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厄隆年輕時,曾在大陸南面見過榕樹通天,一木成林;那是在水邊坐船時見到的景象,成千上百的氣根飄在空中,生出毛絨絨的須來;虬結的樹根穩穩扎入褐黑色的泥土,不像樹根,反倒像小坡;粗壯的樹幹則由若干不同的樹聚成,扶搖直上,幾近通天,最終藏在已經看不清的樹冠裡。一棵樹竟能生出那樣的景致,還是他第一次見。
當時只覺得震撼而已。
而如今,博爾厄隆似乎又生出了那種感覺。
眼前的景象倒和那時所見並沒什麼相像之處,可是不知為何也讓他生出了對自然的敬畏。大概越是年老,就越接近泥土的關係吧。森林看不到盡頭,好像一旦踏入,就會像墜入千呎潭水一樣,博爾厄隆已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了,好像不久前,身邊還是稀疏的樹林,現在卻什麼也見不到了,滿目只有粗壯的樹。
博爾厄隆杵著拐杖,向前走去,意識少有的清醒,大概是托了這森林的福;僻靜的林間不聞鳥獸之聲,也無嘈噪之音,令博爾厄隆很是喜歡。手杖敲在石塊與朽木上時,那一聲清脆的響振得更顯森林空曠。似乎是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了,至於有多久,他已不記得;幾年前患上失智癥後,他就已逐漸記不清過往的事了,偶爾能像這樣取回自己的意識,是極為少有的事。博爾厄隆偶爾停下來歇息片刻,用手帕擦拭額頭的汗,偶爾,他看到自己那雙手成了滿是溝壑的模樣。
醒醒吧,你已經不可能再老去了。他對自己說道,隨後撐起自己的身體。從青年時代中了詛咒開始,博爾厄隆就成了外表不老,內裡卻不斷腐朽的一具空殼;無論是肌肉還是骨骼,都已經被名為歲月的蛀蟲侵蝕得一乾二淨。他休整了片刻,決定再度起身來,卻發現眼前的景象沉入一片黑暗。
從他深入森林的腹地開始,就已經沒了身為破壞者的人類的那份從容。博爾厄隆感受到那名為自然的某樣東西正在玩弄著自己。真討厭。他想,杵著拐杖繼續前行;拐杖只是普通的器物,並非Arm,此刻使用起來不但沒有安心感,反而讓人有種被工具束縛了手腳的錯覺;如果不是在踏入森林前使用了神聖arm使自己金光不壞,大概博爾厄隆會更早失去知覺,在某處跌倒,現在已經死在哪處的樹下了。慶幸著這點,博爾厄隆抓緊了手中的拐杖,但連那點摩擦力都已經消失了。
不止是視覺,連觸覺也被剝奪了;從剛才起,連拐杖杵在地上的聲音也沒有聽到,恐怕聽覺也已經除了問題;唯獨鼻子能聞到樹木腐爛時發出的濃稠氣味,舌間因缺水而發苦也能感受到。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了。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已經在漫長的人生中體會過了——不可能會有比“那時”要更糟的事情了。博爾厄隆如此安慰自己到,繼續前行了起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原地踏步,大概是撞上了哪棵樹吧,然後,舌尖嚐到了甜絲絲的鐵味。
……血?
博爾厄隆蹣跚著跳開,想在腰間找到手帕擦拭自己溢出嘴角的液體,隨後他又想起自己已經沒了觸覺,連是否拿到了手帕都不確定了。啊,回去以後就在襯衫上別一條手帕吧,這樣吃飯的時候也不會弄髒衣物。博爾厄隆如是想著,舉起拐杖,向著身前空揮了過去。在進入森林前“蒼白的神跡”所賜予的狀態似乎還沒有完全消失,失去了感官之後過了一陣子,自己才被“什麼東西”傷到了——至於那是什麼,就不知道了。連痛覺都已經失去的博爾厄隆,只能勉強想到那是敵襲。
比起戰鬥,不如快點逃吧……他摸索著腳下的地面,在一片混亂中支起自己的身體,以近乎爬行的姿態行動了起來,似乎是撞到了什麼東西,鼻腔裡流出了溫熱的液體,這幅樣子大抵難看極了。博爾厄隆順著面前的道路,向著前方而去,從那種清新奇特的木片香味裡,他大概明白過來自己跟前的是棵樹,他以臉蛋摩擦著那棵樹粗糙發咯的樹皮,隨後向著更前的地方爬去。拐杖早已不知道被扔在了何處。
恍惚間,博爾厄隆聽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跳動。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墜在胃袋裡,令他覺得不適。他以右手撐著自己的身體,微微俯下身子來,用剩餘的另一隻手扣向自己的喉嚨。
然後是天旋地轉的作嘔感,和某樣重物從【胃部】脫落下來的實感;伴隨著那陣眩暈而來的,是微微回到能看見物體輪廓的視力。博爾厄隆拾起那落在地上的重物,將其放在手心裡,用手帕裹了起來。
“……在近在咫尺之處,是這個意思啊。”他喃喃著,隨後像個剛學會行走的嬰兒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出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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