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再過一段時間,櫻前線便會自南方盛著溫暖的春風而來,席捲整個日本吧。到了那個時候,他想邀請自己的戀人一同去公園賞櫻——不知道那孩子會不會喜歡。瀨戶拓哉這麼想著,將視線從遙望窗外發了嫩芽的樹上抽了回來,按下了通往辦公室樓層的電梯按鈕。渡久地站在他身旁,手中提著承納了庫因克的皮箱,如往常一樣一語不發地不知道在看哪兒。
他們有同伴死去了。
因意外退場的少年留下的照片被整齊地擺放在辦公室的桌子上。黑白相片旁簡單地擺了甜點——瀨戶隨意買的。到了這種時候,瀨戶才會意識到自己對同僚的理解少得可憐。
但是人已經死了。
死了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了。
于瀨戶拓哉而言,死僅僅擁有這樣的意義,而那背後所包含的,令他感到恐懼。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他清楚自己害怕死亡——並不是害怕結束,也非恐懼死後的因果報應——他不需要為自己沒有做過的惡事承擔後果。
他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這個事實。
瀨戶將視線從桌上的黑白照片上移開,他打開儲物櫃,從中取出自己的外套。身後,寡言的青年人在翻動著上頭新發佈下來的資料。半晌,渡久地問到:“我們的任務是?”
“追查一間有線索表明可能是喰種所辦的餐廳的地方。”瀨戶默背道,“因為證據不足,所以只是搜查而已。聽明白了?只是要追查而已,……在聽俺說話吧,渡久地。”他思考了一下,將小櫻和自己的合照放回了櫃子,再將櫃門合上。
“嗯,懂了。”銀髮青年說道,“可以戰鬥?”
根本就沒懂啊。瀨戶在心中腹誹道,他回答:“並不是,礙於職位,俺們只是去偵查而已,這就是上面的命令。”他頓了頓,心中突然起了一種惡意的快感。
渡久地除了戰鬥什麼事都不會,或說,渡久地人生的其他部分,都是為了輔助他的戰鬥。對於這一點,瀨戶並沒有多少憐憫的意思,反而帶有一種厭惡。為了不讓自己笑出來,他繃直了面部的肌肉。
“上面是讓俺們偵查,可是,如果發生特殊情況,是可以動用武力的……你明白吧。如果你能做的不讓俺發現的話,俺是不會匯報的。”
這傢伙也好,那傢伙也好。每一個都惹人生厭。而且,瀨戶並不想否認他自己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抱著對自己的厭惡感,他輕笑了起來。
“如果到了那樣的地步,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渡久地。”
他看向渡久地的背影,那人的聲音裡絲毫沒有情感的變化,但隔著沙發,瀨戶卻看到渡久地的雙肩在顫抖:“是這樣啊,也就是說,可以在餐館那裡戰鬥了,是吧?”
面對這個提問,瀨戶微微拱起雙頰,回答道:“那是有能力打過的前提,不行的話,無論如何都要請援手。畢竟,一切都以搜查的成功為最優先。”
他拿起自己用來戰鬥的箱子,走出了辦公室,渡久地跟在身後。因為任務隱蔽性的緣故,唯一可以選擇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車型普通的便裝警車。約三十分鐘之後,警車停在了一家裝修樸素但相當有味道的餐館旁邊。
“從後門進入廚房,向他們詢問。”瀨戶整理著手中的資料,向渡久地說道,“進去以後,如果能夠正常談判,就告訴俺對方是不是喰種——是的話用小指點兩下,不是的話,食指和中指疊在一起。”
過去在喰種的世界長大的青年,擁有可以通過嗅覺“辨識”喰種身份的能力,雖然本質只不過是通過比常人略高的感官系統,以及對喰種的體味和對人類尸體氣味的熟識進行判斷罷了。
“嗯。”渡久地應了一聲。瀨戶聽著對方的語氣,明白對方八成沒聽進去,而是在想如何直接開始殺戮吧。
無妨。只要能好好地發揮作用、達到瀨戶想要消滅喰種的目的就好。渡久地是個異常的棋子,他偏離其他棋子通常所走的軌道,若以國際象棋來比喻的話,大概就是“騎士”這樣的棋子——無法通過常規進行束縛。
瀨戶清了清嗓子,看向後視鏡中的自己。那雙藍色的眼睛雖然相當精神,卻看不出在內的感情。他歎了口氣,拿起自己的庫因克“特里安特”,打開了車門。
他們穿過小巷,叩響後門。後門似乎直接連通廚房,能聽到抽風機和煤氣灶在運作的聲音。渡久地儼然一副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的模樣,與瀨戶齊平。
門開了。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穿著圍兜的女性,從已經鬆弛的臉龐和略微發福的體型來看,大概四五十歲左右吧。對方看到瀨戶和渡久地的打扮后,微愣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俺們是警察,因為政府的特殊命令,要抽查街道上的每一家餐館。”瀨戶隨口編造著謊言,不經意地瞥向渡久地的右手。
同僚的小指輕輕晃動了兩下。
眼前的女人是喰種。
“不需要花費您很多時間,只需讓俺們看一下廚房的衛生環境就可以了,沒問題吧?”瀨戶客氣地說著,右腳卻已經踏進了廚房一步,女人的神色略顯慌張,但仍維持著鎮定。
“……沒有問題,請進來吧。”
瀨戶和渡久地跟在女人的身後進了餐廳的廚房。廚房看起來很普通,有個年輕男人站在洗碗機旁邊,大概是在做清潔吧。因為廚房用的消毒水味道過重的味道,瀨戶沒有嗅到其他氣味。
“衛生環境相當乾淨呢。”瀨戶評價道,雙眼裝作不經意地掃視起廚房,掠過擺放整齊的碗櫃和冰箱,他看到一扇桌子與桌子之間的門,“俺們可以進去看看吧?女士?”
女人的神色與剛才相比,顯得更為慌張了,但還在故作鎮定。
“這……”
“看一下總是沒關係的吧?”瀨戶問道。
“不……這個。”
“沒事,讓他們看一下吧。”一直站在洗碗櫃旁,方才並沒有言語過的男人說道。他放下手中的活,走了過來,“鑰匙我也有,我來打開。”
“是嗎!那俺還真是感謝這位先生!”瀨戶說著,注視著對方的反應,年輕人毫無猶豫地徑直走了過來,打開了門——
撲面而來的是肉類腐壞時所散發的奇特氣息,除此之外,形似人類的肉體被懸掛在天花板上,隨著天花板上的電風扇緩緩轉動著。就像宰豬廠裡被殺之後懸掛起來的豬肉。
瀨戶拓哉看到眼前的景色,微微勾起了唇角。與此同時,兩個赫子向著他和渡久地的方向俯衝而來——青年與婦女似乎已經有了治他們于死地的打算。
只不過是瞬間的事。
銀髮青年手中所持的長槍,貫穿了兩個喰種的胸膛,且恰好避開了自己的同僚。
瀨戶抬起頭來看向身旁的男人。掙開了項圈的瘋狗露出了一個陶醉但又充滿病態的笑容。
“把這裡的客人一網打盡吧。”渡久地說著,打開了門。於此同時,瀨戶的大腦裡開始了分析。
會在這種地方進行“就餐”的喰種,多半自己并沒有捕食的能力,或是缺少捕食的機會。剛剛被渡久地所殺的兩個喰種,並沒有過高的戰鬥力,無法提供在倉庫裡所看到的大量肉類來源。
這家餐廳的供應方應當還另有其人。至於在這裡的“客人”們,應當不需擔心——是那樣的話最好,但是裡面如果有“閒來吃飯”的強者,那也就沒辦法了。
“渡久地,如果陷入不利局面要用無線電。”瀨戶歎了口氣,說道。被叮囑的人沒有回答,而是一腳踹開了廚房的門,沖了出去。瀨戶跟在渡久地身後,走出了廚房。有那麼一秒,餐廳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然後混亂爆發開了,坐在桌旁的喰種們,不顧眼前的食物,在狹小的餐廳裡飛竄了起來,不少逃出了餐廳的門……而更多因為混亂和反應過慢,留了下來。瀨戶將手中的庫因克啟用,向前邁去,雙眼掃視起四周。
不經意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倩影。
似乎是意識到了他的視線,有個男人跳了出來將那女孩的身體擋住了,但是已經遲了,曾暴露在瀨戶視線裡的少女,僅僅是看身形就能明白過來——
那是他所愛的小櫻薄荷。
吃驚?
瀨戶感到自己的胸腔之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瀕死的哀鳴,它在抽痛。
——不,並不吃驚。
其實早就已經知道了,只不過自己一直在刻意無視那些明顯的不能再明顯的線索罷了。
……下雨天時小櫻住所裡散發出的味道。
……每每邀請對方吃飯總是被回絕。
……只在自己面前喝過咖啡的少女。
並沒有吃驚,也沒有其他多餘的感情,只是絕望罷了。於此同時,瀨戶的內心中升起了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感。
在瀨戶拓哉的人生觀裡,喰種等同於蟑螂、老鼠這樣的害物。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他的腦海中,未曾改變,也無法改變,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觀當中最為堅固的一部分。
然而現下,那原本如同磐石般堅固的東西產生了動搖。
從少年時期開始,一直持續到現在的觀念,甚至可以說是自己的思考方式的一部分……瀨戶拓哉對喰種的厭惡感,就是那樣的東西。
不行。他心裡有個聲音發出了冷笑,你可不能就這麼否認自己的觀念。
……是的,瀨戶拓哉無法做到修改自己的人生觀。那是他從出生開始,到少年時期,到現在,都在一直堅持的事情,已經維持了十八年,甚至可以說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否認了那部分的話,瀨戶拓哉其人,將不會存在于世上。
否認了那部分的話,就等於拋棄了十幾年來的堅持。
否認了那部分的話,“長谷川拓人”這個存在……
認識小櫻薄荷,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固然,少女在自己的內心中佔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但是,瀨戶拓哉清楚,自己絕不可能因為愛著少女,就否認自己厭惡喰種這個事實。因為“厭惡喰種”已然是他內心構成的一部分。
杯子可以不拿去承載液體。
但液體沒有容器,就會灑在地面上。
瀨戶握緊了特里安特,徑直向著自己所熟識的少女的方向走去。少女那雙藍色的眼睛還在望著他看,其中充滿的是不可置信。
對不起,小櫻。至少讓我殺了你。
瀨戶拓哉舉起了三叉戟。
這時,一個人影擋在了少女身前。對方在瀨戶發起攻擊的前一瞬間亮出了赫子。瀨戶抬起頭,注視起眼前似乎想保護小櫻的喰種。
“雖然看上你是她的錯,不過,我可不會讓你對她動手的……安心,我不隨便殺人。”
瀨戶看著手中的三叉戟,只有他清楚——窗外的櫻花還未綻開,便已經凋謝了。
+展开我好像撿到了很厲害的人的錢包。
錢包嘛——很小巧,足以放在女性的口袋裡,材質應當是人造皮革,因為我沒見過白色的牛皮,不過也可能是真皮,只是我見識太少了也說不定。錢包上面有漂亮的圖案,看起來應當是女性會喜歡的類型,換言之,這是個女孩子的錢包吧。
撿到錢包的時候,我四處問過四周的人了,但誰也沒回答。過了會兒,有個看起來很髒的男人跑過來說那是他的,但我問他裡面有幾塊錢,他卻答不上來,於是我就拿走了。
我打開皮包,裡面裝的東西差不多是些零錢,還有車票和學生證或是化妝品店的會員卡之類的證明,另外有些發票被倉促地塞在裡面。車票是學生票,上面有主人的照片,是個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女孩——看起來是張相當有朝氣的臉。
“……哇,是時尚的城裡女高中生哎。”這麼想著,我不禁嘟囔道,車票上有名字,要找到對方應該也並不難。女孩子的名字叫小櫻薄荷,這種姓氏蠻少見的,只要拜託普通警局的人找找看,應當馬上就能找到吧。
是不是應該再等等比較好,看看對方會不會找回來。這麼想著的我,在那家咖啡店門口待到了九點,直到店家皺著眉頭對我說要打烊了,我才走出去。後來我又在那家咖啡店門口等了一會兒,也沒有遇到那個照片上的女高中生。
那孩子該不會沒意識到自己掉東西了吧。我這麼想著,慢吞吞地走向了車站,趕了一班已經相當少人乘坐的電車。回到家裡后,再進行普通的洗漱。
明天早上再問問在警局的朋友好了。這麼想著,我闔上了眼,使自己盡力不去想別的事。
隔天我到了喰種對策局。進了電梯,我就看到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隸屬同一區的渡久地沉鬱又像往常一樣沉鬱地看著我,一言不發,灰色的雙眼連轉都不轉。
“喲!早上好啊!”我向他打招呼,他也沒理,只是繼續盯著我看。為了不被那種好像恐怖片裡的女鬼一樣的眼神破壞心情,我決定不再看他。這時電梯的門又開了,湧入了不少人,我一一向他們問好。感謝上帝,這樣就可以不用太在意和我同個轄區的渡久地了。
電梯停了下來,人們魚貫而出,走向龐大的講堂,我也走了進去,因為還是三等,所以坐在後排。渡久地似乎有意疏遠他人,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筆記也沒帶。
我攤開筆記,等著站在講台上的特等進行報告。報告不外乎主要是講喰種組織Paradise的事,還有個別喰種行動進行極端活動的案例,都是一些鬧得相當厲害的喰種。接著,又有個技術開發人員走上來說明了一些新的庫因克技術,但聽起來似乎實用性不大,我也就只記了一點。等到冗長的報告會結束,午餐時間已經到了,我就夾著筆記本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待的辦公室,打開背包時,又想起昨天撿到的錢包,便打了電話給在普通警局的朋友,對方願意幫我這個忙。過了一會兒,一條新短信發到我手上了,上面的是似乎是那個女孩子登記在警局的聯絡電話。
我向對方多道了幾個謝,然後在午餐時間撥通了那個號碼,短暫的忙音過後,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有些不耐煩的女聲:“喂——”
“您好,俺是瀨戶拓哉,在星期六的時候在一家甜品店裡撿到了一個錢包,請問您有丟失一個錢包嗎?”
“啊——”對方的聲音轉而變得有些驚喜,“是,我確實丟了錢包。”
“小櫻小姐對嗎?”
“是的,我是小櫻薄荷。”對方說著,語氣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仔細聽她說話的話,會發現這女孩的聲音相當可愛,怎麼說呢——並不是那種捏著嗓子裝出來的可愛聲音,而是相當自然,且充滿陽光味道的。
“嗯,那麼,有時間的話約個地方見面如何?今天下午可以嗎?俺會將錢包還給你的。”
“今天下午是嗎,好的,約在哪裡見面呢?”
“廣場前的咖啡店可以嗎?就是你丟了錢包的附近。”我問道,對方想了想,給出了回答。
“啊,原來我是在那裡丟的啊,怪不得找不到……那瀨戶先生,今天下午五點的時候約在那家店見面?”
“沒問題。”我向著並不存在于眼前的金髮女孩點了點頭,對方似乎相當高興,向我道了謝之後,很快地掛掉了電話。之後,我就在上司遞過來的目擊文件和各式各樣的可疑報告裡耗費了大半午後的時光。到了四點的時候便換了身便裝離開了辦公室,反正是週日時的自願加班,所以也只是被同級的渡久地冷哼了一聲。
比預計要早些到達目的地,我便靠觀察四周的人群消磨起了時光——風韻殘存的中年婦女,穿著相當隨意的日常裝束,應該是要去超市搶特購商品吧;成群結隊的男高中生,想必目的地不是遊戲廳就是漢堡店之類的地方;形單影隻的少女,從手上的紙袋來看,剛從書店裡出來,這麼疲憊,應當馬上就會走回車站吧——啊,真的進去了。我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胡思亂想著,這時,裝在書包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接通了電話。
“你好?是小櫻小姐嗎?”
“是的,瀨戶先生在哪兒呢?我已經到了,穿的是格子裙和襯衫哦。”
“啊。”我低下頭來看向自己的衣服,“我穿的是紅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
“看到了——”對方的聲音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但很快有活絡了起來,我抬起頭,看到迎面走過來的少女,確實是車票上的女孩子,本人比照片要更漂亮點,顯得更年輕。我將照片雙手地給她,少女很高興地拿走了錢包。
“小櫻小姐以後小心一下自己的財產啊,那俺就走啦。”我把東西遞給對方后,便揮了揮手,沒想到小櫻小姐卻拉住了我的衣角。
“別走啊,我應當給你一點謝禮吧!”小櫻小姐說著,不知為何有些生氣,鼓起了粉紅色的臉頰。真的是個孩子啊,我這麼想著。
“不,只是讓高中生給謝禮稍稍有點……算了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說著。
小櫻僵住了片刻,然後回答:“那至少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展开
少年瀨戶拓哉所生長的家鄉,是個與繁華都港和高等住宅區隔著一道淺灣的漁村。除去連綿不絕直到消失在視野深處的自然海灘以及比晴空更為青碧的海水外,這小漁村便一無所有了;從小而擁擠的碼頭上走不久,則能看到結構簡單的漁屋,兼做民宿生意的漁家往往敞開門庭,歡迎外地來的客人來屋內坐坐。
在拓哉的眼裡,漁屋與對岸的別墅並無多少區別,甚至要優於別墅,而他則是世界上最為富有的人。拓哉是村中孩子們的王,所有的調皮玩笑或是探險,都是由他帶領的。他們或是拾起沙灘上的海螺,或是在淺海挖上幾個小洞,好在退潮時圍困住小魚,也有時會潛進淺海,在炎夏戲水。當然,這些頑童般的行為,也只能在節假日或是雙休日時才能做。村莊本身雖然沒有學校一類的公共設施,但駕車數公里便有私立學校,再走上幾公里,便能上公路,是個離文明並不遙遠的小村莊。村莊中的孩子們並不多,年輕人則走了一半,村莊之中留下的除了這些孩子外,老人和婦女尤其多些,壯年男性們通常在海上度過,為他們帶來有時並不豐盛的漁獲。
瀨戶拓哉赤著腳走過沙地,舉起了一桿上面栓了塊紅色破布的魚叉,擲在沙地上。跟在他身後的長谷川和小島家的姐弟,稍小些的孩子則在更後面。過了一會兒,孩子們席地而坐,圍成一圈,身為領導者的瀨戶站在中間。
“大家早!麻生今天又沒來嗎……啊,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大家,今天去什麼地方呢?”
“去叢林!”所謂的叢林不過是沙灘旁的一地雜樹,不過對孩子而言,那樣小小的一片也稱得上是叢林了。
“游泳吧,瀨戶!”
“長谷川你怎麼看?”瀨戶低下頭來問。
被他叫了姓氏,曬得黝黑的男孩抬起頭來回答道:“都去游泳會被罵的,我們今天的大孩子數量不夠,看不過來。”
“也不至於吧,吶,瀨戶,坐在這裡的小孩子,哪個不會游泳啊,對不對?長谷川?”小島美和盤著腿,坐姿絲毫沒有女孩該有的樣子,孩童們也往往把她當做大姐來看。長谷川不敢的事情,小島美和總要試試看,也正是這種勇敢讓一部分孩子崇拜她。
“我們都會游泳的。”“我們都會游泳啊!長谷川!”
“有備無患。今天村子裡面沒有留多少大人,萬一溺水沒辦法救援。”長谷川解釋道,“會被罵的。”
“什麼啊,你這傢伙,根本就是大人的跟屁蟲嘛。”小島美和有些不爽,但長谷川說的也不無道理,她便再沒說下去了。這時,孩子中有個細小的聲音冒了出來,半刻,一隻顫顫巍巍的小手舉了起來。
“花子想去採花,但是一個人怕怕。”
“那大家就一起去叢林吧!喂,大家!有人想玩捉人遊戲嗎?”瀨戶拓哉問道,語氣里充滿了幹勁,聽到這句話,長谷川也笑了。
“誰做喰種?”
“長谷川和瀨戶吧!你們兩個都很高嘛!”有個小些的孩子建議道,接著四周的孩子們也起哄了。瀨戶撓了撓頭,拍了拍長谷川的肩。
“那就辛苦妳啦,拓人。”瀨戶說著,搓了搓鼻子,接著放聲向其他孩子們說道,“那大家都去藏起來吧!我們會數到一百喲。一,二,三——開始——”
孩子們霎時四散開來,瀨戶笑了笑,聳聳肩,無言地看向長谷川。
“請告訴姑姑,偶爾也在漁期外的日子來家裡看看吧,爸爸媽媽很想你們哦。”
“好的。”長谷川點了點頭,兩人在原地數完了一百下,便一同奔向了“樹林”,沙地上四處都是孩子們雜亂的腳印,長谷川看向地面的被踩得骯髒不堪的蕨類植物,其匍匐于地面,過早地被歸還予泥土。他們在森林悠然地走著,並未有多長時間,便聽到有個孩子幸災樂禍的笑,這下就找到了——於是捉人的速度就變得快了起來。
瀨戶與長谷川同行,兩人邁過地面隆起的虬結樹根,在並不大的樹林中奔跑著,少年剛剛開始拉長的手腳在樹林中顯得笨拙而重,瀨戶睜大眼,眺向遠處,直到長谷川開始因為疲勞而喘起氣,他們才停下來。
然後,一股不同於腥鹹海風的惡臭鑽入了鼻腔。長谷川看向瀨戶,對方也有些茫然地回望他。接著,他們聽到了一陣細小得幾乎消失在風裡的哭聲。長谷川咽了口唾沫,無言地順著那股惡臭與哭聲的源頭走去。
在視線中慢慢出現的是熟悉的女童,對方踡縮成一團,大聲嚎哭著。長谷川走了過去,對方起初受了驚嚇,但看清來人後便癱軟在了他懷裡。長谷川扶起小女孩的身體,轉身看向瀨戶。與自己同高的少年正滿臉呆滯地看向自己——不,不是自己。
長谷川回過頭去,看到自己身後的樹上所懸掛的軀體。已死的男人臉上骯髒不堪,身體則早已開始腐爛,致使四周都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來。此時正是盛夏,腐爛的氣味尤其明顯。
那是長谷川拓人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尸體。
警察在一小時后趕到,被長谷川和瀨戶帶到了樹林裡,村莊四處都炸開了,這還是這個小漁村第一次遇到如此可怕的事。尸體有被野獸撕咬的不規則痕跡,犯人極有可能是從十二區而來的喰種。既然是與喰種有關的案子,那便不是普通警察的管轄範圍了。之後的數十分鐘,喰種對策局的成員也出現在了漁村裡,簡單地盤查過後,便離開了。
漁村內的住民祖祖輩輩都是同一群人,在村民中是不會藏有喰種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通過船隻抵達碼頭。被殺死的男人並不是村中的人,而是陌生的面孔,尸體被ccg帶走化驗了。
——只要一閉上眼,長谷川拓人便能回憶起那股味道,還有醜陋不堪的腐朽尸體。那東西勉強能看出人類形狀的身體,更讓他覺得噁心。
就好像與死本身相會了一般。
想到這裡,他甩了甩頭,想把雜念都拋在腦後,這時,門開了,他看到和他一起回來的瀨戶鐵青著臉走了進來。
“喝茶嗎?”長谷川問,對方搖了搖頭。
“不用了。”
“很少見到你反應這麼大。”長谷川說著,還是給瀨戶倒了杯水,對方接過茶杯,呆呆地看著他。
而後茶杯落地,瓷器脆弱不堪地碎在地上,滾燙的熱水滿地都是。長谷川抬起頭,瀨戶的臉凝成一團,怒目而視:“那可是有人死了啊!有人……有人……死在這地方了……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喰種啊……你為什麼還能那麼冷靜?!有人死了啊?!”
無言。良久,長谷川緩緩的開口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那種事情和我無關。”
他看到瀨戶拓哉的臉抽搐成一團,難看的眼淚從上面淌落了下來。
“你太冷血了吧……拓人!”少年大吼著,衝出了門。長谷川低下頭去,開始思索如何打掃破碎的瓷器。時間過得很快,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夕陽早已西陲。他順帶打掃乾淨了房屋,并做了晚飯。對一個人來說略顯寬敞的房子少年打掃起來有些困難,但總比住在垃圾堆裡要來得好。
長谷川的母親是本地人,父親卻是從外地來的,父母結婚后的一段時間便離開了這裡,幾年後又因為父親的生意與海產扯上關係,母親便和丈夫便回到了生養她的家鄉。那時,他和拓哉誕生了……拓哉是個過於耀眼的孩子,溫暖,明亮,就像完美的範本。這是他母親和他說的。他和拓哉完全不同。
對,完全不同。他這麼想著,將煎好的海魚擺上餐盤,端上了餐桌。蒸好的米飯發出騰騰香氣,嚼起日本米飽滿圓滑的飯粒給人一種適當的幸福感。
“我開動了。”長谷川輕聲說道,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他平靜地扒拉著米飯,像往常一樣很快地解決了晚餐。然後再說一句:“我吃飽了。”便像設定好動作的機器人似的,將吃乾淨的飯碗放入水池,沖洗,再收入碗櫃。晚飯過後,他讀了讀從學校的圖書館裡借來的書,當倦意來襲時,便因困倦而沉入了夢鄉。
他又看見了懸掛于樹上的男人,那噩夢縈繞不去。
男人猶如死神本身。
長谷川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聽到門外有響動,便套上了外套。門外,是他熟悉的少年。瀨戶神色緊張地看向他,長谷川正要開口,對方卻拽住了他的領子。
“喰種來了。”
瀨戶倉促地拽著他奔跑,他們踏過腳下的土地,雙腿如同重物,每一口呼吸都接近所能地吸進最大分量的氧氣。瀨戶一直沒有鬆開他,直到進入樹林當中,他們才減緩了速度。
“怎麼回事?”等終於有空閒了,長谷川問道,對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似乎已經跑了很久。黑暗中,長谷川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感受到那份恐懼。
“俺去探望麻生……結果……他們家已經被喰種佔領了,麻生在幾天前就已經……然後那些從十二區來的喰種……他們就……還有……父親他們的船……”
長谷川靜靜地聽著,然後打斷了瀨戶的話:“瀨戶,你有電話嗎?”
“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啊……”
“這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他們此前一直藏匿在村莊裡,應該還是害怕我們的數量才對,突然發起進攻,應該是有別的原因吧。”
“……那是,那是因為俺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去了麻生家……”
“他們有幾個呢?”
“六……六七個,可能更多一點……長谷川……不,拓人!爸爸媽媽他們的漁船在太平洋上……遇難了。”
“那還真是禍不單行。”長谷川說著,看向自己周身,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做武器,卻被對方一拳打向了臉頰,他因吃痛而闔上眼,捂著自己被擊中的地方,瀨戶又給了他一拳,然後是第二拳,第三拳。
“你聽明白了沒有……!爸爸媽媽他們的船遇難了!姑姑和姑父也在上面啊……!還有村子裡的其他人……偏偏就在這種時候,喰種又來了啊!”
長谷川看向對方扭曲的哭臉,少年竟能將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扭曲到這種程度,令他感到惶恐。
“即使哭得淚水乾涸,也沒有意義,與其想著那種事情,不如找部電話報警吧。”
“為什麼你能這麼冷靜啊……!明明就已經發生這種事了,我們難道不是……雙胞胎嗎,應該更相似點一點吧。”
更相似一點,更陽光一點,更接近一個完美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長谷川拓人歎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向遠處的海。那片海水閃耀著波光,他看見潮汐拍打沙灘與岩石。
“村子外走幾步的道路上,有個公共電話亭,先去那裡試試吧。急救電話是不需要零錢的。”長谷川說著,開始向回走,“我就去回到村子裡,看看狀況。”
“……什麼啊……什麼啊!說那種話,但是現在在村子裡,已經……”
“你就去吧。得小心些,不能讓他們發現。”長谷川拉上了外套,他的頭腦頭一次如此清楚。他深吸了口氣,向著漁屋的方向跑了過去。
死——他清楚自己害怕,但不知道原因。或許這就是人類的向生性吧,也就是人性吧。人性實際上就是動物性,只不過是人類特有的動物性罷了。動物性與人性並非敵對關係,而是從屬關係。
那麼,自己又是因為什麼,而對喰種產生恐懼感的呢?
因為害怕知曉對方的動物性,因為害怕知曉對方的人性。……不,或許也沒有這麼複雜,只是單純的,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對比自己高等的生物下意識地恐懼也說不定。可長谷川又明白,那感情並非生理性地恐懼。
而是厭惡。
比起恐懼未縛四足的野獸,更接近與在家中廚房看到蟑螂時所產生的心情。
不是“因為這東西會帶來威脅”而恐懼,只是單純的……生理性的厭惡。沒錯,長谷川拓人對喰種所懷抱的,就是這樣的感情。
他拾起從樹林裡撿來的尖樹枝。雖然這種東西對喰種來說沒多大效用,但總比赤手空拳要讓人安心些。他走著,然後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憑著漁屋微弱的燈光,他低頭看向自己所踩到的那具還帶著溫暖的軀體。
是他認識的大人,雖然還帶著餘溫,但已經沒救了——沒了心跳,一切就完了。比起那些,他更為在意尸體的味道。不同於書中描寫的那般只是血味,同時還有腹中內臟的氣味,污穢的味道,濃烈的體位……死的味道。
他踢開那具尸體,死物不需尊敬。他看到黑夜下還有人在走動,那毫無疑問是喰種——對方的身體上伸出的器官,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所能擁有的。這時候要是向著與電話亭相反的方向奔跑,應當就能成功誘導喰種了。瀨戶也就可以成功地報警。
“再見啦,拓哉。”長谷川說著,向著那方向跑去,對方顯然也意識到了他的存在,飛馳而來的身影揮舞著異形的器官,向著他衝去。剎那與剎那之間,少年矮身躲過了喰種的攻擊,更加拼命地向著另一方向跑去。
夜空之下的海,已近在眼前。
少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停、不停地向著那目標跑去。耳邊是身後的喰種為了捉住他,揮動赫子時發出的聲音。終於,他看到了碼頭。長谷川大笑著,奔向、或說慢慢變為游向海水深處。等到距離安全時,他再看向岸上的喰種,那人的身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點。
這樣就……好了。
***
五天后,國立孤兒院。一個身著西裝的男子夾著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在狹窄的走廊上,引得途上原本就好奇的年輕護士們側目。過了一會兒,男子停在一件房門前。他先是敲了敲門,而後推門而入。
坐在座位上的,是個鄉下的少年,皮膚被曬得像是古銅般的顏色,四肢雖然已有了肌肉的線條,但仍是少年模樣的纖瘦四肢。似乎意識到了來客的存在,少年抬起頭來,十分爽朗地大聲說道:“你好,你是來看俺的嗎?”
“也可以這麼說,瀨戶拓哉君。”男人笑了笑,坐了下來,“你就叫我……田中太郎吧。”
“那聽起來還真是個好名字啊!”少年說道,“那麼,田中先生要和俺說些什麼事呢?”
“是關於你家鄉發生的……”
“田中先生,喰種對策局已經把那些喰種,都處理完畢了吧?”少年微笑著打斷了男人的話。
“不,還有幾個……”
“這樣啊。”瀨戶拓哉平靜地扭過頭去,看向窗外,不再說話了。男人坐了一會兒,因尷尬站起身,離去了。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撥通他們找到的那個姓瀨戶的孩子身在國外的遠親的電話。
“您好,想必您也已經通過信件知曉了。”
“啊啊……是的是的,雖然本人的經濟情況有些緊張,但畢竟這事情實在太悲劇了……瀨戶夫婦那麼好的人,沒想到死後竟然連村莊和兒子都被那種東西給……啊,我看到,可憐啊……拓哉那麼好的孩子,我還記得上次去拜訪的時候,那孩子叫我叔叔呢……”
“……?不,不是拓哉,倒是死去的孩子名字列表里,有個名叫長谷川拓人的……”
“可是你發過來的照片,是拓哉啊……怎麼回事?拓人那孩子是被長谷川家過繼過去的雙胞胎之一,因為長谷川夫人……瀨戶先生的妹妹,並沒有生育能力。”
良久的沉默,男人失聲了,他想起那份遞交來的報告,根據當事人的描述,在電話亭裡死去的孩子名叫長谷川拓人沒錯……除非……
窗外,蟬鳴響得呱噪,少年平靜地注視著窗外。
這個房間看不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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