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冷風輕拂過臉龐，只有在這種時間，KOE會覺得世界只剩下心臟跳動的聲音般地寂靜，幻覺也比平常要來得安穩許多。

　　KOE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望向有些灰暗的天空。

　　天上掉落下許多紅色圓滾滾的物體，一碰到地面就像水球一樣破裂，在各處留下紅色的斑點，沾染在各式各樣的東西上。

　　他在人群來來往往的車站前停下了腳步，看著被染紅的「淡海捷運站」牌子就想起過去，弟弟曾經對他提過的質問。

　　「哥哥，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當時的他遲遲說不出半個字，KOE並沒有想過那種問題，而且那時候的一切對他來說看起來都格外地令人恐懼。

　　但是，現在的KOE已經能夠清楚明白地說出來了。

　　「……自己。」

　　細微的音量讓人有種像是風在說話般的錯覺，他將視線移回前方，重新邁開步伐。

　　雖然那些總是霸凌他的人看起來都非常可怕，但真正最讓人害怕的是自己──那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甚至腦中存有一些可怕念頭的自己。

　　「你那種眼神，是想要反抗嗎？啊？說啊，有不滿就說出來啊！混蛋，像你這樣的……乖乖當個被我們欺負的沙包就好啦！」

　　當一個人忍耐到極限的時候，到底會做出什麼事情呢。

　　他不清楚，也不想要去理解。

　　每次到最後一刻，弟弟就像是算準時機一樣地出現，然後阻止了他，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事情，要是那些時候都沒有弟弟的話，那麼──

　　想到這裡，KOE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現在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回去……吧……」

　　……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呢。

　　KOE將疑問留在心底，默默地踏上了回歸清陽邸的路途。

　　※

　　「啊……悠苓……」

　　當KOE回到清陽邸後，馬上繞去了交誼廳，這已經變成散步回來的固定作業，他每次都期待著究竟可以遇見誰，藉此認識其他住民。

　　今天，待在交誼廳的是正喝著咖啡的悠苓。

　　悠苓是住民之中對他特別友善的一位，而且還會分給他點心吃，所以KOE記住的速度也比其他非室友的住民要來得快許多。

　　「小K？晚上好。」

　　悠苓親切地對著他揮了揮手，KOE才走進交誼廳，坐在偏角落的位置，微微點了點頭。

　　「晚上、好……」

　　今天，沒有點心啊……

　　KOE有點失望地趴在桌上，看向一旁的悠苓，似乎正在閱讀著某本書籍，但是KOE因為睏意的來襲，而沒有開口詢問，就只是這樣凝視著她。

　　沉默了許久，就在KOE快要睡著的時候，一股惱人的聲音傳入耳中。

　　「哎呀！這不是小貓咪嗎──還有小K也在啊。」

　　亞秋紀快步走向他們，接著毫不客氣地一把抓住了悠苓旁邊的椅子，直接坐了下去，過程從頭到尾不到十秒鐘，途中完全無視悠苓的白眼。

　　亞秋紀，雖然他並不討厭這個人，但也沒辦法喜歡上那樣的個性，或許是因為弟弟也不一定，KOE就是不喜歡那種輕浮的個性，這會讓他想起那個去世一年的弟弟。

　　「啊──你們不覺得這樣很悶嗎？」

　　語畢，亞秋紀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隨意地轉換頻道，接著定在了某個節目上。

　　「現在是晚上十點，為您播報今天的晚間新聞──」

　　「今天在　　發生了　　　　　。」

　　「最近……舉辦……民眾……樂……」

　　「　　正在研討　　安全問題，犯人在事後舉槍自殺，家屬抗議要　　給予他們一個公道。」

　　「……」

　　紅色的數字從地板上浮出，飄散在空中，KOE開始感受到胃液在腹中翻騰，令人作嘔的感覺一直徘徊不去。

　　「所幸當時為　　時間，大多　　只有重傷，目前在醫院中進行治療。」

　　「……K？」

　　「但是很不幸地，此次事件依然有出現犧牲者。」

　　「啊……嗚……」

　　「死傷者，一名。」

　　巨大的數字一浮現在他的眼前，鮮紅的黏稠液體掉落在地上，逐漸朝著他靠過來，接著他聽見了──弟弟的聲音。

　　「到底為什麼，是哥哥活著呢？」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KOE跌跌撞撞地離開了交誼廳，那些紅色的東西一直緊追不放，像是在指責他一樣，就連他似乎也要開始質疑起自己了。

　　一樓、二樓、三樓、四樓……

　　他記不得究竟路上遇見哪些人，撞到過什麼東西，只知道要一直不斷地向前奔跑，逃離這一切。

　　「啊，晚安啊，小──」

　　一回到513，KOE立刻衝進了浴室，跪坐在馬桶前方立刻吐了出來，就像是要捨棄所有不好的念頭一樣，通通從胃部吐出。

　　「哥哥，吶，哥哥，為什麼呢，告訴我。」

　　弟弟的聲音一直在他附近響起，一直苛責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

　　就像個嬰兒一樣，KOE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搖搖晃晃地回到了房間內。

　　沒有去學校，對不起。

　　沒有道歉，對不起。

　　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嗚哇……啊啊……嗚嗚……」

　　KOE只能一直道歉，對著不存在於世界上弟弟的幻覺，對方的臉上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容，站在他的眼前。

　　「對……不起……李旭……逸……」

　　像是壞掉的收音機般，那個新聞播報的聲音一直在耳邊環繞不去，重覆著。

　　滴答、滴答。

　　時鐘的指針迅速地迴轉著，放眼望去，白紙碎屑在空中漫漫飛舞，上面寫著大小不一的紅色數字，唯一的共通點是所有的數字都在90以上。

　　「真讓人火大啊，一副模範生的樣子……」

　　怒罵的言語不斷地傳入耳中，就算音樂的音量再大也無法掩蓋。

　　「啊──啊，為什麼你這樣的人會在這裡啊……真討厭，看了就煩。」

　　逃出去，從所有的一切逃離──

　　想要從這一切逃脫的心情愈來愈強烈，但不管做了什麼狀況都沒有任何改善，長輩們也只是笑著當作兒戲。

　　「啊？為什麼？這需要什麼理由嗎！看了就讓人不爽啊，你。」

　　沒有任何原因的厭惡。

　　恐嚇、威脅、暴力、欺凌、辱罵、恥笑……

　　宛如永無止盡的惡夢般。

　　「你啊，為什麼還不快點去死一死呢？」

　　「哎呀，抱歉手滑了一下──啊哈哈，你會原諒我的，對吧？」

　　「喂，今天是輪到你當值日生吧？輪到你了，對吧。」

　　KOE放棄了。

　　所有的一切，包括掙扎也是。

　　逐漸地向下沉淪──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能夠看見詭異噁心的東西，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彷彿在宣告著不去學校也沒辦法離開地獄一樣。

　　最後，他將自己關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像是胎兒一樣蜷曲起身體。

　　「　　　」

　　囚禁在鳥籠之中的他，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哥哥。」

　　啊啊，是弟弟，他唯一的希望。

　　弟弟逐漸朝這裡靠近，在距離僅剩一步的時候停了下來。

　　「吶。」

　　弟弟由上而下，用著那冰冷的視線凝視著他，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紅色的液體從額頭的洞孔緩緩流下。

　　滴答、滴答。

　　「為什麼你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滴答、滴答。

　　※

　　今天一樣，充滿惡意的言語。

　　「你以為來到這裡，就可以逃過一切了嗎？啊哈，像你這樣的廢渣怎麼可能呢──」

　　鑰匙靜靜地躺在手心中，KOE看著眼前的藍白色建築物陷入了沉默。

　　「……清陽、邸……」

　　──提供所有房客療心的場所。

　　父母親將他送到了這裡，KOE雖然非常不安，但也知道這是來自父母親的好意，即使現在的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他們也只是笑著鼓勵他。

　　一直以來，父母親總是會帶著笑容鼓勵、支持、保護他，對於這點，KOE由衷地感到非常幸福快樂，並懷抱著謝意。

　　接著，視線轉移到了佇在門口徘徊不去的異常生物。

　　紫黑色的黏稠液體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彷彿是在嘲笑一樣地看著他，還會不時地拍打著清陽邸的大門。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幻覺。

　　KOE雖然不喜歡這些幻視，但並不會因而感到害怕，他現在反而煩惱著是不是該踏過這隻生物走進去。

　　「啊，午安。」

　　啪滋啪滋。

　　神秘的生物被門輾過去了。

　　KOE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愣在原地。

　　「……怎麼了嗎？表情有點奇怪呢。」

　　「呃。」聞言，KOE的視線從神秘生物的殘渣上回到了男子的身上，發現對方的體格比較健壯後，開始覺得有點害怕。「那個……呃……就是……」

　　在KOE遲遲不回應的期間，對方將他上下都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陷入了思考之中。

　　「啊──你是新來的住戶吧。」棕髮的男性想出了結論後，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對KOE綻放笑容。「那麼，請多指教。」

　　KOE看著對方伸出的手，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來，但對方似乎沒有要再繼續向前的模樣，這讓他感到困惑。

　　為什麼？

　　「那個……呃……就是，你……不會……打我嗎……？」

　　「啊哈，怎麼可能呢──你痛苦的模樣是我的最愛啊，來，表情再更扭曲一點……」

　　KOE戰戰兢兢地詢問，但對方卻只是愣了一下，依然沒有打算要繼續靠近。

　　「我為什麼要打你？」

　　為什麼？

　　KOE一瞬間產生了困惑，一直以來遭受的一切，他都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當他被問的時候，沒有辦法馬上回答。

　　「啊啊，全部都是你的錯，所以你只要接受就好了，因為這就是你的存在價值。」

　　「啊……難道常常被人欺負啊？」男子將手縮了回去，沉思一會兒後重新綻露笑容。「我是岳見　紫，以後出事情可以來找我。」

　　第一次受到別人的好意。

　　KOE感到非常意外，同時也相當喜悅。

　　「好、好的……那個，謝、謝謝……！」

　　看著對方揮手離去的背影，KOE心中湧起了一股崇拜之情，有幾分嚮往著成為那樣的人，清陽邸的居民或許比他想像的要來得更加和善。

　　他成功踏出了第一步，伴隨一股奇異的聲響。

　　啪滋啪滋。

　　※

　　確認過房間號碼後，KOE站在門前了許久，視線停在門牌上方。

　　「　　　」，他的名字。

　　光是看到門牌上的字就開始作嘔，但KOE仍努力忍了下來，鼓起勇氣，走進未來的住所──513室。

　　「啊，室友嗎？晚上好啊。」

　　好想要回家……

　　剛進門，一位男性就發現了他的存在，笑咪咪地揮手打招呼。

　　「啊……真是煩人啊，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因為你本身的存在就很礙眼啊！」

　　「呃，那個……晚上好……」

　　「我是亞秋紀，請多指教，可愛的小室友。」

　　亞秋紀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KOE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跳，愣在原地。

　　「叫我阿秋，就好了哦。」

　　「呃……好、的……阿秋……先生……」

　　「啊──然後啊，還有個室友剛好出去了，所以啊……」

　　看見亞秋紀似乎整個人都要往他這邊靠上時，KOE不禁下意識地閃躲，回憶起當時被人這樣做之後受到的傷害。

　　踢踏、毆打、鈍器、霸凌、銳器……

　　「啊啊，看看這傢伙，真的超有趣的啊！啊哈哈哈哈！真爽快啊，完全不會還手的！」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有資格活在這世界上啊，啊哈哈哈哈，趕快去死一死啦！」

　　一想起來，就有股強烈讓人作嘔的感覺席捲而來……

　　黑色的腳步聲。

　　「你們這些傢伙，要是誰敢讓他傷心難過的話，我絕對會殺光光你們的！就算要付出任何代價……」

　　應該是暈眩跟幻聽吧──

　　轉瞬間，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但維持不久便恢復了視線時，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定格在原地。

　　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嗎？

　　KOE感到相當困惑，就在這時候，亞秋紀後面的男性開始向他靠了過來。

　　「為什麼呢？感覺整個都不一樣了呢。」

　　「咦。」

　　男性的眼神中帶著異樣的閃亮光彩，雖然不清楚為什麼，KOE能夠明確感受到對方對於自己的興趣。

　　「哎呀，真有趣呢──」

　　亞秋紀面帶笑容，不怎麼感興趣地走向了廚房，傳來一陣玻璃的碰撞聲，過了不久就看見他拿著一罐汽水走了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KOE一頭霧水，歪著頭。

　　「啊……以前在醫院也遇過，不用在意的。」站在門口的男性一邊將外套掛在掛鉤上，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途中也沒忘記對著KOE一笑。「啊，晚上好，我是呂俊騏，請多指教。」

　　「我是Ryan！請多指教！」

　　KOE再度受到了驚嚇，在不知不覺之中，萊恩已經繞到了他的背後，這同樣也勾起了他的回憶。

　　「啊哈哈哈！走路不看路！像你這樣的渣滓吃地上的泥巴就很足夠了！」

　　「咿……」不自覺地，KOE驚呼了一聲，順勢地往角落縮去。「那個……請、不要……打我……！」

　　但浮現在萊恩臉上的只有茫然的神情，同樣的表情也可以在另外兩名室友臉上看到。

　　「不、不會的！別擔心，我不會打人的。」

　　萊恩慌張的模樣，他全部看在眼裡，多少降低了一些恐懼心，但心中依然存有著一絲不安感徘徊不去。

　　「……那個，真的……不會、打我……嗎？」

　　「這位朋友，你太兇悍了，嚇到這位小朋友了呢。」亞秋紀在一旁偷笑，看著KOE頭上的耳機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啊，對了，你有在聽音樂嗎？有沒有什麼推薦的音樂呢？」

　　「真的嗎……」萊恩一邊咕噥著，一邊露出飽受打擊的模樣，但持續不了多久就馬上振作了起來。「我是警察哦！所以可以掛保證的，要是我打了你，我就辭去警察的工作。」

　　KOE看著極度想示出好意的兩人，比起剛開始的時候要來得安定許多，同時也了解到同住513的室友們並不是壞人的事實。

　　「……嗯。」

　　KOE露出了沒有任何人發現，微小的笑容，同時也開始將希望寄託於未來。

　　或許，在這裡他就真的就能夠找到自己所追求的正常生活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