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店家设施陈旧却称不上破败,一行人到地方后车夫牵马去喂草,张竹之要了两间房,自己带阿伽利叶住一间。稍晚些时候店里送来热水,装在大桶中供人洗浴,张竹之按着阿伽利叶泡了全身后被这人一头卷毛甩得半个身子湿淋淋的,好一出闹腾才歇住,喊人换了桶水自己慢慢清洗。发辫解散后弯曲着到腿边,湿水后沉得发坠,捧在怀中一段一段打上皂角清洁,待洗完头发水也温凉了,喊人再来换,彻底洗净擦干身子出去、就已过了一个时辰。小厮进来时没看见阿伽利叶,心里有些困惑,但这号人的事情一看便不能多问,换完水就出去。剩下房中只身孤影在床边擦头发,盘起来放在大腿上、下面垫一叠布,从发根一段段把水沥干。
这本是件麻烦事,但想到师父也是长发如瀑、在及腰上方扎起来,舞剑时如流云腾龙环绕周身,张竹之怀着微妙的念头把头发留到这般长度。擦得长发不再滴水,就等它干透,再一缕缕编成发辫。离了伺候的仆役,这些事是不太好做,张竹之也是外在漂泊已久,不看镜子只用木梳拨几次,便分成差不多的三股。烛火映得人这模样多出些秀气,倒影窗纸上摇曳。似乎收拾好后就该放松下来歇一晚,也正在这时、一道锋芒自背后袭来,张竹之欲闪身躲开,那人刺得又快又狠硬是把肩头划出片极深的血痕。
任谁在生死一线时见过的脸都不可能忘,何况张竹之这样血债血偿的人。自东临州的村子一无所获出来,他不愿再去想那小孩的处境如何,只顾着闷头往回赶,路上遇江湖杀手索命被逼得跳下山崖,险些摔出个好歹。仓皇逃命前最后一照面便是那杀手单薄的细长眼睛、遮了半张脸的鬼面具,燎到眼角的烧伤和自双手朝上两段花臂。杀手名“良冬”,早些年以杀人追命千里不停闻名江湖,主家的姓名也响亮,看样子宁愿要他命也不愿夜长梦多。
“小总账的功夫还是同以前一样,”良冬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到一处,神色却显得慈悲,“调虎离山得突然,今夜只有我能赶上这儿了。”
张竹之开口,把舌尖抵上颚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哨音,登时从他身后劲风袭来将窗户窗纸和烛台都给扫了一地,迫使良冬也退去几步。再侧耳听那人说了个“跑”字,倒挂进窗口的黑影揽着腰把张竹之整个提了上去,楼下不知发生何事乱作一团,竟没人顾着上面这么大动静。夜黑风高的,良冬看朝上去不是什么好路数便出门下楼,店中小厮端着碗盆四处乱窜,听意思是马棚起火,将粮草和最里面的马匹都给烧了。
可细看去店中最着急还不止小厮,有几位客人也直往外跑,良冬观他们身形像是同行,可手脚毛糙得厉害,不再多想腾身出门去找张竹之的影子。门口这时就有马车踏足来,他不是做劫道回府的事,上头死令要张竹之的命,叫人跑了交差时可难办,想都没想丢去两枚毒镖,却在半途中被一节木头凌空打掉。看来车上的也不是等闲之辈,见追杀无果良冬转头去马棚牵了自己的马,而张竹之早被阿伽利叶扛着上了马车跑出几里去。
驿站后院浓烟滚滚,那放火的人显然没什么分寸,一把火点着了草料眼看就要烧到前院,车夫直喊倒霉、本来在轿子里睡得好好的,睁眼一看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做派不像追杀,倒像生怕有人不知道危险似的,乱打一气,张竹之心里纳闷也无从解释,叫车夫往下个地方赶。
“其实到白天了再睡也行,人多杀头的事就少,”车夫抹了把脸上的草灰道,“主家您实在不行进城住个店也能歇歇。”
“晚上睡了吗?”张竹之问。
“啊?睡了有一会。”车夫不明所以。
“白天接着赶路,到别春州你就回去告诉大当家,路上三伙人,一伙是倪项倪总管的,一伙是东临州秦家的,最后一伙和这事没关系,叫他去查倪项下面的几房妾室。”
“不是……”车夫插不上话,“大当家那边我也——”
张竹之在车轿里按着伤口,听到这儿似是有气性上头,往外涌了一大股血,疼得他呻吟一声又暗自冷笑:“他派人监看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回能不能到别春州都不一定,您老少和我犟这话。”
“……你别动气,我听着就是。”车夫怕人在车上昏过去,也不再佯装,话里带着忧心,“起码把伤处置了,再慢慢说这些,路还长着呢。”
土路颠簸得厉害,张竹之的情况说不上好,仅到能忍的程度,血污染红了大片的衣衫,脸上涔涔冒着冷汗。车里另一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到张竹之肩上冒血,沾了些往嘴里舔,又想着把人脸上的水擦干。但阿伽利叶手上都是攀外墙上蹭的积灰,张竹之拿他没法,又气又好笑地推拒回去,想想叫阿伽利叶伸出手,自己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套到那人手腕上。“不准摘,保命的。”张竹之只交代一句,果真阿伽利叶不再拨弄那串东西,就这么和身上挂着的红链子噼里啪啦缠在一起。
他又给车夫往下交代,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商行还一切如常时,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周辞爱广交好友、每逢聊得投机就互相称兄道弟,常人做这些多半是表面文章,但大当家多少有些心诚在其中,就算是一面之缘、日后携信物有事相求也会出手相助。那段时间商行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兄弟,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是个义贼,偷了东西偶尔拿来销赃,一来二去和年龄相仿的张竹之也熟络上,无事摸走他的钱袋逗人玩。此人多年天南海北游走,大半年见不到人实属平常,张竹之闲了便猜他遇见什么事、几时回来,等人到了商行一一核对来,猜中了心里也莫名欢喜。后来商行变故,义贼小兄弟也许久没登门,张竹之猜人凶多吉少同大当家提了一次,大当家叫他不必深究、说不定那人是贪玩或被家中逮回去才久久不来。
再过就是三五年,张竹之先前不得下文是没到时候,可待商行一切平复后,大当家却让他不用去找了,找也十死无生、又白担因果。那话听得张竹之登时冒火,那周大当家结交四海从来不为图利,这时讲什么白费力气?横竖不过是看自己前有结怨后有血仇,不叫他再去抛头露面。当时张竹之几乎要把多年怨怼都骂出口,可抬眼看见周辞隐而不露的怆然几欲踊跃面上,忍了忍又把气话咽回去,摔门走了。
这回临出发前,他对大当家说我去别春州再问问,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大当家笑着对他说,找也无用、江湖里有血有肉落了个杳无踪影的人多了,自己见过的也多了。
“他们派这么多人,图你什么啊?”车夫问道。
张竹之说:“要账和要命。”
“呃、有区别?”
“字面意思。”他被思绪折腾得疲累,身体又虚弱,语调缓了下去,“…西南商会听着俗套,实则里面各个都算龙盘虎踞,就这么一个地方当年居然入了一家毫不知名的商户,自称宁府后人。”
“所谓宁府是个渊源颇久的书香世家,历代为官为政或为侠。书酒剑花落三州,其中书和剑都是讲宁家弟子,而酒与花则是早销匿在史书里的林姓将门……原本宁家三起三落,中途早改名换姓,现在打着招牌出来的非奸即盗,且别有用心。偏巧那倪项娶的妾室里…真就有一个姓宁,而云舫那有意买下矿场的新贵,姐夫家也姓宁。”
车夫只顾着赶路记事,没留心分析,念叨着假宁府、几房老婆,忽然住了嘴,犹豫着问:“这也得和大当家说?”
“嗯。”
“您……您要不自个儿回去讲吧。”
“他要是怕被气死当初就该斩草除根,”张竹之语气显得愈发疲累,“而不是叫我师父一个人去什么世家大宴。”
车夫没辙了,只能应下。
张竹之又接着说:“要账的是倪项,我把商行的账簿都烧了,要是我回不去、叫他周辞自己看着办吧;要命的还是老样子,不敢在明面上杀,天天求神拜佛指望我暴毙。假账册我给写好了放典当铺里,到别春州大概有段时间不能回去,有事书信联系。”
接下来的长夜里张竹之不再发话,车夫反而时不时宽慰几句,没听见回答,仔细倾听里头呼吸平缓,看样子又睡着了,便专心赶路。天色破晓时马车一路到了东临州小城边上,车夫张罗二位先去城里吃点饭,把伤病包了,带点路上的干粮再接着赶路。这一次张竹之没意见,依车夫的照办,显然精神不济眼底泛着乌青。早饭在沿街的摊子解决,一碗肉汤几个饼,赶来的时候早,肉汤是头回热的十分鲜美,阿伽利叶胡吃海喝几大碗,看张竹之还是恹恹不乐地缓缓捞肉片塞嘴里,伸手要替他喝了。张竹之挪着碗转了个身,缓缓咽下半碗,拿着麻布袋装的饼叫上车夫一同去赶路。
车夫抓耳挠腮地想问张竹之去别春州后干什么,见人别的话都应答,唯独问到这几句就开始装聋,没了办法只得跟着走。马车停靠在城外关卡边,车夫先过去牵马出来,张竹之和阿伽利叶在路边等。正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缰绳,不晓得哪来的飞刀削断绳子半截,连马都一起受了惊,车夫忙按住马头翻到马身上,偷袭来的暗自骂老东西蠢,把一整个后背都给他当靶子。谁知刀还没动马先昂首踏来,差点把这耍飞刀的跺成肉泥,蹲在门后梁上的几人也不再遮掩径直朝张竹之扑过去,被一双西域弯刀挡在面前。
方才搏倒几人,车夫扯着马奔走过来,挥刀挡去些刀枪等张竹之上轿,几人又故技重施扬长而去。临时换路的调虎离山确实管用,恐怕派去水路的人这时也只能装作商行内一派和谐,帮人把货送到底,而派来陆路的几位乃临时安排,实力不堪入目。张竹之本以为人要在山中布置一阵再动手,可几人急得舍命,多半其中还有变故。难不成昨夜放的火另有蹊跷?第三伙来人不是追他,而是追别家?想到这时车夫一拍脑袋,说这几位昨天见过的,都去马棚里救火,说最里面还有辆车马。
合着赶早不赶巧了,想让良冬察觉这群草包是哪派来的人实属不易,本想引两派相残再趁机脱身,现在看来临时工不堪大用,还得另做打算。肩上的伤口包扎过后疼痛消减不少,张竹之心急赶路叫车夫再走快些,只怕等秦家的人布置齐全,自己才是插翅难逃。却总有天不遂人愿,傍晚到驿站旅店一看大门紧锁,敲门无人应答想来兴许有人捷足先登,若是就此赶路去别春州,天蒙蒙亮就能到,可身负伤病两夜没睡的状态不是开玩笑,末了张竹之一咬牙,令车夫直接奔去别春。尽早到别春州自有他的打算,三窟山里的矿场定有倪项内外勾结的证据,账册也应另有一份对外的交易,他往日只听周辞说过,做大当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他现在就需要那本账册推断接下来掐掉哪边的货源。倪项这时正忙于和豪族交涉,矿场一时无人打理,就算不谈账册还有另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毕竟倪项想要的是取而代之,非屈身他人之下,反不可能与秦姓联手,更有可能是西南商会里平民出身的沈家。若让秦家的人捷足先登,搅了二者联手的局面,刀口会一齐转向商行压下来,仅凭目前的商行难以承受。
楠栝州赶到别春州共走三天两夜,张竹之和阿伽利叶都能在轿子中歇些时候,可车夫是熬着赶路,临到目的地前极易意识松懈,忽视了眼前杀机。车夫自认经验丰富可难免被趁虚而入,提着口气到别春州城池前,看见高墙那一刻这口气松下来,就见眼前万千箭矢如急雨骤降,忙护住眼睛和要害,紧接着被几支箭扣着扎到身上。很快还有下一轮箭矢,车夫一脚蹬在马屁股上令轿子往前跑了好一阵,自己拔了刀挑着箭头拔下,跳下车马去看张竹之的情况。好在车轿用的板材厚实,二人都没受什么大伤。
正城边的地方这么大张旗鼓的招数用不了第二次,再来的只怕都是精兵,张竹之一行三人被包围其中,难以脱身。恰是朝阳初升,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秦家派的人不比寻常江湖,从来话少杀性重,打了照面后还未有几息便短兵相接,车夫独拦一面,阿伽利叶执刀护在张竹之身边。先前来人只有良冬,如今黑压压一片约摸二十来人,看来别春州确有关紧要物不敢让他看见。自从洗了商行的账,西南商会对年仅二十的总账看法不一,而为首的秦姓咬定此人断不可留,起初逼得紧,后来迟迟不见结果、行会内又渐生微词,才住了手再等时机。良冬不是好杀之人,总对人抱着死也得死个明白的态度,话便多了不少。
“其实总账不插手这些,大人也不会追究。”良冬叹息道,“周大人替您洗脱数年,您终究还是回了浮沉海里。”
“不插手哪些?”张竹之反问,“假书生和倪老儿孙暗中勾结?别春商道半数货物都在秦大人手中调换?还是——所谓世家豪宴,险些成了几位暗结私兵、效仿改朝换代意图起义的高堂?”
“…您铺中有人盯着,”良冬不答话,说起另一件事,“知您行事谨慎,可您…又复写了一套账册,这实在是……太像当年。”
仿佛谁都想揭过当年的账,可谁都不愿自己赔得似覆水难收,各自索要来些给出去些,又成了笔新仇旧账。有了新账想翻旧账时就想起来,当年似是有个算账算得极明白的,宛如一块石碑悉数列下十年来桩桩件件,他们想要翻篇,就要先砸了这块碑。张竹之听罢放声大笑,说世上哪有因为人人手上沾血就当人人没了过错处置,各位自己不都记得明明白白、何苦为难他这个有心无力的?一方阿伽利叶舞刀如腾蛇,四处血花纷飞,一方车夫苦战数人难以顾上张竹之的情况。眨眼间良冬近了张竹之身边,听过刚才那话眉头皱到一起,说你这人要是糊涂些,也不至于有如今杀身之祸。
“我做不了你这样愚忠,”张竹之拔刀挡那袖剑,“况且看下来,你心里也不痛快。”
二人你来我往数回,竟一时僵持下来,张竹之的身上挂了些彩却始终刺不中要害,看来功夫还是见长。以多对少,不论是人数还是消耗良冬他们都占上风,按理来说不急这一时,可正当局面肃杀时后面又来一队人马,良冬心下惊骇以为半途叫周辞收到了消息,连夜派来援手,忙让人上前去抵挡。这一分神时张竹之的刀擦着他脸颊刺过去,场中牵制人数下去大半,而阿伽利叶杀上了头一般愈战愈猛,转瞬间砍去几人手脚。雪地浸没了黑红的血,在场之人无一不显疲态,都是连夜奔来的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张竹之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熬透了气,居然有些亢奋,叫阿伽利叶直奔那乱作一团的几人中间,不必顾忌只管杀出重围。
那新来的几人还没懂发生何事便拿刀对上,混战之后良冬看再打只怕要折损人手,呼哨着令队伍散去。而方才刚来那队人见了张竹之和旁边状死恶鬼的护卫就要跑,被车夫一把按在地上挨个绑起来问话。临别春州城内,天高且晴朗,寒风呼啸如飞鸟过林,敞亮得张竹之心情极好,没顾上身上有伤,俯身下来问几人是什么来历。
这几人吞吞吐吐不像宁死不屈的模样,张竹之笑道:“讲了送你们去城里的医馆,不讲就丢山里等着喂狼。”
恐吓一下几位忙不迭把事情前后都倒出来,铁蒺藜是他们撤的、马棚是他们烧的、旅店是他们占的,原因是老板说让张竹之吃点苦头,可跟了一路发现不动弹他也自有苦吃,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不做事,干脆想着设下几处埋伏绊住人脚步。谁曾想到张竹之的车夫喂饱了马就牵着去旁边睡在轿子里,火烧了马棚却没烧到车,而那车夫脚程又实在很快,原以为要被清早寻仇的人绊住、结果还没布置好埋伏张竹之就到了旅店。等到夜色深了还没看见人就知道早走了去别处,无奈只能想到先来别春州再做打算。几个糊涂蛋倒豆子说了半晌,张竹之越听越不是滋味,按着为首那人问:
“你们老板是不是姓蒋?”
几人支吾不语,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就低下头,仿佛尽在不言中。
张竹之气得好笑,又问:“撤那铁蒺藜干什么?”
“…怕你不去驿站了。”其中一人回答。
“那驿站关着门不开什么意思?”
“……还没布置好。”
似是刚混战时算他回光返照,这会张竹之的脸色有些铁青,一时间觉得心中堵了口气,吓得车夫忙过来拍他后背。良久之后张竹之拍给车夫一袋碎银,叫他领着这群傻帽去城里随便哪个医馆、治完滚蛋,自己带阿伽利叶先去三窟山露面顺路把衣服换了。别春州的天色蓝如浩海,空气冷得发干,人走在路上呼出一口气便像烟云渺渺,让张竹之说不出感受如何。他还有不少事要做,去矿场找账册、查人,拿信物出来寄回去,再写封信告诉大当家这一路遭遇,找找里面有没有通风报信探子视情况放消息,总之不得安生,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然后想办法把这一路的堵给蒋一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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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白骨无人收-
江湖门派多聚众,张竹之不喜欢,金钱卦门主是个风流嗜利的人,他也不喜欢。当初来金钱卦时门主抬眼扫过他,只丢出来几枚铜钱,便又回去玩自己的筹码。从模样上看不出门主的年纪,后来才知那人竟小自己几岁。张竹之不由哂笑,合着自己真成了块烫手的货,大当家宁愿丢他去茫茫人海也不愿再带到身边。
当然、如果只论外貌,他看起来年纪要更小,内敛又谨慎,不似吃酒人豪迈、不似红妆女多情、当然也不像裴门主那样浮浪又轻佻,如一桩死木杵在铺子中,整天只有数目在脑袋里过,过来过去成了条蜿蜒的河,奔向万丈深渊去。一时间竟回不了故地、入不了新门,又难寻一处可归或一处愿归。但凡见门主就要对上裴云非那不拘礼节的装束,赶不巧还要往赌坊求见,听着幺三五六的牌。本来张竹之就烦来赌,如此这般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怕鬼敲门,可躲来躲去还是惹了酒中仙一位,凡事多有此人添堵,一两年下来竟成了惯例。这时距刚入门也有近十年了,江湖早忘了张总账血洗河巷几多无情,只见得市井中一家小小典当铺,几个愚笨伙计,一张长桌案、一台砚、一把算盘、几本账。
大当家叫他忍,忍到他人只当自己是被拔了骨头的兽、胆敢探身进蛇洞,再一口咬住那人喉咙吞吃入腹。只是说这话的人久病在前,自己再起只怕要往后,还要忍吗?这话张竹之不敢问大当家,只怕对方再说些什么惹自己来气,心不在焉听大当家讲商行的琐事,这家生娃那家结亲、张三打架李四骂街,讲到后面张竹之又想起来黄七,很是可惜没留着那人活口,还能多敲出来点东西。大当家见他心思不在谈话里,话锋一转提起云舫拍卖,问张竹之如何能笃定有人来买、毕竟买卖矿场兹事体大,不少人都要细细考量再来一举拿下,张竹之此行只在楠栝州留三天,又如何见得交易后的蛛丝马迹。这般前因在右诡那儿,张竹之得了青楼主人的消息,他在东临州的几天确实有两派人盯上了铺子,一行人使窃贼盗走账本、另一行人只是四处打听典当铺,不知用意为何。他没对大当家提起这些,心中已有打算,明知大当家不同意便擅自瞒下来。
“…虽说谁来买卖都有回还余地,但两者行事云泥之别,你就放心那豪族能给你办妥?”大当家非他能左右的人,多少有所察觉,“有这笔钱的人,在楠栝州也能数出来了,对上哪一位都不省事啊。”
“我猜是新瓶装旧酒,”张竹之道,“既有我这番计策,也该有他们的对策,拟一个外来的富贵人有何不可?”
“这不更是难上加难。”大当家无奈笑出声了,“好,你不想说便罢,我和子期在谋算上……是从来不如你这个徒弟。”
二十来年前,张竹之还在生养他的村落里。村子以务农为生计,从南到北都是大片的田地,多数种的是麦粟米粱而仅有少数几户能饱腹,只因当地多数田都要从商户手中租来,每年交付租金或以粮食抵押。原本家家户户都是种田吃饭,交一部分给朝廷赋税,留一部分熬过来年,剩下的也实在卖不出多少钱了。可自昭月年末昭明年初来,朝廷征用壮丁充军,服徭役者十死无生,老幼无力劳作只堪堪种出些不足饱腹的米粟,又有商户一口咬定村民无力交租,强夺走一年的收成后自建粮仓,囤货居奇。才过初冬村子中饿死冻死者无数,曝尸荒野。
张竹之生在的那家同样穷苦无力,上有老人天年下有儿孙五人,他是家中老三,不及年长的有力也不如年幼的看着可怜,赶集时被母亲扯到集市上卖,卖去一家典当铺子做苦力。原本那铺子不缺人,但看他长得白净相貌精明,价格又便宜,寻思做伙计也是能装点门面的,花几两银子领走了。几两银刚够交付当年的田租,张竹之心里清楚,生父母只是为家里少一口饭、也多一年的粮。
实则往后的日子他也吃不饱饭,典当铺那主人家吝啬又小性,整日无事生非克扣他的饭食。这么挨过四年,集市门口来了位老者摆谱,占着正路中央下棋,约定别人赢一局就给一锭金子,输了什么他也不要,便有好些人跑去看热闹。张竹之不想回铺子里挨打,蹲在旁边看了半晌,自觉学会了就说我想试试,被人起哄着推坐到老人对面。起先三局输得很快,老者也不着急,还为他讲解棋理,而后三局对杀焦灼,竟磨到傍晚仍未见分晓,老人叫他先回去、翌日再来对弈。那一晚到店铺中,主人家非但没动手反而找出几件好衣裳让他穿,又摆一桌丰盛菜肴,张竹之便心中了然,多半是老者的身份不同凡响,这家人想靠他巴结上对方。二回坐到棋盘面前时天刚蒙蒙亮,老人来得更早,叫他先手执黑,两人又对杀至夕阳照晚,以老者连输三局收场。
自那以后张竹之就不回典当铺了,老人领他往城中繁华酒楼去,见两名青年一人举止轻狂一人温和有礼。老者推张竹之去那如玉般的人跟前,说这是你将来的师长莫子期,他与师父相识便是这番缘由。之后陆续了解到商行最早乃周姓一家建立,少当家周辞的父辈因故逝世便由名为倪古的拜把兄弟打理。领张竹之到商行的老人是倪古,而倪老寿终之后周辞也顺理成章坐上大当家的交椅。
起先拜师的内容张竹之忘得不剩多少,依稀记得倪老对师父说过,让师父正他棋风、立他心骨。因而尽管练剑的事不了了之,但念书习礼还得继续。出了大当家的院门,张竹之就把寒暄内容忘了大半,大约因周大当家聊了两个时辰里有多半内容都是家长里短,听完直往耳朵外面飘。他见门外伙计迎面撞上后神色惶恐,隐约想起辞别前自己说了什么,让大当家一时愣怔,又苦笑不言。
当时大当家叫了师父的名,他怎么答的?张竹之想来一阵,想起自己说师父不是不如他,只是不用那些伎俩。
许是那几年师父眼看练剑不成,忧心他郁结在此便每天留些时间同他下棋,从结果来说是他输多胜少、顾头失尾。下棋的事随日后波诡云谲不了了之,再见到那副棋具已是师父离世一年,张竹之背着满身血债,竟不敢碰这些晶莹如玉的棋子。河巷的账从倪老还在时算到了二当家离去,共计死伤百余人,有藏私卖信的商户、收钱放人的打手,上到祠堂里坐交椅的元老下到弄堂里跑腿的小厮,仿若有人在商行里织了张天罗地网,凡有干系者非死难逃。起先人们说他杀孽繁重神佛不收,后来便暗自庆幸没贪图别家给的好处,到现在、记得张竹之的人很少了,少得连他找大当家都要被看门的拦,叫人哭笑不得。
现在看门的瞪着眼睛目送他出去,见人上了马车不往来处走,反而驱赶向城郊的位置,再转头看屋里的大当家早已躺下打盹,哪还有留心这人的去向。楠栝州山野里曾建几处庙宇,其中一处临水而立,庙中立一高大的银杏树,每逢秋季漫天碎金。本就是临别楠栝前与故人告辞,马车出了城郊直往驿站与走货汇合便是,张竹之心下想了想,还是叫车夫去寺庙一趟,又怕身边的阿伽利叶带着血煞之物惊扰僧人,便把这贴身的护卫留在车上。山中走几十台阶就能见庙门,有僧人在门前扫洒,张竹之上前见礼跟着进门参拜,上过几次香,到庙后庐舍喝碗茶。僧人说他不像特意来为人祈福,张竹之应下说是,问山中不见福祸、怎知他来求何?
僧人道:“来人所求大都如此,生老病死。”
张竹之哑然,才想起就算是常人家里,求神佛也不过为荣华富贵、为生平顺遂、为久病得医、为死者安息。
下山路上天色渐暗,僧人送他盏灯笼以免夜黑踩空,果真行至半路天边只剩一线金红,黑云惨淡飘摇数立,透过重重山林只看得影影绰绰些许,金光如豆粒粒下落,再过几个弯就全然沉落山中。还不到山脚,张竹之闻到血气飘来,手中暗暗夹了铜钱在指缝,又握住腰边的刀。敌暗我明总不算好局面,他想要不先吹灭灯笼,可没了亮光自己才更无力,便一路警惕着走下去。路旁山坡里传出窸窸窣窣几声钻出来个浑身褴褛的人,身上多处枝条剐蹭的小伤口,看样子是阿伽利叶也顺着光来找人。野崽见他后反复绕了两圈,确认无事又莫名凑到脸边舔,叫张竹之骂也不是,只能强推着人抗拒。
到山脚清点过尸体,发现来人不过两三位,车夫还好端端躲在轿子里,大约是丢石子探路,对放也拿不准他的行踪。念在事出在佛山脚下,张竹之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叫阿伽利叶把刀上的血迹擦了继续赶路。
“去东临驿站,飨水滩那边就算了。”张竹之对车夫道。
车夫是自家人,立马转了路,又忍不住问:“水路的几位可要通信……?”
“不用,他们自会安排,”张竹之发出声嘲弄似的笑,“瓷器玉器都运过几回了,难不成离了我就不能动弹?那养他们作甚。”
车夫没说话,自己擦了把汗闻闻草药包提神,琢磨着路上应不得安生,再赶路时得把脑袋栓牢了盯稍。楠栝州到别春州的路有好几条,两州紧邻交界处是国都,不能直行,而西王州地险人疯,非必要不走,剩下只有走东临州的陆路和从飨水滩出去到界石岸的水路。水路拿来运货极好,除却风浪一路上无山匪劫货也无重重关卡,上岸便是盐贩聚居处鱼龙混杂。而陆路看似临近却危机四伏,车夫不敢托大。早年只做放贷门路时,张竹之偶有一天想起东临州农庄上的生父母家,收了几家的抵押货物后孤身去村落里找,四处打听却没见踪影。
当地人问他家中种植何物,说不准是田野大多相同,他记错地方了。张竹之仔细回想发觉自己早忘了田里是什么作物,连生父母的姓名模样都不怎么记得,只记得离家前有次年节风雪载途、一路冻骨,家家白幡吊丧,可谓哀鸿遍野。这事不好去烦扰当地人了,张竹之反复思索,愈发觉得乏味,正要离去时见到跑了几个月的老赖正在路中等他,身边跟着个白净又寡言的小孩。那人说用着孩子抵债,将卖身契一起送来,张竹之本不愿收下,但那孩子直勾勾盯着他,一时间没推辞老赖那死乞白赖的行径手中就多出薄薄一张纸。
小孩不会跑,老赖人都没影了还在原地站着。张竹之茫然之余想到,如果小孩跟他去商行没人照顾、去没开起来的店里还不够做苦力的年纪,带在身边的话自己只顾奔波、更是无能为力。两人在路边一大一小傻站着,张竹之拉着孩子在村中转两圈,仍没找到生父母家在何处,小孩自始至终也不说话,跟在他身后当尾巴。说起来自己那家店开起来,应当也是一家典当铺,典当铺里不可能再需要个白净且沉默的小孩。
“…你想去哪?”张竹之蹲下来问那孩子。
小孩仍不开口,显得有些木讷。
“跟着我也不好活命,”他猜不出自己是什么表情,没有面对孩童的经验,自顾自说下去,“山有马匪,市有奸人,我这条命现在可很值钱,捎带你一个也不多。”
卖身契末尾写着小孩的名字,上面有生辰八字和画押,张竹之看小孩姓安,不似普通人家的名讳,但此时腾不出心力往下追究了。一张纸折四折,里面的出卖的钱两被他抹掉,放到那小孩怀里,又掏出自己的盘缠数了数,拿出一串钱给这娃娃。
“那混货卖得真是便宜。”张竹之嘀咕了句,指了指契书,又指了指钱串,“小孩,要是有人盯着你的钱、你就跑,要是有人先拿卖身契,你自求多福。”
“……要是运气好,碰见个善人,就好生去过亮堂日子吧。”
当时的情形日后回忆也如梦似幻,记不真切,张竹之记得卖身契上写了什么,那小孩的模样和村子又如父母的踪迹一样没下落了。行车到东临路上,半夜抵着车轿打盹,似乎又回到那个绿汪汪的山间,山重水复都似故景,怎么都找不到相识之人,他记得接下来去田边问农民,问了又走出几里,折返回村口,村口有个嗜赌如命的脏手货,整日卖拐走失的小孩。他历来不收那人拐的孩子,当天不知怎么,被强塞着拿了一纸卖身契,又丢下小孩平白销一笔账。正当他往后寻索,车前有人高呼救命,张竹之猛然惊醒看到阿伽利叶反身抵着轿厢掏刀出去,轿子外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厉声惨叫。车夫大约也抽了刀,满口家乡话骂骂咧咧的,喊着什么丢你老母的这下得罪主家,马车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掀开轿帘看见身后几人黑衣,夜深清点不出人数,张竹之飞去铜钱竟打到了人,便清楚非实力强劲的。马车疾驰时铜钱打灭了灯笼,车夫没看见似的仍在赶路,听见身后一阵叮当作响,夜色里一卷云帘珠挂翻到车轿顶上,心下清楚主家已经醒了。两边夹道树林,的确是埋伏的好地方,若非经验富足的人叫这群蛮匪拦住一次便再也走不动路,哪怕脱身后看这些林子也似鬼影重重,车夫捏了把汗接着策马,还是不敢问主家到底惹上什么祸事。
“刚才什么情况?”主家先开口问。
车夫想了想道:“路过一山口,山上有人拿绳标钉轿子,还好跑得快没钉上,后面就有人来拦车了。”
“没用铁蒺藜?”
“主家您这话说的!”车夫又气又笑,“要是用那玩意今儿我们就别活了!”
张竹之沉吟一阵,觉得不对:“这条道今天先有别人走了。”
“啊?”车夫认为不可能,“这个时辰走夜路?”
话就没往后说了,张竹之记得右诡给那两派人的评价,一派做事毛糙急于求成、一派暗中试探鬼鬼祟祟;以他猜测前者属商行内人士,意在等大当家过世后迅速取而代之,而后者最可能是西南商会的人手,果真一直暗中掣肘,才会在他要卖了矿场时动手。然而不论哪一方先派人跟来,都没道理替他撤了铁蒺藜,难不成还有人跟踪?张竹之想不出结果,叫车夫先去驿站住店,第二天天亮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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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飘零久——
不论时节,南边的地方一整个湿得发闷,热中裹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黏在人身上,好似长了另一层皮。可这地方的人皮肉很不算结识。南边太富了,金银晃得人眼迷离,来去春秋、拂花问柳,是个酩酊大醉的好地方,人也自然如玉如琉璃,漂亮又易碎。本来楠栝州不常下雪,近年来更是如此,但张竹之当年给师父守灵的几天偏偏就有鹅毛大雪,胜似别春州的严寒,也就是那阵子让大当家落下了肺病,每日都得煨着药汤伺候。如今一去十二年,离二当家单枪匹马杀出鸿门宴的日子过了许久,张竹之每每感怀都笑自己太多事,自己又不是和当初那般的毛头小子,走的也不是师父那条路,怎么可能落得一个下场?如今他的典当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任谁也想不到这闹市胡同里有一家走得起杀头货的典当铺,而铺子下面的商路条条价值金银万两。
从小胡同走出去,往前几个路口,能见到那地方门上有块大匾,字迹宛如游龙、遒劲有力肆意张扬,一眼便知是名家所赠。牌匾所属正是一家酒楼,楼宇自上到下建设使用的木料极好,天气热了隐约能闻见些木香,但若是凑得太近正应上那些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就无从添香了。姑娘们的脂粉似春花春芳,羡煞旁人。大路旁边有这么一家酒楼招摇过市,简直就是把金山银山往人面前炫耀,只不过在楠栝州这样的酒楼不止一家,可老板手底下的酒楼、也不止一家。
这奢靡至极的酒楼老板姓蒋名一,用张竹之的话说,傻子听了都知道是假名。知蒋老板排场铺张的人未必知道张掌柜的经营,可知道张竹之是什么角色的人大多都知道蒋一比看着的还要放肆许多——活脱脱一个赌徒。因而两人关系自开始便不和睦,张竹之离了师父与白手起家相差不远,用惯了阴毒狠辣的手段也看惯了星罗棋布的局,那蒋一到底还是年轻一些、行事更明朗,也格外有几分豪情侠义在身上。说到底,赌徒和棋手合不来,在金子银子里面是天经地义的事。
酒楼沿河而设,离大路还算近,远去路边的深处也有几座楼,比这栋酒楼小一些、模样精巧,红帘罗帐挂在窗边,男人们见着便晓得这是叫人快活的地方。把沿河的街坊当做四方布局,典当铺子斜对角最远的那家青楼,其女主人善舞绫罗绸缎,不知世间魍魉横行一般整日造弄风月,打听后就知道女主人只有绰号叫右诡,喊亲昵一些就是右姑娘、右姐姐。
几度斜阳时,街上的人都要趁天黑之前往回赶,张竹之只身去了右诡的青楼,见面未经交谈,便两人同往一间房去。房中除桌椅罗床外,长期点着淡淡的熏香,茶盏被一苗条女子端进来,又为两人拉上了香纱幕帘。幕帘后右诡略躬身行礼,后将茶叶从罐中拨出,温水洗器,投茶摇香。一整套茶礼做得无比熟稔,等张竹之喝上茶,天边夕照只剩了金光几尺,照得人间影影绰绰。这是右诡待他的礼节,非红尘女子待客的做法。毕竟他来这里从不谈风月,只谈人间百态。
“武林大会在即了……真是不见消停,先生才安生下来不到半年吧,”右诡笑着开口,“不过就算先生再忙,也比不上楠栝州活似个陀螺一样转得没完。”
“看来都有各自要忙的事。”张竹之回道。
右诡点头应答:“先生的铺子确实不比武林大会吸引人了,这会儿有谁还顾着先生,那只怕是有心之人。”
他们说话语焉不详,说白了只是对账近日的楠栝州是否还有人盯着张竹之手下的商路。每次和右诡谈及这些之前,张竹之自己便有一番琢磨,等到了右姑娘这儿只需几句话就能明了,防隔墙有耳也防人心叵测。他当然信得过右诡,烟花柳巷的花魁也非一朝一夕就成了如今模样,右姑娘性情带着坚韧的烈性,是个对内心思诚挚的人。可他的算计不分这些,何况有些事也不该让热忱之人来考量,只由他担着便好。典当铺子——或者说走货的商路和放贷的布局也才稳了不到三年,三年里张竹之做的净是斩草除根谋财害命的事,他能倚仗的也只有满身算计,要想在名利场上过得安宁,起码得布好自己的局。
“不过有些事还得劳烦先生。”右诡讲完张竹之想知道的,才施施然开口了自己的事。
人在江湖多少都有门派所属,武林大会的八大门派齐聚一堂,右诡也要去。离了这么多人青楼和铺子都不能无人照看,怎么安置空城般的各大营生,就是张竹之要考虑的了。
“是想做些什么?”张竹之问道。
“找人,”右诡很是坦然,“机会难得,试试寻不寻得到故人吧。”
这话右诡也问了他,张竹之答得如出一辙,不过理由是他找的人都在江湖、多半都得去那风起云涌的武林大会,应当不费力就能遇见。话说得如此随性,右诡便知道不是张竹之本意,张竹之要做的事从来不会毫无定数。但眼前人不愿说,她就不会多问,她明白有些事只能张竹之自己思量。二人去武林大会的脚程不一,张竹之到了时还不见右诡的身影,便独自带着人往黑市里面去。黑市有规矩,不能有真名、不能有真面目,他给自己和护卫各取一样面具,上面绘着红白纹样,戴上时像个挑眼的狐狸。张竹之的护卫没多少人记得,倒不是不显眼,只是人通常懒得去记行事不上台面的角色——尤其只在主人家身边看护,显得像条狗的人。而对张竹之来说护卫阿伽利叶始终像个难驯的野犬,又是把世间难寻的好刀:一个不会背叛、不会讲话,听话又嗜杀的护卫,难道不是最好的护身刀?
往黑市深处没走多远,阿伽利叶就想揪头上的发绳,一抬手就被张竹之用扇子打了。如果不是要掩藏身形,阿伽利叶只会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破烂的布料,给他换新衣也会因为厮打而不出几日报废,能把人捯饬成现在这个整洁的样子张竹之甚为满意,只想能多保持一阵子就多一时微妙的快乐。在铺子里的时候为了教会这茹毛饮血的野人有个正常的生活习性,张竹之花了番心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隐秘的、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塑造,像是工匠的刻刀削在木头上,阿伽利叶是块又硬又沉的木头,他磋磨至今得到的虽已叫人满意,却仍不是那么尽善尽美。比如阿伽利叶好吃,一旦吃起东西便没什么节制,张竹之曾给了一顿纯萝卜的饭,被当成夺了阿伽利叶原本的肉,叫这野人一口咬住了手。后来阿伽利叶也学会了吃点菜就能换一顿好肉的做派,只是遇见吃的仍像护食一样,任张竹之随心所欲施展那阴晴不定的掌控手段,也始终把吃的看做头等大事。
让张竹之来看,他总不能和没有神智的人计较这些,权当平日的无聊时打发时间,无事便与野人抛去脑子一样胡来一通。黑市曲道幽长,没人留意这俩身披斗篷的人,只在外围叫一名侠客认出,不如说是侠客认出了阿伽利叶,才喊住他们。
扮成这样都能看出来啊。张竹之暗自感叹,见来人是长期逗留塞北的严冥,也便心下了然。这么一来就不算太奇怪了,严冥与阿伽利叶认识的时间他不清楚,但这脸上几道狰狞伤疤的侠士总会给阿伽利叶捎带些吃食,以至于哪次没拿来,阿伽利叶便面露不悦死盯着严冥。而另一桩事与商道有关,严冥虽然不愿参与金银的事,可早年家中行商,对商道的事知悉颇多,张竹之偶然也会得到些消息。
正让严冥拿了面具,这人从袖中又掏出来些东西递到张竹之手里,张竹之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几块塞北的奶糕、酥油饼,还有熏干的肉。一瞬间阿伽利叶的手就伸过来了,张竹之拿扇子敲打,阿伽利叶就心有不甘地瞪他,一旁严冥看了无言片刻,仿佛所有人的正事都被阿伽利叶带偏了些。最终张竹之还是抢不过这蛮荒之地出来的原始人,阿伽利叶先把熏肉风卷残云地吃干净,对着酥油饼和奶糕开始做抉择。
“……”严冥定了定神,“掌柜的…近来商路是看着平稳了,不过麻烦可能更多。”
“此话怎讲?”
“商道越是平稳,下面的人越没什么机会,人都盼着一步登天…龙头不死,他们没机会可盼。”
商路来去不过数百条,能腥风血雨千年不止,便是这个道理。张竹之手里也有商路,虽不显眼,但至关紧要,招来性命之虞实属平常。面具遮去严冥脸上的大半伤疤,来去迅速的刀客转眼消失在人流中,留张竹之原地看守阿伽利叶胡吃海喝半晌。这小玩意肯定没人和他抢了,张竹之心想,但又和阿伽利叶说不通。在大漠上阿伽利叶最缺这口吃食,杀人、越货、抢掠都是为了吃,沙匪为了让阿伽利叶更有动力杀,经常克扣着食物让他干活,到现在阿伽利叶都不能明白以张竹之的经营,人再也不会要他的食物,只要他的命了。
等小野人吃完张竹之才动身,直奔那溶洞深处的拍卖行。先前和右诡说了假话,他来找人才是次要,拍卖会的东西算是主要,一来为走些惹眼的货钓暗流里的鱼,二来为些前尘旧事。虽说商行没那么江湖,但也算半个江湖,大当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更是和风中残烛一般,全凭那一世枭雄的魄力撑着。二十多年前的大当家如日中天,素来好接济弟兄,杀伐决断也有情有义,令人敬佩,身边的二当家既是打手也是幕僚,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商行之间无不津津乐道。但这般行事都在明面上,最终挟声名害人的招数就卡住了他们的要害,二当家最终落到迫不得已以死换生的地步。尽管那些都与张竹之无关了,情分也好念旧也罢,他只当一己私心,来拍下这儿的仙丹灵药试试。
论远近亲疏,他和大当家只剩了往昔诸事能关联。可正因如此张竹之放不下去,他不能再喊二当家师父,但若不是二当家的一句天资聪慧,他又怎可能走上今天的路?
拍卖行一楼设赌桌,人还没进去就能听见阵阵喧闹,叫嚣吆喝下注,每一样都是张竹之心烦的东西。刚巧这烦人的地方中心站着一最为惹眼的人,红衣披挂金丝玉缕,两人对上目光不过刹那就知晓对方身份,哪怕面戴脸谱。结下梁子的人,相认比亲熟的好友还快,张竹之心下无言,却早有不悦上涌——见着次次掀桌的赌徒就罢了,还是在赌桌上,要人命呢。
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赌徒正是蒋一,赢了钱还在兴头上,张口便喊:“这位掌柜的要不要来一局?”
“赌这么爽快,不怕有人出千?”张竹之答非所问。
“我先出千不就得了,”蒋一嗤笑道,“哪有一台桌上,两人同时出千的?”
“那看来运气不怎么样,”话一拐就是给人添堵的,张竹之提着扇子过去,“不然也犯不着出千啊。”
这话呛得蒋一也面露不虞,耸耸肩坐回赌桌:“所以赌还是不赌?”
“一局。”张竹之答。
在楠栝州里蒋一和张竹之远算不上至关利益的你死我活,但多少提及对方时就想着那人何时才走到死路,说到底竟是性情不合远超出利益关系。张竹之大概明白自己的不悦从何而来,熟悉了闯进商道的毛头小子后,知道蒋一有位仗剑天涯的师父兜底,而这小子在楠栝州一掷千金的路数比比皆是,次次都赌,赌一次出人头地,再赌一次一本万利,好似全然不顾身前身后只管一醉方休。这放纵的机会对张竹之来说少得可怜,少得几乎是张竹之的黄粱一梦,他是攻于算计,能让账本的白纸黑字都为之倒错,可若是有那样的机会,谁都不想从一开始就走这条路。
他介怀蒋一挥金豪赌,蒋一亦厌恶他算计人心,这梁子只要二人还在楠栝州,早晚得结。麻将三人,蒋一起手坐庄,下家是位翠绿长衫的侠士,随后轮到张竹之起牌。面前的牌拉了一列,他手里全是隔数的牌,而缺漏那张迟迟不出,想来是另外两人手中各分了搭子和刻子。张竹之暗自腹诽,但凡事情依赖运气他总得遭些罪,何况赌局这种毫无道理的场面。蒋一抓牌玩得兴致高昂,不过一会便到了听牌阶段,颇为戏谑地看着张竹之,好似一只咬了猎物开始消磨乏味的兽,难免让张竹之想起自己曾经生死一线时,那夺人性命的杀手也是这般模样。二当家是打手,闻名四方的君子剑,但张竹之始终不会用剑。有些知晓内情的总以此讽刺,料想不到君子剑教出了个不择手段的小人,而杀到他身边的人便进一步知道,他也不是不愿练,只是天资过差、再好的功法到了他手下也得慢上几分,叫善武的人难免生出些轻蔑的玩弄心思。
粗略算过牌,张竹之发觉蒋一缺的牌在自己手中竟有两张。这赌疯子艺高人胆大,给留了个单张收尾的局面,说不定是玩得兴起、以此解乏。这牌大约还没别人拿到手中,否则下家的人早就当废牌扔出来,张竹之愈发觉得了无生趣,难道他还要拖着时间和蒋一赌谁先起到那牌?
“点炮,钱放这里。”张竹之推牌出列,起身准备离场。
“……”蒋一脸色变了,似有愠怒,转而又开怀笑出声,“这就不玩了?”
“牌不好,我也不是嗜赌的人。”
“——下次赌可得上真东西,你不练练手?”
这话听着叫他好笑,张竹之看蒋一的模样,到底没说这玩意靠的也不是练手:“你开你的赌局,我设我的棋局。怎么?让我陪你一钱搏万两银?折煞我啊。”
“我要就想这样呢。”
蒋一懒散地把钱收了,一副未到餍足的样子盯过来,惹得张竹之冷笑着甩开扇子转头就走,把话留在这儿。
“那看你本事了,叫人入局的事难不成你还想请我进去。”
不欢而散在赌桌很常见,没激起太大波澜,不过多久人群便再次拥挤在赌桌附近,阿伽利叶自外围不知何时又跟上张竹之,两人横穿过喧闹的人们,沿着浮雕墙壁往二楼去。出去不多久就看见远处同样有两人,一人白发、笑盈盈地袖着手,一人高大健壮、金发青白衣衫。张竹之出来时白发那人朝这边笑了笑,好整以暇等张竹之过去。若说张竹之真来找什么人,找的就是这位了。此人是个家传的算命先生,姓姬名樊,旁边那高个子是他的养子。二当家逝世后大当家请了这人来算陵墓的宝地,又隐秘着给自己算了一卦,据说结果不算好,如今病入膏肓的大当家也是应了那卦。因姬樊本就是卦师,取的代号也是风水卦象,张竹之一时没喊顺口,顿了几顿才说出来。
“巽先生,别来无恙。”
“掌柜的才真称得上这句别来无恙,不用多客气。”姬樊挂着笑,“方才输了牌,本该我宽慰你,但想来青掌柜也用不上吧。”
总不能和算命的抱怨自己运气差。张竹之摇摇头表示无碍,随口寒暄几句。实际上,认识时间虽久,他和姬樊的关系也没近多少,十年前的姬樊还不似现在一头发白胜雪,人说话格外温和熨帖,怎看都不是个时常带笑心思莫测的人。张竹之只听过有些人生逢大难一夜白头,实际上见还是头一次,与姬樊每提及往事便如前尘旧梦。两人都与当时模样相去甚远,要说起来,熟络的可能才是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寒暄时的分寸就格外重要,姬樊身边的养子当年还是虎头虎脑的小孩,现在和门神一样对他养父寸步不离,张竹之也不愿多说,只讲了自己来是为了求药。一时两人相顾无言,稍有心就能猜到药不会拿去给安然无恙的张竹之用,只可能是那个卧病在床的大当家。
“…掌柜的这般凉薄,也会为那将死之人求药。”良久后姬樊随口调侃,“这命吊着也是煎熬。”
“故人寥寥,私心也不多这一次了。”张竹之淡淡回话,想想又笑道,“也是好奇先生算过的事,当真都无可解了?”
“……自然并非,命数这东西,做些什么就会向什么方向去些,不然我们算命岂不就像给人划生死簿?那乐意听的人可就不多了。”姬樊不动声色,拢着袖子缓缓道来,等张竹之要以为他不再往下说了,又看向别处、极快地轻声道,“我倒希望能看走眼一回。”
张竹之的话音卡在嘴边断了,不知道该不该接最后那句,思来想去还是惯常地笑,接着就问:“要不先生帮我算一次?”他把话讲得很是轻佻,没让姬樊反应又接上,“不过啊,我这种人的命,不看也知道没什么好下场——总归是贪心念着天意是否能眷顾几分。”
他原本以为姬樊会揭过这话题,不曾想算命人的笑意更甚:“嘛、有些事不算算又怎知道?逆天改命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人的路本就违逆天命,但还为了那点可能前赴后继、飞蛾扑火一般。”
“……毕竟他有愧悔之事,”张竹之收敛了原先的态度,只字未提大当家的名讳,“我们这种人…一旦觉得自己真能做到什么,就想着再争一把,直到最后试与天争,与疯魔无异。”
话说得有些深了,姬樊只道人本性如此,不再往下说,两手从袖中出来真开始给张竹之起卦。卦象起起落落、增增减减,张竹之学过些奇门八卦,但也不算了解,思虑幽深时只觉得自己荒唐,好端端的想着来问命数做什么?他又不可能认命,也绝无回头的路。姬樊掐算的卦象于他而言…能料中便是应有之事,始料不及便是疑似从无,这岂不是既轻贱自己的计策,又薄待了姬樊这次卜算?可命数万万千千、归到从前,也只不过当初那个黄口小儿僭越了众人直答二当家的话,让人错把珠算当玉圆,方才招来横亘数年的无可奈何。十年前大当家说,若是他来日搬弄人心、作假造孽,便不必认这个师父了,他师父是君子剑,从不曾教过这些。张竹之手攥得指节发白,不知自己怎么一瞬间回想起诸多事由,幸而脸上戴着面具,没叫人看见。
那年师父说,幸好他不会。不会什么?剑法?还是道义?
那样一个谦和的师父,说的大约是剑法。历来侠以武犯忌,不能出剑便是一场大劫,就算看得透、算得清,刀剑这种东西拿到手中时,便是你死我活的局。师父对他道,刀剑总归是伤人,就算一个孩童…只要拿起来那东西,就会被斩草除根,生杀予夺的兵器素来这么残忍无道。可张竹之总在想,他从没能拿起过剑,难道双手就干净了?若是如此,大当家何必说那一番话,他又何必瞒天过海一般作弄风云。事事思来无可解,只恨昨日困今日,不见来年。
张竹之想得出神,一时也没看那卦象最终如何,只听到姬樊的语调好似早知如此,平静而淡漠。
“掌柜的,时运七杀配印,于江湖人来说,前程似锦。”
“……”张竹之没曾想过是这般结果,一时怔愣。
“不过掌柜本就有弃命从财的格局 ,还是凡事少思虑,莫将自己走到死局了。”
“……多谢先生。”
这算什么结果?张竹之告辞了姬樊,走出去些距离停住,阿伽利叶直撞到他背后,颇为困惑看着他。方才的话虽不该叫外人听,可阿伽利叶又听不懂,只知道他办完事了,跟着便走上来,金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映着自己几番踌躇。被盯了些时候,张竹之不由苦笑出声,原来这一步错步步错的命竟往前程似锦去了,他这前程里,可有师父命定的死?可有如今无亲无故的凉薄?看来命数也凉薄,好似人间不得月圆一般,竟还真的眷顾了他几分。
Tbc.
捉虫“人皮肉很不算结识” 第一段的结构是气候→人→地域→事件→影响→结果(同时也是故事开头)南边太富了这句是给整段乃至全文定调,因为富才有真金白银的交易,才能有后面的故事,同样因为富,所有的比方举例都绕着富来,人是如玉石似琉璃的,下一段的大酒楼是“金山银山”,还有“金子和银子里面”泛指一切交易。因为富裕,所以才会有家里临时用不上的,可以典当的物件,有了当铺,才有当铺麻雀羽翼下所要遮盖的一切。 第二段的手法好眼熟阿(回忆)想不起来了,应该是某个有名作家用过的,比第一段更给人一种“这正是会作文的写法”的既视感。不写鎏金缀银而写字匾香木,刻板印象中的江南多雅士,换句话说,多附庸风雅的,纯金屋顶是暴发户所为,真懂行的是要把金银用到奢侈稀奇物,乃至最不起眼的物件上。实写无一字着金银,而虚写字字句句都是黄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