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日落。”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孩子這麼說道,金絲般的頭髮在午後的陽光裡面閃閃發光。蒙太古坐在他身旁,看著男孩漫不經心地數著花壇裡玫瑰的花瓣。
“我想在一天裡看四十三次日落,大哥哥。”
“好啊,我可以帶你去最好的地方看,可是一天只能看一次,對不起。”蒙太古回答他,他對那金色小腦袋裡面藏的想法捉摸不透,孩子,尤其是想法獨特的孩子,總讓他難以面對。而上次遇到這樣的孩子,已經是……他忘了,他只記得那個少女問他“你快樂嗎?”“有沒有嘗過雨水?”
“為什麼一天只有一次日落呢?”男孩問他,摩挲著白皙的雙手,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問什麼特別的事情似的。
“因為這就是規律,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也是你也無能為力的事。對不起,萊翁。”蒙太古回答道。他在幾個小時前遇到這孩子,對方自然而然地向他攀談,毫無對陌生人的戒備和擔憂。然後他們坐在這張公園的長椅上,開始說些那孩子感興趣的話。
“這些玫瑰真美,但她們遠不及馴化我的那個。”萊翁眨眨眼,指著其中的一束,“她們生著刺。”
“會扎痛手指。”
“可山羊能吃下去。”男孩賭氣似的鼓起來面頰,像是在說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蒙太古哥哥,山羊能把玫瑰吃下去。”
“這有什麼要緊的呢?”蒙太古困惑地問道,他跟不上這孩子的思維,對方好像是團棉花裡埋了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引爆,可他仍然是個有趣又可愛的孩子,這點蒙太古不否認。
“這很要緊,因為它是我在意的事情,也是我在意的玫瑰,因為那玫瑰和我建立了馴化的關係,所以在那麼多、那麼多的玫瑰里呀,”男孩在長椅上轉了個圈,將手的方向指向花壇,“我最愛她,我只愛她。蒙太古哥哥,你是個大人,所以這麼簡單的事情你不懂。”
“我在以前,似乎也遇見過你這樣的孩子。不過她比你要大些,她隨性、自由,是個令人憧憬的人,若是你稍稍長大些,大概也會變成她那樣……”蒙太古並未被對方否定了自己而惱火,他緩緩說著,直到看到小男孩環起他的臂膀。
“不是的,因為那個姐姐和蒙太古哥哥你有關係的緣故,你才會覺得她是特別的啊。”萊翁說著,跳下了長椅,皮鞋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乍一聽是頗為有道理的言論。蒙太古想,他以懇首默認了對方的話,然後再看了眼表。
“你還想看日落嗎?時間快到了,我想我們該早些去。”
“好啊!蒙太古哥哥。”金髮幼童笑了起來,他張開雙臂,做出個好似飛鳥展翅似的動作。蒙太古拉著那隻軟而細小的手,向樓頂走去。這片區域最為高的樓便是四方的居民樓了,他想,對自己所挑選的地方頗有自信。他們進了電梯,因萊翁夠不到最高層的按鈕,蒙太古便代勞。
樓頂空曠無人,風聲呼嘯著吹卷而過,已泛出赤紅色的天空上,斜陽緩緩西墜。萊翁似乎很滿意這地方,他嬉笑著跑過去,伏在頂樓的欄杆上。
“小心點啊……”蒙太古向對方提醒道,但那孩子並不大在意他的話。也罷。蒙太古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跟在那孩子身後走了過去。
蒙太古曾居住過的城市並未臨海,也未臨山,他還沒真正見過太陽垂下地平線;過往曾見過的夕陽,不過都是沉在樓群裡,再過會兒才被藏藍色的天空吞沒。可這次不同,大概是這區域周圍只有四棟建築的關係,又或此處地勢平坦,他看到那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連帶著四周不可能反光的水泥上也泛著粉紅色了,可那藏藍色好像還離得很遠。
萬物如同著了火,萬物正著了火。它們染上紅橙色的光,明明已經傍晚了,卻讓人覺得熱,好像心臟都要被灼燒至焦黑似的。
原來夕陽西下是這麼美的事嗎。蒙太古想。他不經意間犯了他所討厭的那類錯誤,他的節奏脫軌了,他早該多留意些的。
“真漂亮。”他喃喃道,萊翁聽到這話,回頭看了眼他。
“這是無論大人或是孩子都能欣賞的美,它短暫但永恆。”
“真是奇妙,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了。”蒙太古倚著欄杆,他拍了拍他身旁孩子的肩膀,“你是我所知道的那類‘反社會’的人。”
被這個說法似乎不能讓那孩子理解,金髮男孩疑惑地看了眼他,但沒再問話。
“你所說的大人,大概就是我的普通人,又或凡俗者吧,很遺憾,我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我是個希求思想的普通人……世界偶爾也需要像你這樣的脫軌的‘反社會’思想,我想是這樣。”
蒙太古看著那輪在晚霞中反而發出白色耀眼光芒的太陽,其遲遲未落下,只維持在地平線那一方,仿佛凝固的蛋白。明明直到方才為止,太陽落下的速度都還說得上肉眼可見。
“馬上就能看見星星了,蒙太古哥哥,在那些星星裡,有一顆是我與玫瑰的小星星。”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大人們總是這樣說。”
蒙太古抱起那孩子的身體,他再看了眼夕陽。
而後太陽一躍而下,如黑天鵝絨般的天空轉眼覆蓋了大地。他抱著那個金髮的小王子,好讓對方看得更清楚些。
“把你的星星指給我看吧。”蒙太古說道,萊翁遲疑了會兒,伸出根細細的手指,指向它們中的其中一顆。
“是顆漂亮的星星。”蒙太古做出如此輕率的評價,然後將孩子放了下來,“咱們走吧,雖說是夏天,但在夜晚的高處,也是很冷的。”
“好。”男孩答應了他,他們回了公寓,蒙太古送萊翁到房門前,再向對方揮手道別。他踏上電梯,看著電梯間裡反射出他面孔的鋼材,想著自己的事。
又變回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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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执在找画具。他并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但是房间里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就只有画具,所以屋内倒也没有太凌乱。
这几乎是他每天早上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虽然他醒来的时刻并不完全能称作早上,他会把今天要用到的画具全部摆在桌上,思考着要画点什么,然后才会慢吞吞地去简单地洗漱,套上前一天晚上睡前脱下搭在椅背上的斗篷。
我执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什么会长着这麻风病一样,看起来十分可怖的红斑。好在全部的症状也只有这些红斑,而且它们都集中在手臂和后背这样不会轻易袒露的位置,让我执不用面对太多的关心和问询。这么说起来,反倒是手中的拐杖更加引人注目。
病态的瘢痕。拐杖。佝偻的身形。暗红色的眼睛和头发。单讲外貌,我执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怪人。
当然,他内心也是如此。
储存着面包的纸袋里已经只剩下了面包屑。于是我执就放弃了早饭,背着画具前往了附近的公园。
玻璃之眼。很奇怪的名字。
但是我执并不在意这些。一整夜连带一个早上没有得到过食物抚慰的胃囊发出空虚的哀叫,我执将拐杖倚在一边,皱着眉头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在脚边已经滚落了第三个纸团之后,他终于略觉满意地点点头,把本子翻到了下一页。
从午前到太阳渐渐往西方沉落,我执一直坐在玻璃之眼喷泉的旁边,公园里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都只是悠闲地来来往往,坐下小憩,偶尔也有人行色匆匆,甚至都没有好奇地瞥上我执一眼。
当然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成了我执画中的风景。
公园里的人群渐渐散去,空气中隐约还能闻见远处飘来的饭菜香味,我执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满头金发的小男孩穿着看上去既调皮又乖巧的背带裤,笔直地站在我执眼前,抬起头望向天边的夕阳。
他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执的存在,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亲切地出声,请让他稍微往旁边站一点,以便我执和他都能欣赏到同一轮太阳。
然而,我执从来就不是那么友好的人。无论是对女人、对孩子--或者说对所有人,他都用他冰冷坚硬的态度来应对。
“让开。”
像是被身后忽然响起的低沉声音吓了一大跳,男孩踉跄了一下,一脸抱歉地转过头:“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我挡到您了吗--你在画画?”
我执有些后悔开口了。对于他来说,带着画具换一个位置,比引起一场这样麻烦的对话要轻松许多。
但是我执的脸上很少表露什么情绪。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预备在下一页的空白上描绘绚烂的黄昏。所以面前的男孩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此刻的回避,笑着继续了话题。
“我叫作莱翁·维尔特,请问先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金发的男孩笑眯眯地凑过去,“我经常看见你在这里看夕阳,你也喜欢日落吗?这个公园里的玫瑰也很好看……”
真啰嗦。
我执烦躁地撕掉了速写本上的那张纸,刚刚形成一个轮廓的日落被他在手中揉成了一团,顺着垂在身侧的宽大斗篷滑落在地上,莱翁疑惑地弯下腰捡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纸团,小心细致地在手中展开:“很好看呀,为什么要扔掉呢?”
我执抬起头看着他,同时也看见夕阳的边缘接触到了远方的地平线。
刚才还让我执觉得聒噪不堪的莱翁·维尔特忽然变得沉默且安静了。他转过身,面朝着那大片大片暖色的余晖,发出赞叹的低语。
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之后,我执飞快地收拾起画具拿起拐杖,想要从莱翁身边逃开,然而莱翁却飞快地跟了上来。
“我执先生明天还会来吗?”
“……如果明天还有日落可以画的话。”
“哎呀,我执先生难道不想画一画这里的玫瑰吗……”
真的太啰嗦了。
我执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让这个跟在自己身后的话痨住嘴,他忽然停下脚步,扭过身瞪着他:“你不用回家的吗?”
莱翁指了指脚下的道路:“我就是在往家里走啊。”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我执心里强烈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了,他极力否认着心里涌出的可能性,直到走到住处门前,看见莱翁掏出自己对面房子的钥匙,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执先生就住在我对面呀?真巧。”
我执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有这个一个难以应付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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