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大大的落地玻璃窗開敞著,任由微風將外頭濃郁的薔薇芬芳吹送至屋內,也吹得那象徵著高雅純潔的白色手工製古典蕾絲窗簾隨之輕揚,微微起伏的白色波瀾令觀者平添了絲涼意。
室內,一名相貌纖細俊美的青年優雅閒適地坐在沙發上頭,赤裸的掌不同於平常總是穿戴著潔白得近乎刻意區隔出他人與自身距離的裝飾手套,而是一下復一下,輕柔緩慢地拍撫著枕臥於膝上,嬌小可愛如陶瓷娃娃般精緻的女孩後背,嘴角噙著淡雅溫柔的笑容,顯得身周氣場無比柔和,整體如畫似的安寧美好。
「嗚……不……」突然間,女孩小小的身子開始打起顫,下意識朝著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靠去,瑟縮成團皺眉囈語著,蓬鬆的裙襬隨著姿勢變化而改變,猶如含苞花蕾一般半綻在沙發上頭。
早在女孩情況不對時就有所察覺的青年也不管手中翻閱至一半的書籍,就這麼隨手棄於一旁後將女孩抱擁入懷,輕撫喃語:
「喬麗,我可憐的小公主,又作那個噩夢了嗎?」
那個過往所造成的夢魘。
※
晚間,墨色深濃的黑夜降臨大地。
除卻天幕星光滿佈閃爍外,唯獨地面一幢被修剪適宜的庭園林木圍繞,佔地遼闊的鄉間別墅此時仍是燈火通明如白晝,雕工精細嵌有金屬飾物的厚重大門此時正敞開著迎接賓客。
對於貴族們而言,出席各個社交場合本身就是他們展示身份彰揚家族的職責,是不容錯失任何結識攀比的機會,也因此身著各色華麗禮服,手持燙金請帖的貴族們陸續依約出席,只為了不錯過今晚的盛會。
相較於屋外偶有紛擾的寧靜,屋內則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夜宴場景,悠揚的樂曲奏響著,舞池中旋轉翻飛的各色裙襬交互錯開,盛放;舞池外是三兩成群交談言笑的人們,手裡持著盛滿酒液細細雕琢的精緻玻璃杯,或高談闊論或低低吃笑,伴隨著芳醇酒香未曾停歇。
水晶吊燈與燭光相輝映著,在華麗無比的宴會廳內投射一片暈黃光輝,明亮的曖昧顯得一派奢靡,高貴、優雅,而無聊至極的人們。
做為宴會主人,安斯艾爾有義務要和這群徒具其表,僅只有名頭好聽的人們打交道,臉上掛著交際應酬用的微笑,客氣有禮不過份熱絡,如同他自身。
為了能持續在這個圈子保有家族的名聲,為了掌握並利用事業經營所需的人脈,身為當家他必須時常參與甚至舉辦這類費時耗力且花銷頗鉅的社交活動,今晚便是這慣例的其一。
他很清楚,為了家族即使再怎麼厭惡反感也得保持著紳士風度,優雅得體地微笑應對一切,因為他代表的就是整個伯特蘭家。
一開始接近他想利用他,或是懷抱惡意等著看伯特蘭家沒落的人不少,對此他是習以為常,潛伏著逐步將其擊潰後吞併;不過從這一年開始,接近他的人逐漸看向的不再只有家族,而是連他本人也一併列入打量範圍內。
聯姻的事他不是沒考慮過,最快也最具效力的聯合兩個勢力的方法,只是他還不急也不願使用這手段,為了喬麗,也為了自己。
他並非那無能之輩,必須靠著女人衣裙才能撐起這個家,何況為了家族他已經將喬麗排在家族的後一位,他對這僅存的唯一親人虧欠太多,那些犧牲是無法用金錢彌補回來的,他想過在不久的將來他珍愛的珍寶出嫁時,他會親手送出一整座城堡的嫁妝給予他的小公主做陪襯,如果有哪個不要命的渾球敢來向他提親的話。
安斯艾爾一邊從容應對著往來賓客,一邊假想著真的出現未來妹夫這可恨的敵人時他該如何對付,孰不知他的這份顧慮在此刻的他處已經以另一種方式永遠地結束了--
「不……不要!」女童嬌軟清脆的嗓無助呼救著,蓬鬆裙襬下的纖細雙腿退了幾步後轉身就想跑,卻被立即抓住了那細瘦嬌小的肩膀拉回原處。
向來被兄長寶貝呵護得緊的女孩第一次遭遇到來自生人的無禮對待,被高大陌生又滿懷惡意的神秘男子襲擊的恐懼使稚齡孩童無法動彈,只能睜大湛藍色的雙眸,無聲呐喊。
『救我……哥哥!』
等女孩被找尋過來的僕役們發現時,女孩昏厥在地小臉蒼白無血色,唯獨脖頸與臉頰處沾染上點點紅跡,得知消息的安斯艾爾強忍著焦慮強裝無事地送走賓客後,迅速趕往女孩身旁守候和派人查明當晚情況。
然而女孩的情況時好時壞,重金聘請的名醫能者皆是給了他情況不明無法可解的答覆,以至於安斯艾爾這段時間幾乎是一有空閒便寸步不離瑪喬麗身旁,照料著過了好幾日仍是昏睡多於清醒,不能照曬日陽且容易感到異常饑餓的瑪喬麗。
可即使給予再多的吃食湯品,卻也只是入口即吐,完全無法正常進食吞嚥。
「神啊,請垂憐祢的子民,請庇佑可憐的瑪喬麗……」青年兩手輕輕交握住女孩過份纖瘦的手,多日未能好好進食使瑪喬麗憔悴許多,連帶的讓就近看護的安斯艾爾也跟著消瘦不少。
即使如此,比起外在變化,內心的煎熬痛楚才是使得年輕當家迅速萎靡的主因之一,他是如此害怕,害怕稍一用力便會折損其脆弱,害怕稍一移開目光便會永遠錯失女孩,他日復一日地向上天虔誠祈求著,祈求這唯一的存在能夠安然渡過此次危機。
看著躺在床上蒼白無血色的女孩,他一臉哀痛的皺起眉來,將額輕輕觸抵在掌中女孩虛握的小小拳頭上,青年難得的脆弱更顯得這份無聲傷悲深沉。
悲傷與不安籠罩在整個伯特蘭家,人心浮動惶惶,直到這日為止。
突如其來的襲擊使他錯愣在原處,頸項傳來的劇烈刺痛卻又再再提醒著自己,現在攻擊並肆意啜飲著自身血液的人,是他珍惜疼愛的妹妹。
反抗?不,他只是靜靜地任由女孩飲用著自己的生命,而後伸手擁抱著瑪喬麗,輕柔拍撫著女孩的背,就和往常哄女孩入睡時一樣溫柔。
「對不起……讓妳一個人這麼害怕,我的小公主……小珍珠……」
是他的錯,他不該放下女孩一個人,即使是為了家族--為了這狗屁家族,他犧牲了他唯一的家人!
家族該做的是守護著他的族人,她那時該有多麼害怕恐懼?他捧在手裡細心呵護的珍寶,美麗的、可愛的,他的小珍珠,他竟然放任著她一人去面對!
「沒事的--不管妳到了哪個世界去……哥哥也會想辦法去找妳……」
持續地大量失血使得安斯艾爾開始感到昏眩,手的拍撫動作開始逐漸轉緩,最後只是擁抱著女孩。
不論何時,她始終都會是他的妹妹,他的小公主,他摯愛的珍寶,如今他已無法繼續陪伴著她下去,那麼他便許諾下他的來生。
曾經是虔誠教徒的他放棄信仰,放棄天堂救贖,只為了選擇回到女孩身旁。
「--所以,別害怕。」
露出了只在女孩面前展露的溫柔淺笑,虛弱地喘著息,最後,他終究是闔上了那雙和女孩同樣湛藍的眼眸。
※
「我的小珍珠,妳忘了嗎?哥哥是不會離開妳身邊的。」
他完成他的承諾,回到女孩身邊,只為了他的信仰。
一再背棄他的神不信也罷,現在他所信仰的,是他一直委屈著的女孩。
早在那晚過後他就不必再繼續承擔著當家身份,如今他只願守護著女孩,為女孩而存在。
「哥哥是只屬於喬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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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學校?」坐在梯架上找尋較高處書籍的少年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從剛才被告知的決定中挑出關鍵詞重複唸道。
甫經歷完變聲期的嗓音仍有些不太穩定,沙啞低沉中偶爾摻了幾個較為高亢的音節在裡頭,青春期獨有的變化顯得少年可笑得可愛。
微微上揚的語調表露出少年的困惑,然而少年知道對話尚未結束,只是平靜反問:「學業方面老師還應付得來,還是父親覺得老師的能力已經不足以勝任家庭教師這位置了?」
「之前是你母親捨不得,原本就有打算讓你去寄宿學校認識幾個同齡朋友的,趁現在你妹妹出生了,想放你去獨立。」男子從容地走往梯架方向,攤開手從少年那接過幾本預備查閱的書籍略略翻看,不管何時男子都是這般優雅自若,一直都是少年欽慕努力的目標。
男子闔上了手中書籍,再從手裡暫抱的那疊書中挑了兩本起來放在最上面,重新調整順序後才交給少年,笑問:「你想試著挑戰看看嗎?」
「當然。」勾唇,少年回以自信一笑應道。
「那好,等我們回來我會和你母親說說。現在,我的小少爺,我們不在的這幾天家裡就交給你了,我得去接我們的公主們回來,才幾天而已就不用替我送門了。」
「對了,這次的選書不錯,你可以從最上面兩本開始看起,還有你右手往左數第三本書也可以看看。」
「好的,父親,請您一路平安。」少年微笑,目送著男子離去。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父親的對話。
※
「……你剛剛……說了什麼?」
明媚的陽光透過身後窗台灑落,映亮了空氣中細小的塵埃,靜靜地飄蕩著。
許久,淡金色長髮的少年才緩緩開口出聲,原先拿在手中的書籍早在方才初聽見消息時,一時沒能穩住情緒而滑落在地散亂成一片,然而此刻的少年卻絲毫沒有心情去處理殘局。
那天,他從下人口中得知了他一點不想知道的訊息。
他敬仰的父親接到了帶著新生兒的妹妹拜訪親戚的母親後,卻在回程的路途上出了意外。
夜色昏暗影響了車夫的判斷造成馬車失控,在即將翻覆時父親為了保護母親和妹妹,硬是在一個較平緩的地段將人送出車廂外,自己則是被翻覆的馬車壓住當場死亡;母親雖然避免了被馬車壓頂的慘狀,然而因為連續的劇烈撞擊仍是受了嚴重的內傷,送去醫院撐不過一天便過世了,僅剩被母親牢牢護在懷裡的妹妹還存活著,為了保險起見,目前是留院觀察中。
而他,成為了伯特蘭家的家主,年僅十五歲。
聽完這段哀報後,一時之間整間書房陷入了寂靜,可過沒多久,這位即將繼任的少年當家卻已經平復情緒開始俐落地下達一個個指令,安排起雙親的後事以及自己的承繼儀式。
那冷靜沉著的模樣令人望而感概前任當家的教導有方,同時也感嘆他們雖然教出了出色的少年當家,但少年身為頓失雙親的人子,該有的哀傷悲痛卻全無,就某些方面而言也算是教育失敗。
沒有多少人知道,少年自那日開始便一直藉由忙碌公務雜事來逃避,逃避面對自己僅存的家人。
伯特蘭家族血緣單薄,到他父親那代時更是只餘父親這一支血脈單傳,所以從有記憶以來,他便是接受著身為家族繼承人的教育長大的,他知道自己遲早會接下這個位子,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地快,以他極為不願意的方式。
為了家族聲譽,為了其他什麼,他終究還是將那個出生沒多久就接連失父喪母,甚至被他這個親生兄長刻意遺忘在醫院的妹妹回來。
妹妹很小,小得不可思議,靜靜地躺在床上熟睡著,潔白的床單襯得那張小臉白皙到近乎透明,如果不是那小小的呼吸小小的起伏,他會以為這只是個陶瓷娃娃,脆弱的美麗。
他看著她,靜靜地看著。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家人了,他知道照顧她、撫養她,到她出嫁為止將會是他的職責,這是從她出生前便已決定好的事,他也知道這起意外事故跟她無關,她只是個無害的、天真的、柔弱的嬰孩,根本不會造成什麼傷害,可他……
他痛恨這該死的無辜!
他看向女嬰纖細的頸項,湛藍的視線逐漸轉為冰冷,戴著白手套的手緩緩往那小巧易折的脆弱脖頸探去。
這是他的妹妹,他知道。
這是他的責任,他知道!
這是父親母親拼死護下的生命,該死的這些他都知道!!
但他就是無法接受這結果,無法坦然面對雙親的逝世,身為當家他該做的是堅強、是振作、是維持著家族的安定,他不能也不允許輕易表露出他的脆弱他的不安他的徬徨!
總是走在前頭是他的目標的父親不在了,總是溫柔笑著給予溫暖的母親也不在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可等到他們兩人都過世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保護得多好,而他的想法又有多麼的天真可笑!
他不斷地不斷地逃避著,他知道自己的心態不對,可他只要放鬆下來就會開始思考起那些他不想去想的事。
如果一開始父親沒有同意母親帶著妹妹去拜訪母家親戚的話,如果母親那時候沒有提議說想回母家的話,如果不是因為妹妹出生的話……
戴著純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搭在女嬰小小的頸上,只要稍微使點力就--
那小小的,小小的手握住了他的,不大的力道卻使他回過神來,看著似乎被他的動作給驚醒的女嬰緩緩睜開了那雙同樣湛藍的清澈眼眸,在和他對望一陣後咧開小嘴,笑得純真無邪。
停滯了片刻,他鬆開環著女嬰頸項的手改為擱在床畔邊緣,任由女嬰,任由他的妹妹握著不放,自己則是找了張椅子坐著假寐。
如果……他當時有送父親出門就好了……
※
「……」從久違的夢境中醒來的感覺並不是很好受,尤其又是他早以為忘懷的過往,年少的幼稚不懂事,讓他曾經差點失去懷中的珍寶。
皺眉,而後又因為懷中的女孩舒展開來,小心地調整姿勢以防打攪女孩的好眠,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段過往了。
入睡前女孩曾甜甜笑著對他撒起嬌來。「我親愛的哥哥,喬麗想去學校唸書嘛~」
不知從哪聽來的,那所血族專屬的學校。他思索,雖然接觸不多,但血族向來都不是個安份的種族,如果只有他陪著喬麗仍有些不足……
白皙無血色的長指輕輕捲繞起女孩濃密金燦的捲髮髮尾,再伸至唇邊輕輕落下一吻。
「只要是小公主的願望的話。」
他對著熟睡的人兒承諾著,或許他該去找找久違的那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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