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白色长发的孩童乖巧地坐在房间的一角逗弄着手中的麻雀,任凭窗外的阳光在他和在他手中不断扑闪着翅膀的小生物身上镀上一层鎏金。他的嘴唇翕动着,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独属于幼童的稚嫩声音一直在低声哼唱着什么。
“……在旷野上有人声在呼喊着,要预备主的路,要在沙漠上修平主的道……”
男孩的声音轻盈而虔诚,而他手中的小鸟像是听得懂人声一般随着他的低声吟唱也发出了清脆的鸟鸣。他为这悦耳的声音弯了弯眸子,自己口中的歌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主的荣耀必将显现,凡有血气的,必一同看见……”
矮小的孩童从墙角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房间中唯一的一扇窗户下。他微微踮起脚,伸直双臂将麻雀捧到了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窗沿。有着灰褐相间羽毛的小鸟对着窗外久违的自由偏了偏脑袋,但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振翅飞离了这囚禁了它许久的地方。
“……野地里有牧羊的人,夜里按着更次看守着羊群……”
连最后的听众都失去了的男孩却好像对小鸟的离去毫不在意。他再次走回了铺着毯子的角落,嘴里也依旧天马行空地哼唱着圣歌里零落的曲段。
“……有主的使者站在他们身旁,主的荣光四面照着他们……”
小小的孩童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侧耳听着门外逐渐接近而来的脚步声。
“……而那牧羊的人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却如此惧怕。”
——
弥赛亚
——
亚伦喜欢教堂。
无论是那在穹顶之下聚拢后又发散开来的暖色光线,还是讲坛上主祭祷告时慈祥而包容的语调,都能让平时在家里吵闹得不行的年幼孩童乖乖地跪在长凳前安静地听完经文。透过彩绘玻璃所产生的光斑仿若破碎的彩虹一样炫目得令人心醉,就连最后那寡淡的面包和水也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过,在这其中他尤其喜欢唱诗班——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红黑相间的漂亮制服,更多的应该是在他们歌唱时所表现出的与神明之间的特殊亲密感让小小的信徒格外地羡慕,就像是在用什么特殊的语言同主在进行交流一样——对了,还有那个有着跟他一样的白发的指挥先生,他曾经拍着他的头夸奖过他唱圣歌时的卖力——亚伦掰着手指算着唱诗班的种种好处,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怎么说服爸爸妈妈在他的六岁生日后带他去报名试试。
亚伦不喜欢疼痛。
第一次的抽血是在指尖。手指被神父捏住的时候并不惊慌,可能是因为父母就陪在身边的缘故,但下一秒毫无准备的刺激性感官就那样突然地通过指端传入大脑,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白色浪潮在一瞬间将他淹没了一样,亚伦整个人都懵了过去。回过神来后便是意料之中的大哭,泪水决堤了一样地在脸上流着,比起疼痛来说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最信任的父母居然会带给他这样的经历,就连母亲连忙递到他手里的糖都无法缓解这种被背叛感带来的委屈。
但后来,随着抽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他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别处。指尖、手背、手肘、手臂,最痛的还是指尖,手背相对来说最为钝感但是好像那里自己的血管很细容易扎偏……亚伦有些无趣地晃着腿,安静地在心里猜测着今天母亲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糖果,父亲又为他带来了怎样的新书。但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看着母亲看着他血液时那被口罩掩盖了大半的面孔上仍无法掩盖的狂热,抿了抿唇,然后在母亲深灰色眸子看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地勾起了一个漂亮的笑容。
亚伦喜欢鸟。
小巧的麻雀也好温顺的鸽子也好,就连那在一些书里被称之为不祥之兆的乌鸦也好,那在空中肆意飞舞的身姿都是同样的让人心醉。那些不同颜色的羽毛会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宝石一般的光泽,间隙里那细密的绒毛也隐约带着金光,华丽而耀眼得好像就算只是沐浴在那光景之下的他,如果闭上眼睛的话,也能同那些欢悦的生灵们一同飞翔一样。
在六岁的第一次全面体检后他的活动范围便被无限缩小到了实验室与教堂的两点之间,唱诗班的提议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父母眼中那执着的狂热逼了回去。再年幼一些时的记忆里还偶有出现的父母穿着常服的样子很快便被两人的白大褂所取代。“不能将珍贵的素材浪费在这些地方。”父亲这样说着,拿走了房间里一切可能会伤到他的玩具,就连桌椅和其他的家具的边角上也被套上了防护。
在那之后,每个礼拜日从研究所里出来去往教堂的路上时他所看到的那些属于天空的那些美丽生物成为了他一度最为向往的存在。他开始在书本里寻找关于它们的介绍,翻看着每一寸骨头的大小重量,计算着羽毛拂过空气时可能感受到的阻力与浮力,最后总是为那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构造惊叹不已。
于是在某天睡前在母亲念完了新的睡前故事后亚伦拽住了她的衣角说出了他的第一个请求,母亲当时惊诧的表情他记得额外清楚。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最终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还是送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给那只被他养的胖乎乎有时还有点蠢的小东西取名字。
亚伦不喜欢童话。
从他可以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会轮流在他睡前读给他不同的睡前故事,有时是画本上的寓言有时是教典上的传说。相比于单薄无趣又毫无逻辑的“公主与王子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那全知全能的存在化身为人在地上行走时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心生敬畏。跨越荆棘与流沙试图传播福音的使者被记录下的箴言充满了历经苦痛后的睿智与洒脱,能够与母亲的声音一同安抚着手背上火烧一般地疼着的伤口。
那美丽女性的声音是同她眼中的的疯狂所不符的柔和,甚至温暖得有些过分。她总是喜欢在读完故事后躺在亚伦身边,将个子一直不高的孩子抱在怀里一边梳理他白色的长发,一边喃喃着向他重复着她是如何地坚信他们做法所代表的正确与不容置疑。
“无论那些羊,羔羊也好黑羊也好……力量有多么强大,那些恩典……”每每说道“恩典”一词时她的语气都会变得尖利并充满了厌恶与不屑,环抱着亚伦的手臂也会收紧到让他感到疼痛的程度,“还不是要靠我们的力量才能让‘器’维持原状……”
“羊”。
在岛上出生的亚伦对这有些怪异的指代并不陌生。
每次的平安礼结束后,在父母牵着他领取面包和水时,不需要任何掩饰,神父主动会给一部分人分发除了食物以外的管状物品。而那些拿到那被称作为“药”的东西的人们无论年龄身份,看着那小小试管的眼神里都会带着一丝莫名的神色——不是单纯的不屑或憎恶,亦不是纯然的喜悦与解脱。
一定要说的话,是无法反抗后的习以为常吧。
就像是,父亲做完最后的消毒工作,举起针管时从他镜片的反光里看到的自己一样。
“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你啊,亚伦。”
母亲有时还会抬起亚伦较其他同龄孩子来说也显得有些过分纤细的手腕放在自己眼前,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注视着白皙肌肤下隐约的青色血管,声音高昂得宛若呻吟。
“你是牧羊犬的‘恩典’。”
她无法控制地细细啄吻着孩童手腕幼嫩的肌肤,用唇感受够了那特殊的血液鼓动的节奏后,便会满足不已地闭上嘴来,继续用手指给亚伦梳理头发。
孩童偶尔会因为头发被猛地扯断而发出了小小的痛呼,女子那时才会稍稍将手上的力量松卸一些——但不会放开——直到在亚伦撑不住首先睡去之前。
亚伦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羊”。
在父母的描述里他们总是自大而危险,不懂得感恩又喜欢挥霍主赐予的力量。但教典里的描述与礼拜时看到的人却与他自己没有什么区别——一定要说的话,相比之下一直待在研究所的自己才更符合书中“异类”的描写一些。
平心而论,要说他对那些好像无所不能的能力没有一丝羡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当他听说有的恩典能直接让人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时,在胸腔里翻滚沸腾着的那股跃跃欲试让他都无法控制的头晕目眩了起来。
于是他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于是他放走了那只麻雀。
于是在门外的脚步声在门前因为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巨大爆炸声停住然后迅速向来时的方向跑走后,他睁开了眼,从墙角站起来走到了门前,然后轻松地,推开了并没有上锁的门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从研究所里走了出去。
一路都完全没受到什么像样的阻拦——或许是因为实验室里的事故规模比想象的大的原因,少年轻轻松松地离开了他呆了差不多14年的白色建筑。唯一记得的路线是通往教堂的,亚伦歪着脑袋思考了两秒就决定还是去熟悉的地方比较靠谱。
“……我知道我的救赎依旧活着,并且将在那终末之日站立在地上……”
有温暖的海风吹拂在脸上,微热的咸腥味伴随着清晨树木散发的清香犹如海浪一样温和地拍扶着他的脸颊。赤脚的少年丝毫不管自己及地的长发沾上了尘土后会多难打理,轻快地哼着歌用着散步一样的速度前行着,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天上盘旋的海鸟,然后在阳光刺痛眼睛前再次将目光移到眼前的路上。
“……尽管虫豸将摧毁我的身躯,我仍将在肉体之外见得神明……”
像是心里的雀跃终于挣脱了束缚,少年伸平了双臂轻飘飘地转了个圈,脚步也越发轻快了起来。教堂的十字尖顶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只要……
“主已复活,成为了……”
“——喂,那边的犬,过来。”
——
达米安不喜欢亚伦·怀特。
从看到的第一眼起,他就讨厌他。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白色的衣服,除了浅灰色的瞳孔以外整个人就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一样突兀得不行。
——没有颜色,不辨喜怒,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脑袋里愈发严重地疼痛成为了他没有就此倒地的唯一原因。四周的光线犹如实质一般包围着他,想要逃跑却不知去路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脏。
无助,焦虑,恐惧,不安。
太多的负面情绪积攒在大脑里像是岩浆一般飞速融化着他的理智,恐慌症发作下,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地向教堂移动着,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注意力便被空气中散发着的那独属于“犬”的味道所吸引住——安定、平和、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仿佛其存在的本身就是包容与镇定本身一样——但达米安在看到亚伦后的下意识反应还是是对他发动能力。
“喂,那边的犬——”
精神控制。
对于任何对象的10秒绝对控制时间,是他筑建自己安全感的唯一途径。
“——过来。”
虽然早就清楚自己恩典的能力,但当那个年幼的犬向自己走来时达米安还是难以控制地因为心头涌上的那种病态满足感颤抖了一下,之前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不受控制果然是错觉,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舔了舔唇,为那即将到手的“药”而口中干涩了起来。
“嗯……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然后,他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
——
像是不明白眼前那人为什么在叫了他过去后又猛地愣住是什么情况,亚伦不解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问题,确定并没有什么语病后再次将注意力转回了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的青年身上。
在看到那人的一瞬亚伦不得不说自己是欣喜的——毕竟是第一次在没有父母的陪同下出了门,碰上的一切都带着点说不明的新奇意思。特别是眼前这人明明是白天却穿着古怪的黑色连帽斗篷的样子——不热吗?舒服吗?快步走的时候帽子会不会掉下来?入眼的瞬间一大串问题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教典里所说的“不应妄议他人”成功地让他按捺下了自己蓬勃的好奇心。
但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在叫他过去。亚伦歪了歪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似乎是一个让他问出问题的好理由,但没走两步从书里看来的“谨慎”二字便跳进了脑海,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秉持着“无论书里写了什么总之试试再说”的念头,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哪知道问完过后那人就呆住了……少年有些懊恼地皱了皱鼻子,不大确定自己在这时应该做些什么。隔着约莫四五步的距离,他再次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黑色的兜帽下是同样黑色的头发,就连浅蓝色的眼睛下也有着黑色的眼圈——这人是有多喜欢黑色啊,他有些茫然地想着,然后更茫然地看着这人在愣了好几秒过后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就倒地抽搐了起来。
啊,说起来,刚才他叫自己为“犬”来着。
亚伦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羊’,对吧。”
虽然从来没有看到或详细听说过“羊”失控时的场景,但像是有什么作为“犬”的本能在作祟一样,亚伦几乎是在达米安倒地的下一秒就感受到了他对于自己的渴求,母亲抱着自己时的小声喃喃再次响在了耳边。
需要“犬”的力量才能维持“器”的完整……
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啊,那上帝的羔羊,除去了世人罪孽。】
纯白的少年伫立在原地好几秒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眨了眨眼,终于再次迈步向前,然后跪在了倒地痉挛的黑色的羊身前。
【他被藐视、被厌弃,多受苦痛,常经忧患。】
随着他的靠近青年的痛苦好像微微缓解了一些,少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捧起了那人沾满尘土的脸颊。
【辱骂伤透了他的心,于是他充满了忧愁;他指望有人体恤,却没有回应;他指望有人安慰,却找不着一个。】
他吻上了他。
在他们身后,教堂里隐隐传来弥赛亚的曲段,男高音咏叹着,哀悼着,质问着。
【你们要观看,有像这临到他的痛苦没有?】
——
Fin.
备注:
- 文中圣歌部分全部摘改自亨德尔所做的《弥赛亚》
- 标题的“弥赛亚”一方面指的是这首清唱剧,另一方面则代表“主选中之人”
- 有设定方面的BUG请不要大意的私信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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