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六
酒吧
一
“来杯螺丝起子。”
酒保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来到吧台前的客人,转过身拿起岩石杯。
“螺丝起子——对吗?”
幽灵露出一个微笑,他的笑容像久未微笑的人那样带着些许僵硬。
魔法界的酒吧里总会有各式各样的魔法生物来来往往,但是,一位幽灵……?
酒保迟疑着把调好的酒放在了他面前。
二
幽灵当然喝不到酒。
他的手掌传过了玻璃杯,他无奈地笑笑,看着自己掌心透明的液体。
就算能用手套触及也无法饮用,液体会穿过幽灵的身躯,只留下酒精徒然蒸发。
幽灵回头看了眼这间酒吧,它像所有这样的地方一样有着昏暗的光线,或许是老板的爱好比类似的地方更加安静。
只有酒杯的声音——还有细语的交谈。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音不大,正好和那些交谈声混在一起。
梅雨季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他无声地耸肩,想到自己也只是因为这样的雨天而突发奇想要喝一杯而已。
幽灵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手套,带着幽暗蓝光的布料让他可以以幽灵的姿态去接触实在的物体。
酒杯被轻轻挪动。
“……看样子、只好烧掉了吗?”
三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点杯B52不好吗?”
幽灵有些微愣,他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向,站在那里的身影不能说是熟悉,却也并非陌生无比。
“……拙仓老师吗?”
现在在茨格姆魔法学院任教的魔法生物老师。
严格说来他们应该算是同事吧——幽灵这样想着,只是他们平日里活动的范围太过不同,两年下来,他几乎未曾遇见这位老师。
没想到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拙仓濯向酒保要了杯长岛冰茶。
“拙仓老师也有兴致来喝一杯吗?”
“是啊。”杯子里的冰块缓缓漂浮着,拙仓露出了一个微笑,“毕竟闲着也是没事,不是么?”
四
的确。
像这样的梅雨季,只呆在屋子里的确让人闷得发慌。
不过就算并不相熟,他依然记得眼前人已经有了家室吧?
五
酒被点燃。
虽然幽灵无法碰触到实物,但若是作为供品献祭给他的却能够碰触。
例如衣服或者一些随身的物品,像这样的行为每每让他想起遥远的东方、清明时人们的祭扫。
在那里这种事就像过往人们总爱在死者口中放上送葬的金币,让他们能够安稳地渡过冥府的河流。
……但是既然要烧,为什么不选B52呢?
幽灵觉得这问题问到了槛上,他有些头疼,不过这种感觉多半来自于无端的妄想。
“大概只是因为。”由是他轻轻笑了,笑容于昏暗中模糊不清,“我不喜欢B52吧?”
——那种在小小杯子上跳动燃烧的火焰,等到一口吞下时酒精都已经燃烧殆尽。
不能说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只是在这种绵延的雨天,他失去了品尝这样一口气的刺激物的兴趣吧。
酒杯里的冰块晃动着。
拙仓濯摇了摇杯子,在那里面宛如红茶般的酒水不断摇晃。
“也是。”他说,“像这种天气还是选点别的为好。”
六
——这种绵延悠长的天气。
倒还真不如选一杯能够喝上足够久的酒。
七
例如螺丝起子。
这种酒据曾在柯南·道尔笔下出现,也曾在雷蒙德·钱德勒里登场,伏特加的味道融进了酒精里,果汁的味道很好地掩盖了原本就近乎无味的烈酒。
伏特加这种酒一如出产它的地方那样干烈无味,有时甚至让人腾起一种它是否是纯粹酒精的错觉——就像把窗外的雨一次性提尽,变成一场豪雨。
幽灵默默地握住虚幻的酒杯,他喝过这种酒,他当然也记得这种酒的味道。
有些东西印在脑海中就像是已成型的知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存在,却也始终不会消去。
即便他已经忘了它们的由来。
酒杯里的冰块不断碰撞着发出轻响。
“……我好像一直在找些什么。”幽灵发出了一声轻叹。
“我听说过这件事。”拙仓濯配合地给予了回应,这回应可能是真的,却亦有可能只是为了话题的延续。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下,人们总喜欢说些什么,不是么?
幽灵眯起眼睛,凝视着杯中的美酒。
“或许吧。”他嘟囔道,“我知道自己一直在找它。”
拙仓濯没有说话。
他知道有时开口说些什么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十四年魔法界的生活已经足以让人成长,无论这种事情是好是坏。
幽灵注视着自己的酒杯,他蓝色的眼睛沉默进了明亮的果汁颜色中,这种酒有着与它的名字丝毫不相称的亮色。
长岛冰茶则不然,它的颜色一如名字般红且透彻,像背真正的茶,可它的欺骗性就在于此,它不是茶,酒精浓重到足以让无知的初尝者一杯倒下。
具有欺骗性的美酒,就像这个酒吧之夜所拥有的假象。
“……这个假期我去过许多地方。”
图书馆、天文台,走回过事情最初开始的地方,寻找着过去留下的蛛丝马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无论他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事实上……”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幽灵闭上了眼睛,把接下来的话语吞进了腹中。
八
——事实上,他忽然发觉,他连自己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也无法记忆。
他只是追寻着自己身边能剩下的线索,一一将可能性排查,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无法做到。
九
拙仓濯没有再开口询问。
再多的谈话已显得太过多余,空气里只有酒精的气味正在扩散。
说到底他们只是相识并非相熟,会在这里相遇,也不过是一次萍水相逢。
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是酒精的气息迷惑了萍水相逢的人们而已。
很快,幽灵起身,他付了酒钱,那钱看起来是能在魔法界流通的钱币,显然他来到这里并非毫无准备。
酒还在燃烧。
他其实一口都没有喝。
而外头的梅雨,还在不断地下着。
+展开
梅雨。
顺便建防御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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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五
往日梦
一
在某个地方,某个人,做了一个梦。
梦很长,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不断旋回。
二
他梦见了很遥远的事,很遥远的光景,那些光景放在人类的时间里遥远得足以称得上怀念,对他来说也不例外。
虽然他与普通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但自我认知上却始终没有区别,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吸入的气息里也已满是怀念。
——那还是在茨格姆魔法学院吧。
梦中的他不用想也知道这点,他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时间,时间漫长,岁月悠久。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
他深呼吸着,夜晚的学校安静得不可思议,这是哪个夜晚?——要在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中找到答案并不容易,但他做到的。
“是万圣节啊……”
是那个举办了万圣节活动的夜晚。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对他而言无比的漫长,他去过许多地方,那一夜发生的事比后来的许许多多都显得重要,他记得这个晚上。
所以,他向前走去。
这个夜晚的荧光围绕在他的身周,它们因为梦的缘故而变得更加轻柔与不可思议,像在所有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场景。
而他的手边就是那片没有名字的湖泊,他想了想,他在这里六年,却始终没有问过它的姓名。
“沙……”于是夜风吹扰了湖边的树木。
他一转头就看见粉色头发的少年正向着湖的远处追去,他在他的前路上两个妖精般的身影一闪而过。
万圣节夜晚的荧光飘浮在他身后的半空中,模糊的光晕打着旋落在了湖面。
Francis——他现在仍在这所魔法学校,他的道路与他们的魔法生物老师紧紧地关联在了一起。
哦,对了。
站在湖边他漠然地想着,目光放远,直到湖对岸的一片黑暗。
是Leila老师和恕老师,那两个妖精般的影子,这种小巧的魔法生物至今依然栖息在爱尔兰幽深的丛林中,至今仍旧调换着人类的孩童。
“想太多可不适合万圣夜。”
于是梦中有人说道,他还记得那个声音,在那个晚上带着巨大的针筒像个小恶魔般飞舞在半空。
那双眼睛蓝色犹如阳光下清澈的湖水,可他们现在不在阳光下,而是在黑暗。
他张嘴,嘴唇扇动着却没能说出任何的言语,空气是安静的,寂静却并不沉默,尤莉卡老师微笑着注视着他,她拍了拍翅膀,身手递出了糖果。
“给,万圣节的糖。”
——他在寻找这些东西。
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单纯是想找就去找,想要做些什么就去做。
意义之类的东西已经失落得一塌糊涂,似乎某种遥远而愚不可及的妄想,他因这个比喻而低下了头,低低微笑着。
“万圣节?啊啊,完全没有注意到。”——办公室里改着卷子的EVE老师。
常识科的老师总是布置了各种各样的卷子,却在最后不得不自己为之背负批改的责任。
“喏,拿去,糖。”她说。
“竟然撑下来了。”——在操场上趴着的灰狼带着略微的失落如是说道。
那个远近闻名的精神污染老师,魔法生物研究会在暑假跟踪调查了一天他的生活,至于后事如何,大概没有人知道。
与他一个小时的对视足以让人精神崩溃,可那一夜似乎总有人去尝试,灰色的狼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手中的糖。
“算了,就给你吧。”他打了个哈欠,爪子在半空中挥着,它因黑暗而变得有些朦胧,却又因那些荧光而变得清晰。
——微弱的、跳动着的荧光。
白天亮到足以照明整个学校的光芒此时此刻偃旗息鼓,犹如光辉璀璨的明星在落幕后仍旧闪烁着的那一点光亮。
他想起那些光,那些光芒在记忆里越发不可思议的柔和,他的神智跟随着梦境不断行走,深夜的学校,远处礼堂中舞会大概正在进行。
是谁和谁正在跳舞呢?他想着。
没有答案,答案永远也不可能出现,梦里的植物园里那些光落在了金发魔法师的肩头,有着少年外貌的魔法师转过身看着他微笑。
“给你。”他说道,“别再做恶梦了。”
于是那些光又像是发光的雪般向远处飘去,成为了天边最遥远的光芒。
他接过糖,垂下了目光,他总在这样做,垂下目光的眼底终究变得一片漆黑。
三
他想到了这些人,他梦见了这些事。
那之后很久这个困惑仍旧缠绕在意识海的深处,那里有片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海,遥远、并且茫然。
——为什么是他们呢?
他明明还记得很多,他还记得礼堂中将帽子变成了玫瑰的西芙,那个像猫一样聪明可爱的少女,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呢?
他还记得他在混乱的人群中与Chant擦肩而过,小巧的女孩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视线恐惧的女孩从不与他人对上视线——现在,她去哪了呢?
他还记得舞厅的一角Lancelot向Rance伸出了手,爽朗的面容上带着笑容,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
他不记得了。
这个词在唇齿间短暂地停留后滑入口中,醇香尤若陈年的佳酿,它毫无障碍地滑下食道,却在胃中持续着发酵,直至他的大脑已彻底被究竟麻痹,呼吸都彻底带着往昔的醉意,可她没有余味,所有的味道都变作了彻底的酒精,遥远如同最古老的行板,每一次行进都回响着无数跫音。
回忆如是。
这所有一切最终都变成了那个夜晚学院中荧光般的光点,它们如同萤火虫般飞舞,却终究敌不过渐近的秋日。
四
八年不算长。
六年或许也如是。
可十四年时间足以让孩子成长为青年,就算是魔法师,他们时间的流动也与常人无异。
幽灵在醒来后想到了这点,他耳边是图书馆中安静的气息,除了某个声音外:
“啊,你醒了?”Revelis转过头来对他说,“刚刚你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又是这样吗?幽灵默默在心底想着。
外头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看样子还要持续很久。
他揉了揉额头,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里放着他睡着前看过的报纸,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是茨格姆魔法学院协助进行魔法界防御法阵的建设。
因为连绵的阴雨天,所以法阵的绘制需要加快进度,……
Revelis沿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口说道:“好像很多老师都去了,教常识的EVE老师、教魔法生物的Leila老师、魔药的尤莉卡老师、校长也去了,那个经常出现的Francis也去了……你有在听吗?……”
“嗯,在听。”幽灵回道,把那个关于遥久过去的梦境彻底地、遗忘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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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四
安德雷亚斯研究所(废墟)
一
在下雨。
他只有一会儿时间来意识到这个事实,在下雨。
大气中的水分子凝聚成了液态,从远超出普通人力所能及的范围的高中落下。
“什么啊……”他轻声地自语着。
雨水穿过了他蓝色的眼睛。
它就那样落向地面,融进了泥土中,甚至吝啬得不将他的发梢润湿。
就那样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低下头,视线径直穿过自己半透明的手背落向地面,他能看见焦黑的土地,些许破损的砖瓦。
光子一定不会是世界上最小的粒子。
二
事实上光并没有体积。
正如同现在的他也没有质量,他站起身,眼前的一片断瓦残垣似乎能与自己的记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发生什么……了吗?”
他喃喃自语着,他环顾着四周,最后抬起头,天空中阴云一片,正在下雨。
只有雨水正穿过这个孤单的幽灵。
三
那件事距今,正好两年零一个月。
幽灵在半空中飘浮着,低下头,透过自己的双手看向地面。
地面早已长出了新的草木,从枝叶的模样来看不是一年生的草木,焦土总比普通的土地有更多的养分。
是以草木生长。
迟早有一天它们会枝繁叶茂。
幽灵“站”在那里,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世代交替、吗……”
这个名词于他而言太过陌生,生态学范畴的事虽然在他脑海中有一席之地,却始终如同隔雾看花。
但他知道这里,曾竖立在这里的那栋建筑原本旨在为了搞清魔法生物的生栖而建立。
它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研究员的门牌早已不知燃尽在哪一处的火焰中,“安德雷亚斯研究所”,没有人来为它收拾残局,废墟就这样存留了下来。
幽灵就站在这样一片废墟之上,从现在、注视着过去。
四
他拥有过去,他没有过去。
这里的梅雨时节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雨淅沥沥地一直下,直下到人心头发慌。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的情绪,或许是身上少了几分湿冷让他失去了诞生出这样想法的苗头,然而更或许,他自身所带着的半分冷然解消了这样冲动。
幽灵垂下头,没有因自己的思绪而出现半点动摇,他低下眼在废墟上巡回着,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记得这里曾是魔法界首屈一指的研究所——虽然以那时魔法界的状况而言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它研究着魔法生物,却以一个医生的名字命名。
它最初的建立者据说也是位魔法生物,只是这间研究所毁于火灾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所以——他想。
他想起他在离开亚历山大图书馆后想到的那句话。
没有什么能从火焰之中复苏。
所有的一切。
没有新生。
五
甚至即便有剩下什么,也早已在两年的时光中遗失殆尽。
他也是。
六
雨还在下。
地面上的青草沾染了雨水,显得更加可爱。
七
他想起残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些片段,他看到了火,无数的烈火涌进密闭的室内。
——用魔法强化过的墙体原本应该无法燃烧才对。
然而那天不同,火焰本身已然蕴涵着魔力,高温蕴涵着燃素近乎暴力地冲破了防御法阵。
他无处可逃,他身后已经研究室的墙壁,火焰迅速吞噬了周遭一切,他最后记得的一个片段是掉下的房梁,四周的所有一片火红,之后则变得彻底漆黑。
而后、这里就成为了废墟。
记忆没有为他残留下那之后的太多东西,他以为死在火焰中的人会格外痛苦,烧伤、疼痛,或者至少呼吸困难,他知道柳条人里那些凄惨的叫声,却从不记得那场火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的记忆是星海中的片段,点点滴滴不断闪烁却始终连不成片。
……他只知道。
当他再度能够看见眼前的事物时他就已经站在这片废墟之上,他还记得这里曾经名为安德雷亚斯,他还记得那场火,却始终不记得他曾在这里做些什么。
死亡导致了记忆的缺失,后来他如是解说这一切,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知道了缘由也无法知晓他缺失的那些碎片。
雨水落下。
总有些东西融进了雨水中,消失在了废墟深处。
八
时隔两年,故地重游。
幽灵站在已面目全非的废墟上,雨还在不断下着,他已能听见雨声。
——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不知道。
类似的问题似乎也已经问过了很多回。
这个季节下起的雨就会这样一直下很久,好像一直要下到世界尽头,一直下到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他现在站在这里——这里岂非就是如是吗?
除了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幽灵对着自己笑。
他极少笑,这层笑容在他脸上看来像某种面具,又很快地消失。
而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呼吸里满是潮湿。
……真奇怪,他明明已经不用再呼吸了。
幽灵就这样想着有些奇怪的思绪,缓缓地离开了昔日研究所的范围。
他想过是否能再在这里寻找自己曾留下的痕迹,又或者记忆中他惦念着的那个“法阵”。
然而他已经来得太晚了,所有的那些,镜中花、水中月。
所以,他也只有离开这里。
临走前,他又想起了那件事,在他第一次在这片废墟中醒来时,这里下着雨。
他想起梦中的声音对他说,如果想要寻找什么东西的话,不如去最初的地方看看。
于是他听从了那声音、来到了这里,可最终什么也没能得到,还一如来时那样茫然不知。
也许幽灵这样的东西就该是如此,毕竟是个亡者,天堂已对他关上了大门,连地狱都不接纳他的身影。
只能像这样徘徊于世。
九
两年零一个月前,幽灵出现在曾名为安德雷亚斯研究所的废墟上。
正好两年前,幽灵成为了茨格姆图书馆的管理员。
而安德雷亚斯研究院的大火,距离今天,大约两年零三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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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三
墓地(通话记录)
一
“这里,最终一定会有一片墓地吧。”
“墓地?”
“人都有生有死,会有墓地一点也不奇怪。”
“但如果一个人死了,不是什么样的地方都可以安葬吗?”
“唔嗯,说是这么说——但是通常情况下,都会希望有个理想的地方吧。”
“为了死后重生?”
“为了在临死前得到些许慰藉。”
“临死前会想这些事吗?”
“当你意识到你马上要死了,一定会想得更多。”
“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是在这里?”
“不好么?”
“遗体的话送回普通世界也可以吧,埋葬的话故乡也好,亲族们也好……”
“但是魔法师,却有比普通人长上许多的寿命。”
“……”
“等到他们真正面临死亡时亲族什么的早已离去了吧?在普通世界时的好友也是,是不是甚至有人会以为他们早已死去?”
“如果没有政府的帮助,到时候连重新回到普通世界都有困难吧。”
“所以才会有魔法界。”
“所以才必须有魔法界吧。”
“哼嗯。”
“对了,你刚刚说的那种魔法师——”
“嗯?”
“他也是其中之一吗?”
“……嗯,是啊。”
二
“比起死亡来说,成为一个魔法生物或许会是魔法师最终结局的更好选择。
对于魔法师而言死亡太不可琢磨,从茨格姆毕业的魔法师们,最短的也能比常人多上百年时光。
他们的青壮年时间延长,更不要提他们能在成年后幻化成年轻时的模样。
越优秀的魔法师就能活得更长,他们甚至能比自己的同龄的人多活上数百上千年时间……
肉体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继续保持活力。
——但是,心智却不能够吧?”
三
“其实墓地并不是为了死者存在的。”
“墓地不是用来安放死者的吗?”
“是啊——不过,它本身是为了生者而存在的。”
“这样吗?……唔,并不是无法理解。”
“嗯哼?”
“因为死者已经什么都无法感觉到了,需要去感觉的,只有生者。”
“你果然能够理解,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实在是一种讽刺。”
“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嗯,因为你已经死了,只是这样的死亡,能够算是死亡吗?”
四
“魔法师的死亡能够算是死亡吗?”
五
“你为什么会变成幽灵?”
“不知道。”
“你是怎么死的?”
“不记得了。”
“你以前也是个魔法师吗?像我一样?”
“是的。”
“魔法师都会变成幽灵吗?”
“不一定吧、大概。”
“变成幽灵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幽灵吗?…………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没什么不同?是说当管理员这种事吗?你以前也是个图书馆管理员?”
“不记得了。”
“那你以前也是这里的毕业生?”
“嗯。”
“哪一届的?名字呢?认识那些著名的毕业生吗?吗?”
“……你有点吵啊,Reve。”
六
“魔法师与魔法生物间的转换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咔哒。”
“就目前所知的,魔法师转变为魔法生物的形式与普通人无异。”
“咔哒。”
“然而——原本就与普通人不尽相同的魔法师,在他们转变时与正常会完全相同吗?”
“咔哒。”
“原本他们拥有的魔力呢?之后他们能使用魔法吗?魔法回路的转变又会如何进行呢?”
“咔哒。”
“魔法生物的魔法回路与魔力核原本就与魔法师不同,在两者间转变后,使用魔法的质感是否会改变……”
“咔哒。”
“……成为吸血鬼、恶魔,又或者……幽灵?”
“咔哒。”
“(漫长的呼吸声)……费伊·叶茨,(叹息)录音完毕。”
“咔哒。”
七
“如果在人世间找不到亲族,那么,埋葬在魔法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吧。”
“我无法反驳。”
“本来——也就是没必要反驳的事。”
“是事实。”
“哼嗯。”
“……但是,我还没有见过自然死亡的魔法师。”
“因为寿命还没有到啊。”
“魔法师的寿命……能有多长呢?”
“不知道。……也许,等到第一位死者出现,我们才会知道这答案。”
“稍微有点……”
“奇怪吗?”
“并不是,怎么说……有点悲伤吧。”
“悲伤啊……”
“……”
“……”
“……不要抽烟啊。”
八
“死亡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活着却很漫长。
这对抑郁症患者来说大概是最痛苦的事,于我而言却显得荒谬之极。
时间漫长,对于亡者来说更像是无穷无尽,我曾经见过的那些幽灵都是怎样打发这段时光的?
我不去想象。
或许我能够在这里、写下这段笔记就已经足够幸运。
……我又想起了那个梦。
大约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吧——所以关于死亡的梦境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梦里的那个人读我说,这里会有墓地,这里终将有一片墓地。
虽然现在无法看见,但终有一天死亡会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这个梦来自何处,据说梦总会有现实中的依据,那么这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吗?
在我零散的记忆中找不到类似的片段,我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谈论过关于死亡的事?
……那时候的我,预料到了我现在是这副模样吗?
一定没有。
我必须确信如此,否则一切就会陷入怪诞的轮回。
这让我想得有点远——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如此,困扰着我的事情很多,但它们或许并没有我原本想象中的那样让人困扰。
或许算是件好事吧。
(笔尖在这里停下似乎在思索着一些事,但又很快笔锋一转。)
我想起梦中那人所说的,就算肉体能够保持年轻,心智却远远不能。
当岁月逐渐过去,沉淀的时间就足以让物理从内侧开始改变。
也许他就是其中一个。
也许他会与我说起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就是其中一员。
他正待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九
“早上好。
……我吗?我叫做Revelis。
对,是来看书的。
管理员先生,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十
梦里的人开了口说话,他说:
“如果想要寻找什么东西的话……不如去最初的地方看看?”
+展开
其之二
汶岛天文台
一
为什么人们需要天文台?
因为他们想看见更遥远深空中的事物。
为什么人会想看见深空中的事物?
“大概就是因为好奇吧。”管理天文台的人说。
二
幽灵去拜访天文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深夜、人烟稀少的地方、幽灵,这样的组合看起来一点都不科学,但很魔法。
因为相当魔法,所以在魔法界里,这不是什么希奇的事。
但这个幽灵多少有些不同,他所居住的地方是现今魔法界的滥觞、茨格姆魔法学院。
现在的魔法界几乎由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一手建成,幽灵偶尔能想起他也是其中之一,但却想不起是谁。
幽灵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幽灵不知道很多的事,但这与现在的场景无关,与他要来到天文台的理由也无关。
“为什么要来天文台?”天文台的管理员问。
“因为好奇。”幽灵平淡地说道。
三
如果能够窥探见星空深处的风景。
在过去人们曾经以为星空能够主宰命运,现在也有不少人这样认为。
但现在的人类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晰,他们能看见那些曾经神秘莫测的光点的真面目。
“如果用魔法的话,一定能够看得更远。”天文台的管理员说。
“魔法吗?”
“……现代望远镜能够看得最远的是哈伯。”管理员望着天空,“因为它在太空中,没有大气的干扰,能够汇聚更多的光。”
“嗯。”
“如果利用魔法——在地面上,一定也能看到类似的场景吧。”
即便是在太空中的望远镜也还有许多无法看见的事物,那、如果使用了那些非人之力呢?
幽灵抬眼看向远处的星空,他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了天文台的外貌,圆顶、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张开的天窗、巨大的望远镜。
天文台的所在地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就像汶岛,这里是汶岛天文台,望远镜的镜面是石英做的,足以承载魔法。
“的确如此。”幽灵说。
“茨格姆学院里也类似的设施吧。”天文台的管理员如是说道。
的确有,就在宿舍楼的楼顶——但那充其量只是个能看见星星的天文望远镜,它望不进天空深处,探索不到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探索未知是人类发展前行最根本的动力。”幽灵说,“以前曾经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很有趣。”天文台的管理员微微一愣后说道,“是谁告诉你的?”
幽灵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他不记得这句话的由来,这是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所必须的代价。
幽灵抬起手,穿过他手心,能够看到璀璨的星空。
在这世上只有两项可敬之物,其中一样,就在他的掌心。
四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星星吗?”
“不,不全是。”幽灵回答。
他回答问话的声音就像他的面容,平淡、平凡无奇,他像是这片星空中最为渺小的一颗,暗淡、被隐藏在天空的彤云中,连面容也无法看清。
“只是因为好奇。”想要知道从这里望见的天空是怎样的景象,“以及为了寻人。”
“寻人吗?”天文台的管理员迟疑着,“是谁?”
幽灵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方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他困惑并且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他说道,“以前在学院……很出名。”
“是吗?”幽灵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
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是个幽灵了的缘故,人一旦脱离了人的范畴,一切似乎就变得平淡了起来。
“他……或许没有来过天文台吧,或许如此。”
“或许?”
“如果他想要独自前来,我可能也无法发觉他,不是吗?”天文台的管理员反问道。
幽灵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他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沮丧或者抱怨的模样。
“唔,抱歉——没能帮上你。”
“请不用介意。”幽灵说着,又看了眼身侧的星空。
五
如果能借助星辰的力量就好了。
有时侯他也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妄想。
就算明知道星星不过是在遥远深空中燃烧的火团,星空神秘的魅力也不会有任何缩减。
——啊啊,毕竟这是星空啊。
如果没有任何未知、如果没有任何神秘、如果不曾让人感觉到任何力量。
那么一定也就不是他们所看见的星空了。
六
“……那颗星星。”临走前幽灵忽然开了口。
“嗯?”天文台的管理员听见话语,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天空中,群星璀璨,“啊啊,那颗啊……”
可顺着幽灵的目光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到他所注视的星辰。
因为在那一处闪烁的所有星辰中,只有那颗星子格外显眼。
天文台管理员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带着迟疑,转身看向身边的幽灵。
“那颗星……有一个固有名。”
而幽灵则平淡地回望向他,蓝色的眼睛有着半透明的质感,透过幽灵的眼睛能看到夜空,为他的双眼平添了深邃与闪光。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
“哈哈……”天文台的管理员尴尬地微笑,“说得也是,茨格姆的图书馆一定也有相关的书。”
“不,倒不是因为这点。”幽灵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本就知道它的名字。”
“原本?”
“嗯,原本……”这个词仿佛能在幽灵半透明的身体里留在实在的质感,他想。
他知道自己想不起过去的任何事,可知识性的记忆却在这时犹如某种呼唤般暂时留了下来,他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意味着。
可他仍是不由自主地留心类似的场景,注意自己过往的涉猎——为了什么?
“大概是因为对它感到好奇吧。”他说着,露出了一个浅薄的、僵硬的微笑。
过去的他也一定不擅长笑。
在离开天文台的时候幽灵这样想着,他看了眼天空,那颗红色的星星还在它原本所在的地方闪烁。
七
它的名字叫作Alphard,就是“孤独者”的意思。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