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ika】
我一面排除种种思绪的干扰,一面分析那孩子身上的咒术运作方式。
但就在这时候在窗外待命的乌鸦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而喧闹起来。我装作并未察觉,命令乌鸦们安静下来,一面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对手。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整个房间都被不可见的符咒充满,可以说是布下了一个陷阱一般的结界。为何一开始进来时并未察觉,我想那个时候这些结界是未被触发的。而触发的机制可能是带有灵力、法力或者咒力的人,与这个孩子的接触。就像以这个孩子身上的咒术为中心布下的一张网,触碰之后,想必藏在暗处的蜘蛛也会很快就出现了。
结界的布局非常精巧,在咒术方面想必异常精通,是个非常有力的对手。
多余的好奇心果然会引来麻烦。
现在的情况对我非常不利,因此作为猎物的我必须以脱身为最优先目标。但是首先要想办法让暗处的对方现身,消除对手身处暗处的劣势。根据乌鸦的警报来看,他应该就在附近。
结界的中心,那个昏迷的孩子,很可能就是突破口。我抓住他的手腕,尝试破坏他身上的咒术,却被强大的咒术流动弹开。
这股咒力与结界的咒力虽然非常相似,但施术者却并不是同一人。
就在我对于这个事实感到惊讶的同时,结界之网也突然收紧,每一道符咒都化为一根丝线,束缚住我的手脚和喉咙,并且将我拖离那个孩子。
原来这个结界的目的是阻止其他人对孩子身上的咒术进行破坏,但是那个咒术的强度超乎寻常,是无法强行破坏的。所以躲在暗处的那人,他的真正的目的可能是对他进行监视和保护。
我一面任由丝线收紧,一面装作挣扎,想保护这个孩子的究竟是谁,或许马上就会现身。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咒力丝线的施放者竟然是式神。有着蜘蛛外表的透明式神,如幽灵般从墙壁中显形,拉着我身上的丝线向着窗外一跃而起。
竟然是式神吗。
对方想必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应付的人物,或许我低估了他的实力。
遇上了意料之外的情况,还是越快脱身越好。我集中精神,操纵周围的空气化为无形的利刃,将丝线悉数切断,之后一面在下落中调整身体平衡,一面继续控制周围的气流。
除了使役乌鸦,天狗风就是我唯二能够使用的天狗法术,十年之间除了这些什么都没学到,想来也真是愧对恩师。
随着意念的不断凝聚,一股强劲的风在身下形成。
蜘蛛的式神借助丝线的力量,从半空中摆荡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树木上,随后再一次借势跃起。
我刮起两股天狗风,控制它们从两面吹来。两股风力仿佛激烈交战的两军,碰撞在一起制造出强烈的冲力与震荡力,将蜘蛛式神远远弹开,狠狠坠落在地面。
「在后面!」
「就在后面!」
早已升空而起的乌鸦们汇集过来,用嘈杂的声音在提醒我注意身后。我来不及转身观察情况,只能暂时放开对风的控制,任由自己往下坠落来躲避可能的袭击,而在那一瞬间,两张燃烧的符咒从我的头顶飞过,并最终在不远处引起剧烈的爆炸,灌注其中的灵力变成青白的火焰熊熊燃烧,即使是在现在这样的白天,看上去也有如夏夜的焰火般耀眼炫目。
「你是什么人?天狗吗?」
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再次操纵风力,平稳着陆,转过去看着那个说话的人。她则是借着墙壁与树木,像猫一般跳跃着,最后以优雅的姿态,收起身体落在地面上,又缓缓站起。蜘蛛的式神凝聚形体,再次如幽灵般出现,在我对面已然摆好了架势,抬起身体的前半部分,高举着一对前肢,挥舞着硕大的一对毒牙,看样子已经做好了跳过来扑向我这边的准备。
「并不是。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我观察着那个女人。她穿着白衬衣和黑裙子,打扮成熟,但也大概只有二十多岁,非常漂亮。长发在脑后高高挽起,发尾则留在外面,形成一个马尾的样子。
「不是问你来干什么,快回答我的问题。」
「在下是十川私立大学的学生,连半天狗都还算不上的人类。」
我稍稍摆出谦逊的姿态,如果能避免冲突自然是最好不过。
「很好。你认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吗?」
「算是吧。」
尽管我知道实话并不是谁都愿意听的,但实话就是实话。
听到这个答案,她就再次摆出了结咒的手势,几道符咒如箭矢般向我袭来。蜘蛛式神也如预想一般,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扑向我。
我只得唤起一阵风作为抵挡,同时向着一旁闪避。巨大的蜘蛛扑了个空,但我却还是被一张利刃般的纸符切开了气流,划过了肩膀。
清晰的疼痛感立刻就从右肩上传来。
那个女人看来非常不喜欢奈奈子。
提到她名字的瞬间,就连眼神都变了。
一定是那家伙做了什么招人不快的事情,结果现在我却被误认为是她的同伙。
就算辩解也没用,还真是让人无奈。这个女人确实很强,虽然动真格地打起来我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赢过她,但是为了不必要的误会起冲突,完全没有必要。我一边集中注意力看着那女人的眼睛,一边往受伤的右肩上摸了一把。
血比我预想的要多出许多,看来伤口也不浅。我一面闪避符咒的攻击,一面调整天狗风的防御阵势,借助风的力量用跳跃的步伐逐渐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你是在保护一之宫真弥吧?那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错,因为我是小真那孩子的姑妈。」
「式神的真名是?」
「狩。」
目的达成了。
只是回答了我两句话而已,她就突然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一样捂住嘴,脸上的神情由茫然到不可思议,随后渐渐转变为震惊与愤怒。
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倒也有趣。据柴垣老师说,大多数中了言灵的人,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是被言灵的力量所左右,只有对言灵有所了解的术者,才能识破话语中包含的灵力,从而做出应对。
趁着对方意识到言灵的作用让她无意识之中吐露真言,企图抗拒而无法集中精神的时候,我一面召集尽可能多的乌鸦,一面再次开口。
「刚刚的问题我悉数如实回答,接下来你也只需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
当然我并没向她继续提问的打算,只是虚张声势,做出即将使用言灵的样子而已。
「……小子,别以为会用言灵就了不起了!想糊弄我,没门!」
在她集中精力防御下一次的言灵而分神的时候,我看准了再次发起攻击的蜘蛛式神,趁它猛扑过来时一跃跳上它的背。契约的记号就在它的头顶,红色的记号一看便知。
以灵力凝聚形态的式神,只要掌握其真名,就有可能掌握其控制权。
而改变契约所需要的自己的血,现在正从我肩膀处汩汩流淌而出,摸过右肩的左手也沾得到处都是。
「名为『狩』的式神,我命你忘却此名!」
听从召集而来的乌鸦集结为一小片黑云,如骤雨般降下,将我和蜘蛛式神密不透风地包围在中间,随即转变为黑色的风暴。脚下的蜘蛛试图摆脱我而不断转着圈,试图用多毛的足将我拉下来,而我则一面躲闪着一面向其灌注全部的精神力。乌鸦们的羽毛从我脸上不断擦过,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色的风暴之后,只能隐约听到她因为愤怒而不断攻击,发出咒令的喊声。
随着咒令生效,不断有更多的符咒向着乌鸦群袭来,但是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打开一个出口。高速移动的乌鸦的风暴,就像是海中的鱼群一般,犹如一个整体般协调一致,灵活地躲避着掠食者的进攻。
只要能争取时间就足够了。
蜘蛛的动作渐渐停止下来,旧的标记在言灵的作用下渐渐消散。
「从今日起赐名为『结』。」
我以食指蘸血写下「结」这一名字,契约便缔结完成。
而此时对方也改变了策略,一次性释放了更多与先前不同的咒令。大量的符纸随之铺天盖而来,化作无数黄色的纸鸟,与乌鸦们缠斗起来。
「听凭吾主差遣。」
新式神的声音自意识中传来。看来契约确确实实地缔结成功。乌鸦群还在奋力抵挡着纸鸟的进攻,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处于下风。我稍微松了口气,命令它们退开。
「可以了。」
「结!用丝线抵挡!」
乌鸦们四散飞起的时候,我召唤起一道天狗风,同时命令蜘蛛式神吐出丝线。在风力的作用下纸鸟纷纷被丝线缠住,动弹不得。女人随即念了些咒语,纸鸟就悉数被点燃起来,烧断了丝线挣脱出来,向着我这边飞来。
「拖住她!」
不过她现在一定是怒火攻心,手忙脚乱,甚至连近在身边的威胁都没察觉到。我转而命令结去与它的旧主纠缠,一面躲避着逐渐燃尽坠落的火鸟,刮起一阵天狗风渐渐离开地面。
在鸦群的掩护下,我乘着天狗风急速前进,不一会便成功将那女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身后传来灵力消散的悲鸣,想必是女人打败了自己曾经的式神。这种式神由灵力构建的躯体一旦消散,其灵体便会回归到异界,若是本身的灵体不被破坏,可以说是近乎于不死的存在,只要灵力足够,便能再次召唤,用普通的手段根本无法应付。
刚刚的那个冒险之举,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趁施术者分散注意力,使用言灵控制式神的行动,操纵其意志抹去原主人以命名的方式产生的契约,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虽然说手段并不光彩,但这也实属无奈之举。
再往后面眺望,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她应该是没再追上来了。
那女人应该是实力不俗的阴阳师。会支付灵力来召唤灵体形态的式神,使用符咒的手法又如此纯熟,还能把咒术与式神的招式结合在一起使用。要是下次遇到,恐怕无法如此简单地脱身了。毕竟言灵这种东西,只有第一次使用时才能发挥全力,若是言灵无法发挥作用,我大概没有多少胜算。
更何况我不由分说地夺走了她的式神。
误会看来是无法解除了。她现在一定更加认定,我就是奈奈子的同伴。
渐渐放松下来的同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肩膀上的剧痛一阵阵传来,还有随之而来的,手臂的麻木感。整条右臂都被流出的血浸湿,从指尖缓缓滴下,就连胸前的一部分衬衫都被染成红色。
正好是在即将考试的时候遇上这种事情,多少觉得有点困扰。右手要是暂时没法写字的话,就只能用还不太习惯写字的左手了。
只能说和奈奈子扯上关系,就一定会变成这样。毕竟重光坊老师都说过,她尽会惹些麻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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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也大致明白了奈奈子所说的那个孩子,和雅人有什么关系。那两个人毫无疑问是兄弟。或许那个时候是一起进到山里去的,所以他身上才会有重光坊老师的法力痕迹。
而他那时去医院探望的那个孩子,至今也还在昏迷当中。
而我现在,就站在这间病房里。
柴垣老师又和以往一样,根本没有事先通知我,随随便便地留了张便条就离开住处,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打发时间了。其实在外人看来,不要说是「隐士」了,他宅得无聊了就会出去闲逛,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回来,好像连自由职业者都算不上,
因此更不要提什么「神」了,虽然那就是事实。
课程和社团活动也都全部和计划一样按时完成,突然闲下来的时候总觉得空虚感太过强烈,甚至有些让人不安。
所以说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只是因为突然的好奇心所致。三个月都没有醒来的孩子,奈奈子「打工」寻找的目标。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孩子被她找到后,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偶尔在医院附近观察的式神,甚至连她再次前来的身影都没有看到。
我稍稍靠近躺在病床上,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孩子。床头写着的名字是「一之宫真弥」,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插着呼吸机,三个月的时间,就连车祸造成的伤口也都差不多痊愈了。某一次从式神的观察中,我得知医生也在谈论这孩子的情况,大脑并未受损,其他情况也基本正常,昏迷至今的原因不明。
有可能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出于所学学科方面的惯性,我一开始还在思考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能否确实地造成长期的昏迷。
但当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去触碰这孩子的手时,就开始确信后一种猜想是正确的:这是咒术的作用。
当然,普通的科学观点并不相信这些。我在六岁的时候被带离人类社会,跟着重光坊老师修行。就算现在柴垣老师坚持让我去高中和大学就读,也无法改变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的事实。「神隐」的经历让我的一生都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家庭也好,群体也好;本来就无法融入的那些世界,现在当然不想回去,也无法回去。
我认为,能够进入人类认知之外的世界,对于我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有着不被科学认可的能力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能有这种际遇的。被否定和埋没,而后能够抛弃那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已经非常困难。更多的人无法做到这一点,被社会的否定和自己的力量误导,最终只能在痛苦中结束一生。
更有甚者,最终被黑暗所吞噬,成为被沾满鲜血的怪物。在东京跟随柴垣老师修行的三年之中,我曾偶然见过这样一个例子。那段经历令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自我厌恶,甚至是自我恐惧。隐约意识到所有事情的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时,我就开始想要结束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的不幸,但这样决定了很久之后,却也始终没有了结自己的勇气,因为活下去的本能始终胜过一切。
如果没有重光坊老师的话,我一定也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哥哥和姐姐,父亲和母亲,还有周围的人们,都有可能会因为那样的我而死去。
而且今后也不能否认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
意识到还可能有着那样的结果,那个时候的我为此而消沉了很久。那之后不久,柴垣老师为了让我轻松一些,竟然带着还未到法定年龄的我去居酒屋喝酒,还骗老板娘说我刚刚够岁数。
老师一开始说着让我振作,不能消沉这样的话,那口气非常像是父亲对孩子说的。我也确实因为这些话而稍微感到宽慰,渐渐地也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开始喝酒的时候,我因为拘谨于老师强行代我谎称年龄这件事,只是做着样子稍稍喝了些,但老师却很快就喝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最后竟然对我说,「小椋啊,老师我在想,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你家里人吧?」
「我没有家人。」
我几乎是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回答。
老师虽然看出我说的并非实话,但也没有再问。再之后,大概是出于不知从何而来的释然,我就夺过老师的杯子一饮而尽,好像还喝了不少,最后是怎么回去的,甚至都不记得了。
那天之后,老师还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小椋就是喝醉了也没什么话说,真是无趣啊。我要是能再找个话多些的徒弟就好了。」
这三年来的相处,我感觉柴垣老师其实更像是父亲。虽然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太过遥远,就连完整的几个片段都没剩下,但现在这种亲切的感觉,说实话并不讨厌。
可是,只有回去是绝对不行的。
现在也是一样。
虽然至今还是人类,但是一旦踏入社会认知之外的世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其实在六岁的那年,从「神隐」发生的那一刻起,过去的我就已经死去了。
已经死去的人,是绝对不能再回到活着的人类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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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哎呀,真是的,到处都有老师的痕迹,真是烦恼啊。本来以为只是找个小屁孩而已,结果竟然会在这里碰到我不认识的熟人。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有多少巧合呢?呐,躲在后面的人,我这话,是在问你哦?」
被发现了吗。
当然这并不在我意料之外。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那确实就是她,声音也好,模样也好,就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少女毫无二致,只是周身的气场之中掺杂了许多暴戾而浑浊的气息,已经不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
「炼?」
从灯光后面的阴影之中走上前,我叫出她的名字。
「那是谁?叫我的话,我是奈奈子哦。虽然大叔叫我稻子,不过我不太喜欢那个名字,虽然听上去不错,但是写法有点老套。啊,一想到那个家伙这么叫我,就不太开心哪。」
虽然对于自己的名字完全持否定态度,但我从对话之中更加确定,那个坐在前面的明亮灯光中的,红发少女的背影,就是我过去所认识的那个炼,绝对不会有错。她现在所坐的地方,正是大桥上方的钢筋支架,往下看能够看到桥面上流星般奔涌的车灯,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东京湾沿岸仿佛人间银河般的夜景。而她就像是坐在普通的椅子上一样,坐在一根高悬于半空的巨大钢筋上,完全不在意地晃动着双腿。而我也就像在平坦的道路上行走一般,就这样往前走去。当然,若是以前的我,一定早就吓得全身发软不敢动弹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走到她身边,向她问出我这些天以来一直抱有的疑问。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小牧……嗯,还是说,和以前一样叫你小椋比较好呢?好久没叫你的名字了,不管是姓还是名字,都好可爱呢!这几天你有悄悄跟踪我吧?不过,都做到这份上了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东京,啊,真是的,小椋你还太嫩了吧!人类,果然还是不行啊,就算老师教了你那么多年,还是没一点长进,怎么说也太让人失望了吧!」
「我已经不再跟着以前的老师重光坊大人学习了,所以我这三年以来,一直都在东京。好了,我已经回答你了,刚刚的问题,现在你也回答我吧。」
「怪不得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不想说的话也没问题,我已经从你身上感到了那个『隐士』的气息,这么说,你现在的老师是他咯?要问我的话,最近几年都在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大叔那里打工哦。」
「对你隐瞒果然没什么用处。你竟然也会去可疑的大叔那里打工,所以打工的内容是什么?」
我想她说的打工绝对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像她这样一心只求好玩的个性,从我以前的老师重光坊那里离开之后,一定是去做了什么才会让灵力的气息变得污浊。说不定,就连轻易地夺走人类的生命,她也是做得出的。毕竟她并非人类,对于人类的善恶和价值观念更是一概不知,人类的道德观念在她这里根本无法适用。
「打工就是打工,为了让你这个书呆子能明白,我就勉为其难地说得更加简明易懂一点。我现在在做式神的工作。当然报酬并不是金钱这种东西,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大叔,还意外地能让我看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呢。比如今天,我本来是要去找那个在医院里醒不来的小家伙和他妹妹的,但是他们旁边的另一个小家伙身上,虽然非常微弱,可是我能感觉到老师留下的痕迹,就在额头的地方。当时我也真是吃了一惊呢,连想好的借口都差点忘了,真险啊。」
自称奈奈子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把糖纸剥得噼啪作响。
重光坊老师留下的气息吗?那个时候被送回去了的孩子,根据我所控制的式神的监视,上午的时候还在收拾行李,为了回家而做准备,所以绝对不可能在医院。当然我也并没有炼,或者说是奈奈子这样敏锐的感觉,即使是多年以前灵力残留的微弱痕迹,她也能轻易察觉。所以这一点上,她告诉我的情报完全可信。据我所知,我离开之后的三年,老师也并未收过其他的徒弟,那么这个孩子,到底为什么会有着老师使用法力而留下的气息呢?
「有着老师留下的痕迹的孩子?那孩子看上去多大?关于那个孩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进医院的吧?明明都在全天候跟踪我了,我还得亲自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真是的,小椋你,真是不开窍啊。果然一说到和老师有关的事情,你就会特别想知道呢。因为老师他,毕竟是对你有恩的老师对吧?」
她把剥好的糖放进嘴里,糖纸则随手一挥抛向空中,一股蓝色和红色相缠绕的火焰立即从糖纸上迸发了出来,好像点燃小型焰火一样,在泛紫的夜幕映衬下显得美丽而又脆弱。在空中飞舞的糖纸不断燃烧着,最后连半点残渣都没剩下,只留下转瞬即逝的一股白烟。
「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关于其他的事情,答案是,不知道。我刚刚说过,碰到了不认识的熟人吧?就是指那个小家伙。而且这是我打工内容之外的事情,所以让你失望了真是抱歉。我是不会去做兼职的,在把这件工作完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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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三岁,还不如我离开家的这些年多。总觉得对这件事情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或许我正在观察的那个少年,和这个孩子之间有什么关系?
直接去问重光坊老师的话倒是可以,不过他碍于自己的面子绝对不会轻易告诉我。在他看来只是个区区的人类小孩,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而且说不定他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亲自调查这件事远比去问老师要轻松得多。
在我考虑这些的时候,奈奈子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她对我所说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正是因为觉得会听到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才会来和奈奈子搭话的。但她也是,把我的意图几乎完全看破,就连隐瞒都做不到。
我就算再如何努力学习,终究还是重光坊老师手下那个笨拙的学生。
「你这样告诉我了,打工的雇主那边不要紧吗?」
「反正他也没嘱咐过我不要告诉别人,就算他这么说了,我也不指望会有人来问。因为没想到你会在东京啊。难得又见面了,有趣的事情就当做见面礼告诉你好了。至于你要不要管,那个得看你了。你这边,和我的打工内容,好像没什么关系呢,我想你也没有插手的理由吧?要是不想管,就当我只是闲得无聊找你闲聊而已。」
「我其实呢,打工的同时还在体验女子高中生的生活,虽然很少去上课,但走在街上被搭讪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能耍得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类团团转,总觉得特别开心啊。像小椋你这样单纯的孩子,真是越来越少了,还会陪我说话,虽然完全不开窍,但是感觉就像回到以前一样。真好呢,那个时候,不过我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哦。」
汽笛的声音从平静的水面传来,看来是有船向着这边驶来。她稍稍停了一会,看着对岸的夜景,等待汽笛的声音过去之后,又继续对我说话。
「现在不用担心,我们不久后还会见面的。如果实在不放心,就来交换手机号码吧?」
她这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红色的手机,上面还挂着一大串各种各样的手机链,我仔细看了看,正好看到其中也包括她从老师那里拿走的那样东西。就在我想努力看清的时候,她却在不知不觉从我的口袋里将手机掏了出来,拿在了手上,用我的手机给她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擅自操作起来。
「果然是黑色的!我猜对了,小椋你一定会用黑色的手机!我的名片存好了,手机还给你了。」
她用力朝我脸上扔来,不过这样的小动作对于我自然不在话下,一伸手便把手机稳稳握在了手里。
「真是的,故意朝着你的脸砸过去,我还以为会掉下去,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呢。」
她低下头,看着从桥下驶出的游轮。
「在这么高的地方聊天,说实话还是有点冷啊,我倒是不要紧,你还是回去洗个热水澡,把身体里的寒气都驱散会比较好呢。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不要再全天候跟踪我了,我可不想看到小椋学坏哟。」
说完这些,她便转向我露出一个特别明朗的笑容,接着侧身下落,自然而流畅地做了个空翻,随后稳稳当当,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正从桥下通过的那艘游轮上。我目送那艘有着白色船身的游轮向着遥远的对岸驶去,过了好一会,才回过头,看向落在我的脚边的明亮灯光,好像那个红发少女从来没有在我的身边坐着和我说话一样。光线通过的空气中只有几只细小的飞虫,对明亮而耀眼的灯光趋之若鹜,如微小的尘芥般舞动着,朝着光源的所在的高处盘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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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了起来。
打开来看,不出所料,信息的发件人的一栏是她存给我的名字,奈奈子。
「不,不是有所长进,简直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小椋刚刚的问话对我使用了言灵吧?真是厉害的言灵,就连我没能识破,刚刚还在想为什么我都没经过任何思考就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你了。不过就这一次哦?下次的话绝对会有所防备的(`∀´ノ)ノ」
我也只有言灵这方面能派上用场了。就连她这样强劲的对手也未被识破,这三年的修行也总算是有了一场值得自傲的实战成果。
+展开【文/shika】
原来还有能够选择的余地吗。
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深吸一口气,我决定把所有的想法都一口气说出来。
「重光坊大人,我代替弟弟的无意冒犯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但他也只是因为我逞一时口快而赌气,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但我还是想回去,想作为人类而活下去。我并不想放弃作为人类而生,积累到现在的种种微小的羁绊。虽然百年对于神明大约只是一瞬,但对于目光短浅的我,这样的一瞬就是我的未来。」
「我还不想就此放弃它。」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心脏也在急速地跳动不止。我拒绝了「山神大人」的意思,他会怎么做我也无法知道。但是我没有因为紧张和畏惧而移开视线。对方不再看着我,回过头继续眺望着窗外。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牧,那个给我。」
「……」
被唤做小牧的青年看看我这边,微微摇头叹气,迟疑了好一会才将怀中的手帐掏出,上前递给了他的老师。接过那本厚厚的手帐,一身漆黑的天狗不紧不慢地撕下了几页,放开手任它们飘落。
然而那些纸并没有如预想的落在地上,而是整齐地排成了一列,在空中飘浮着,共有三张,没有写字的一面对着我。
「从这里,选一张吧。如果你决意要回去,就必须做个选择,不然就留下来做我的弟子。」
「老师,这么做真的好吗?」
小牧似乎有给我求情的意思。我想这大概是很糟糕的事情吧,或许是选到某一张,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是不论选到哪张,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你不要插手。」
一身漆黑的天狗厉声对自己的弟子这样说到,那声音里依然不掺杂任何感情。
「拒绝神明的渺小人类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我会让他后悔的。」
小牧微微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的老师显示出敬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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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这个。」
我决意已定,伸手便指向中间的一张。
「不错。」
天狗这样说着,那张纸便应声燃烧了起来,瞬间就化为四散飞舞的黑灰。我并没感到有什么变化,但似乎有些愠怒之色的天狗,从面具的眼洞里俯视着我,那对鹰一般锐利的银色双目折射出刀刃上才有的寒光。
「人类究竟是何等渺小的存在,你就用那一瞬去体会吧。」
一瞬间狂风四起,一身漆黑的天狗身后展开了那对隼鹰般的双翼。小牧赶紧收拾起已经被丢在地上的手帐,又尽力地抓住了在风中飘动的另外两张,夹回手帐中,而后又以惋惜而担忧的神情看着我。
「飞罗,银藏。」
展开双翼、一身漆黑的天狗呼唤着两个名字,我的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的应答。
「在。」
是那碧眼的少年和金瞳的少女的声音。我向身后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已经被狂风掀起的帘幕几乎快被撕扯开来,那两人却还稳稳地半跪在地上。
「送他回去,路上不可让哪怕一片树叶伤到他。」
「属下明白。」
金瞳的少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抱起,一跃便向着车厢外跳去,面对急速坠落所带来的恐惧,我的心脏又再次砰砰地跳了起来,每一次都几乎冲出嗓子眼。但碧眼的少年跟在我们后面,身姿在一瞬间化为一头有着银灰皮毛与幽绿双眼的巨狼,稳稳地接住我们,踏着高空之上的云雾轻快地奔跑了起来,不一会便将管狐拉着的车子远远甩在后面。高空的风凛冽得使我快要睁不开眼,但我还是努力往下望去。透过稀薄的云雾,我可以看到绿色的群山、蓝色的河流,成块的农田、还有灰色的街市,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好像电视上看过的航拍图,并且在缓慢地往后退去。我还看到一群鸟在我们的下方飞行,但却很快就被巨狼的奔跑所超越。
感觉只是看了那么十多分钟的功夫,我便发觉高度在缓慢下降。巨狼优雅而敏捷地凌空奔跑着,渐渐穿过了云层,又渐渐接近了地面。我所看到的景色也在不断放大。最终我们降落在一片森林里,而这正是我所熟悉的,与和辉经常玩耍的那片邻近农家田野的树林。
少女牵着我的手,从巨狼的背上轻轻跃下,接触到地面时的动作和猫一样轻柔。她带着我向着树林外面走去。
「重光坊大人真的非常生气。你让他不高兴了。」
少女这样对我说着,一面告别已经变回人形的,在原地等待的少年。她柔软的手牵着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缘,能够穿过广阔的田野看到家的地方。
「但那位大人并不是坏山神。虽然这么为难你了,但是等他冷静下来,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他只是怀抱着作为神明的高傲,无法容忍人类的反驳。」
「如果有一天你想找你回丢在这里的东西,虽然不一定有办法,但是我和银藏会帮你的。」
她稍稍俯下身,用嘴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接着便站起来向着远处田地里的几个人大声呼喊起来。
「喂,那边的人,西园寺家的这个孩子,找到了哦?」
人们往我这边看了好一会,那几人中有一个带头朝着我跑过来,一面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雅人,是你吗?」
那个声音是我认识的岛田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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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回来了吗。
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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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我全身颤抖着,往我熟悉的人们的方向奔去。好几次我都几乎失去重心,但我感觉自己是在飞,飞着投向家的怀抱。
「雅人!快过来!西园寺看到你一定会哭着跑过来的!」
「嗯,是我,岛田叔叔!」
我被几个人簇拥着,他们激动地要把我送回家里。我也哭了出来,连话都无法清楚地说出。当我好不容易抹了抹眼泪,回头想再看个清楚的时候,茶色头发,金色眼瞳的少女已经不在那里了。
「谢谢……」
我哭着,小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坡说着。
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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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人……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妈妈已经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不要再去山里了,知道吗……」
当岛田叔叔他们把我送回家,敲开了家门的那时候,前来开门的母亲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怔住了好长时间才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
父亲和祖父祖母也急匆匆地跑出来,全部人都围着我,我也没忍住哭腔,不停地说着我没事,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父亲蹲下来说要让我骑在他肩上,我坐上去之后只觉得我都十二岁了,有点难为情。祖母哭着抱过了我之后,则赶紧给我洗了把脸,系上了围裙,说要母亲过去帮忙,亲自下厨请大家吃顿饭。祖父摸着我的头,掐掐我的脸,说着没事就好,还拿出一大包糖果给我,跟我讲他最近又从中古书店淘到了什么好书,问我想不想看。
从家人口中我才得知自己已经离家一星期了,就连我自己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当他们问及身上这件从没见过的羽织与里面的浴衣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是天狗把我带走了,醒来的时候叫我换上这个吧,总觉除了祖父没人会相信的,而且随便这么说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我便暂时以「不记得了」敷衍到。
但是大家的表情仍然惊诧不已,祖父自然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连一向不信鬼神的父亲,也说着「感谢『山神大人』开恩」这样的话。
只是唯独没看到和辉。我一边剥开糖纸,一边问祖父:
「和辉呢?」
「他其实啊,一直担心得不得了,只是对谁都不肯说。最近看着他样子越来越奇怪,连门都不肯出,我也替他担心起来。但是你回来了就好了。」
祖父悄悄往四下扫了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小声在我耳边说:
「你弟弟藏起来看着呢,你找找看。」
我朝祖父示意的地方看了看,果然他就藏在不远处的墙后面,只藏住了人却没藏住头发尖。父亲精神百倍地在母亲的吩咐下出去采购下厨需要的食物,正好,我可以一个人去找和辉了。
「那个,我先去换下衣服。」
我大声这么说着,祖父点点头和我达成默契。我假装并没发现和辉,出了客厅,到了走廊,然后猛地回头跑过去抱住了还躲在原处没反应过来的他。
「被我发现了哦?」
「哥哥你干什么!快放开,又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别抱着我!」
「当弟弟的还是乖乖听话就好了,和辉是可爱的小孩子所以让我抱下都不可以吗?」
「啊,别!不要这样!哥哥消失了一星期回来就变得好奇怪!」
和辉一边扭过头一边假装生气,整个脸都红透了,不愧是我的弟弟,这种时候他总是意外地好懂。
「那封信,看到了吗?」
我放开手,真的还能再见到弟弟,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觉得即使平凡的生活也那么幸福。
「那个……看……看了……」
他的话里突然带上了哭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接着就像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样,马上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不该那么赌气的……如果不是我的话……」
「好了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我好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是我……我做梦都会梦到手上的血,我害怕……」
「没事了,我就在这里,你看。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呢。」
我蹲下去,却被和辉一把抱住,几乎因掌握不住平衡而跌倒。
「哥哥是笨蛋!只会说对不起啊,道歉啊,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是我的错,就不要给我道歉了!还特地写了信给我,真的是大笨蛋!」
「嗯……和辉说得对,我是笨蛋啊,哈哈哈哈……」
和辉用力抱着我的脖子,像个树袋熊一样不肯放手,眼泪鼻涕什么的,全部蹭在我的身上。就连哭起来也特别蛮不讲理,真是拿他没办法了,可是谁让我是哥哥呢。
就算真的回不来了,那个时候没害怕得丢下弟弟一个人逃走,真的是太好了。
眼泪又出来了,我的眼睛一定已经肿得好笑了吧。
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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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一家为了庆祝长子雅人平安无事地回家而邀请了所有在搜索中出力的人们。
那一天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则一直在饭桌前说着种种大大小小甚至毫无关联的事情,当然也有人喝醉了,口无遮拦地就说,这一定是「神隐」,是附近的山神抓走了孩子,又变了心意放他回来。但是不论有谁怎么说,西园寺家的人都一心因为孩子能回来而喜悦至极。一切又回归了从前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山神大人」那样的存在,至今也还只是在虚构的故事里,才能听到的传说吧。
+展开【文/shika】
*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眼神空洞的和辉,坐落在群山之上的神社,朱红鸟居上漆黑的鸦群,背生双翼的天狗。这一切都毫无实感。而现在我一定是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了。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光亮,一定是早晨的阳光洒在我的床前。
睁开眼睛就好了,进入初中以来的第一个暑假,还是会和平常一样地度过。想起来离小学毕业典礼结束那天已经过了很久,已经一个学期没有跟和辉一起上学和回家了。
我睁开眼,木结构的屋顶高得令人吃惊。再次闭上和睁开眼也是一样,而空旷的四周也是木质的墙壁、柜子和门窗,没有挂历,没有时钟,没有窗台上祖父的盆栽。取而代之的是模样古朴的鸟兽铜灯,安置在房间里的案台,悬挂在对面墙壁上的长刀,还有描绘着山岳神怪的屏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一时也没法将梦到的事情与眼前看到的东西联系起来。
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后背却传来一阵疼痛。我不得已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态,努力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里的「山神大人」轻易地一挥手就将我抛开,狠狠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剧痛,比现在的感觉要清晰和痛苦十倍。
也许这不是在做梦,必须得起来看看。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扶着左手边的墙壁走到木质的拉门边。我发现自己身上缠着闻起来有草药味道的绷带,衣服也不是昨天所穿的那件,而换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浅色浴衣。小心地推开门,我看到的是门槛外通往走廊的木台阶。台阶两侧有桥柱般的扶手,台阶下面的门口两侧带有镂空的木格装饰。外面能看到有树木和水池的庭院。我勉强地抓着台阶旁的扶手走出去细看,却发现走廊长得几乎没有尽头,而庭院也比我想象的要广阔许多,幽深许多,城市里的公园或者去过的神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而其中还有许多昨天在桥上所见的石灯,那奇异的样式完全毫无差别。
真的并不是做梦。但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了有谁往这边走来的声音。我只能往房间的门跑回去。忍耐着后背的剧痛,我屏住气息躲在门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是木屐和走廊相接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那脚步声急切短促,上了台阶,正是往我这边来的。我还想起身跑向柜子,想办法躲藏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大约比我年长五六岁的少年,旁边还有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少女,身着祭典上才能见到的传统服饰,立在门口看向我这边。
「还请你速速准备。」
「不然重光坊大人要生气了。」
他们如此催促着我,但我却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准备?」
茶发金瞳,不似常人的少女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灰发碧眼的少年,而对方似乎并无回答之意,她便开口向我发话。
「重光坊大人要前去游览四方,会见友人,想带上你,因此吩咐我们前来催促。」
「重光坊大人?」
我仍然疑惑不解。
「此处镇守群山的天狗,能操纵风云,凌驾众生,就连最为嚣张的恶鬼也对他畏惧不已。」
少年如此说到。
两人见催促已经传达,便合上门转身离去。而我还呆立在原地,努力理解着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我非常清醒地站在这里,周围仍是刚才所见的房间,看来我确确实实是被天狗带走了,就和书里说的一样。一旁的案台上放着一个漆器托盘,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衣物,看来是为我准备的。
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我拿起衣物,只觉得触感从未有过的舒适。预想的可怕事情目前为止一件也没有发生,和辉应该已经回到家里了。父母,还有祖父和祖母,恐怕还在为了我没有回家而焦急地找寻。而我那个有些胆小的爱哭鬼弟弟,他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兴许平日里逞强着,但暗地里会哭得连枕头都湿透。
但是只要你没事就好了,那封信也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写信了。
手脚上曾经磨破的地方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被绷带盖住的后背还会传来隐隐的疼痛。我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想着接下来或许能见到那位重光坊大人。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问他和辉是不是已经安全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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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穿好外面的羽织,那两人便再次前来,告诉我要领着我前去准备出发。我跟在他们后面也不知在那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走了多久,又拐过了几个转弯。神社的屋顶和渐渐显现的鸟居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我听到了些许喧闹的声音。最后拐过一个转角之后,我再次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
从神门通往第二道鸟居的空旷大道上,停着宽敞到如同一间小屋的马车。那马车并没有车轮,而是稳稳当当地漂浮在半空中的。而且拉车的也并不是马匹,而是几只全身由雪白而渐变至半透明的,长相酷似狐狸的异兽,它们只有前足而没有后足,长长的身体如鲤鱼旗一样灵活地摆动,和我在书中的插图上所见到的「管狐」很是相似。侍奉在车身一旁的是几个长着形状各异的角的巫女,她们转过头看向我这边,随后其中一个走到车前,向着里面的某人用我听不清的声音说话。有些又像是鱼,又像是龙的小生物在空气里摆动着鳍尾渐渐向我靠近,似乎是对我产生了好奇心,但当我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又以敏捷无比的速度散开和消失在空气里,只在我耳边留下了稚嫩的鸣叫。
领我过来的两人将我带到车前,管狐们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伸长了脖子向着我探了过来,其中一只用细长的鼻子嗅碰着我的手臂,我伸手摸摸它的脑袋,竟也和家里的小狗一样有着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它从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叫声,眯着眼睛,像是非常享受的样子。
「大人还在等着你。」
金瞳的少女对我这么说到,一面示意我继续往前。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车蓬中心犹如宝塔尖顶的装饰,竟然由几条黑蛇盘绕,护卫着最高处那颗宝珠。
但还不等我掀开,车上的门帘便自己拉起,后面的少女将我抱起来,放在了车上。
「谢谢。」
我对两人表示感谢,便进到了车里。车里的装饰等等,都布置得与房间无异,还能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色。而对面一身漆黑,随意地坐着的那一位,正是昨天见到的戴着鸟喙面具的「山神大人」,不同的是,他现在并未显现出天狗如隼鹰般生在背后的双翼。一旁还有一个稍显拘谨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羽织,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垫子上。看到我进来,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手帐用毛笔写着些什么。
「名字是?」
「西园寺雅人。」
问过之后他微微点头,继续专注于手帐,下笔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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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坊大人。」
我跪坐下来,端正了身子,望着对面头戴面具的天狗。他并不回应我,只是继续那么坐着,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放到我身上。
「我有一事想问。昨天的那个孩子,已经确实地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了吗?」
他端起面前的酒碟,啜饮一口。车身轻微摇晃,想必是已经开始往前移动了。
「那是你弟弟,对吧。」
「正是。」
「已经平安无事,不必再为他担忧。」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再可牵挂的了。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去的希望,也不知命运会将我指向何处,不如就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他将手中的酒碟放了下来,站起身走到窗前。
「你倒是个有趣的小孩。怎么样,想学习我天狗一族的法力吗?若是做了我的弟子,即使不须这飞车,也能御风而行。那些区区山谷丘壑,只能困住渺小的人类,而对于我天狗一族,只是一瞬便能轻易飞越百里山林。」
书中确实有着这样的记载,天狗掳走人类的小孩,带着他云游四海,向其传授法术,作为自己的弟子培养。但我不知道这个天狗是否在和那时候一样玩弄人类于掌心之中,或许并不是听上去那样的。我与面具下的目光对视着,观察着对方,不允许自己面对那种威压有半分动摇。
「在犹豫吗?人类实在是太过脆弱,就连一阵风都无法抵挡。可惜,小牧并没有那样的资质,即使用十年的光阴,也才勉强学到一成。」
已经写完了手帐的青年听到这番话,脸色稍稍沉了下来。
「对不起,重光坊大人。弟子才疏学浅,实在无法称得上恩师您的教导。」
「无妨,你的努力,为师都看在眼里了。」
「非常感谢。今后弟子也一定不会辜负恩师的厚望。」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却根本并没回头向自己的弟子看一眼的天狗继续自顾自地看着窗外。
「本来我并没这么打算。那个人类的小鬼,似乎是想着『这里根本没有神明』而擅自闯入,我想给他一点教训,便吩咐飞罗与银藏稍稍施展法力迷惑了他。」
「因为是哥哥,所以就算是自己留下也要让弟弟走吗。真是不错的小鬼,而且你也有足够的资质。」
自始至终用高傲的语调这样不紧不慢地说着的天狗,静静地等待了良久,见我并未回答,便有些不快,抱着双手看向了我这边。
「还是说,你觉得回去继续作为弱小又目光短浅的人类活下去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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