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蟲皿之意,為“南方蠻夷”之巫術,取千百蟲蛇置於一處,隨使其相鬥:蟲豸空腹,飢餓不堪,利齒咬之,毒針刺之,鈎爪撕之,口腹吞之。此為蠱鬥。
宮城青葉擱下筆,回憶著今日所發生的一切,感到事情似乎已逐漸明朗。國王遊戲剛開始時坂本榮一郎所說過的話,也能明白一些了,再在那基礎之上分析……不,不行,那麼想的話,有些過於不切實際了。
從正式被坂本一方“軟禁”——即是宣佈國王遊戲正式開始那日起,已經有四天了。儘管宮城青葉仍然對病毒的存在半信半疑,但事實卻是留在島上的人數只剩下了當時的一半,如果從剛剛登島那天開始算起,死去的人則要更多。
明明有那麼多人就在自己身旁死去,宮城青葉卻對這件事沒什麼實感——或許,是從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對這件事麻木了。
不……恐怕是在更早之前,“死亡”就很難觸動宮城。年幼時也曾見過死去的人,也見過死者們的家屬在宮城父母所經營的醫院中做的“無理取鬧”,不知為何與“死”關聯的事項對宮城來說始終隔著一層有如白霧的紗,碰不到也看不清,不會去刻意體會,也不會去在意紗那頭的人抱著何種感想。
作為作家,是失格。
宮城輕笑了起來,隨後不知為何,那笑聲仿佛落入了心口,觸動了什麼。笑聲漸大,最終變成了狂笑。他再提起筆,思索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記錄了下來。
“五月二十五日早,結束早餐之後,悶在房間修改了《鳥兒》,到了午飯的時候隨便拿了點東西囫圇入腹,隨後和十六號的神代先生談了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習慣用坂本方使用數字代號的形式來稱呼人了?宮城思索著,卻如何都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
神代先生是個給人以書生氣印象的男性,比宮城要稍高上一點,留著及腰長髮,時至今日也很少見到留髮的男性了,只是神代先生的髮式要更奇特一些,看起來有些像古代的美人圖上、美女所留的頭髮,又有點像少年或是人偶。除此之外,神代先生有雙奇特的眼睛,在西裝外面套了羽織,講話則是古文腔調,是非常讓人印象深刻的人。
“神代先生是位書商,話題自然就成了與書有關的事,神代先生的店主要是做古籍生意,可能也有這一層關係吧,他以在下自稱。”
“對話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的,大概是我自我介紹時說道:‘平時寫些東西,投給雜誌以度日,不過都不怎麼叫座就是了。’”
“‘在下正好經營書店生意,您不妨說說看自己的筆名,或許在下經手過。’神代先生回道。被他這麼一說,我就報上了筆名。‘在下確實讀過宮城先生的書《落櫻集》,是本相當不錯的書,只可惜沒再版了。’”
“‘《落櫻》能被神代先生讀到,我很榮幸。’能在這種島嶼上遇到自己的讀者,應該能說是非常幸運的事,我的書賣得並不好,讀者也屈指可數,但轉念一想,神代先生是書商,可能也只是恰好看過吧。”
“‘說來,宮城先生的小說,都是從何處獲得的靈感?在下有些好奇。’”
“‘基本上都是周身所發生的事,我這個人沒什麼想象力,就只好寫寫自己看不慣的事情、和自己看得開心的事情,又或是會讓自己震驚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麼本事。’”
“‘原來如此,’神代先生露出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的表情,隨後笑了,‘這還是在下第一次見到作家本人呢,是個有趣的經歷。’”
宮城略一頓筆,端起桌上的茶水,因為拜託過白的關係,拿到了自己私下也可以泡著喝的茶葉。茶葉略苦澀,但仍有甘甜的味道留在舌尖,氤氳的熱氣升騰著,散發出陣陣清香,能使人醒神。
“之後,又隨意地談了些關於書的事情,我提到名家如三島、太宰、芥川等,神代先生說:‘在下很喜歡太宰的《人間失格》。’我也讚同,雖然也有《斜陽》或《櫻桃》才是太宰最高作的說法,但我最喜歡的太宰的作品,也是《人間失格》。至於芥川,神代先生似乎也很喜歡,只是不及太宰。”
“‘說來,神代先生對《春秋》最近的作品怎麼看?’我問他。得到的是中規中矩的‘年輕作家們的作品雖然很有趣,但整體已不如過去,在下覺得,近些年來的作品越來越多,對文字之美的要求卻……’還沒有等他說完,坂本方的人就來了。”
宮城用筆桿敲了敲桌面,在那之後,木津小姐帶著全體人員走向了地下室。地下室意外的並不昏暗,並且寬闊,其純白的四壁令宮城聯想到過去在醫院裡看過的特別手術室。再看向四周,能看到地下室的其中一面墻被玻璃代替,而另一面是——
更為寬闊的某個空間。
木津小姐與平常無異,在宣佈重要的事情時用了裝腔作勢的口氣,隨後,順著她的視線,人群看到了在高處鳥瞰著一切的坂本。
是想觀賞參加者們出演的鬧劇嗎?宮城想著,很快,事情就展露了眉目。
正如KT機上的訊息所示,這是三個人的決鬥。那三名參加者拿著各自的武器,踏入了玻璃那頭雪白的房間。
坂本讓其他人也一起觀賞這戰鬥,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是要殺雞儆猴呢,還是只是……因為這樣做很有趣?又或者,若國王遊戲真如他所說是病毒所致,這一切都只是病毒的決定?無論如何,事情都已經超出了理解。
那不如就不去理解。
宮城吞著茶水,繼續記錄了下去,自己當時的想法,真是瘋狂……不,今天這天本身就已經脫出了常軌。
“武器有三種,每人只能選用一種,分別是手槍、太刀和電擊槍。手槍只有兩發子彈。”
“如果是我的話,我大概會選手槍吧,雖然子彈只有兩發,但是先用槍解決掉用著太刀的那位……太刀這種東西,如果沒有經過特別的訓練,是很難用的,普通人單單是用雙手舉著,都會覺得刀很沉重,儘管手槍也說不上特別容易使用,但在當時的空間內,應當還是可以近距離殺死對方。”
“從可使用距離的方面來講,能最遠距離使用的是手槍,太刀次之,有效距離最短的則是電擊槍。從殺傷力的方面來講,也是手槍為甲,太刀為乙,而電擊槍只具備麻痺的功效。因為這個緣故,最佳的情況是能選擇手槍。”
“但是正因為如此,電擊槍也不能忽視,若是手槍使用者與太刀使用者陷入纏鬥,那麼,電擊槍是被忽視的,因為弱小所以被忽視……如果抓住這個機會,能漁翁得利,也是不錯的。”
為什麼要寫這種東西呢。宮城想著。已經過去了,這種事情也沒用了吧……又或者,自己只是很想試試站在將死之人的角度去思考呢?自我究竟在希求什麼呢?原以為自己過去只是想要成為一個大作家,但現在,那目標好像變成了水中的幢幢倒影,隨著風浪搖擺,最終散在水波里。
自己為什麼而活?自己為什麼會想要活呢?或許現在還能坐在這裡寫作,只是仰賴於自己的惰性吧——因為自殺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隨隨便便地自殺了,是會麻煩別人的。若是假借他人之手死去,那又會髒了別人的手,這樣的事情,宮城青葉也做不出。
說到底,自己不過是個軟弱的人。
縱然自己有高潔的理想,但卻始終只是個俗物。現在才理解到這一點,會不會過晚了呢?
“‘宮城先生,對人是怎麼想的呢?人間並非人類。’神代先生站在地下室的玻璃窗旁,這樣問我,‘因為您是個作家,在下想問問看。’”
“‘是?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雖然這麼說,但我並沒有想聽對方講述理由的打算,很自私吧,可那只是浮於表面的禮儀罷了,‘人性……或許是本惡吧,但我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個性透徹,猶如光芒一般的人。人誕生在世上,應該是有特殊意義在的。’”
“‘是這樣啊,在下想問宮城先生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場決鬥的緣故,令人想到了特殊環境之下的人性。’”
“‘神代先生讀過戈爾丁先生的《蠅王》嗎?’”
“‘曾閱讀過。’”
“‘神代先生不覺得《蠅王》所講的故事,與眼前所發生的事情有些相像嗎?儘管角色不同,細節不同,但那展露的,不都是特殊環境的人性之事嗎……雖然我認為蠅王本身所具有的含義並非完全是人性——主要角色還是孩子,也因而沒有完整的人性——故事的本質更接近講述人類文明的崩塌……’”
“‘是這樣嗎……雖然發生在此時此地,在下卻並沒有什麼實感。’”
“這份心情,我也是一樣的,只是當時沒有即刻答復神代先生罷了。後來,那決鬥的三人分出了勝負,參加者的諸位又在木津小姐的帶領下出了地下室。”
“十分奇怪的是,明明一整天都覺得自己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直到現在卻還記得晚飯的菜單,還有吃的蓋飯和水餃的味道,大概是因為很久沒有好好地吃飯了吧。之後,隨意地與鄰席的人交談了一番,就離開了餐廳。”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宮城青葉擱下筆,在桌前伸展自己的手臂,隨後長歎一聲。
已經是該入睡的時間了,可是現在,宮城卻沒有半絲倦意。他隨意地在KT機的投票上選了個名字,這樣,對那些最終因為自己沒有選而被處死的人來說,會是極大的不公吧。但是,宮城卻絲毫沒有歉意。
建築之外,所有的事物都陷入夜晚的寂靜。明明身處於仲夏的海島,宮城卻絲毫感受不到海風吹來時的涼爽,反之,是令人感到皮膚粘膩的悶熱,肺部好像無論如何都吸不過來氣似的,使人覺得有點難受。
與壓迫著人的空氣相反,星空卻很乾淨明亮,是因為遠離城市的關係嗎?能看見掛在夜幕上的明星在頻頻跳動,而夏日的銀河如一縷薄紗般,附著在其上,連接起正片星空。遠處,是大海的聲音。
雖然之前就知道海島是個很美的地方,此刻卻被這般景色所震撼。
宮城青葉拖著自己的身體,在黑暗的海島上,向著海浪拍打岩石時所發出的聲音走去。踏過稀鬆的林間,夜間的海面展現在自己眼前。
以前沒有想過,不過,利用坂本方的廢棄物和木材製作小船,說不準能逃走呢。宮城想著,踏向下一塊岩石,霎時,洶湧的海浪,仿佛要將他的身體奪走一般,拍上了岸石。
不,像這樣的浪,恐怕還是太勉強了吧。宮城想著,卻不知為何,又沉浸於海的景色。海水在月光下,猶如融化的銀一般在閃動著,海浪仍如方才那般兇猛。
過去沒有發現,這海是很適合自殺的海,不那麼平靜,只要站得稍深些,就能被海浪吞沒,隨即便可以被浪捲走,最後尸沉大海,運氣好些,不必等到被人打撈、被人發現,就能被魚群吃下肚了,但要是不巧成了海上的浮尸,噁心到了人,那就不好了。
宮城想著,不知為何,突然萌生了在海岸上奔跑的念頭。他踏著腳上的竹製人字拖,在黑暗上小跑,儘管穿著不方便活動的和服,宮城卻仍然覺得很是盡興。溫柔的月色覆蓋著萬物,好像也包容了他的任性與不潔。
終於,腳步停在了海岸的盡頭。宮城抬起頭,看向星空,再看向大海,悅耳的海聲還在不停地響徹著,遠處,似乎能聽到海鳥的鳴叫,儘管沒有燈塔,海岸卻還是那麼明亮。宮城站在海岸上,感到自己何其渺小,卻又同時如同掌握了什麼財富一般,內心中滿是沾沾自喜的滿足。他跑著,走著,大笑著,向著海的那頭大聲喊道:
“我活著!我活著!我還活著!我!活著啊——”
仿佛這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展开
晚餐吃得很是無趣,因為對奶製品氣味濃厚的披薩沒什麼興趣,所以宮城青葉只是在角落裡大口飲用著麥茶。草草結束了晚餐後,回到房間休息的時候,腦子裡面仍想著今日所經歷的事。
昨天的事仿佛是在一個世紀前就發生過了,不支援和無論怎麼回憶,都想不起來過去的細節。就算試著強迫自己回憶起來,也只能看到那個坂本榮一郎站在台上演講的模樣——
無論如何都沒法去想別的事。
“什麼……”喃喃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語言,宮城青葉感到自己的頭腦好像被剝離了驅殼,於此同時,感到傾訴的慾望從胸腔和頭腦中噴薄而出。是啊,現在的話!現在的話!他騰起身來,走向書桌,攤開自己早上時書曾書寫的紙團,拿起鋼筆,急急書寫了起來。
“鳥兒不懂憂苦,他在天空中自由地飛呀,飛呀,然而這時,有個兩腿的怪獸過來了。”
“怪獸將鳥兒捕捉了回去,將鳥兒困在金屬製的牢籠中,日夜逼迫著鳥兒高歌吃食。仿佛鳥兒只要能幹這些事情,就能使怪獸感到幸福了。鳥兒待在籠中,懷念著過去的天空,唱起了一首憂鬱的歌。”
“怪獸問鳥兒為何如此,鳥兒只是輕輕地歎息。”
“鳥日日唱著憂傷的歌,怪獸起先只驚歎于那美麗婉轉的憂愁之音,可隨著日子的過去,怪獸漸漸理解了那聲音的含義,他發狂,他咆哮,可卻無法對鳥兒生氣。理解了自己的過錯,怪獸懺悔著、像鳥兒過去那般從高處飛了下來。”
“然而怪獸並沒有翅膀,他墜在地上,失去了呼吸。然後啊,那鳥兒在籠中,繼續唱著憂傷的歌——對自己的悲歌,對怪獸的輓歌……她唱著,唱著,而後墜於籠底。死了。”
宮城青葉歎了口氣。
他放下筆,一瞬間睏意與疲憊襲了上來。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眼前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先洗澡……這麼想著,宮城青葉吃力地走向浴室,擰開水龍頭,等待這水流沖刷自己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宮城在等著水流變熱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墻磚上有道小小的裂縫。
……然後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宮城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倒在浴室冰冷的瓷磚上。頭部好像遭受了重擊一般,難以進行思考。是因為太累,自己睡著了吧。意識到這點,宮城青葉緩慢地移動起身體。
說起來,現在幾點了?宮城青葉從瓷磚上爬了起來,走向衣櫃。大概是因為在浴室裡面待了太久的緣故,身上的水早就乾了,換好衣服后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六點。
按照那個列表上的命令,是該吃早飯的時間了。
宮城脫力地行走在建築內,幾乎是將自己的身體拖向餐廳的,因為想著再不吃點東西自己大概就會死,所以拿了碗蕎麥涼麵吃。不知道為什麼,宮城青葉從小就吃不下去西式做法的餐點。
吃飽之後,宮城像往常一般取了杯茶水,熱騰騰的茶中散發著陣陣好聞的香氣,嘗在嘴中時卻帶著股酸甜的味道,令宮城十分喜歡。
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個表裡如一的老男人了。這麼想著,宮城瞇起了眼,環顧起四周來。
比昨天的人還要少,是發生了什麼吧……
就在這麼想著的時候,宮城懷中的KT機發出了震動聲。
“……又要開始了嗎,是什麼呢。”
宮城帶著些許興趣看向機器的屏幕,然而,列舉在上面的並沒有自己的名字。
這感覺是怎麼回事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宮城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要停跳了似的,充滿了失落感。
為什麼好像在期待自己被某個東西“選中”……
啊。是的。
宮城青葉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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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一
“第一個故事。”
“天空中有隻歌聲婉轉又善飛的鳥;他時而寧息於枝頭,時而展翅於青空,每日過著快活而日復一日的生活。若說生涯中還有什麼其他的事的話,大概就是生物本能的吃喝。”
宮城將寫空了的鋼筆插入墨水瓶中,看著透明的膠管將墨水吸入。然後,他再讀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
還是不行。
這無法表達出來他真正想說的東西,而且,這個開頭不要說是達標了,甚至可以說是糟粕。宮城原本以為上島之後能從島嶼的風景中取得靈感,但自從來到這裡,不要說是寫出來好東西了,連思緒都早已亂做一團。
對了,要說起這個,他上島上的動機原本就是不純的。不光是為了靈感,更多的是為了——聲勢,門路,能夠保證他繼續寫作下去的資源,還有與戀人上杉能夠維持生活的費用。
一方面,想要追求自己的抱負,另一方面,也希望自己的戀人可以遠離“那邊”——宮城想起比自己小幾歲的戀人,便會感到還能對這世界保有些許期待。
上杉是他在幾年前認識的,因為莫名其妙的緣由,本來不可能有交集的人成為了戀人。在宮城看來,那個人十分純粹,他不是沒有私慾或是內心黑暗的地方,但卻能讓人感到清澈。但是,那樣的人卻在宮城不齒的黑道裡。
不想讓他再做那種事,宮城想要贏得島嶼的獎金,也有這一因素在。當然,身位作家的自己,也必然是想要追求寫作的巔峰的。
宮城將稿紙揉成一團,扔在一旁,歎了口氣。窗外,天空還帶著清晨的鼠灰色。因為偏頭痛的關係,宮城並沒有睡好,而是在四點半左右就起床了。
自上島至現在,也差不多有一周了。
初來的時候每天都顯得很漫長,基本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寫東西,說是那麼說,但也只有在船上寫的東西還能看。宮城拜託了島上的黑幫他將稿子寄到雜誌社,也不知道現在對方收到了沒有。
反正,自己寫的東西也不會被刊登吧。這麼想著,宮城苦笑了起來。過去也有人說過,自己寫的東西文筆尚可,結構也還不錯,只是其中缺少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大抵是什麼,宮城還是清楚的,可是,對於該如何呈現出來卻一直沒有頭緒。
宮城看了眼桌上的鐘錶,已經五點半了。他進行了簡單的盥洗,便走出了房間,此時還差一刻就到六點了。餐廳的桌椅都已經擺好,隨意挑選一個角落裡的位置,看著陸陸續續走進餐廳裡的人,才想著他們各自的心性,在記事本上進行著記錄。
這是宮城青葉作為“作家”的每日練習。
觀察著所有人,他們的容貌、衣著、行為、語氣,然後,再從這些已知訊息中,猜測他們的故事和人格。宮城青葉從高中開始,便有做這種練習的習慣。
雖然並沒有什麼用,但是已經成為了習慣;既然成為了習慣,就很難改掉了,索性不改了。
早餐提供的很是豐盛,但宮城並沒有什麼胃口,大概是因為頭痛的關係吧。一邊喝著紅茶一邊寫些東西,就算結束了早餐。過了會兒,前些日子在吃早飯的時候遇見的另一位作家由貴也來了,向對方打了聲招呼后,由貴坐在座位旁邊,沉默地吃了起來。
提起兩個人的初遇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因為自己寫東西被對方看見,便被叫去向另一位姓御幸的小姐解釋文學方面的事,起因似乎是御幸小姐想請教他些什麼。
說到御幸小姐的話,現在也已經來了。似乎是看到由貴和宮城,而選擇坐在旁邊。
御幸小姐和由貴都說不上善談的人,因此早飯吃的很是安靜。想象著他們心理的活動,宮城青葉將最後一口紅茶吞嚥入腹,然後環顧起四周。
座位似乎比幾日前空了不少,記憶中有印象的幾個人也沒再出現。因為有“練習”的習慣,宮城雖然不知道大部分人的名字,但行為還是能記得的。
是已經離開了嗎?
宮城並沒有看到島的碼頭有船駛遠,或許是在夜裡離開的吧。
是這樣的話也比較好解釋。
似乎不止自己一個人意識到了這件事,御幸小姐也提了出來:“感覺最近吃剩下的東西變多了。”
“有人離開了吧。”宮城小聲說著,看著茶杯裡殘留的紅茶渣。
也不一定是離開,說不定島嶼是某個超級大富豪建立的器官工廠,該官員和政府有很深的關係,所以島上發生的事情都被外界的媒體屏蔽了,而消失的人們,其實都已經遭遇了不幸……這就完全是宮城青葉的假想了。實際上,他也明白現實中完全不可能發生那種事。
說到底這種幻想不過是將社會的黑暗做一個具象化的處理,無法解決那黑暗於人心本身。邪惡可以被打倒,敵人可以被消滅,不幸可以被遺忘,但那份齷齪的黑暗卻無法消失,正因它無法消失,所以又會誕生新的邪惡、敵人、不幸。
……回房間以後把這段話記下來。宮城青葉想著,回過神來卻看到御幸小姐將手伸向自己的額前。
宮城下意識地將雙眼閉上。
然後頭部迎來的是那只手十分輕柔的撫摸。明白過來對方在做什麼事之後,宮城感到尷尬。被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像是長輩般摸頭,對於宮城青葉來說,是件說不上難堪,卻確實很奇怪的事情。
“御幸小姐……”
“……啊”對方似乎是意識到了這個舉動有些不妥,微微低下頭來,“抱歉,沒意識過來就……實在是抱歉……”
同樣被御幸摸頭的由貴反應過來:“嗯,沒事,讓你擔心了,謝謝。”
“真是抱歉……”
御幸小姐不停地道歉,不過,老實說,也不是什麼特別不得了的事……宮城剛想開口,卻聽到有人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在大廳的那頭,有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上講台,清了清嗓子。
“咳咳,諸位都能聽到吧?”
***
宮城青葉原本對於台上演講的肥胖中年男子並無多少興趣。是的,直到那個人說出“正因為人類乃分為三六五等的群居生物,這個世界才會需要領導者”為止,他都仍然只是把對方當做並沒有多少思慮、僅僅擁有大量財富的愚笨暴發戶。此前因偏頭痛而眩暈的頭腦也對眼前的前政治家起了興趣,而將注意力投放在了那男人身上。
然而,宮城也只是對那說法感到有趣罷了,對那種明顯是用來說服群眾建立統治權力的句子,宮城並不喜歡。但是,坂本所說的也確實是有趣的話,至少,以一個前政治家而言。以宮城本人的觀念來看,這種說法是令人厭惡的——它正是宮城想要駁倒、洗刷的“敵人”。
但是,確實是……宮城注視著演講台上的男人,中年男子以不急不緩、正適合將每個字打入腦海中的聲音繼續進行著演講。之後所說的東西,則都是與“慾望”有關的——那即是來這裡參加遊戲的每個人的理由。
客觀理性地分析的話,男人的演講水平確實很高——能夠從情感與邏輯上深入,從而使聽眾得到信服,合適的語調升降,以及片刻能有效地將聽者的注意力抓回演說上的停頓,當然,還有能影像視覺的動作……所有這些,都讓講台上的坂本榮一郎,成為一個如他自己所說,優秀的“政客”、乃至“領導者”。
自己之前完全輕看了這位幕後資助人。宮城為自己的先入為主而懊惱,繼而感到自己的愚蠢,他輕咬著自己的下唇。這時,坂本榮一郎的聲音忽而高了起來:“諸位,可曾聽說過國王遊戲?你們現在就身處其中。”
什麼……?還未等宮城理解坂本所說出的名詞的意思,中年男人便已經將演講繼續了下去:“1977年8月,國內某一個小山村內曾經進行過一場‘國王遊戲’……而那場遊戲的產物,現在已經和你們的細胞融為一體了。這並不是普通的國王遊戲,而是一種被稱作‘凱爾德’的病毒所引發的死亡案件。凱爾德病毒目前已被證實它可以操縱人的思維和體細胞,同時具有電子性和生物性。——而且它擁有自我意識。”(*此處引用企劃書)
哈?
宮城青葉感到自己的大腦停滯了半拍,隨後對這段敘說感到了可笑。想要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也要有個限度吧。開這種笑話……
“五月十一日時,諸位登錄島嶼所接種的並不是疫苗啊!諸位,那正是凱爾德病毒。”
等一下。宮城青葉輕輕抹下額上的冷汗。
這種話也太過分了吧,只能引起對演講者的不信……不,不對,對那個男人來說,不需要做這種事。也就是說,只可能是……
“不要緊張嘛。它並不像一般的病毒那般會讓人立刻死亡——至少不是現在。在場的諸位,是已經通過了第一輪篩選的參加者。至於已經被淘汰的那群人……已經被我們主辦方好好地藏匿起來了。這場遊戲的目的,就是選出新的國王。由現任國王,凱爾德病毒選出。”
這種事有可能嗎。控制人類思維和行為的病毒,如果有的話,也太超出目前人類能理解的範圍了吧。雖然在大學裡並沒有學過病理學,但關於病毒的基礎知識,曾身為醫科生的宮城還是有一些的。不只是宮城一人這麼想,他聽刀人群中也有人發出了冷冷的嘲笑。
面對質疑,坂本榮一郎巍然不動。
“這並不是瘋言瘋語,尊敬的參加者。請拿出剛剛木津小姐發給你們的那台電子設備,叫做KT機,具體等之後再讓木津小姐解釋。現在,你們在場所有人的姓名和照片、包括這次你們專屬的號碼,都已經被凱爾德病毒記錄,放在參加者一覽裡面了。”
啊啊。這真是。
要是說這些話都只是瘋言瘋語,那個狠戾的女人陪著這位金主鬧也就罷了,做到這種地步,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位前政治家坂本榮一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
宮城並沒有什麼閒情去注意手上的KT機,卻聽到人群中有疑問,這時,發出了一聲騷動的聲音,宮城順著那聲音或過頭去,看到一個白髮的少年跌坐在地上,正拍著衣物站起來,接著,少年發出了很大聲的道歉。
之前那個白髮少年有坐在那裡嗎,宮城尋思著,對方的名字卻怎樣都記不起來。這也並不奇怪,原本,宮城在島嶼上的參加者中也不算特別好社交的,頂多能將特別有趣的名字記起來罷了。
這時,講台上的人說道:“那事不遲疑,各位準備跟隨黑和白一起前往下一棟建築吧。——畢竟這裡馬上就要消失了呢。”
被這麼說道,人群在愣了片刻之後,也不敢再遲疑,人們陸續走出了建築。宮城走在人群的邊緣,緩慢地移動著腳步,隨後,不經意間地抬頭看見了那位神秘的木津音衝著他們的方向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並不是在看我,而是沒有針對性的一視同仁的笑容。宮城想著,隨著人潮走出了建築。室外清新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宮城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揉著太陽穴。大概是因為在室內人太多的關係,呼吸不過來,又或是坂本所講的事情太具爆炸性,宮城感到自己的大腦好像鑽進了什麼奇怪的生物,在其中不停鑚動。頭腦好像本身就是活物,在死命地掙扎著好讓自己過去的認知不被完全顛覆。
大腦要消化的信息過多了,要在短短幾分鐘內把坂本所講的話全部理解,也太過困難。
雖然坂本榮一郎並沒有將那些“被淘汰者”的結局詳盡地講出來,而只是以“被藏匿起來”一筆帶過,但從當時的語氣來看,被淘汰者們更像是……殺雞儆猴時所用之“雞”。
正因為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因此還留在島上的參加者們,必然會對“國王遊戲”和坂本本身充滿疑慮與恐懼,如果被淘汰者們已經死去,那便可以確定坂本所言“凱爾德病毒”的存在本身不假,如果如坂本所說被淘汰者們只是被藏匿在某處的話,那麼這句話不過是讓剩下的參加者們留下來的手段。
宮城青葉更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性,雖然不知道坂本目的為何,但是要相信凱爾德那樣奇特的病毒在二十年前就存在,卻從未被曝光,並不符合邏輯。要是真有那樣的病毒,人類大概早就滅絕了。
但也不能排除坂本榮一郎既沒有說謊也沒有瘋的可能性。
宮城挽起和服寬大的袖管,注視著在登上島嶼之前被接種“病毒”的針孔處,白皙的皮膚上已經沒了痕跡,唯有青色的經脈藏在皮膚下,平靜地流動,只是此刻,那已經愈合的針孔泛出隱隱刺痛。那刺痛仿佛被火焰灼燒一般,在無聲地嘲笑著宮城的自以為是。
沒事的,沒有問題。宮城自我安慰道。他鬆開被捋起的和服袖,然後跟在人潮之后,走向坂本所說的新建築。
宮城之前並沒有過多地探索過島嶼的地形。被木津小姐引導著的人群在向著島的裡部行進之後,停留在了宮城之前並沒有注意過的建築裡面。
“咳咳,各位聽得到吧?聽得到吧?”木津小姐拍著手說道,“考慮到可能有人會覺得死過人的房子不乾淨,所以這裡是各位日後的住所吶。啊,行李應該沒有忘記吧?違禁品?違禁品我有好好收著吶所以安心安心~”
感覺很奇怪。好像被愚弄了、被當做小孩了。木津音的語氣,和小學校裡面管教學生的教師的事沒什麼兩樣,這讓宮城感到有些惱火。不,正常情況的話,宮城也不覺得自己會為這種小事生氣,只是……在被迫灌輸了那麼多分不清真偽的訊息以後,對木津的行為產生了不耐煩感。
“哦呀哦呀,不要緊張啦。國王的正式命令還沒下來之前大家都要和樂融融的吶?”
國王的正式命令——是指坂本會假借病毒之名,對參加者們發出指令碼?還是別的什麼呢。宮城抱著手臂,思考著木津小姐提供的訊息。人群發出小小的躁動,但很快平息了。就在沉寂了片刻之後,木津又再次說道“那麼接下來就發放另一份通知,要仔細看哦?”
宮城低頭看向KT機的屏幕,上面列出了新建築的簡介,以及自己的新宿舍。新的房間在五樓,按照自己的號碼,宮城的房間應該在最東。希望是件採光良好的房間吧。宮城想著,繼續看了下去,後面還有日程表,以及治療室的介紹。
都是沒什麼用的訊息。
似乎有不少人和自己想的一樣,但木津卻又說了句KT機很重要的話。
然後。
機器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
若是平常,那種聲音恐怕很容易就被說話聲,或是其他的聲音給蓋過去了。但是數十台機器同時發出聲音,卻讓耳朵無法忽略手中的機器。
“這是……”宮城青葉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中的機器,就在剛才,屏幕上已經多了一條訊息。
“命令一。”
“這是你們所有人員一起進行的國王遊戲。”
*
“請隨身攜帶KT機,不能損害他人的KT機。”
原來木津音所指的是這件事嗎。
宮城青葉打開新房間的門,將行李放在床旁,自己則坐在椅子上。從剛才起,坂本榮一郎就沒有再現身,是以後都要通過KT機和大家聯絡,還是只是暫時離開群眾的視線?
要讓參加者保障聯絡方式,似乎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第三條則是投票。對於那兩個名字,宮城青葉都沒什麼印象。因為覺得第二個名字更為有趣,所以投給了百井心愛。
只是投票而已,沒什麼關係吧。坂本榮一郎這麼做又是什麼意思。投票和那個男人所說的國王有關嗎。
再看向窗外,處在新建築的內部已經無法看到島的邊緣,宮城回憶著前一棟建築的位置和窗外的風景,意識到參加者們已經被坂本榮一郎真正留在了島上。
沒錯,就好像將小白鼠們聚在一起,關在玻璃箱裡面,觀察著他們各自的反應……坂本榮一郎在做的事情,和宮城過去在大學裡為了研究醫學所做的事情並沒有多少差別。意識到這點,令宮城感到恐懼。
被作為實驗體的他們,恐怕在坂本榮一郎這個“上位者”的眼裡,連小白鼠都不如。
坂本榮一郎究竟想做些什麼,把這麼多名參加者集結在這裡,是真如他所言,僅僅為了國王遊戲?又或是病毒的實驗?還是其他的事情?
感覺頭腦快要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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