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高百尺-
典当铺的账簿都是线捆锁边,薄薄的一本,纸张泛黄发脆,制作过程便是把一张宣纸四折,长边对里翻页对外,用绢布裹着碎草板当封皮,打几个眼后穿绳绑好,再割开折叠的地方。年初张竹之亲自做的账本,写到年末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刚刚好够用。听看门伙计讲,铺子里的账本去东临州武林大会后莫名丢了,若是窃贼那必然神乎其技,满屋金银珠宝不要偏偏只拿了账簿几本。虽然说来奇怪,但对这走阴阳账的铺子来说账簿算是至关紧要的东西,张竹之往屋内后堂走,果真见书案上遍布狼藉,笔墨撒了满桌,唯独不见架子上的一摞明账。
是了,只是明账,拿去无非是让人空忙活一场,张竹之猜不准偷东西的是哪方,但再三挑衅下是谁收网也要沉不住气。临走前其余的账簿都被他烧了,小农舍的后院埋尸几人都算得上隐蔽,一夜火光燎燎不过在深浓的黑夜里点上些星火,转瞬即逝。
伙计们不知他早有准备,还以为都被贼人偷走了去,冷汗涔涔地往下落,然而张竹之只把桌案收拾整洁,掏出一叠宣纸又做起账本。堂舍内无言近一个时辰,伙计都低着头不敢看掌柜的脸色,直到穿绳引线沙沙作响几声后,掌柜遣人四下散去,只把抄书那伙计留在后堂。抄书的正听候掌柜发落,张竹之便把账本丢给他,自己仰躺在长椅上一句句念,竟全是先前那些账册的内容。幕帘隔着两人,抄书伙计背对掌柜记写,写了几页后心中惊骇。原本铺子里的账就不甚干净,伙计们多少会偷拿些钱两给家里添油水,按理来说,掌柜的就算对流水了如指掌也该只记得实物钱两,而并非账上的模样。可几页下来与原先的账本分毫不差,自七年前铺子刚开始的账到今年,除却细则几许几乎一项不差。铺子里当差的本都以为张掌柜是个抓大放小的人,如今来看,都是他们自作聪明了。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张竹之的确不在乎店中伙计贪了几两。从几两钱落到深陷泥潭的道理江湖人自该明白,伙计拿了钱反而留得更久,钱哪有只拿一次就收手的道理。
可谓人往高走。他回楠栝州还没到铺子落脚,一封请柬便送到手上,乃是当地高门大户请宴,正就在云舫那处。先前在黑市随手拍下几件货品也需转手,刚巧去见识那宾主究竟合适作此番排场。方至水榭歌台前,看四座宴友如云,不乏有熟面孔,这般阔绰手笔非笼络人心少有现世,连自己这样隐居市井的人都请来,当然也少不了知根知底那几位。远处宾主见张竹之,反而主动迎上去,说什么庆祝商行得宝、前来给总账洗风接尘。两人一番客套惹得本与宾主聊至方兴的人面露疑色,半笑半恼地凑上来勾搭到张竹之身边,仿佛二人相知相识数年乃是无话不谈的知音。
张竹之浑身不自在,却不好在人前表露嫌隙,讪笑着接话:“蒋老板来得这么早,是我没想到,不然该一同赠礼给主家。”
“张掌柜知我意在四海八荒,当然行踪不定也实属平常,”蒋一假意亲近,见他违心又不快、愈发开怀地笑,“仰赖主家闻名四海,如今相聚此地,再叙往日衷肠。”
奉承话说得很响亮,张竹之脸上快挂不住那番假笑时,蒋一才松开他招呼人去宴席上。流水曲觞古来便有风雅之名,听荷水榭的主人颇有资产与闲情,将偌大一个楼台打造成高山流水,中有溪涧蜿蜒绕去四方,菜肴端上来从水源处如行舟缓缓自从宾客前经过,仙丹琼酿任人撷取,不似人间。落座后二人间的氛围还算和谐,毕竟这出戏不是二人要演,全看台上如何,便捡来瓜果一边放在手中盘玩、一边塞进嘴里。蒋一爱看热闹,兴致勃勃地张望,嘴上还不停问身边人:“他怎么叫你总账?我还以为你喜欢低调点。”
“在这儿低调就看不着好戏了。”张竹之只答一半。
蒋一看他答非所问,转过身来:“哦——你回来先去了别处,怕不是和这事有关?”
张竹之直与蒋一对视,眉间蹙起来些:“你派人跟着我?”
“掌柜的,你那行踪还要派人吗?下了船就匆忙地走,铺子那儿又见不到,那就是去你常探望的地方了。”蒋一凑近了到张竹之面前,像同人窃窃私语,“我都追到这份上了,要不告诉我、你和那商行到底怎么回事?”
“……闲心不少。”张竹之没好气地骂,想起刚回楠栝州的一番遭遇,心下又冷了几分。
携货回程走的是水路,江上风波寒凉,下船后多数要先来碗热茶暖暖心肺,但自黑市拍卖楼找姬樊算过命数,张竹之仿佛被永无宁日的惶然笼罩心头,一时说不上踏实,却也找不到如何填补,被欲念催使着直奔商行。早有报信先行,大当家知他要来已备好茶汤饭食,人刚到便见着病人又在演武场拉弓射箭。确实在还没病到卧榻时,大当家的弓法乃江南一流,眼睛看得极远,但自肺病复发后次数便少了,开弓牵拉着五脏六腑,本就不经折腾的内里提着气呼吸,弄不好就要猛烈地呛咳一阵。张竹之捧着茶汤看院中那人,弯弓如月离箭似影,眨眼间箭矢到了靶子正中,他出声喊大当家,才见那人回过头冲他招手。
谁都难舍当年意气风发,尽管大当家不常说,张竹之也能体会到几分怅然,比起这般时过境迁他自己反而像早入暮年,一眼就能望到头。大当家笑他当心早生华发,张竹之也明白自己思虑过重才让而立之年平白如老人评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算命的说他前程似锦,好似扯走了他执着的相,得见面前临渊千丈深不见底;叫他明白这棋布来布去,从无定数一说。演武场里秋风猎猎,大当家不急让他答话,反而说起今日各大商家的来往,张竹之大概听懂是与天家相连,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困龙探天。当年东临州西南方,有群商贾贷债集结一堂称兄道弟,后组成商会自立规矩,原与当家的商行连携合作,后见商行式微却基底丰厚,欲使官府查抄商行而立西南商会为茶酒司,然而急求利少,使计不成反折损钱两的事就是后话了。现今乃朝局动荡,不比当初西南商会一家攀附权贵,就算不求高升也要自保。
“当年楠栝州有几家世袭王侯,可惜改朝换代,他们又贪欢图乐,杀头到眼前才想着逃命,”大当家说得轻描淡写,“有人拿钱经商,起码锦衣玉食能回来了,可金玉蹀躞还挂在别人的裤腰上——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很难说谁是当年王侯的直系,但人人都觉得自己该得爵位封地,也是一大奇观。”
“…我去拍卖行找了药。”张竹之开口。
大当家似是想说什么,最后仍然笑了笑道:“那回头让大夫看看,怎么入药合适。”
盛放药材的盒子转手放下,大当家又说回近日时局,两人意欲往屋中去。走了几步张竹之长叹一声,话中带怨:“没打算治病就直说,何必假托大夫。”
大当家坦然道:“山雨欲来,我这做商行主家的再歇下去,旁人要以为商行命数穷尽了只能袖手旁观。且不说那些伺机而动的宵小之辈,单只是为商行上下千百弟兄们,也不能叫人欺侮了去。”
“独木难支,”张竹之没好气,料定劝不动人便反问道,“再往后呢?商行已走颓势,离了你还是复返原途。”
大当家只笑道:“聚散终有时,这是定数,可我亦不愿见人走茶凉,倒不如轰轰烈烈一把,叫这九天之上也见见烟火燎燎。”
“……真是老来疯。”
再往下说就要对长辈大发不不敬之词,大当家虽不介意、爽朗地调侃张竹之,说到底自己也能理解一二,只好顺遂了那人,将进来谋划详尽道来。当时猜测着豪族宴请恐怕是于朝中得了消息,历来帝王子嗣党争不断,搏到最后满地狼藉,本以为有昭月年的前车之鉴不至于落到兄弟操戈,但就如黑市上严冥提醒的那句——唯有杀伐不止,才能活水出龙、出人头地。水榭宴席上的迎来送往着实无趣,张竹之看了几眼,见宾主照顾的确周全,同宾客寒暄几句点到为止,却也不显顾此失彼薄待了哪位,等宾客坐齐,主家召来乐师舞姬在大堂正中奏乐起舞,一番觥筹交错满目琳琅仙阁。应酬他人对自己来说疲累,对蒋一来说却好像如鱼得水,张竹之回敬了几轮后躲去人后,看蒋一直往人堆中心里和四周称兄道弟。吵吵闹闹过了几时才停歇,宾主令曲艺者散去,道与诸位愿做些交易,张竹之心想云舫拍卖不论早晚,便又吃了几轮菜肴等这番热闹过去。
显然蒋一也没什么好卖给主家,坐回来饱自己口福,看到张竹之盘中只有玲珑秀气几样清淡菜,顿觉好笑,扯来一只鸭腿放上去。结果真叫人吃了起来,吃罢还点评这菜做得太咸,蒋一咬了一口,只觉得颇有北方菜系风味,倒也谈不上咸淡,心道张竹之怕不是姑娘家的口腹、整天净吃些酸甜爽口的小菜。二人谈及宾主意图为何,蒋一说方才场中静下片刻时,主家低声讲了老皇帝身体抱恙而几位皇子各有千秋的事,意思大致偏向了二皇子,问张竹之作何感想得人回话。
“这时下注未免献殷勤得太早,当心卸磨杀驴。”此人开口便是那般尔虞我诈的琢磨,仿佛已当作常事,“飞鸟尽、良弓藏,这类事来得还少?”
“不下注哪来的好处?张大掌柜,这可不是能坐收渔翁之利的地方。”蒋一笑了,兀自斟酒满上,“下回站这种队得再等几十年了,除非那新皇帝上位没几天就暴毙。”
张竹之听了眉头都攒到一起去:“少在人前说这种疯话。一句话都能生杀予夺的人身边,哪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谈,不过都是权宜之计。”
蒋一听了险些笑得打翻酒盏,面上浮现几分醉态,在众多宾客面前不敢太放肆,自己乐完了稀奇道:“——这是怕了?”
显然问到了张竹之的火头上,那人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嘲弄,又一点点平复下去,眼中那独有的自傲已清晰许多,带着莫名的柔和俯到蒋一耳边:“那宾主所言之事,声势浩大,实在难叫我觉得可靠。若是我,此时该去接触个籍籍无名的皇嗣,哪怕无能做个傀儡,也是听自己话的。然而这听荷水榭的主人偏就大张旗鼓要二皇子上位,立足点实在不够。一来从品性言:大皇子中庸乃无错之君、——二皇子更得趣,这是什么说法?难道主家自己见过觉得投缘、便能立为储君了?二来见当今圣上:恩宠三公主四皇子兴许是二位早无储君之望,以恩泽补偿,大皇子中庸乃教导温厚贤良,也不是坏事,二皇子又不见储君之能又不得圣上偏爱,怎就有望成为皇储?三来……”
话没说完,蒋一忽然退远了些,面露狐疑地盯着他,略有些不可置信。
张竹之没在意,幽幽道:“三来以上两点不足为道时,声望民心也是一法子。然而主家并未说二皇子有群臣结朋,反而暗地引你我为皇嗣分忧。再说到楠栝州古来多豪门显贵,不妨想想这水榭主人背后姓什么,该不会是当年西北两州起兵后留足江南的——”
“停,你和我说这话什么意思?”蒋一觉得他没安好心,以其之心度他人之腹的事张竹之干多了,但干系天家的事也出此狂言难说谁更疯癫,“张掌柜,你我没到非要共死的地步吧。”
后一句是拿来调笑的,可惜事滋体大,开玩笑的效果不尽人意,张竹之闭了闭眼睛心中续上余下几句:若是有人假借江湖扶持伪君,那可不止兔死狗烹,只怕在场者非有范氏近君之远见,反有谋臣惨死之终场。只是到这份上,也不必同蒋一讲明了,二人相顾无言还未及一盏茶的时间,主家又来叫张总账,问其有何贵重之物交易。张竹之放下碗筷同主家身边一人离场,四下无人时拿出契书一张,展开后赫然写着别春州三窟山矿场,令跟随管事不由愣怔。
“这是……”
“张某从前于此地偶得一奇石,欲送往云舫拍卖,既然主家有意、便劳烦主家帮忙一事,”张竹之看那管事盯着自己腕上一串铜钱,便知此人信了自己的托词,“既要与主家交好,不该薄礼相待。这是商行手下一处不小的矿藏,早年我在金钱卦门中也多有照看,想让其与奇石一同在云舫亮面,找个有缘之人,也是擅自为主家寻个可结交的势力。”
管事忙应下,接过了契书,张竹之说过几天去别春州取来证实主人的附件,连带奇石一同送来。此为引君入瓮之计,毕竟矿藏不小可底下的大小脉络早被奸细捅成筛子,从师父还没逝世起,以黄七一干人为首私建锻造坊偷铁造器,向西南商会卖出更高价来填商行的窟窿,各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购置矿场这么个大块头,若非那几位老主顾便是新起之秀,老对头买下需代商行应对豪族、多方打听便能试探深浅,而新人得手也要探看形势,更可能欲与商行交好,借刀杀人亦有新刀试手。大当家舍得给他,他当然也舍得拿出去探路,多年前狼后虎寸步难行的局,也该有点变数了。
忙过一天再回铺子里时,伙计正被一黑漆漆的人形扭打在角落,张竹之过去叫人停手,见那皮肤黝黑的人嘴里叼着鸡腿,而伙计手中还死抓着半只鸡。问了才知道阿伽利叶趁他不在溜去伙计食宿的地方,连吃了三只,伙计觉得人在吃要撑坏肚子便奋力抢夺,一来二去成了现在这样。原本那些鸡要挂在外面风干,以备年时,虽说对铺子而言三只鸡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伙计大约是抢不过阿伽利叶,竟自己委屈起来。张竹之没法只好让伙计过年多领一只鸡回去,顺手敲了阿伽利叶的脑袋,叫人把他的脸和手都擦干净。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当年是不是太闲才领了个栓不住的傻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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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造谣到和小张的互动了
在黑市了在黑市了感觉努努力下章就能结束序章
捌回目
白日里温度不高,风吹过带起一点凉意,舒服是舒服,却吹不散那遮满了天空的阴云,也瞅不见后面被挡的严严实实的太阳。阴压压的一天,这出门走动的人,反而是更少了些。
顺着这一路下去,等走到那一排柳树附近,回头张望一下,那间铺子就在那里。此时的门面并没有太大,也是干练简洁,一家开张了没多久的典当铺子,门帘一撩,也就进了里面去。
打眼的是一位坐在后面的年轻掌柜,蓝色的头发编成细长的小辫,低着头,正聚精会神的拨弄着手底下的算盘珠子,只听满室哗啦啦的清响儿。
开张时间还短,刚刚起了个名声,前来惠顾的客人也少,这都在意料之内。凡事都需要循序渐进,一点点来,该铺垫的铺垫好,就是一条敞亮的阳关大道,随便着怎么来去。
而且他也并不是无事,算来算去,还是有些东西要亲自把关,多合计那么几次,才最能让人安心。
忽有一缕清风钻入,吹拂过面,撩起了额前的发帘。起先他也不甚在意,直到那点迟迟到来的腥味刺激上嗅觉,那本来被其他事务盖过的异样就被这么抓了出来,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
这典当铺子的中心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一身艳红的女人。来的悄无声息,完全让人没有察觉。
那女子便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回头,四目相对,扯开一个笑,转过了身来。这才看清,那身上并不是什么红衣,而是由一条条红绸缠绕在身上裹实了起来。
“姑娘,你是要……?”
随着她步步踏来,那味道又更重了几分。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看不出那红绸有哪里沾染了濡湿的痕迹,但是那一直萦绕在室内的血腥味却做不得假。想通透了部分,他反而先一步开了口,心中思虑辗转,却还是眯着眼儿,脸上勾着个上扬的嘴角,好像是笑脸迎了上去。
听了他的话,那女子却停下脚步,就这么直接地当着他的面上下看了又看,看得本人都忍不住挑了挑媒,突然扑哧一笑。
这一笑那股子令人不安的意味就彻底藏不住了,他对上那双眼,瞳孔一直紧紧缩得像条细缝的双眼,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红,那眼睛盯过来,不带高光,没有神彩,离得再近也倒映不出来眼前的人,不是在看着你,都能感觉那其中好像要那人淤死的泥泞,仿佛面前是一具尚流余温的尸体。
本来常年带弯的眼睛,忽地整个睁了开来。
换来一声更加放肆的笑声。“这不就对了!”她弯下腰,凑到那张桌案前面,“那一副眯眼黠笑的样子……可不似个好心肠哩!”
她离得有点太近,近到那股血腥味浓郁的有些受不了,一股淡淡的杀意刺在脊梁骨上,不是冲着自己,也不禁在后脖颈起了一层薄汗。
“这么大一个当行……”而后又在即将突破那层容忍的界限前,猛地撤身退了回去,“可不是运筹帷幄的神算子才像个样子?”身子一转,已经是半卧半倚在椅榻之上,“可不是吗……张老板?”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杀意就这么随着发问散了,又显出了被盖在下面许久不曾冒头的那点……煞气。
“姑娘来此,想做个什么营生?”于是嘴角那点刻意的弧度也垮了,他冷淡着张脸,不轻不重地又问了句。
只是他越是冷脸,另一人就笑得越欢,非要自个儿先乐得个痛快再开口。“奴啊,奴家啊。”她弯下个腰,似乎是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奴家是来和张老板,做个交易呀!”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得红绸扬起,有什么东西飞转着落到桌上,不泄力划过桌案,被端坐于后的人伸手,精准按于掌下。
一摸上这东西,他心中已经多少有了数。“……姑娘请开价。”眨眼的功夫,近期听得的风声和那诸多的安排与流水以在心中过了个便。又是一场变数突入的推翻重整,在心里重新搭建起了架构。
搭线起桥,那根吊线已经先一步伸出,只等这突然闯入的异数伸出手,上了钩,便连根攀上,死死缠住。
执念太深,煞气冲天,要杀,要宰,不得压制,堵不如疏。
这难得的一池静水怕是一定要惊起波澜,如此观之,怕是会激流勇荡,水花四溅。下下签,极差的下下签,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么一位主儿,连带着嘴角也耷拉了几分,明显得已经出了格,刹不住。
倒不如……
“这单买卖,成了。”
先一步引以为棋,请入棋局,把控于视线之内。
且落子吧!
这便是张竹之和右诡的初次见面。
她就是心不在焉。
自打进了这黑市,不,应当说常泊跟着一痛前来的时候,右诡心里其实就多有些预料到了。她早就开始在心里估摸该怎么办,进来后更是神游天外,满心都在试着不露痕迹地把几个人往那边引过去。
说实在的,她也不大确定那位主现在在哪,只是大体地这么一合计,往那边一点点摸索过去,总是能碰见的。这也是好事,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目的地,所以引着人往特定的方向逛过去的时候也更不显眼。
只是凡事皆有例外。当徐凤收回打量路边货物的目光,转而侧头看过来了一眼。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右诡也清楚了这位一如他外表一样干脆的人,恐怕已经洞悉到了什么。
正如他此时并未出鞘的剑一般,内敛而透亮。
也幸好他如他的剑一般……只是让他猜到了那么一些,反倒是无伤大雅。
想通了关窍,右诡反而是趁着另外两人驻足翻看的时候往后面一凑,抬起头,对着徐凤露齿一笑。
又像是完全懒得装了一样,直接拉着三人,不偏不倚地朝着要去的地方,一路直插过去。
等到了另一处开阔的地方,周围开始有了些像样的门店,这才慢下步子,笑着解释说还是这成规矩的铺子逛起来更舒坦,也更值当。
这话确实在理,就这么挨个进去看看,扫视一眼,大都能发现些不错的东西,总之确实比那街边散乱的淘货要直接的多。
徐凤正低头细细看着一把剑,做工精妙,倒是把难得的好剑,可惜的是剑身未曾得到保养,磨损严重,甚至隐隐有了些可见的裂纹。就这么在心中道了句可惜,徐凤便抬头移开了眼。
发现右诡已不在周围,而是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双眼发亮,直冲冲的蹿进了另一侧一家不大的铺子里。
许是有徐芳蕊一同,右诡这一路上也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让旁人看到只觉得是个普通又不善武艺的姑娘,这时跑进这铺子里,也是完全没有压着动静。一进去,就让那站在铺子中央的蓝发青衣男人发觉到了,直接回身看了过来。
今日这打扮除了颜色外真的是换的挺彻底,那青衣客再看过来的第一眼也是实打实的顿了一下,脑袋一瞥,上前一步:“你……”
“掌柜的!你这店里……都卖些个什么啊?”右诡却忽地嘴角一勾,先一步盖过了对面的话。
而这人也是反应极快。“那这东西可多了。”一个端正的微笑先一步浮现在脸上,张竹之顺滑的一个侧身,就把之前的动作给掩了过去,“要看姑娘你想要什么了?”
于是落后一步的徐凤迈进店门,听见的就是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问一答,跟着就开始介绍起了这铺子里摆出来的东西。
本来这也没什么,你进了店,介绍下商品不是完全合理吗?可是徐凤低头看了看两人面前那大概比破烂好上一点的物件。张竹之只是说了一下这东西的称谓,右诡开口便是几句角度刁钻的夸奖,这落了口,张竹之又突然接上了前言,又是一顿夸赞。
徐凤就站在他们身后听着这两人不带喘气,没有间隙的就是一串字字珠玑,把他听的是一愣一愣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眼拙,没有看出这东西的妙处。
幸好他多少也已经经受了不少时日的洗礼,很快就从这离奇的状态脱了出来,压下心里冒出来的一点无语,只当是听天书一样听他们瞎白活。
不过,这两人,是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接的太通畅了?怎么这前后句听起来,甚至还有点承上启下呢?
“你们……认识?”
就见这二人齐齐闭了嘴,右诡立刻盯了过来,徐凤甚至从里面品味出了一点幽怨,而张竹之则是慢腾腾地也跟着看向了徐凤。
“不熟!”
……这一句倒是挺齐的。
得了这么一句回答的徐凤也没有再说什么,刚好又有人从外面进来,这么一打岔,这两人的注意也不在徐凤的身上了,目光自然也移开了。
本来这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一打晃就过去了。没成想看着张竹之和那新进来的几人聊了几句后,右诡摸着下巴,突然开口插了进去,几句话之间,就完全的加入了几人的话题,甚至在之后的交谈中,隐隐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不对。徐凤将目光放在微笑的张竹之身上。右诡那张嘴自然是能说的,但是能介入的如此理所当然,又在那几人完全没有觉得不妥的情况下开始把持话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另一人,在不经意间零星几个字的引导。
一明一暗,一个娓娓而谈,另一个基本上只是附和他人,心照不宣的打了个配合,完全把握住了现下的这场交流。
就算是后来走进铺中的人,也无一不保持着他们二人的节奏。
“瞧着是不错,只是……唉!”说着说着,右诡突然叹了口气。
话锋就在此刻一转,从这店铺中的货物中岔开,跑向了别的方向。
又掰扯了几句,却见张竹之回身,不知从哪里提溜出一个包袱,直接放在几人中心给打开打开。嚯,这里面端的是琳琅满目!
徐凤便这么站在角落里,眼睁睁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么一出戏,看着那些后面进了铺子的人纷纷在张竹之那买了东西,都是一副乐呵呵心满意足的样子,完全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一言难尽的徐凤目送着其他人离开,回头,看着右诡蹲在地上在张竹之的包袱里挑挑拣拣的拿了几个首饰出来,非常顺滑地放入了自己的衣兜里。张竹之就在一旁看着她选,甚至还开口提点了几句。
“你们……真的不熟?”也不能怪他忍不住再问一次吧?
“不熟!”这回甚至可以说是连装都不装一下了,这两人根本连头都不带回一下的,依然专注于自己的事。“真的不熟!”
……如果不是那异口同声的架势,说不定还能装着浅信上两分。
“你不是这家铺子的主人。”也是因为以旁观的视角清清楚楚看了全程,才让徐凤多少理清了状况。
“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张竹之浅笑,“今日这也是凑巧了,碰到了两位,反倒是进账了一笔。”
这人可是比是店家看着还要从容。徐凤心里过了一下,也不在乎了,打算看看右诡挑完了东西没。
“话是这么个理。”都不用回身,右诡已然凑了过来,“还不是‘青掌柜’你自个儿的货有料啊!”
“哈哈,那也是多亏了‘红娘’你的帮衬。”
且不说这俩人自打见面根本没有交换了名号……‘红娘’这称号是什么时候起的?罢了,其实也是挺合适的。
眼见着这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的你一句我一句搭上了话,徐凤直接从一旁穿了过去,撩开门帘出了铺子。
他算是明白了,这俩人嘴里的话,那是一句都不能信。
要说这黑市中最正真的标志物,顺着这条街下去,沿着通道走,远远就能看到尽头那一栋带着金钱卦浮雕的楼庭,只是望上一眼,暗金色泽与青铜流光相交辉映,粼粼波光直照入眼底,也印出了这深嵌浊黑的山腹地宫。
尽管黑市的入口处有专门针对此处地势的清息诀功法,常泊更是提前琢磨了一番配了一些药剂,徐芳蕊终归是一位不通武艺的弱女子,逛了这么一会儿黑市沿街便觉得胸闷,呼吸也开始不畅。四个人这么一合计,便匆匆地往着这拍卖楼赶了过来。
临近了楼体,还未曾踏入这通体的光晕中,先一步入鼻的便是一股稀奇的异香,只轻嗅了一下,徐芳蕊的脸色便好上了许多,也连带着其他三人跟着脚步请快了些许。
推门而入,拍卖楼一层并非拍卖场所,而是摆了无数桌椅板凳的赌牌场所,此间无数人正围着桌椅呼喝叫骂,嘈杂喧嚣扑面而来,直震得人耳膜生疼。
一行四人都不是爱好赌博的主,对这一楼的营生属实是不感兴趣,只是……
“早知道就早点来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右诡已经唉声叹气了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那可是整整齐齐三位门主,就这么错过去了!”
此时他们已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常泊出言安慰了几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些的徐芳蕊跟着问了一句。
“听说那清县令的门主心里掌着柄尺,头上顶着杆秤!”右诡嘀嘀咕咕着回答,“能杠着这官家影响上几分,倒真让人好奇是个什么人物。”
这点失落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又是笑嘻嘻地继续说话。听说这楼里的叶子戏也是鬼市的一绝,右诡故意伸手点了点人头,正好四个,这不刚好就是凑了一桌。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徐凤一言难尽的眼神,便慢吞吞地又补了句,占个座吗,努努力说不定四个人也能玩呢。
反正也只是随口说说,毕竟徐姐姐明显不喜欢那么吵闹的环境。顶着周围震耳欲聋的沉默,右诡笑得那叫个别样的灿烂。主要是他们这表情真的太好笑了……尤其是常大夫的,这可是太有意思了!
右诡确实有在这儿拍卖会里参上一脚的想法,只是此时来的时候真是不巧。合计了一下,事已至此,右诡便打算先去摸摸那早就探好的,食为天专门推出的“唔好食辣嘢”的活动。
你看这右姑娘穿的红火,其实此人爱吃辣也非常能吃辣,是以哪怕这活动爆火,甚至要排队等上稍许,右诡也是义无反顾地一个冲锋。只是没想到徐芳蕊却是铁了心要和右诡一起,两人便一同到一边候着去了。
两个姑娘一道走了,留下徐凤和常泊二人面对面。索性常泊想再去鬼市街道两侧的露天买卖翻看一下,问了声徐凤,得了首肯,便一路又溜达回了溶洞通道那边。
徐凤自身是对这些货物没有太大的兴趣的,来此主要是为了陪同,便跟在常泊身后,帮着常泊描述都卖了些什么东西。这么一看下来,发现常泊这一路上翻找的都是些不常见的草药,或者补物之类的东西。
“可需帮忙?”徐凤于山林混迹许久,这些时日更是一直在帮衬长白丹的大夫们,对于草药这一块也逐渐混熟了起来,“需要什么方面?”
“只是寻摸一下罢了。”常泊却摇摇头,“想着或许能寻着对她那身子骨有用的东西。”
别看这右诡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窜来跑去人影都见不着一个,其实这身体状况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常泊在徐凤知道这事之后,曾经跟他说过,右诡早年受过一次重伤,休养了很久,捡回了条命,但终究还是伤内里伤的很了,现在这般活分,还是因她本人苦练的武功,和原先将养的不错的身体底子硬撑在那。
至于徐凤是怎么知道此事的……说真的,自从常泊决定给右诡调养身子,开始日日煎药后,每次到了吃药的时候右诡总是要想方设法跑路。天天这么鸡飞狗跳的,想不知道都难。
……感觉那周围长白丹大夫都有点见怪不怪了。
虽然心里在寻思别的,徐凤在嘴上也没有掉链子,如此配合着下来,倒也真的是让常泊发现些还算不错的东西,一一谈妥了价格买下来。
看着常泊又拿下一样东西,徐凤很自觉地先一步看了看隔壁摊子上有些什么,回身打算告知常泊,就差点撞上常泊把那东西递给他的手。
“你前几日约架受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东西你拿着,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已经摸清了常泊性子的徐凤爽快地收下,尽职尽责地介绍了旁边摆出来的货物。常泊似乎有感兴趣的东西,上前去和那摊主交涉起来。徐凤回过头,眼睛忽地被一晃,侧目望了过去。
是一枚简约,样式又不失华美的金簪子。
这簪子的样子让他想起来见过另一枚簪子,扎在一头乌黑华亮的头发上,好看又衬得出那人本身的漂亮。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萍水相逢,匆匆路过也就打住了。徐凤本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到前几日收到那人托别人送来的桔子,送了两份,最后都给徐芳蕊吃了,还得了她一句夸赞。
当初在路上偶遇,曾说要请客一番的临别之语得到了兑现。无论如何,皆是有心了。
徐凤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去,询问着价钱买了下那枚金簪子。
只是希望,师妹不会过于嫌弃这份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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