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玩玩吧?」
「不要。」
「一下下就好!」
「滚。」
「天落是小气鬼!穷酸、抠门、羞羞哦!」
正在擦拭佩刀的天狗妖异闻言抬起头笑了笑。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所以对面的野干妖异看到他的异常反应愣了一下,然后就摆出了全副戒备的姿势。
「你,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起好像还没试过刀砍在狐狸皮上是什么感觉。」
天落说这话时的口气比红樱喝着茶说“天气真好”的口气还悠闲,所以伽罗迟了一秒才一跃而起,只可惜为时已晚,脾气不好的年轻天狗已经抓着她的后领把她整个提了起来。
「你你你不要冲动!刀不就是刀吗砍什么都是差不多的吧!」
「不一样的啊。」
这只少年外形的天狗偶尔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非常认真,而现在他也一脸认真地用刀比着伽罗的脖子解释了一下。
「砍材质不同的东西手感当然也不一样,像是绸布和麻布会有区别,然后砍到骨头和砍到指甲也……」
「……你剪指甲还用刀?」
天狗第二次对她笑了笑,然后将她扔了出去,动作娴熟流畅仿佛已经演练过不下百次。
长长的指甲有着独特的韧性和柔软性,尖锐的先端又是最理想不过的凶器。说是这么说,天落也只见过一个以指甲为武器的人。那天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走在帝都近郊的山林里,清冷的月明被层层迭迭的枝叶一挡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道路不远处漆黑的树丛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没有金属的反光那么锐利,硬要说的话有点像珍珠的光泽。天落也只是一时好奇才离开了道路过去看看,结果只看到一个女人正要将匕首一般的长长指甲插入身下男人的喉咙。
要说理由的话,其实没有任何理由。
就这样原路折返或者看着那女人杀掉男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大概只是那天晚上的月光不够明亮,让他有些烦躁。骑在男人身上的女人五指并拢,长长的指甲发出珍珠般的微光,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指甲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不过倒是有些好看。
然后天落就体会到了用刀砍在指甲上是什么感觉。
「你是谁啊,你不知道阻碍别人的恋情是要被马踢死的吗?」
用指甲结结实实地挡下他一击的女人迅速飞跃向后与他拉开了距离,黑红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独角,橙金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在夜幕里闪闪发光。天落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他也没兴趣知道。不同的妖异之间本来就是从生态到思考方式都千差万别的,不过那天晚上他刚好有兴趣稍微配合一下鬼女的思考。
「我当然是偶然路过一时兴起想要棒打鸳鸯的人啦,真不巧我家附近没有马……」
话音未落,他已经蹬地而起冲向了鬼女。锋利的刀刃砍在长长的指甲上会发出有点类似用力拨琴弦的沉闷声音,指甲坚硬却又有着独特的韧性,是跟之前砍过的任何东西都完全不同的手感。
——啊啊,会上瘾。
这场奇妙的攻防战究竟持续了多久,双方大概都记不清了。让天狗回过神来的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刀尖刺入皮肤割断血肉,没有碰到骨头。黏腻但并不讨厌的手感。以前他好像教过什么人像这样割断对方的四肢或者喉管,但被教的那个人脸上却只有无尽的苦涩。
「我不想打了。」
他看着鬼女手臂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若无其事地这样宣言道。视野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个刚才几乎被鬼女杀掉的男人穿着不知是什么部队的军服,已经自己爬了起来。黑色的枪支在这样的夜晚也是几乎不会有反光的。
「不过……时代还真是变了啊。」
拿着枪支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手的食指还扣在扳机上。同时飞起来的还有年轻的天狗妖异,鬼女的指甲划向他心脏部位的时候他刚刚来得及展开巨大的翅膀。粗布制成的修验服被划开了一道,有一点几不可见的红色正在逐渐渗出来。
他朝有鵺栖居的灵山飞去,月光没了树林的遮盖终于变得明亮了许多,这让他几乎是立刻就把鬼女和重伤的军人抛在了脑后。
「你怎么了?」
他回到红樱的家的时候,一向平和的红樱也忍不住这样问了他一句。他低头看看血迹斑斑的修验服,随后耸了耸肩。
「不是我的血。」
「……谁的?」
「不认识。」
天落随口答完就转入了里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答非所问,红樱在意的说不定是血迹弄脏了家里的地板。也有可能红樱以为他跟经常到这座山来玩的鸩打起来了,不过他懒得深想。
鬼女眼里的世界,野干眼里的世界,还有在外面喝茶的鵺眼里的世界,跟他所看到的世界,说不定都完全不一样。
红樱还在看着榻榻米上的血印发呆,推门喀拉一响,天狗的妖异又探了头出来。天狗的脸色的确不错,不过看起来也没有要帮忙打扫的意思就是了。
「你最近不出门是吧?」
「是啊。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因为……」
「很好,跟我去那个小偷狐狸打工的店里看看吧。听说是古董店,摆着不少有趣的东西。」
天狗淡淡说完就又不见了踪影,语气比起商量或命令更像是既定事项的传达。
——让我看看吧,属于你们的世界。
+展开
第一段的互动真可爱啊w虽然觉得如果再不小心点哪天刀就真的下去了(尔康)原来血迹的是这么来的啊……!就算失去了记忆果然还是那个人啊wwww感觉好像也有点找回了(?)以前手感(?)的样子不过感觉直到最后想起来和不想起来都有可能,我就偷偷在内心下个注围观结局(。)我还是要说夭寿啦天狗邀人出门啦。
那是神明还稳踞于高天之座的时代。
强大的妖异仅仅是定居在山中就会影响周边的土地,依山而生的人类就会将它奉为神明,为它修建神居,献上他们最好的供品祈求风调雨顺与出入平安与他们能想到的一切愿望。
因为他们弱小,所以才不得不向真身不明甚至连存在与否都不明的山神寻求庇佑。彼时有山名爱染,据说爱染山更早些时候的山神是性情温和的白蛇妖异,至死都盘绕在山中云间守护着营营生灵,故是周边的人们将爱染尊为灵峰年年拜祭。白蛇之后的山神似乎与它完全相反,既不关心人类的死活也不喜欢长久逗留在同一个地方,却偏偏喜欢不时现身戏弄山中的过客,所以反而留下了多如繁星的逸话传说,原本的白蛇倒是像突然蒸发一般,翻遍古籍也再找不到更详尽的记述了。
从千年以前就出现于书物记载之中的爱染山主大天狗,真正诞生的时间早已无人可考。既是天狗,就要按照惯例在名字后面加上代表修验僧人的坊字,而人们对山神自然不敢直呼其名,所以要在名字前面再加上代表尊敬的御字。天狗自身的真名只有一字,全部合起来也不过三声,倒是免去了神主祭祀时那一通念白的许多繁复。
“你也真是有趣。”
曾几何时在战争中败逃入山的武士,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笑嘻嘻地对他这样说过。武士保护着家主的首级逃进山中,却毕竟是体力不支,没支撑多久就昏倒在了山间的小道之上。醒来时抬头不见高耸入云的山体,只得一轮明月现于杉树之间,面前是庄严雄伟的神社,却有一个瘦小的老人看着他笑得和善。武士还道老人是神社的神主,可怜他身受重伤才叫人将他运到了山顶,只是武士明白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便连道谢和疑问都一并略去,只对素昧平生的老人提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我死之后,请您将我主君的首级深埋地下,不让他落入敌军的手中,再受羞辱,武士对老人这样说。
是吗,那么你要给我什么作为报酬啊?老人仍是笑瞇瞇地这样回答武士。
躺在地上无法活动的武士,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逐渐拉长。不是月亮移动了位置,月亮的移动决没有这样迅速。木屐叩在山道石板上的声音不紧不慢靠近了武士,影子的主人蹲下身来仔细察看武士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
事不关己的——百无聊赖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您是——。”
满身是血的武士痛苦地闭上眼睛,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声音。
您是神明也好,妖魔也好,总是比落入人类手中要强得多了。我身上已经没有可以献给您的东西了。不管是血肉还是魂魄,您都尽可以拿去,只求您——
武士硬撑着说完要说的话,一句话顿了三次。但他毕竟是没能说到最后。不知是神明还是妖魔的人外之物在他身边大笑了起来。
“那些就不用了,我听说武士最重要的东西是家名?嗳,就把你的姓给我吧,你姓什么啊?”
就像是不辨是非的幼儿索要礼物一般的口气。问问题的人本以为武士会被激怒抑或陷入沉默,但闭着眼睛的武士几乎是立刻回答了他。
“狩、津……”
那是武士的生涯之中,最后说出的两个字。
后世的人们无从得知这些故事。他们能看见的只有当时的古籍。古籍上记录着某大名派出军队进山搜寻逃亡的敌兵,那支军队却再也没有从山中回来的故事。被震怒的大名派去寻找军队的斥候出生于爱染山脚之下,从小便听了太多山神大人性情无常的传说,自然不敢孤身入山,而只是朝山上下来的樵夫问清山中确无军队踪影,就回到大名身边,如是报告了上去。
“真累人啊,我想看樱花了。”
他离开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听到那个樵夫笑着这样说。
在策马奔回大名官邸的斥候头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掠空而去。
那时是大雪即将封山的隆冬。四处漫游的大天狗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期待什么樱花,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出去走走。震卦的方位上住着相识百年的稻荷,本来想找他喝一杯雪见酒,却发现畏寒的稻荷早就不知举家逃到了哪里去过冬,只好往前再走一段。他记得几十年前来这里的时候,稻荷之野的背后是一座无主的荒山。
那时候并没有这棵樱树。
“……喔……”
大天狗收了羽翼缓缓降到地上,面前高大的樱树花开正盛,天地间樱落如幕,比普通樱花稍红一些的花瓣纷纷扬扬随雪片埋没了山头。彻底违反了自然规律的生命力与近乎暴力的淡红景色,积雪之下的泥土中隐约有不知名的杂草探出新芽。
“好景色。”
大天狗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盘腿坐下慢慢欣赏这面奇景——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也许是刚才被樱树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幼童紧紧抱着大天狗的腿,感觉到无言的视线也只是抬起头来小声说了两个字。
“……好冷。”
不知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梳理过了,乱糟糟的长发到处打结,只在他抬头的时候才能勉强从过长的刘海之间隐约看见湖绿色的双眼。外表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孩子,站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像那棵樱树一样不合时宜。有些下垂的长长耳朵和野兽般的双脚——或者应该叫后肢——衣物之下拖着一条不知是蛇还是尾巴的奇妙物体。也许是刚刚诞生不久的鵺说完那句话就闭上了嘴紧紧抱着天狗的腿不肯松手,直到头上传来天狗同样简洁的回答。
“好脏。”
幼小的妖异直到听见巨大的水声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被扔进了山泉之中。简单洗过捞上来分开吸饱水分的前髪顺手用衣袖擦掉小孩脸上的水珠,再扯断一根绳子把碍事的头发全部拢到后面束成一束,迅速完成这一连串动作之后,大天狗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你可以说了。”
“什……么?”
“名字啊。这樱树是因为你才会在这种时节开花的吧?你让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我当然要回礼。好了,赶紧说。”
傲慢尊大无礼不敬,将这些词全部迭加起来也形容不尽的冷淡口气却似乎没有对幼小的妖异产生任何影响。诞生不久的鵺只是沮丧地低下了头。
“名,字……”
“嗯,还没有吗?那就给你一个好了。因为是红色的樱花,所以叫染夜。”
真名即咒式,有力量的妖异只是指物定名就已经是强大的言灵。新生的妖异似乎还理解不了这份礼物有多贵重,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获得名字的喜悦之中,两眼发亮地仰起头重复了一次天狗的话。
“红……樱……?”
“……是染夜。”
“红……樱!”
第二次终于发出了清晰的音节,幼童一脸得意地迎上大天狗的白眼,而后天狗像是突然失去兴趣一样站了起来。
“算了,是你自己选择的名字,这也是你的因果。我走了,等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来看你。”
“……!那时!我给你起名字!”
正欲展翅飞去的大天狗愣了一瞬,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
“等你能让这整座山都开满樱花再说。”
爱染的凶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很快淹没在狂风卷起的樱花之中。
而后是神明被人类曳下神坛的时代。
人类变强了,强到足够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与妖异平起平坐。先是合魂法案,然后是百年轮回法案,逐渐变强的人类与力量锐减的妖异似乎实现了一时的平等。彼时距撼动这个国家的天狐暗杀事件发生还有三十年,一个妖异诞生在了帝都之外。
不知“诞生”是不是正确的表述。妖异能回想起的最早的记忆便是自己身处废墟般的怪石乱砾中央。不知为什么,妖异总觉得那像是某座山峰崩塌的遗迹。
他却想不起山峰的名字。
最初的二十年,妖异只能在那座巨大的废墟里勉力移动。也许每个初生的妖异都会有这样的时期,但妖异总有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是某种东西慢慢“回到”自己体内的感觉。接下来的数年,妖异花在了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上。离开那座崩塌得不复原形的山峰时,妖异没感觉到一丝留恋之情。
“终究还是我赢啦。”
像是有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借他的口抛下了这句话。
十年之后,千年的天狐遭到人类暗杀,以失败告终。
只是妖异从来不关心这些。终于找到满意的落脚之处,是在离开废墟数年之后的初春时节。漫山红樱开得轰轰烈烈,樱落如幕之中伫立着与这整座山有着相同气息的人外之物。
“我叫红樱。”
传说鵺是不吉的凶鸟,这座山的主人却出人意料地温厚平和。活过了数百年岁月的鵺丝毫没有怪责妖异的无礼,反而给了他一个名字。被红樱带去住处的路上,终于有了名字的妖异听到了他的名字。
“因为是红色的樱花所以叫红樱吗?谁起的这么无趣又随便的名字。”
“这个嘛……”
年代太久远,自己也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呀。红樱苦笑着这样回答他,他也就不再追问。
“那么,大人——天落,需要我再准备些什么吗,食物……之类的?”
原本只是带着少许调侃意味的问句,天狗的妖异却一反常态地陷入了沉思。
“……不。”
不知是在向谁说话,深色的眼睛里映出的只有远处的一面淡红。
“已经……不饿了。”
一枚漆黑的羽毛,随着绯红的樱花落入山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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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wwww搞屁啊wwwww烦wwwww开篇看得我噎了半天只好把瓜子皮吐到你脸上(你干嘛)哇哇原来回忆杀这就出来了wwwww染夜这个名字好听!虽然完全没有留在脑海里(靠)因果配上约定啥的听起来总觉得很奇妙!虽然凶凶的但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温馨www重生(?)那里让人不由得唏嘘啊,总之天道好ry(不)大雪的一树樱花的画面真好看!最后羽毛和花瓣落入山泉的镜头也意境极了!(小学生作文
……為什麼會忘記了這麼長的時間呢。
慣用的仮姿是降生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類的東西,這一副軀殼是靈山的意志像開玩笑一樣隨意創出的東西。一直以來維持著自身存在的真名與咒名,不過是源於一個人類投射在未能獲救的友人身上的千年妄執。
結果到頭來,真正屬於御津坊這個存在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嗎。
在路邊隨手撿來的野貓,數日之前就消失了蹤影。
靈災不久之後遇到的幼小的八咫鴉,說不定直到現在還被鎖在那個神社里。
無風岬的銀色人魚,今天也沉在蔚藍的狹小牢獄之中,靜靜聽著自己呼吸的聲音。
御津坊隨意活動了一下右手,大社前的巨岩像是幼童手裡的黏土一樣啪嘰一聲軟塌下去又重新恢復原狀,眼看著這一切的大天狗歪了歪頭,稍長的前髪遮去了表情。
“…………………………哈”
不知過了多久,陰影之中傳出一個氣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名為御津坊的存在,應該相信什麼,應該記住什麼,應該祈求什麼應該追尋什麼又應該依靠什麼?
愚問——御津坊所相信的東西,天上天下唯有自身。
“有趣……!說我自身才是個沒有實體的笑話嗎?兩千年間最有趣的故事,原來就在這裡啊!?”
大社四周的樹木像是被天狗的狂笑震得簌簌抖動,翠綠的樹葉飄落在地上,轉瞬之間便已枯朽成為一捧黃土。
人類建造的本殿和鳥居不知為何發出咔咔的聲響,不斷有瓦礫的碎片和細小的砂石沿墻根滾落,他才不管。
“愛染!我的存在一日還未消失,我就一日還是你的主人!這麼想讓自己存續下去嗎?我是你造出的第幾個山神?”
束縛自己的東西,不管是擁有意志的靈山,還是他人所託的名字,都不需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來賭吧!荒唐的故事需要一個同樣荒唐的結局,你不這麼覺得嗎,愛染?”
四周的地面突然凸起,數十柄岩石製成的尖槍一齊襲向大社中央的天狗,卻在一步之遙全部碎裂落地。看在眼裡的御津坊殘忍地勾起嘴角,用錫杖輕輕點了一下腳邊的土地。
“別這麼無情,一起去死嘛,愛染。”
一說。
大正時期,曾經發生過人智所不可解的山崩事件。高聳入雲的靈峰愛染山,像是沙上的樓閣一般突然分崩離析,山洪與泥石流與接踵而來的各式自然災害持續了三個多月,愛染山腳周邊的村莊集落,沒有一人生還。山崩過後的愛染不復高峰的原型,反倒是山道變得險峻異常,每年總會吸引些不怕死的挑戰者進山探險。
數年之後,帝國大學文學部學生榛名雷藏的遺稿由其教授整理出版,刊名《大物主逸聞錄》,一時被奉為志怪文學聖典。
這個曇花一現般的絢爛時代,終將落下帷幕。
+展开
許久不見的友人,突然來到了家裡。
銀白色的長髮和眼睛和略顯蒼白的皮膚都跟最後一次看見他的印象分寸不差,就連爽朗的笑容都跟記憶里一模一樣。用駐顏有方來形容好像也有點不對,不過怎麼說呢,我覺得其實一點都不值得奇怪就是了。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友人還站在玄關就突然對我這樣說,看來他那與溫潤外表不符的急性子也還是一點都沒有變。我有些好笑地把他讓進居間,叫他從頭開始慢慢說,他好像有點不高興被當成小孩子對待,但還是老實地坐了下來。
“我很快就要死了。”
“……哦。”
自己說出來都覺得這回答有點蠢,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知道怎麼回答這麼沒頭沒尾的死亡宣言。
“很快會有一場大的災禍,那大概就是最後了。”
這傢伙說話總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不得要領,我只好耐著性子聽他說下去。
“愛染山會有新的山神,我想拜託你給他起名字。”
“神的名字是可以這麼隨便就交給人類來決定的東西嗎?”
友人沒有說他就快要死了和附近的靈山很快會有新的山神有什麼關係,所以我就沒有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樣,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似乎一直在緊張地等待我開口問他的出身,所以我就沒有問。
後來我有些失禮地想,他大概沒有多少這樣的朋友吧。
“沒問題的,我想讓你來起。”
“這樣啊,行啊。”
不過是起個名字而已,我還以為他要拜託我照顧他的遺族。看我答應得這麼爽快,友人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我有點不自在地轉開視線,過了一會兒突然想到說不定這對他來說就是跟託付遺族差不多了吧。……看來名字要認真點想才行了。
“對了,新的山神,你覺得什麼種族比較好?”
“……神的種族是可以這麼隨便挑來挑去的東西嗎!?”
雖然感覺差不多的問題剛才也好像問過,但我還是沒忍住。友人一臉認真地回答我“種屬不過是鏡花水月,最多只會影響到外表和性格而已”,不管是回答的內容還是毫無緊張感的口氣都很讓人火大。總感覺還是有點沒法接受,我不情不願地思考了起來。
“……那就天狗吧。”
“是嗎,天狗嗎。”
“嗯,最好是脾氣暴躁又喜怒無常的那種。打心底裡討厭人類,絕對不會幫人類實現什麼願望的天狗比較好。”
“天狗啊,沒有問題。”
友人瞇起眼睛點了點頭,然後垂下眉毛做出一個困擾的表情。
“不過你的要求可能沒辦法全部都滿足。”
不知為什麼,我不想回答他。我只是漠無表情地看著青年秀麗的側臉,等他說出下一句話。
“唯獨討厭人類這一點,好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啊。”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響聲,斷掉了。
“……那樣的話,我不幹了。”
我也知道這跟小孩子鬧脾氣沒區別,但就是忍不住不說。
“名字的事情就算了。你的請求我也不管了。下一個神也要為了人類而死的話,我說什麼也不會幫忙。”
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嗎。
只有這一句話,我在最後的最後生生嚥下了喉嚨。
……說出來的話,我的朋友大概就會永遠少了一個。
友人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所以我也不服輸地直視回去。過了好一會兒,銀白色的狹長眉眼低低垂下,友人有些困擾地微笑了起來。
“那樣的話,就困擾了。”
嘴上說著困擾,聲音卻還是像往常一樣溫厚舒緩,聽不出一點緊張感。友人停了一拍,維持著微笑的表情,慢慢閉上眼睛,又說了一次。
“真是困擾啊。”
我突然感覺有些坐立不安。大概我們兩個都需要一點整理思考和得出結論的時間吧,我這麼想著跟他說我去里間泡茶,他無言地點了點頭。
端著茶具從里間出來的時候,看見許久不見的友人正大搖大擺地坐在居間的草席上。早就習慣了他突然襲擊的我倒也沒感覺多驚訝,只是問了他一句來找我是不是有事。
“沒什麼,只是來看看你。”
友人帶著有些悲傷的笑容,對我這樣說。
那之後的事情,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聽說有天災降於靈山愛染,一夜之間山崩地裂,鄰近的村落卻無一人傷亡。
聽說村子裡的年輕人在清理泥石砂礫的時候發現了橫亙數十丈的白蛇尸體,只是鱗片太堅硬,怎麼也沒法食用,最後只好草草掩埋了事。
聽說從那以後怪事一直接連不斷,天氣變得毫無規律可言,家養的禽畜突然發狂,山中的鳥獸在大白天就下到田地襲擊人類,諸如此類。
那些平伏在我家門前的人是在幹什麼?比起那個,要趕快到山上去才行。記得跟重要的友人約定過了,要去那裡給新生的孩子一個名字。
身後傳來不知是誰的喊聲,好像是在叫著什麼禪師,我才不管。
曾經崩塌過一次的山道崎嶇異常,有些地方幾乎已經看不出道路的痕跡。也不知道爬了多久,說不定其實根本沒移動多少距離吧,不過身體似乎不想再往前多走哪怕一步了,我只好喘著氣在路旁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再抬起頭的時候,眼前多了一個小孩子。
黑色的翅膀和有些蓬亂的黑色長髮,粗布製成的黑紅修驗服看起來有些不太合身。跟怪石嶙峋的山道顯得格格不入的小孩子,不管怎麼看都找不到跟記憶裡的友人相像的地方。小孩子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會兒,開口問我“你是誰?”跟稚嫩聲音毫不相稱的威嚴口調聽起來莫名地好笑。我正準備開口回答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選項。
“我很快就要死了。”
“……哦。”
感覺犯蠢的同伴好像增加了,我一邊暗地失笑一邊說了下去。
“所以我的名字,給你好不好?”
名字是盟約,是咒式。傳說讓渡名字就等於讓渡原主的全部靈力,不過誰知道真假呢。
“因為你是天狗,所以會被加上坊的敬稱吧。以後被人供奉的話名字還會變得更長,什麼御啊命的。所以真名還是短一點比較好。我的名字給你吧?”
“隨你喜歡。”
“嗯,那就隨我喜歡了,決定咯。”
送出名字的我心情很好地想摸摸他的頭,卻被小孩一側頭避開了。
“……對了,如果我能從黃泉回來,再送你一個名字吧。”
“名字不需要那麼多個。”
“至少兩個還是需要的啦,非人之物的話。第二個名字可以用來在人世行走,很有趣的哦,人類這種東西。”
“……有趣?”
“很有趣。有各種各樣的人,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就算只是看著也永遠不會厭煩。……這是我朋友說的就是了。不過你要下到人世的話這幅樣子可能有點問題,首先那對翅膀……誒?”
孩子的輪廓像是被高溫熔化的金屬一樣,從外側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陽炎般搖曳不停的影子重新穩定下來的時候,站在我面前的已經成了一個白髮白髯的垂垂老人。
“這樣嗎。”
“……厲害,簡直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
說完之後,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
“……沒什麼。我想起我以前也認識過一個山神,那傢伙一點都不擅長這些幻術之類的……哈哈哈哈!”
好像很久沒有笑得這麼厲害過了,胸口有點難受,我不得不停下來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是笨蛋吧?”
轉瞬之間已經變回了原形的孩子,面無表情地這樣評論道。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笑聲差一點又要爆發出來。一下子吸入太多新鮮空氣的胸腔,仿佛被撕裂般陣陣疼痛。
“是啊,是笨蛋。”
“對了,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說來看看。”
“如果以後有誰向你許願的話,你要叫他支付代價才行。”
“怎樣的代價?”
這倒是問倒我了。我抱頭苦思了一下,好像想不出什麼像樣的答案,只好回答“隨你喜歡就可以吧?”小孩聞言掃了我一眼,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
“那樣的話,你的這個願望也要支付代價。”
“學得很快嘛……!然後呢,怎樣的代價?”
小孩看起來並沒有像我一樣考慮太多。片刻之後,他像是懶得再想一樣聳了聳肩。
“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死。”
這個代價實在有些超出我的預想,以至於我愣在原地好一會兒。仔細想想,好像這才是人外之物應該有的反應吧。因為絕對不會在區區人類之前死去,所以根本不知道人類這種卑小的生物會有——
“……天壽……”
只有兩個字的短語,不知為何沉重得像是千鈞的巨石。我恐怕是直到那時候才終於接受了友人已經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吧?遲來了一拍的感傷幾乎將我淹沒的時候,低低的笑聲傳入了我的耳中。
“有趣。”
我猛地抬起頭,然後想起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笑。
這一次,說不定真的會不一樣。我懷著這樣淡淡的期待,慢慢開了口。
“在從黃泉歸來之前,我會好好考慮第二個名字的。你要等我啊,……拜託。”
願這一次的你,終能永生不滅。
+展开
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56787/,紀之篇結束。
快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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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
古时爱染有凶神,弒山主盗名而据,饮血啖肉,荼害生灵。时有道反禅师,天生神力,除魔无数。禅师自入爱染山中,与凶神缠斗三日三夜,终于功成,禅师亦圆寂而去。帝感服于禅师功德,奉禅师御灵为新山主,兴建大社,承山主之名御津坊,此是爱染山主一神二名之所以。
“就是这么回事,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吧?”
“……恕我愚钝,您解释了什么?”
难得自己认真解释了,面前的青年——青年外形的以津真天反问时的表情却也是一脸认真。也是啊,如果真的记得的话就算再怎么不知死活也不会一个人跑进御津坊的神域里面来。一个不祥的猜想掠过心头,天狗看着以津真天的眼神不知何时带上了些许怜悯。
“啊啊,是灵灾的余波吧,你是那个吗,失忆……”
“怎么可能啊。我说,津先生,我记得我在刚显形不久的时候受过您的照顾,也听明白您不想杀我了是因为想看我接下来的发展,但您为什么要杀我我是真的不明白啊,说到底那个所谓的旧账也……那个时候我可是突然就被整座山追杀了,我做什么了吗?”
以津真天的语速不知为何有些加快,说不定是以为御津坊一个心血来潮又会出尔反尔重新开始攻击他。断片一般的画面随着以津真天的声音浮出记忆的水面,满身是血的幼童沿着崎岖的山道跌跌撞撞地急奔而下,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一般不断袭向幼童的树枝与藤蔓与山中野兽,飞沙走砾的背景是昏暗的天空。御津坊有些困扰地看着面前的妖异,他看上去已经不若数百年前那般软弱无力,却还残留着些旧时的面影。封存已久的怒火缓慢地沸腾而上,天狗的脑中却还在意外冷静地分析以津真天的说辞。直到这时御津坊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一个致命的事实。
“……那个禅师,没有跟我同归于尽。”
“?还是禅师的话题吗?这是当然的吧,毕竟在我诞生之前您就是爱染山的山主了。”
虽然一副没搞懂话题脉络的样子,但以津真天还是姑且附和了下去。
“我没有杀他啊。拿走了他的名字,放他下山,想看他之后会生出怎样的故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
以津真天没有再搭腔,应该是终于想到了些什么吧。御津坊没有搭理他,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
“被吃掉了啊,那个禅师,在下山的途中,被另一个妖异。”
记忆中——拼命想要逃离灵山的,幼童外形的妖异。刚刚显形不久,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饥肠辘辘的妖异,被鲜血染红的不仅是粗麻的外衣还有双手和嘴角。感知到禅师的灵气突然断在半山腰的时候御津坊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趴在一堆鲜血淋漓的肉块旁边狼吞虎咽的幼童,他身下的是——他 身下 的是——
“结果你跟我说这只是个误会吗?只是那家伙的运气不好?我想看的故事以这种形式草草收尾,就只是个巧合而已吗?”
天狗胡乱撩起碍事的前髪,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滴落到地面造出小小的染痕,而以津真天只是盯着他皱紧了眉头。
“——好无聊啊……”
像是勉强被压榨出来一般的嘶哑声音。不知何时灵山之上的天色已经变得墨黑,黄昏的骤雨不断落到地上又被干燥的沙地吸收穷尽,那一点小小的染痕很快就混入斑驳的水痕之中,再也无法辨别。
“真的是,好无聊啊……”
天狗充满悲哀的声音即使在巨大的雨声之中也依然清晰可闻,隔着雨幕看见的漆黑双眼却是闪烁着近乎狂气的光芒,找不到一丝悲伤的影子。虽然从来没听说过会因为无聊而暴走杀人的妖异,但是直觉一直在诉说即将迫近的危机,而且这类直觉通常都很准。纪之强行压下想要马上转身逃离的冲动开始高速思考,必须要想出点什么才行,能争取到哪怕一点点逃走所需的空隙的事情,能转移大天狗的注意力的事情——
“……师……”
“……?”
“那个……禅师,被我吃掉的时候,完全没有抵抗!”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名扬一国的禅师想要对付一个刚刚降生不久的弱小妖异应该不是难事。就算考虑到禅师与山主战斗过之后体力不支,浓浓的违和感也还是挥之不去。虽然不知道这违和感有着怎样的意义,不过总之转移御津坊注意力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濒临发狂的天狗有些狐疑地示意他说下去,纪之也只能拼命捡拾所剩无多的昔日记忆。记得被灾厄之气缠身,看起来美味无比的那个人类,看见自己的时候确实是……
“他……对我笑了……”
连说话的人本身都有些愕然。记忆的轮廓像是沉在水底的卵石一样模糊不清,同样模糊不清的那个人类的脸庞上却的的确确是挂着沉静的笑容。微笑的人类放下锡杖,盘坐在地上,对自己说——
“……他说,因为约定已经完成了。”
如果这一副身躯在最后还能救得一条性命,也算是法外之功。笑着这么说的禅师,散发出一股美味得无法抵抗的气息,所以……然后……
纪之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一度同时想起太多信息让他的头脑有些混乱。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而对面天狗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比他更好。
“他并没有战胜您吧?为什么会说约定已经完成了?说起来用名字换取平安下山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吧,不觉得次序搞反了吗?会不会是您记错了,其实是他许了别的愿望……”
“……不知道。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早就忘记了。”
话一出口,天狗自己也露出了猛然惊醒的表情。一直记着那个未完故事的妖异,会忘记故事本身的内容吗?不断膨胀的好奇心几乎让纪之忘了原本的目的,也许是因为活得太久了吧,寻根问底说不定是妖异的通病。
“津先生,禅师说的约定到底是……”
“滚。”
纪之不需要他说第二次。身为妖异的好奇心再强,终究强不过身为以津真天的求生欲。
空空荡荡的山主大社里,只剩御津坊盘坐在石级之端。
御是源于敬畏之念的呼称,坊是山中修验僧的俗名。认识得久一些的妖异,都会叫自己津先生,因为那才是能够界定自己存在的,绝无仅有的真名。
自身所信之物,就是全部的真实了吗?
约定。愿望。身缠法衣的年轻男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却有着熟悉的气息。道反之名的古字表记是——黄泉返。
那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类,根本就没有许下过什么愿望。
「抱歉啊,让你等了这么久。」
记忆中的陌生人,不知为何苦笑着对自己这么说。
「不过这次的名字,你一定也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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