多想,只安静地躺着,等着再苏醒时就在自己的居所内,伤势会好得差不多,然后桌上摆着好东西。
疗伤足矣,余下的用于修炼也有余。
只是隐约有一点遗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将此当作了富足。
鎏金帐,雕梁暖阁,缀着龙形金坠的发饰,无处不在的各族宫人…好似更入遥远梦中,与她传闻中的母后、生死不明的父皇一起呈现在隔去大半悲痛的薄纱后。
…还有,其实真想问问峰主师父为什么啊。
蜃华盘算着,本来就已不太清醒,念头好像飘缈得更不真实,她试图挪动一下,终于导致了剧痛,将思维拉回到此时偏凉的地上。
有花白之色渐渐浮现眼前,时间流逝的感受变得格外漫长,这次伤了内脏的疼法,让蜃华潜意识中有些意外。
现实也真出了意外。
毫无征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注视——
说注视或许太过,更应仅为扫过神识般淡淡的一瞥。
彻底失去意识前,在最脆弱的时候,突然感受到自己暴露于他人知觉下,这几乎让蜃华清醒,呼吸微微一窒。
但她已与理智分离的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某些应该已知的东西,全然无一丝对窥探者身份的疑问,只是非常清晰的认知。
如此自然的存在着,与高高在上的天、默默无闻的地并无区别。
可是太快了,这点非主动的了然很快沉没在头脑转变为混沌的一片白光中。
她当然没有抓住…醒了也不会记得清楚。
…
睁眼之前,蜃华首先感到奇怪。
她继续直直躺在床榻上,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入定时睡着了,而是昨日又一次应师命进了演武室。
似乎这次负伤后尤其不清醒,又过一阵,蜃华方意识到此时映在眼皮上忽明忽暗的,似乎是灯石的光,而非窗外透进的阳光。
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但她成功做到了滚下床,“咚”的一声,伴随疑似他人发出的轻笑。
顿时,连紧张害怕的力气都没有,蜃华的脑子里又空又满。
圣皇锟铻氏。
据她初来时所得的《及域须知》记载,锟铻为域中至高的五行圣皇之一,氏号伴先天大道而生,坐镇于她现在所属的五圣宗之一敛罪宫,若亲见之、闻之、感之…其人自知。
她以前难以理解最后一句,如今思维深处无比自然而顺从地将来者身份与敬畏之意一同显出,因此心神震撼,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心思百转间…手册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大概是扉页上一列赤红大字——
若遇圣皇,行为必礼,敬称尊主,莫轻莫狂!
思及此,眼前顿时激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蜃华睁眼的时候,身体本能几乎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立刻转为跪姿,她表情凝固了一息有余,索性更加低头下拜:“尊主。”
开口嘶哑,蜃华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反正一切挺突然的。
莫名其妙的憋屈与不甘让她抬眸去看。
入目是属于五行中金行的白。
墨发白衣的青年模样,身形消瘦修长,虚拥着浅灰色的氅领,只是简简单单立于室内,通身气性便胜过高坐明堂。
她不由重新将头低下去,余光掠过对方腰间带金纹的穗子,最终聚焦在拖曳及地的素色衣摆上。
方才眼中明朗的容貌顿时消却,只留下不俗的印象。
察觉到这点,蜃华有些呆。
“唉,这么可怜的倒是少见。”
清淡而又带着几分倦怠的声音,明明音量不高,却仿佛耳语,清晰得几乎能感觉到天地那份沧桑的永恒太息。
但如果要蜃华用一个词来形容,可能是“压制”。
平等针对万物的压制,或许还包括着对祂本身。
那是一种鲜明而古怪的被模糊感。
十分诡异,她仿佛感觉到“自己”这个概念在朦胧,通过学习而来的知识反应、由经历而来的记忆,乃至变化的情感、性格··…一切的一切,那些从外界获得,代表了她个人的所有鲜活,都僵化成刻在碑上的铭文。
不过这种感觉随着话语尽了,很快消失。
蜃华吓坏了,然后意识到在此后,她能体会惊吓的同时,居然有潜意识反馈出庆幸。
…就在这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要失去了“我”。
那人垂眸看着她,略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对这种过于激烈的反应,他还是将其划入偏向特殊的一类。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来没有提前了解更多信息的习惯,于是现在才当面询问。
蜃华愣住。
问她的名字?
是问她吗?
还是在说别的?
蜃华想回答,但是自己与凝固的铭文混在一起,上下左右乱转,先将她晃得烦乱。
他见她迟迟未答,又耐心道:“是在问你的名字。”
听闻这话,蜃华才猛地回过神来。
对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对,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但就是哪里都不对劲。
“…殷蜃华。”
她说完,又觉得这才用了几年的名字不太适合。
“曦月。”
“两个名字?”
金行圣皇语气平缓地再次开口,毫不在意。
蜃华一怔,讷讷道:“一个。”
他微微皱眉,转念又很快释然,含笑道:“不过都挺拗口的。”
蜃华默默地将视线移开。
这位圣皇虽然出现在这里,但似乎又一无所知。
那是什么原因呢?
她思绪混沌,脑袋又开始昏沉。
而圣皇不在乎这个小小的女孩会不会继续回答,亦不在意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背景,又或者只是单纯来完成一个之前突然想到的念头。
“宗门已经让你有了一个老师吧。”他问。
“是。”
“嗯…有没有兴趣找更强的靠山呢?”
以前想收徒时一般就分两种情况,对这种已经拜师的,他都如此问,浑然不觉这从一开始就定性到错误的因果关系上。
这其中含意非常明显。
蜃华猝不及防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问:“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只需要分清楚你想不想。”
太突然了。
蜃华简直有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头脑木木的,唯独还感到荒谬。
那人也不急,甚至上前两步,俯身揉了揉蜃华躺炸毛的发顶,直接忽视掉她见鬼的神态,端得无比适应。
片刻后,他收回手,似在记忆什么。
“如果愿意的话,来敛罪宫禁地吧,可以将一年一次的受重伤免了。”
他抛出第一个好处,却与之前一无所知的表现实在矛盾。
再没有解释,此人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
可是这不是梦。
五感之中的压迫如潮水退去,蜃华松了口气,才发现周身冒出冷汗,倍感虚弱无力。
这次虽然不同寻常,但桌上该有的一样不少,她勉强撑着桌子起来,拿起几颗丹药,却再次愣住——
上面隐约泛着几道金痕,辨不出品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