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上空气潮湿,早上醒来寒冷就着湿气往每一寸肌肤中渗透。“真冷。”撒尔瓦托这样想着,却依旧只穿着薄薄的睡袍,光脚站在阳台的地上,那上面的地砖经过一夜的冷却,像冰一样——这是撒尔瓦托来到岛上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半,寂静的东方没有一丝光亮。
大概站了二十多分钟,撒尔瓦托的脚和嘴唇变得微微发紫,终于走进了房间。前一天中午入住这里之后他把地擦了整整六遍,浴缸十遍,撒尔瓦托有洁癖,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房间里铺着很高级的地毯,装潢也颇为考究,家具的摆放也完全模仿着以前撒尔瓦托房间里的布置,甚至连厨具都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现在撒尔瓦托将略微冻僵的脚趾在柔软的地毯上稍稍擦动,看着眼下周围,十分满意。可懂些心理学还是其他什么玄乎理论的人能看出来,这房间的主人不安的像躲在角落不肯出来的猫崽,太明显了,他几乎就要把恐惧和不安写在墙上,这房间里满满的全都是对以往的怀念,甚至妄想催眠自己从未离开过以往,可当你看向房间主人的脸时,那只会有温和的微笑。像撒尔瓦托这种人——如果撒尔瓦托有同类的话——他们往往会把情绪表达得非常明显,当然不是在脸上,反倒是除了脸之外的任何地方。
撒尔瓦托给自己煮了一杯奶茶,坐在皮质转椅上看着东方如何一点点透出铁锈色的黎明。他习惯早起,他每天早上都会慢跑一小时。但今天不会。今天是礼拜日,也是他到这个岛上经历的第一个早晨。“Domenica。”他缓慢念出这个单词。撒尔瓦托的家族是虔诚的国教徒,每个周末都会去教堂参加礼拜。但是撒尔瓦托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事,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记住礼拜的所有流程。他想起在他变声以前,常去的那个教堂的主教曾拉着他的手夸赞他声音好听“圣洁得像天使一样”并大赞他的虔诚,而他微笑着听着,认为那主教是个变态的恋童癖,撒尔瓦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不是很愿意去做礼拜,因为他最喜欢的那套正装在前一天被洗了没有干,而他在坚持要穿那湿衣服三遍未果后,抢过洗衣佣的熨斗烫了她的脸。不知道那滑稽的红色伤疤现在下去了没有,撒尔瓦托噗嗤的笑了一下,那玩意儿的形状就像是没啃干净的猪脚。
奶茶喝完,撒尔瓦托又坐了半个小时。已经六点了,不去晨跑的早上显得格外漫长,他站起身开始换衣服,不多时,就站到了房间门口。在锁门离开前,撒尔瓦托又带上了立在门口的黑色雨伞,昨夜起过风,今天的太阳肯定会格外刺眼。
教堂不难找,在这个宗教性质的岛上,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是极为显眼的建筑,教堂前是气派的圆形大广场,高大的柱廊环绕两侧,廊顶有精美的雕像。广场中心有座漂亮的雕塑喷泉,撒尔瓦托走过去,摘下手套摸了摸冰凉的石头喷池,很舒服。他的面前就是灰黄色的教堂主体,教堂周围保留着历史建筑和立面仿古的新建筑,分外神圣辉煌。撒尔瓦托静静地看了一些时候,天也开始亮起来,喷泉流水的哗哗声伴着鸟雀清晨的啼叫声使得这神圣的广场有了些许生气。他看得厌倦了,便离开了广场,在周围转了一会儿,等到教堂一开门就急匆匆的走了进去。
撒尔瓦托坐在靠后的位置,即使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入座的教徒。他一直都很想坐在后排试试,这在以前的家里是不允许的,他们家作为贵族和虔诚信徒,一直都是占据最前几排。他一般被安排坐在母亲的右边,这个习惯延续到母亲去世后的今天,他会故意空出左边的座位,有时还会在坐下前先往左边座位上铺一块手帕,父亲再婚后,坐在撒尔瓦托左边的换成了那位眉峰奇高、浑身肉滚雪白的新继母,但他依旧会空出一个座位,这让那位新继母非常不满,甚至有几次差点在教堂发作,撒尔瓦托并没有在意过那位继母的态度,在他眼里那继母只不过是一个坐错位置却又没被责罚的拙劣的管家。他偏过头看了看左面的那些空位置,心想即使等到礼拜结束,那儿也再不会有傲慢无礼、浑身散发俗气香味的下贱女人了。他又开始低低的笑起来。
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涌入教堂,礼拜很快就开始。撒尔瓦托在教堂的角落位置向前望去,几乎可以看到所有人的后脑勺——全是男性。虽然在来到岛上之前已经听说了有关“庭院”的事情,关于里洛尼亚的超能力者“羊”和“犬”,但听说和实际见到是两回事,撒尔瓦托稍微皱了一下眉头,“Fastidioso。”他低沉的念叨,都是男性,他讨厌男性,实际上他也讨厌女性,如果他不够自信他连自己也会讨厌。空气中混合着几千人呼吸出的二氧化碳,撒尔瓦托感觉自己好像被无数个烂糟糟的肺给埋了起来,仔细一些的话,甚至可以嗅到昨晚或者更早遗留下来的肾上腺素和某种体液的味道,他蹭了一下鼻子,糟透了,简直要吐了。主祭念完了长长的经文,唱诗班的少年在台上唱诗,这使他又想起那个主教,撒尔瓦托心里快速的闪过一句脏话,然后又快速的忘掉,比起坐在温暖教堂里的四个小时,他更喜欢清晨寒冷空气里只有自己和鸽子。
最后一次祈祷了,撒尔瓦托喝下分发下来的水,然后把剩下的一小块面包装在口袋里。他没有吃早餐,但他也不愿意碰那块面包。祈祷结束,唱过圣歌,撒尔瓦托几乎是逃出了这偌大的教堂。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里面还未全部散去的人群,那里面,有结队的人在交谈,有虔诚的信徒在向神父询问,饥饿的猎人在寻找猎物。撒尔瓦托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了教堂,走到广场中心喷泉旁边时候,他把口袋里的面包揉碎扔向面前的鸽群。
撒尔瓦托掏出一张纸擦了擦喷池的边缘然后坐下,登录庭院局域网的休闲论坛。在这个岛上,有个搭档最好,听说得到政府信任的话,还能稍微离开这里几天呢。他所关注的那个网页上有很多的征友信息,撒尔瓦托按了几下屏幕,输入了自己的信息,还拜托一位路人帮他拍了一张照片附了进去。其实并不是多么急切地想交朋友,撒尔瓦托又看了一会儿鸽子。帖子有了回复。
屏幕上那人混着金色刘海的半长头发看上去并不让人讨厌,嗯……影子、成年、最重要的是看上去很沉默。撒尔瓦托笑了笑,回复道:“Grazie,兰道先生,希望我们以后的合作会很愉快。”
【*PS:文中对教堂的描写参考圣彼得大教堂】
+展开
“撒尔瓦托,快住手吧。”弟弟在一旁带着哭腔的喊,但是挥动马鞭的孩子并没有停手的意向。“好啦!是我去捉弄它它才咬我的!它都快死了你停手吧!”撒尔瓦托迅速的转身,扬手狠抽了弟弟的脸一鞭子:“这个惩罚是你的,记住以后不该做什么了吗?”弟弟大哭着跑走了,一瘸一拐的脚步使得撒尔瓦托扑哧扑哧的笑出来,那张年幼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只是带着笑意的平静,带着那样的表情,撒尔瓦托又去用马鞭戳了戳缩在地上呜咽的大型犬:“记住以后不该做什么了吗?”那狗鲜血淋淋哀嚎了几声,拖着身子向远处爬去。哈哈哈哈哈,和弟弟好像哈哈哈,笑着的撒尔瓦托眼睛弯弯,面颊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红润,天真可爱的像个天使。
即使是晚上被父母单独叫走询问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是带着得体的微笑——好像是做了什么好事等待着夸奖。“为什么把狗打得半死。”“他咬了弟弟,您说过要我保护弟弟,所……”“那为什么要打弟弟。”“他去捉弄路边您的狗。”啪——怒不可遏的父亲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混账!这种事还要说多少次!不许打人!也不要欺负动物!做出那样残忍的事你很快乐吗?!”撒尔瓦托眨眨眼,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委屈或是害怕的神色,静静的看着在一旁哭泣的母亲。为什么打他们,因为不听话啊,都说了不要伤害弟弟,都说了不要捉弄爸爸的狗,不听话,只能打他们来阻止了,不对吗?
诸如此类。
撒尔瓦托向母亲询问这事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当时他12岁,推着母亲的轮椅从舅舅的葬礼上回家。“不可以伤害别人,撒尔瓦托,那样是不好的。”母亲温柔地笑着,眼睛里残留着泪水:“虽然你无法理解……但是和妈妈约定好可以吗,以后不要那样了。”撒尔瓦托点点头,又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哭。”“因为妈妈的弟弟去世了。”“所以呢?”“妈妈再也见不到他了,妈妈很悲伤。”撒尔瓦托礼貌的笑了一下,母亲知道他实际上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开心、生气、难过,他是活在自己的规则里的孩子。“撒尔瓦托,妈妈如果不在了,你会哭吗?”撒尔瓦托微笑着说:“我想大概不会。”
大概不会。
又是一个五年后,撒尔瓦托想起那回答时正站在一个新挖开的坟旁,看着泥土逐渐掩盖里面那具漆黑的棺材。那里面,躺着他的母亲。据说是恶疾发作,实际上母亲近一年的身体每况愈下,本来之前一直都没事,甚至愈发好转,直到从那位女管家来了。撒尔瓦托曾亲眼看到那位女士与父亲在母亲熟睡时偷偷苟且。他曾认为,就母亲的身体状况而言,这样“奇怪”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然而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妈妈真的不在了,撒尔瓦托真的没有哭,但是撒尔瓦托忽然感受到一种之前从未体验到的感觉,他感觉很愧疚。那一瞬间,撒尔瓦托意识到自己是不正常的,他无法理解难过,也无法理解快乐。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照顾母亲,在下午茶后为母亲读书,不能拉母亲的手,让撒尔瓦托感到怪异的烦躁。但这烦躁不是难过,也不足以让他落泪。“我会像别人一样生活的,妈妈。”那时他17岁,作为贵族家庭的长子,却被周围的人——父亲,兄弟姐妹,师长同学,佣人仆从——深深地厌恶着。
在那之后。
不顾家人反对的报了医学院,然后提前毕业当了法医。平淡的人生。在母亲去世后,连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家人都变得陌生起来。撒尔瓦托在某些方面十分聪明,他学的有模有样,在同事间像一个彬彬有礼,温柔又幽默的绅士。当某次体检后被通知是“牧羊犬”时,他的反应依然是带着温柔的微笑说“我知道了,谢谢您的通知”,像个天使,即使心里涌起的是一团又一团的恶心感和怪异的烦躁,就好像母亲下葬那一天。
收拾好几箱子的衣物和必需品离开家之前的二十分钟,父亲走进撒尔瓦托的房间,在娶那位“管家女士”后第一次正式和他对视谈话,但父亲说的话却是:“你,撒尔瓦托,你让我恶心。”“从小时候虐杀动物,殴打你周围的人到后来异教徒,和死人打交道,统统让我恶心。”撒尔瓦托平静的看着面前的老男人,露出礼貌的微笑:“谢谢您,但是我该走了。”
那是冬天刚开始的时候,撒尔瓦托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对他而言,此前28年的秩序在这一刻崩塌离析。
“对于天上的那位与你而言,我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撒尔瓦托想了想,这句话终究是没跟父亲说。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