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周拂桢领了连衡的命令,驻守在朔方驻地处理一应粮草配给。周拂桢受了连衡近半年的指导,对行政指令也算是知晓,虽然说不上多少熟络,也战战兢兢地分配好手头的任务,只等着连衡领兵归来。然而连衡来信,自陈为了阻止武安回到长安夺权,已然夺下了长安的门户,再加上长安城内百官已迁至洛阳,这偌大的长安竟只由这一支军队拱卫了。而今,情况稍定,连衡便唤周拂桢回到长安,与自己一同布阵护卫。
然而回了长安,工作骤然轻松,如此过了几天后,一桩故事却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了:原来周拂桢月前得了一张岩纵欲的灵牌,而他自诩正人君子,定是不敢随意抓人便行那般不轨之事的。但若是不予处理,那不久前暴毙的几位同僚的消息还历历在目呢。而眼见着时限将近,又无处寻人折卡,周拂桢不由得显出焦急的神色来。
见得军师这番模样,连衡不由得揣度起来:可说是杂事俗物过重么?但最麻烦的事情、分配军中粮草之事已经过去许久了,自从将周拂桢从朔方带出来,工作的内容便大大减轻了,总不能是因为工作太少而忧虑吧?又或者说,他对自己有着什么意见,以至于每次见着自己便是一副要藏又藏不住的焦躁神情?
然而这番思虑只过了几日,连衡便实在忍不住被亲近之人蒙蔽,终于是要与周拂桢对谈一番了,然而待到问询,周拂桢便忸怩起来,脸上泛着红晕,从怀里取出一张暗色的卡牌递了出去。连衡见了也是怔了许久,竟是大手一挥:这有何难?军师将这卡牌交予我,我再与军师共赴巫山,这不就解了这番围么?周拂桢呐呐地应下,声若蚊虫,以袖遮面,只是连衡还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朵,也不好意思强留对方,只让他回去做做准备。待得周拂桢慌乱出了房中,连衡竟从胡床上跳了下来,双手搓了搓发烫的双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想做个能解决下属问题的好主公,却轻易为这件事给出了这番承诺,只是自己这些年来全扑在了工作上,对于云雨之事更是不曾了解,却又转念一想,忆起不久前检视长安街道时捡到的房中术小册子,不由得双耳一热,于是拾起佩剑,往存有那本书册的屋内走去了。
话分两头,那边周拂桢红着脸从连衡帐中出来,脑中还想着主君那句“做些准备”的话。——做些准备?可是又该如何准备呢?对着这样事情,周拂桢也只能两眼一黑,再没有话可以说了。只是如今长安已成空城,周拂桢几经辗转,终于寻到一处私掩门的,入了门里,往柜台上往着,那些个栩栩如生的道具更是让他羞怯不已。这处的墙壁也被桃枝破损,周拂桢红着脸,忍着羞恼,终于是想出了连衡让自己做些准备究竟是要干些什么。此处无人,周拂桢磨蹭许久,磨蹭着取了柜台上最小的那一个角先生,红着脸擦净了上头的浮灰,又寻了个不透光的角落,解了腰带,牵着角先生下方系着的短绳往那一处去……
又过了些许时候,周拂桢捂着肚子跌跌撞撞从那处门后转了出来,并不如那种小说中写的得了百般趣味,只觉得小腹发胀,后方肿痛,又怕那物往下掉落,只好以别扭的姿势向回走去。然而即将回到营前,却好似被绊倒一般跌倒,一道触电般的酥麻自某一处传遍全身,周拂桢竟是红着脸、喘着粗气跌坐在地,双腿发软,非得扶着墙才颤抖着站了起来。然而这路却走得不顺,每走一步便酥痒难耐起来,守门的士卒见周拂桢走得这般艰难,以为刚才摔伤了腿,要前来搀扶,却被周拂桢挥手驱开。士卒只当这位军师的倔脾气犯了,任由其挪向堂屋之中。
连衡此时正端坐于书桌前,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小册子,兴许是军情,或是邸报,周拂桢猜测着,又为自己受了令便不由自主地被云雨之事塞满脑子的事情羞愧起来,然而此时开口,却只能低声吐出两个字来:“……主公……”
然而这声响却竟得连衡震起,反手将手中似是画着什么的书册扣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周拂桢,一时间手足无措,只一双眼睛不知往哪处看地乱转着,良久才缓缓开口:“……军师回来了。怎来得这么早?——我在后院备下了一桌酒席,就你我二人,小酌一杯,再、再……再考虑之后的事。”
一番言语过后,主从二人竟是隔着一段距离,似是不敢与对方相碰似的往屋后去了。然而情之所至,又岂是这演出的疏离可以阻挡的呢?至于再晚些时候,于连衡屋中那一段纠缠,就更是令醒来的二人面红耳赤了。
我真写不下去了总之他们呜呼了
+展开*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铜奢靡
自龙纛诡异倾覆,晁允夏便以圣上身体不适为由,以自己的部下更换了所有圣上的贴身护卫、宫女。然而陛下在那时忽地倒下,众人有目共睹,为安抚行在人心,晁允夏乃自号监国大将军,代圣上处理一应军国事务,断绝太玄子与外侧的一切书信、面谈,对于此名为保护、实则软禁的行为,行在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都说圣上此时凶多吉少,怕是不久便要出什么不忍之事……
好在晁允夏代天子巡狩,也是出兵果决、屡战屡胜。待得攻下赤梁几座城池,奉了豫王之命、暗地里监视武安的三皇子、右威卫大将军晁承祐却心生不满,不愿晁允夏夺此大宝,率了一众亲兵与之对峙,无论如何都要面见圣上,只是当夜,晁承祐便回了自己驻地,无论如何都按兵不动,似是以此反对晁允夏软禁天子的行为。
数日后,本该负责后勤的连衡却回到了朔方,自称私下里见了天子,得了衣带诏,自称受了天子封做“宣威定边威武大将军”,封锁了朔方与大烨的往来,乃是一副割据姿态。又封了副手周拂桢为“朔方一应钱粮总平章事”,扣留新收的朔方税收,付了一枚折断的银色玄卡,将税收用作了朔方今年的用度。
于是连衡去信晁允夏,反对其软禁皇帝、私自监国的行为,晁允夏也回信,反驳连衡得了圣上衣带诏的说法。书信往来,其中种种言论无需赘述,此处摘录其核心论战如下:
:你的监国大将军是假的,我的衣带诏才是真的。
:你的衣带诏是假的,我的监国大将军才是真的。
:如果我的衣带诏是假的,你可以让陛下亲自出来反驳。
:你说我的监国大将军是假的,你也完全可以让陛下公开反对我嘛。
:我不管,反正你是假的。
:你才是假的。
连衡又去信深入敌后的花既白,欲引其一同反对晁允夏。然而花既白与晁允夏联系,却从晁允夏的信件中得知了这场战争中,太玄子的诡异食人之事,于是反而站在武安一侧,支持起晁允夏的监国大将军身份了。晁允夏又封了他几座城池的食邑,花既白便反倒做起了武安的使者,与连衡书信斡旋。
在花既白的斡旋下,连衡与晁允夏各退一步,互相承认对方的监国大将军身份与衣带诏,抛下按兵不动,不战不降不死不和不走的晁承祐,竟结成了一个事实上的西线小团体,倒也无人在意软禁中的太玄子是死是活了。
而另一边,掠夺了皇陵的黑刀会,在河南道的宿州、濠州安了家,又打起名号来,自称已有兵马五千,收拢了宿州、濠州的罪犯、丁壮,遥遥指着北方,那便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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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史内容:
1 大烨与赤梁的战争,大烨居上峰
2 皇陵吸纳着龙脉,才使得太玄子与桃枝融合时维持着人的意识
3 如今皇陵已被破坏,皇陵的龙脉喷薄而出,以太玄子为跳板对桃花发动ddos攻击
4 太玄子作为两种气运相争的战场,变成了植物人
号角嗡嗡地响了起来。战鼓擂动,大烨与赤梁的战争也终于是拉开了帷幕。
此处是西线战场的最前线,士卒披挂齐整,甲片反射着阳光,使这前线几乎成了一片整整齐齐的银色海洋。士卒身披重甲,形成一个个略有间隔的方阵。这方阵的间隔之后,又是重甲的骑兵方阵,数量上虽比不上赤梁几乎人人有马——赤梁是游牧民,那里的孩子几乎从五六岁便开始爬在马背上。也正是因此,赤梁的骑兵储备,几乎等同于全国的丁口数量——当然还要抛去老弱与孩童。与之相对的,大烨则长于冶炼、步卒,大烨的部队里,由数百甲片连接的明光铠可以下发到每一名步卒身上,然而赤梁的骑兵身上有皮甲都算是防御力高的。大烨的士卒人人握持着精良笔直、泛着冷色光亮的横刀,赤梁的军队却少有这般武器——打造一柄横刀要的钢铁,可以铸造百余枚箭头了。然而由于缺少冶炼设施,与来自大烨的常年盐铁禁运,就连金属箭头也不能够配发到每一位赤梁兵马手里:游牧民的特性决定了他们的武器得自备,因此石箭头、甚至于骨箭头才是这几万赤梁骑兵最常用的武器。
至于士卒方阵往后,一处稍高些的台地上,则是垒了一处方正的高台,一柄两层楼高的大伞被束着立在台上。那大伞的伞盖由金赤的丝绢织成,上边又以金线织着金龙、日月等贵不可言的图案,下方又缀着金线流苏,无一处不展示着这柄大伞的贵重身份——乃是指示皇帝行在之位的龙纛,其下垒土的高台上自然端坐着一处人树间杂的白色身影,正是大烨皇帝,太玄子。此时他未曾披甲,身上的树枝肆意向周围伸展着,好一派轻松的模样。他的视线向前延伸,直至这一处宽广平原的对面。
那烟尘滚滚处,正是赤梁骑兵的方向。此时双方已对着鸣了一次鼓,战事已经拉开。赤梁的骑兵驾着战马,卷着烟尘向战阵中扑来。战鼓又擂了二通,于是大烨的重甲骑兵也驭着战马,自士卒方阵间留下的几处通道,自战阵的右侧向前冲去了。远远望去,那赤梁的先锋骑兵也从自家战阵的右手边冲出,好似两柄尖刀相撞,于战场的中心碰撞在了一起,好似一道冲击波横扫战场,竟震得双方主力为之一凝。
骑兵交锋向来是右侧接敌为先,自古以来凡众皆是右利手最多,骑兵也不例外。在高速冲锋中,需得一手握持缰绳,以免自己控不住马摔下鞍去,另一只手紧握兵器,对着接近的敌人发出许是仅有一次机会的攻击。自然,骑兵是左手握绳,右手持戈:若是手持横刀,或是环柄大刀的军士,便是高举武器,自右上狠狠劈下;若是手持长枪,便是将枪柄夹在腋下,由长枪的韧性将敌方挑下马去。如今,这一道身披重甲的潮水便将自己的右侧与敌方狠狠相撞了!
接敌的一瞬间,双方便在战场的中央留下了不少再也起不来的尸体。受伤的人、跌落的人,伤马、无主的马,明光铠与皮甲的队伍乱作一团,然而终究有许多骑兵依然坐在马上,持着兵器。背着令旗的骑兵舞着令旗,收拢起略显混乱的队伍,双方又驱着战马绕上一圈,再次用右手边的武器撞在了一起!
然而此番接敌后,双方却不再撞,却是收拢队伍,抛下那些留在战场中的伤亡士卒,往自家战阵左手边预留下的通道去了。
“这番接战,你看赤梁如何?”
为首之人身背令旗,还未从马上下来,只“邦邦”地敲了两下自己的硬甲,那甲上还留着几处崭新的刀痕:“也是个硬茬子,比往年的赤梁崽子硬上不少!只是再如何也破不了俺这一身好甲,也叫他们吃了些苦头!”
“如此说来,也是精兵了。”
“只可惜了那些丢在战场上的儿郎们!”
然而丢在战场的那些士兵们也是回不了话的。骑兵这边歇了下来,另一边的步卒却循着前压的令旗上了前去。
赤梁的先锋回转了去,乌泱泱的大军终究是逼近了。烟尘滚滚,尚不能看清那些赤梁骑兵的面目,兵线还远在一里之外,士官便号令起己方战线后侧的弓箭手来:于是数万弓箭手齐整排列,将弓箭的准心斜仰着朝向天空——“放!”
一声令下,数万弓箭被抛向天空,在这个距离,弓箭只有抛射才能接近敌人。箭矢在天上划过一条、几条、数万条抛物线,闪着冷冽的日光从天而降,扎入赤梁军中。有眼尖的军官见着逼近的赤梁军阵中不时有人落下马来,于是知道这阵抛射是起了作用,连忙组织起第二波箭雨。
此时,赤梁的骑兵已从三百步近到了一百五十步,此时便不可再进行大角度的抛射了。弓箭手架起弓箭,准心微微偏上,随着一声“放!”,又一片箭雨腾空而起,只作一个些微的弧线,自正面撼动了急冲而来的战阵。骑兵的冲锋自然需要领头,然而这些领头之人被当面而来的箭雨冲撞,滚落马下,使得冲锋的速度为之一滞。此时骑兵的冲锋已然到了五十步处,大烨的士卒甚至能清楚地看见敌方骑兵略带黄色的眼白与森森的牙齿。一阵恐惧掠过,弓箭手再度抽出箭簇,弯弓搭箭,对准了皮甲未曾覆盖到的、那一个个狰狞的面容齐射。
转眼间,赤梁的骑兵已撞上了大烨的阵列。那些个面部中箭的士卒还来不及滚落下马,就被身后的骑兵推着作为肉盾撞上了大烨步卒的长枪阵列,被捅了几个对穿。这一阵冲撞好似一柄尖刀撞上了一面盾牌,唰地血雾腾飞,丢下双方的众多尸体,却使得这柄尖刀再也凿不进一分。
只是……奇怪,骑兵对阵之处向来是平旷的原野,这扎在尸首血泊之处、蜿蜒生长的桃树根又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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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他们顶不住了,咱再去冲上一冲!”
濠州西南处,黑刀会的响马与皇陵的陵卫撞到了一起。皇陵未有什么城池,只是几座陵卫的军营守护——此时不比前汉,不再有迁徙世家贵族守陵的规矩,皇陵周围自然也不必如汉时一般结成城镇。许是未曾想过会有人胆敢进攻皇陵,又许是大部队已经调往西北与赤梁开战,此时的陵卫仅剩数百人,与黑刀会结营扎寨,对峙起来。
敌方结寨固守,黑刀会便先遣了先锋冲上一冲。那些个黑甲的好汉在马上弯弓搭箭,高高地抛向陵卫的寨中。从寨中亦是径直向前抛出一簇簇箭矢,往黑刀会先锋的阵中射去。然而这袭扰的队伍竟从中分作两半,士卒如臂使指一般引着自己的马向左右两侧分开,陵卫射来的箭矢便只能扎在地上。
陵卫集合了兵力,使这百人的军列结成了一个个方阵,长枪向前、向外举着,好似一个个方形的海胆。点子着实扎手,战马通人性,见了这些长枪的尖端便不敢再向前了,因此这般长了刺的阵列向来是对付骑兵的好方法——若是在战场上,战马自然是戴着遮住双眼的布带,如此面对敌人的锐器便无从恐惧,然而响马常日里却需马的视线识途,定不会遮住战马的双眼,此时看来,这一阵仗还是颇为棘手的。
然而赵百成披着全甲,坐上跟着自己多年的那匹老马,只看了看陵卫结成的刺猬阵,转头向副官李四道:“我们将他们向外引上一引。——再传令给那些射箭的,让他们每次袭扰都分出几个人来……”
黑刀会又分出几股骑兵,径直冲向了陵卫的刺猬阵。然而在战马接近枪尖时,却靠着精妙的驾驭能力,如一尾游鱼一般拐了个弯,打横着自枪尖前游走了。——这是挑衅。陵卫的长官当机立断,眼看着那队骑兵再要冲上前来,长官便叫士卒们放平了长矛,要给这些战马一记重击。然而两侧袭扰的部队又转了一圈,自刺猬阵两侧放平了长矛、防卫不当的队伍一阵抛射,当即便有几个倒下的倒霉蛋。
长官恨恨地看了一眼两侧:“莫要放松阵型——只是袭扰!”
这般进攻性的阵型倒使得冲阵的骑兵犯了难。这样下来,自己在冲阵时便会被向前刺出的长矛捅穿,然而长官既下了命令,便也不好放过敌人,于是这一次冲阵,便精明地离了远些,使战马不至于冲撞到突然此处的矛尖。这情景长官自然是知道,这群绿林汉字卖命不如士卒,是畏死的,如今是见己方准备了刺猬阵,怕自己身家性命也交代在此,于是失了锐气。长官当机立断,命令士卒做好准备,在这群骑兵再次冲撞来的时候向前刺去。
决断间,两侧的袭扰部队又抛射了几轮。好在抛来的箭矢越来越少,想必这一边的敌军也不再如最初一般勇猛,于是下令与前方的骑兵冲将上去。然而这一回,那队骑兵便早早地停了马,乱哄哄地散落着向回跑窜。敌人退却,便是己方进攻的好时机!士卒们平举着长矛向前冲去,追击着逃跑的敌兵,然而战阵的后方,却猛地受了一击——
原来那溃逃的士兵竟是诱敌深入之计!那些士卒见了敌军退却,自然是要追击的,然而两轮抛射间,袭扰的部队也在敌方长官不注意时分了一圈出来——他们远远地缀在后方,收起了弓箭,拔出了腰间的砍刀,正等着陵卫被诱敌深入之策引过去时,从后方对着战阵薄弱之处一阵猛击!
眼看着战阵终于落向了对响马有利的混战,李四兴奋地催促着赵百成行动。赵百成也不废话,拔出了腰间被火焰燎得漆黑的长刀:“儿郎们,随我冲阵!”于是驾着马举到上前,一刀结果了那长官的性命。
这是大烨立国百年来,第一次有外人攻进了皇陵。
陵中气氛诡异,然而闯进来的黑刀会却兴奋异常:莫要说那些珍贵的金银陪葬了,就是散落的首饰、丝绢之类,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被自己夺了去,岂不是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皆有了么?
若是粗粗望去,这皇陵就仿佛一片寻常山林,只是上边种满了碗口粗的松树、柏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陵墓边也确实是种松树与柏树的地方,只是常人不过种下一、二棵,哪怕是世家高官,也不过往祖坟周围种下一片小林子,哪像皇陵这般,将松柏种遍了周围的两座山头呢?只是越看这松柏,赵百成就越发烦闷起来,召集了多少民夫,花费了多少力气,种下的这松柏,却只护佑他一家一姓之人?赵百成不语,依然走在这条通向墓穴的路上。
“大、大人,我们当真是要劫了这皇陵……”李四环顾四周,迟疑地拉了拉赵百成的衣摆。赵百成瞥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软了蛋了?”
“不是,不是啊大人,只是那皇帝老儿有气运护身,我们这么做,岂不是……”
“那又如何呢?”赵百成说道。此时他被一处树根拦腰拦住去路,恨恨地抽出刀来,一刀劈了这根碍事的桃枝:“皇帝建得,我砍不得?”
“大人说得是……”李四嗫喏地点头称是。有一瞬间,他似乎觉着这一处陵墓引纳了百千土地、吞吐着万条龙脉,又在更高处与一处桃枝相连,只是那幻象迅速地消失了,于是也不做过多言语,跨步跟上了赵百成的步子。“只是大人回头记得寻个法师来驱驱邪,此事颇为不吉……”
“不吉?说得好像咱什么时候吉过一样。”赵百成抽了抽刀,垂下眸子紧盯着墓室大门:“当年我当了主官,为了巴结那劳什子校尉,为他受了二十计军棍的时候,便吉了么?当年我们戍卫燕云,粮草断绝,只能与游猎部族抢夺食物的时候,便吉了么?当年上官拖欠粮饷,只能由我自掏腰包贴补士卒,便吉了么?”这位曾经的振威校尉语气平淡,只是握着那柄黑色长刀的手越发地颤抖起来:“我为他老晁家戍边四十年,可他又待我如何呢?——难道只有他老晁家是人,我们便不是了么?”
说罢,一道被烟火燎的漆黑的横刀,便自上而下,往皇陵的门栓处劈下。
半日后,黑刀会的劫掠完毕,一道山火便从皇陵边染了起来——陵墓、松柏,一切都被吞没在那场大火里。只是赵百成不曾知晓,那耗费了数万民夫几十年的劳作建成的皇陵,在冥冥之中将国家的气运与皇帝一人相连,这才维持着太玄子身中桃枝却依旧保有意识的奥秘。随着皇陵的风水被打破,那受限了上百年的龙气竟是呼啸而出,要以太玄子为跳板与那妖气袭人的桃花相争!只是作为二者相争棋盘的太玄子,怕是在这两种气焰冲刷下,再难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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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此时的西侧战场依然是一座血雾横飞的绞肉机。周拂桢急急忙忙地安排着后勤的事宜,却见到连衡驾着马飞驰前来。他此时的面色很不好看,下了马,一把握住周拂桢的双手:“之前让你考虑的事,你考虑好了么?——我们得尽快走了!”
周拂桢愕然地抬头往着连衡,许久,又将视线转向那被风吹得猎猎地响的龙纛:那龙纛依然伫立,陛下依然掌握着这处战场的每一分,为何突然就要逃跑了呢?这场仗,因是有许多胜算才对呀。
然而下一秒,没有一点征兆,周拂桢眼中的那处龙纛,便拦腰折断,如大厦将倾,折在了地上!
+展开*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铜奢靡
*构史内容:
1 淮南节度使应对黑刀会是一种不剿不抚的态度,试图引其离开自己的领地
2 御驾亲征
半月后。
王五挥舞着双臂,哆哆嗦嗦地从在他脑中盘踞了数日的噩梦中惊醒。头顶的月光还算清明,如今透过稀疏的稻草照到自己脸上。借着这月光四处张望,见得一处破旧窝棚,王五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是和州城一处窝棚避风处的稻草窝里。与他同在一个稻草窝里、被他惊醒时的动作推到的难民嘟囔着骂了两句,这才让王五缓缓安下心来。
和州城是一座小城。虽然是淮南道下辖和州的首府,却经历了几番裁撤危机。朝中几次有人提议要撤下和州的州名,以县代之,然而这提议终究是没能成立,和州也勉强保留了州府的地位。然而官府的扶持似是随着废州设县的争议一道削减了下去,这件未经战火的小城终究是未能留下太多的军备。
和州不算很大,黑刀会攻下和州属下的含山县与无为县的消息用不了太久便被逃难的百姓、往来的商户们传到了和州城里。那群响马黑衣黑甲,举着黑色的长刀,恶鬼一般在天未亮时便袭击了含山县。夯土的城墙与门板挡不住冲撞而来的马匹,百二十个黑甲贼人策马闯入了县内。县衙化作了一片火海,这火烧了一天,在太阳终于转向西边时才堪堪熄灭。街巷中燃起了火,王五缩着身子躲在一处倒塌的院墙下,眼见着这火吞了自己自出生起便住了十余年的屋子,血肉燃烧的焦糊味熏着他的脑子,从那火墙后转来影影幢幢的黑色鬼影,披着黑衣黑甲,粗一看竟有数百人众。王五定睛一看,那黑甲的军队还押着一个个县中的大户,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县内的四处大门被这群作乱的土匪把控,王五只仓皇随着逃难的人群沉下了河。好在那群黑衣甲士似是不善水性,这才让王五及一众难民在被水淹死前出了城、上了岸。秋日的气温偏低,一路逃出来的人因着湿水、夜风,当夜里冻死几个,后来又在往和州去的路上饿死、累死几个,最后四五十人的逃难队伍里,只有十几人到了和州。和州负责城防的长官接见了他们,可听闻攻下含山县的是数百、近千余人的黑刀会,忍不住也两股战战,颓然无话了。
而这十几人的含山县难民,与另一群无为县的难民一道被分配了一处勉强挡雨的窝棚,这也就是王五如今的住处了。
这夜里颇为安静,只是王五却再睡不着了:只要一闭上眼,那火光、焦臭便再从噩梦里浮现出来,于是王五只得直瞪瞪地望着月亮出神。
既然攻下了治下两县,自然下一个目标是作为州府的和州城了。和州城内霎时间紧张起来,然而守兵调走不过是半月前的时,如今城防空虚,所能倚靠的仅有三百人的役卒与民壮,敌方却是近千人的骑兵甲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看不出胜意的战争。
王五只觉得一阵哆嗦从脚脖子处向上蔓延。他勉强从稻草堆里挤了出来,准备到墙角去放一放水。这处空位怕是要被两边的人占了,须得速去速回。然而走到墙角,吹了阵冷风,王五却又不敢往回走了。
这处窝棚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兵营,如今则是役卒们的住处。如王五这般的难民自然不能白吃和州的稀饭,在白天,他们得与役卒民壮一同上城墙守城,如今这一段城墙对于王五来说也算是熟悉了。在此时,一般的百姓到了夜里都是睁眼瞎,光线黯淡后便看不清事务,无论是士兵还算贼人,皆是如此。也因此,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夜袭往往是不在战争双方的考虑范围中的。
可此时,许是月光太过明亮的缘故,王五竟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勉强能看清的和州城墙。城墙上,守城的民壮正抱着长枪睡得正香。见着那人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的睡颜,王五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是啊,是啊,若不是这兵灾,自己自然会在含山县的小城里,躺在阿母织的被单里睡得正香。若是醒得晚,第二天便会被阿爹的大嗓门吵醒,吃了阿母做的饼子,再去鞋匠张的店里打打下手。那一阵炊饭的烟火味又从记忆里泛了上来,一点点星火,随即又是血肉的焦糊味。
王五撑着城墙,干呕了两下,幸在自己作为难民每日也吃不饱,未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然而此时,他只听得城墙下有什么叮叮咚咚的声音,探出头来看,却见得一片模糊,只有一团黑影带着一点火光。王五眯起眼睛,正打算细看,一支短箭却“嗡”地从他的右眼穿入大脑,王五便如一个装着稻草的破布袋子一般,“咚“的自城墙倒下了。
“这点子倒是扎手!”张三啐了一口,暗暗后怕。他本以为如和州这般的州府,听得黑刀会来袭的消息便吓破了胆,却不想这城墙上还有敢摸黑探查的守军,幸好自己趁着对方愣神的时机射出一箭。若是他唤来了其他守军,自己这趟夜袭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三身上披着的是燎成黑色的铁甲。大烨军士派发的甲胄向来是银色甲片、泛着闪闪发光的金属光泽。若是在战场上,百千士兵站在一起,身上银白的甲片便如龙鳞一般反射着阳光,直叫人大喊威武。然而此时这甲被用火燎过,现出一种炭黑的色泽,连一点反光都看不出来。此刻这甲便融入了夜里,若不是手中还举着照明用的火把,近乎无人能分辨得出在城墙阴影里行走的士卒。
和州城的城墙是夯土包着青砖,勉强维系着一州府城的尊严。若是不借助撞角、云梯一类攻城器械,要啃下这座城还算颇费力气,更何况黑刀会是一股响马,更擅长机动奔袭作战,而不是啃硬点子的攻城战,因此要想攻城,需先使其内乱。
“到了、到了!把东西放下。”眼看打着火把摸到了城门,张三连忙吩咐身后的弟兄将准备好的东西放下:稻草、谷壳与桐油。这季节正逢秋日,晒干了的稻草在城外的庄子里到处都是,只微一催逼便能抢上一大卷。见两位弟兄将稻草捆安置在柚木的城门下,又往门上、稻草堆上扑了桐油,张三将火把往草堆一送,见着火苗顺着桐油爬上了城门,连忙招呼着众人快撤。
城门处的火光亮起,早在另几处预备着的黑甲士兵们便搭上了钻了孔的箭,向天上放去。气流顺着箭杆的开孔吹过,发出哨声般的巨响。与之一墙之隔的城中便乱了起来——这是营啸!因长久以来黑刀会的威逼,城中的役卒民壮们皆是精神紧绷。又借着下午的观察确定了他们的住所,此时只需一点剧烈的动静,积攒着巨大压力的军营便会沸腾起来。只要有一人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至于不慎攻击到同住的其他军人,这股紧张的压力便会迅速传导至营中的每个人身上。他们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又必须回击下去。整个营地乱成了一锅粥,役卒们互相砍杀,踉踉跄跄跑出去、精神失常的役卒们提着刀在街上恐惧地大喊大叫,很快,整座城市的城防系统便瘫痪了。
离和州城不到五里处便是黑刀会扎下的营地。一具魁梧的身躯披着甲,坐在大帐正中,沉默地望着那处泛着火光、逐渐混乱起来的城市。许久,赵百成才低声说着:“明日一早,和州便会开城投降了吧。我们休整几日……”他的声音又低落下来,远远望着黑甲的士卒举着火把收兵归来。这一次的袭扰极为成功,除去一个收兵是摔入坑中、崴了脚的,竟没有一个部下受伤。自有人接应他们归营,士卒们接了饮水、食粮,便三三两两地卸下甲,回到了各自的帐中。
“你说,淮南节度使听闻此事,是剿呢……还是抚?”这话似是在对赵百成身侧的李四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李四硬着头皮接话:“大军虽开拨半月,此时调回却也不难。怕是要剿了。”
“呵,若要调兵回来,误了与赤梁大战的军机,区区一处淮南节度使,可担得起这责任么?”
“如此说来……是抚?”
“……”赵百成不言不语,继续盯着和州的方向。过了许久,这才开口:“……是不剿不抚!”
这话似乎过于骇人听闻,李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在脑中细细想过,却又不懂,只得低声下气地开口:“小的愚钝,还请大人指教……”
“我们的问题是……‘剿’还是‘抚’?……不,是‘淮南节度使’还是‘朝堂’……”赵百成喃喃道,“剿与抚,向来不是一处节度使的事……你可知,现如今朝堂最紧要的敌人是谁?”
“是赤梁。”
“是了,是赤梁。也就是说,谁阻止朝廷打赤梁,谁就是朝廷的敌人。……你再说说,谁在阻止朝廷打赤梁?”
“……是,是……”
“朝堂要打仗,便得播下兵马,调动钱粮。你说,谁在阻挠朝廷调动军队?谁在挪用朝廷备下的钱粮?——是‘剿’与‘抚’!”
“您是说……淮南节度使无论是剿我们,还算抚我们,都会受到朝堂的反对?”
赵百成点了点头:“还算孺子可教。这是个篓子,我们是捅娄子的,淮南节度使是遮篓子的——无论如何,这篓子都不可捅到朝廷面前,否则一个‘用人不查’便可治他的罪……”
又是一阵沉默。“他可以调动军队,但不能发动攻击,否则便是不顾及朝堂与赤梁开战的大局,到了那时,恐怕无人可以为他辩解了。——因此,他不会剿也不会抚。”
李四不做回答,赵百成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开口道:“和州……和州……对了。他定会调动兵马,将我们围三阙一,驱赶至他的职权范围以外……这里距离河南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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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两层楼高、以绸绢制成、绣有金龙、日月、火藻、米粉的赤红大伞矗立在战场中心,一处略高的土丘上。巨伞下的流苏随风飘动,哪怕是隔了二十里都能轻松地以肉眼看见。
“那便是龙纛。”连衡指着原处原野上的赤红大伞,“龙纛所处,便是圣上所在;见龙纛,便如见陛下亲临。——你看得清么?”
周拂桢眯着眼远远望去,那龙纛确实显眼,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甲士将龙纛簇拥了个水泄不通,层层甲片的银白反光更是亮得眼花。废了半天力气,终于在龙纛之下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见着了见着了,那便是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气质天成——”
“你看得清么,这便夸上了?”
“要是大人问武安公主要一个距离正面更近一些的位置,兴许能看得更清一点。”
连衡笑骂一句:“倒是嫌弃我扎营的地方不好了。”
“这哪里敢!”周拂桢赔笑道:“只是在下未曾见过圣上,觉得新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已。以大人您这样的地位,定是不觉着稀奇的。”
“圣上又不是什么观赏的万花筒,哪里来稀奇一说!”连衡摇了摇头:“总之,只要龙纛不倒,圣上便一直在那里。若要排兵布阵,将龙纛的方向记作中心便是。”
两人又敷衍了几句,却有传令兵骑着马来。近了连衡跟前,也不行礼,只坐在马上招呼一句:“圣上有令,着连尚书入中军议事!”又抱了一拳,便转身驾着马转回了中军大营。
连衡唤来亲兵,要他牵了马来,又转头吩咐周拂桢:“士卒扎营之类的一应事务——”
“请主公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嗯……”连衡点了点头:“那我去去便回。”
+展开*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岩奢靡
*构史内容:
1 黑刀会于淮南起事
2 与赤梁的战争中,武安负责正面战场,连衡负责侧翼
3 迁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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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是呆不下去了。”
这话刚出,李四便是一惊:这黑刀会在这山上驻着也有四五年了,虽偶尔与官兵有过一些小摩擦,可怎么就到了呆不下去的地步了呢?李四大着胆子瞟了一眼赵百成,见赵老大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似是思考又似是忧虑,不由得开口赔笑:“大人怎的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何顾虑?”
“这倒要我问问你了:你是觉得咱们在这没有一丝危险么?”
“大人这说哪里话,咱自打跟了老大,自然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说水里,水里也趟过;说火里,火里也走过,若咱这无本买卖是不危险,咱还不稀得做呢。”李四一笑,“可是这几日投来的新弟兄叫大人这样担忧?我已叫咱信得过的老部下盯紧了,若是他们敢在咱营里搞什么滑头,也正好让他们瞧瞧黑刀会的厉害。”
“几个新兵,还能翻出天么?总是不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赵百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四:“与其担忧这有的没的,倒不如细想想他们为何来投!”
“这有何难的!坊间正传闻那皇帝老儿要和西边的甚么赤梁打仗,将能派的军队都往西派了;长安的军队全都调了个干净,又害怕得紧,巴巴地调咱东边的军队换去守长安。”李四不假思索地说着,“老大您也知道,咱这些当兵的,哪个没有挨过主官的军棍、没有被欠过粮饷呢?左不过调兵时催逼狠了些,便一口野痰迷了心窍,将主官杀了来投……”
“此事不消你说,是当我没见识过么?”赵百成阴沉的眸子紧盯着李四:“历阳郡有五处兵屯,如今两处乱了起来,其余三处皆被调走,用你的傻脑子想想,当今是何情形?”
“……这历阳郡岂不成了空城一座?”李四心念一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咱立刻召集弟兄,打马从前沙关赶路,先吞下乌江县,再走大路奔袭历阳县……”
“糊涂!”赵百成提高了嗓音,“寨里到处闹事的瓜瓤海了去了,不少你这一个!要是你再给我犯蠢毛病,我便将攻下历阳郡的令旗单交给你,你便一个人往郡守府前游街去!”
李四闭上嘴,缩了一缩。赵百成摇了摇头:“当初还在守燕云的时候,你不是个够机灵的崽子么?这些年怎得还越栽培越蠢了。好好想想,莫要急着说话。”
“……历阳郡如今已是空城一座,但凡有见识的都能看出来……也会起了这般心思……”李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然而那几处军屯已被调动不过五天,此时怕是连和州都未出……若是有人轻举妄动,那些整装完备的军队随时可以杀个回马枪,将我们按在原地!”
赵百成只嗯了一声,未对李四得出的结论作出评价,李四又瞟一眼,心知在老大这里得时刻多想个几步才能算作正确:“是了,现在非是出兵的好时机……若是再等上半月一月,待那些调动的军队去了长安,一时半会回不来历阳,地方空虚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至于寨里的弟兄,这些年来都靠着老大您的命令辗转腾挪,才未被官军拿下,自然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如今有大人下令,自然愿意暂作蛰伏,等待时机。待到一月往后,我们再从三公山开始,过前沙关,拿下历阳、乌江、含山三县……不对……”眼见自己想了半天,却是丢不下这三公山,与老大的推论差得太大,心里暗叫不好,果然赵百成的厉喝当头便劈了下来:
“蠢货,寨里只有我们从北边带来的老弟兄么?”
因为军队调防的事,被仓促催着行军的士卒心生不满,于是转而投了这黑刀会。然而新投来的弟兄终究与五年前就随着众人一道来的老弟兄不同:他们在此地当兵,自然积攒了一套对本地官员的积怨。若是强行以老大的名义压下他们不许行动,反倒使得他们不满了——自古以来新入伙的就该交投名状,再加上若是没造反的时候不能报仇,造反了还不能报仇,那这反岂不是白造了么?因此必然会趁机鼓噪士卒们此时出兵……
“那些新来的伙计自然心生怨怼,不愿就这么放了过去积怨的官员离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们出兵……”
“不错。”
“可是这时出兵自然非是最佳时机,别说老大您了,就是几位副官听了也不能同意啊。”
“然后呢?”
“打也打不得,咽也咽不下,他们想必会私自出兵……然而我们黑刀会在这历阳郡是出了名的,大家自然会认定他们投向我们……”一道思绪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李四的内心,“而那些私自出兵报复的队伍会被认作我们的行动,这下我们不想反也得反了!”
“所以,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行动起来了。”赵百成低吟着,“你去叫几位副官来。我有几句话得与诸位弟兄说。”
李四点了点头,掀开隔开正殿与后殿的薄帘子往外去了。出去之前,他复又看了赵百成一眼:那饱经风霜的响马老大便如一块漆黑的磐石一般,倚靠着一眼豆大的灯火思考着。许久,似是对李四长久不离开的模样有了疑惑,于是从与他那外表不符的深沉思考中抽出神来:“怎的,还要我请你去么?”
李四连忙低头告罪,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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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城郊的操场自晨起便喧闹起来,西上与赤梁作战的消息早在数天前就传遍了京郊。今日早些时候,钟鼓鸣响后未有多久,饭菜的香气便弥漫了一整片营地。京畿不比淮南那种偏远地方,早在开拨前两日,欠下的饷钱便早早发了下来。至于开拨当日,不仅发下的餐饭里多了几块肉,甚至还有新的赏钱被发了下来。至于士卒,沉甸甸的银钱在手,更是欢天喜地,虽有一些士卒将其称之为“卖命钱”、“断头饭”,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营中一番热闹的气氛。
周拂桢侯在一处高台附近。这处营地的士卒属于武安公主——一位他见之惊惧、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宗室。今日是军营开拨的日子,连衡带了人来却不是为了与这些士卒送行,却是与武安见了礼后,二人上了高台商量行军事宜去了。按周拂桢的职位,如今无权参与这样的会议,便主动往高台的半山腰处站岗,为相谈甚欢的二人守着门口。
从高台往外看去,整个京郊尽收眼底。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城中正是皇宫、官府、贵人府邸的所在,重檐叠嶂、挨挨挤挤,那城郭自然是被平坦的田地与低矮的房屋了。只是夏日的桃花灾尚未远去,城中那些蜿蜒曲折的桃树枝条戳破了多少坊市的屋子,诡异的人牲更是使多少长安的市民吓破了胆。由于受到桃花灾的不仅是平民的房舍,连官府的宅邸也被虬曲的桃树破坏,朝廷正在商议迁往洛阳再立首都的事宜。这样的谈话周拂桢自然又是无法参与的,只是他在这长安住了十年有余,多少流了两滴不舍的泪来,再加上自己不久后便要与连尚书一道往战场上博取军功,就连这一点不舍也未留住太多时间。
连衡与武安公主的交谈似是到了尾声,高台处的门帘“唰”地一下掀开,周拂桢听得这声音,心知是公主出得门来,赶忙往栏杆处退避。那公主一袭戎装,身材高大,以不耐的语气对着身后的连衡说道:“既如此,你按你的想法来便是。待到沙场上,莫要阻拦我正面退敌。”
武安公主走下台来,似是见着了退在角落处的周拂桢,只一点头,便翩然走下高台,淹没在行伍的甲胄中了。连衡的声音这才从身后响起:“怎得这般心惊,人都走远了。”
“主公!”周拂桢连忙回头,对着连衡行一大礼。连衡一笑:“军师这般大礼作甚?——你我此时正闲来无事,与我一起走一段路,可好?”
二人便踏着秋意往内城的城门走去。见着连衡这一次谈话后神思忧虑,周拂桢便知道自己这位主官有话还在心里,于是开口:“主公与公主一番讨论,可有属下能够知晓的么?”
“与你说了倒也无事,不过是一些行军的条令。”连衡说道,又沉默地行了几步,复再开口道:“你知道,秋日并非适合进军的时节。”
“是,农忙需得忙上月余,待秋谷入仓后,还有秋税得支上。”周拂桢点头回应。
“是啊,怎能在农忙时进军呢……”连衡低声咕哝着。这话周拂桢听着暗暗心惊,这进军的号令是天子所授,妄议军令,岂不是妄议天子?这可是大不敬。
周拂桢稍微快走两步,近了连衡身侧:“主公!……”
“此处并无他人。再说了,我只不过与军师说两句排兵布阵的法子,哪有连这都要管的道理呢?”
“……是,主公所授排兵布阵的法子我依然不太懂,还请大人为我解惑。”周拂桢的思绪只微微一转,便跟了上去。连衡也乐得见这位军师是个装糊涂的天才,开口道:
“赤梁以游牧为生,自然弓马娴熟。若是与其对阵,正面战场当受其锋芒,是个难捱的活计。”
“此句我记得的。当放开两翼,从后包抄为妙。”
“军师才思敏捷,自然一点就通。”连衡似是颇为满意周拂桢的回答,“只是公主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她说什么也要占了前锋,竟要以我为侧卫去。”
周拂桢迅速在脑中过了一下战阵的知识:“这公主,竟一点功勋都不给主公你留下么!”
“这说得甚么话,前锋再英明神武,连赤梁的侧翼也能包圆么?”连衡笑一笑,“再说了,侧翼也有侧翼的好处。只是这一时不好告诉你罢了。”
“这是为了什么?”
“多想想吧。”
“主公,可有什么方向好告诉我?”
“再多想想。”
周拂桢艰难地揣测主公的意思,想到两军对垒,想到出兵的命令,想到突然间励精图治的圣上……霎时间,一阵混沌的直觉击中了他的心念,于是他不再追问下去。
见周拂桢知趣地闭上了嘴,连衡开口移开了话题:“今日晚些时候,你可是要去鸿胪寺么?”
“是,照您的吩咐,我将送礼的银两与丝绢都放上了马车,一会便能直接过去。”
“嗯。”连衡点了点头。两人此时已走近了城门,然而与往日的城郭不同,此时的城门处竟喧闹不已,距离城门不远处竟支起了施粥的棚子,许多神色疲惫,身材上却看不出久经穷困的百姓正在队列中吵吵嚷嚷。“你既是为可汗饯行……”他的话音却莫名低落下来。两人整洁的衣着、挺立的神态吸引了来往百姓的目光,不闻问好声,却听得窃窃私语在周围响起。
这一句“为可汗饯行”却听得周拂桢羞愧不已。百姓因桃花灾失了房屋,失了生计,又有随时被捉了壮丁的危险,正是要仰仗官府给个活计的时刻,此时的官员却在说什么呢?在谈论将收集来的民脂民膏作礼物送给异邦的首领。周拂桢只觉得脸色赤红,新当上官的总没有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锻炼来的面皮那样厚,只能低下头嗫喏地跟在沉默不语的连衡身侧,顶着窃窃私语的百姓目光往城门处走去。
“唉。”眼看着马车在城门处接应,连衡却轻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做得不够。”
“主公!莫要这样。”周拂桢拉住了连衡的袖管,“这非是……非是主公的错。”
“人有恻隐之心。”连衡低声说道。
“……主公。”周拂桢轻声地说,“您是君子。”
“君子么……”连衡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地面,又回头看了看周拂桢:“君子是见不得百姓苦难的。”
“……是。”
“你竟要我此刻做一做君子么?”连衡语气轻柔,“君子必是将百姓的苦难置于异族首领的享乐之上的。”
周拂桢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激动:“……是!”
“那么,我替你做主,将赠与可汗的礼物转赠给百姓,为其建一处遮风挡雨的居所可好?”
“先生大义,某岂敢不追随?”周拂桢大礼相拜。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周拂桢前去与善后局的官员接洽,陈明来意,便得了那官员的礼待。原来夏日里的那几场灾难下来,连善后局也捉襟见肘,每日供给难民的粥只有三分之一是稠的。此时忽然有了一大批钱粮进账,怎不使人欢欣鼓舞呢?只是带着几位官员接手一车银钱丝绢时,却发现自己袖中的卡牌不知何时已化作碎片,真是奇也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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