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夏天
在法伊娜的记忆中,与其说是城市或者港口,“北方威尼斯”——圣彼得堡更像是一个蛋糕。涅瓦大街上所有的建筑,都有奶油雕花那样的窗台与门饰,历史悠久的马赛克拼贴在各种颜色的墙面上极尽华美之能事,滴血大教堂的穹顶是由人间向上天敬起一只只蜡烛。书店、咖啡店、衣帽店……橱窗里总会用漂亮的人偶和背景来装饰,每家店铺都在讲述不同的故事,但一定都是浪漫的。
母亲在这里给法伊娜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条小洋裙,母女俩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天晴云亮,三圣节已过,但城市里还残留着节日的欢乐。涅瓦河的支流——丰坦卡河波光粼粼,法伊娜在石板道路上开心地蹦蹦跳跳,母亲一边说着“别跳!别跳啦!”一边自己笑起来,忍不住跟小女儿一起跳着前行。
一个棕头发的青年离开了自己的画摊。“女士,您好!女士,请等等!”他脱帽欠身,“您的女儿真漂亮!可以让我为她画张像吗?不给钱也行!您女儿太漂亮了!当然,您也很美。”
法伊娜的母亲笑了:“谢谢!您这么说我可真是开心”
法伊娜从母亲身后跑了出来,有模有样地背着手踱步欣赏青年的画摊:“大哥哥,您的画真好看!”她拉了拉母亲的裙摆,“妈妈看,好漂亮!”
青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谢谢!我还需要更多的练习才行。”
“可是,”法伊娜说,“我们约好了跟爸爸和哥哥在冬宫见面,不能迟到,是吧?”
母亲抱起了法伊娜:“真是遗憾,我很喜欢您的画。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经过这里的,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的话我很想买您的画。我的丈夫和大儿子也很喜欢艺术,我想他们也会开心的。”
青年戴上帽子,往后退去,脸上笑意满满:“非常感谢!我一定等您!”
法伊娜搂着母亲的脖子,对母亲说:“我真喜欢这条小裙子!我喜欢圣彼得堡!”母亲拿手指戳戳女孩的鼻尖:“你要一直乖乖的听老师的话我才会再带你来。”
“哈罗——母亲!母亲!法伊娜妹妹!”
她们刚走上阿尼奇科夫桥就听到了安德烈的呼喊。母亲吃惊地寻找声音来源,把法伊娜放在桥的护栏上站着。发现安德烈竟然划着一条小艇从上游过来,他身后还坐着一个撑红色纸伞的女孩儿。
安德烈此时已经是个长成的少年了,肩膀宽阔,身材高挑。他戴着墨镜,黄色的针织外套系在脖子上,穿着深色的衬衫和休闲裤,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上臂。他挥手确认母亲和妹妹看到自己之后把墨镜推上额头,放下桨,站起身子,两只手放在嘴前作扩音器的形状:“法伊娜妹妹!跳下来!跳下来!我带你划船去冬宫!”他后面的女孩儿低头笑了,红纸伞抖了抖。
母亲扶稳法伊娜:“别听他的,你哥哥太淘气了。看他等会儿船翻了不叫警察带走!”
可是法伊娜一个劲儿的身子往前倒,叫着:“哥哥!哥哥!”
“法伊娜妹妹!勇敢点!跳下来啊!我接着你!接的稳稳的!哥哥的船快得很!”
小艇顺着河流飘过来,马上要到母女俩下方了,安德烈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人群围了过来。
“快点啊!法伊娜!不然警察真的要来了!”
母亲想抱着法伊娜离开,结果法伊娜紧紧抓住了护栏镂空花纹的青铜条,几乎要哭出来。围观的人群笑了出来,有人跟着喊:“法伊娜!法伊娜!”
母亲尴尬极了,手心全是汗,手腕一酸,法伊娜跳下了桥。
桥传来一阵惊呼。
红纸伞掉进了河里,很快飘走了。
安德烈抱住了法伊娜,小艇因为重心不稳猛烈地晃了一下,安德烈差点抵不过惯性屈膝把法伊娜扔进河里,坐在安德烈身后的女孩飞快地拿过船桨到船尾划了一下,奇迹般地保持了平衡。
法伊娜害怕得闭上眼睛,阿尼奇科夫桥桥底宽宽的阴影扫过小艇,女孩儿感到一阵阴凉,然后,太阳又出来了,她睁开了眼睛。
“吓到了?”
女孩儿躺在哥哥的臂膀里,她看见哥哥明亮的浅灰色眼眸,洁白整齐的牙齿,逆光下,金色的头发边缘发白,脸庞被阳光照到的地方透着薄薄的红色。
“好了,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他吻了吻法伊娜的脸,放下了她,帮她整理弄乱的裙子,转身回头对桥上大发雷霆的母亲喊道:“妈妈!您也应该跳下来的!”
母亲在桥上很没风度地挥起了拳头,立马就拦了出租车,看来是要抢先去冬宫跟还在博物馆开讲座的父亲告状了。
法伊娜站稳了,在哥哥身后好奇地探出头瞄瞄那个刚刚撑红纸伞的女孩儿,是个文雅的东亚少女,对方友好地向法伊娜打招呼,法伊娜又躲到了哥哥身后。
安德烈看见少女朝自己这边打招呼,想起来了。
“法伊娜,这是小蝶。小蝶,这是我妹妹,法伊娜。”法伊娜害羞了起来——果然就是妈妈提到过的那个哥哥的女朋友。她叫涩川蝶,据说是和日本的传奇天文学家颇有渊源的神秘少女。
“你看,是不是长得和我很像?”安德烈单膝跪地,脸凑到法伊娜旁边。
“你妹妹比你……”她想了一下,“漂亮的多。”她的俄语还不太流利。
“谢谢。”法伊娜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安德烈在小蝶耳边低语了一会儿,小蝶捂着嘴笑了。他应该是在说日语,法伊娜想,哥哥的语速慢了许多,柔和了许多。
小蝶和安德烈互换了一下位置,安德烈在后面划船,小蝶坐在法伊娜旁边,跟安德烈说了一句日语,然后向法伊娜说“伞”。法伊娜有点不好意思,往船边挪了一下。
安德烈悠哉地划着船:“我们要先去追伞,法伊娜,坐稳了!”
顺着水流,他们很快就追到了那把显眼的红纸伞。伞刚离法伊娜比较近,她一下子伸向水面,安德烈吃惊地扔下桨要站起来,小蝶也被吓到了,赶紧抱住她,法伊娜起来的时候,已经抓住了伞面。她小小的手收不起来这把打伞,抓着伞面,伞柄朝上,交给了小蝶。
法伊娜说:“偶嗨哟。”她想,这应该是句日语,好像在电视上听过。
小蝶很吃惊,抓起伞柄把伞收了起来,笑眯眯地回道:“ありがとう,谢谢 。”
安德烈噗嗤笑出来,对小蝶说了什么,东方女孩儿也捂着嘴颔首笑了,法伊娜听不懂,朝哥哥嘟嘴。
“我在夸你聪明呢!”他说,“前面拐个弯就是涅瓦河了,等会儿去冬宫是逆流,可能会很慢。”
少年推着桨,看起来很轻松。
安德烈虽然十二岁就收到了时钟塔的入学邀请,不过那是他不太喜欢的考古学科(父亲任职的地方),于是先去了牛津的一所中学一边读书一边给一位隐居的魔术师做学徒。在牛津他喜欢上了划艇,也喜欢上了去大学听讲座。在一次星相学讲座上少年第一次见到了小蝶,这样的讲座上能遇到同岁的小孩是不寻常的。她本来是个孤儿,被日本的魔术家族发现身上居然带有涩川家失传的魔术刻印。原本的涩川家早已退出了魔术界。于是大家族收养了小蝶,以“正源”的名义改姓涩川。小蝶虽然厌恶魔术师之间的争斗,但是似乎是被上天指引一样,非常想进入时钟塔学习魔术界的天体科,了解自己身上的刻印到底有何意义。虽然少女很努力,但是只是被当做稀有物品收藏的她,并不知道将来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讲座的间隙,安德烈瞥到身边的东亚少女,彷徨间有一种抚摸玉石的温润感。少女察觉到了陌生人的目光,安德烈与她四目相对,安德烈几乎要被那双黑眼睛吸住了。女孩尴尬地转回头,不知所措,整理起了发梢。察觉到小蝶身上的魔力,少年试探性的搭了话。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想法,安德烈对小蝶说自己就是时钟塔学生,小蝶不信。
“时钟塔的入学邀请,是派猫头鹰送过来的吗?”女孩问。他们并肩走在雪中的剑桥大学,东亚女孩撑着红色的纸伞,少年的头上和肩膀上落满新雪,耳朵和鼻子冻得通红。
“是呀。我喜欢雪鸮,但是他们却用了雕鸮送信,所以我说,我改年再来吧!”
“年龄超过12岁也可以再入学吗?”女孩问得很认真,只看过某部魔幻电影预告片的安德烈一下子没听懂,只是笑了笑。其实他内心有点震惊——“什么?十二岁入学?难道我不是特例被招入的吗?”
“您等着吧!”他说。
两年后,安德烈如愿以偿进入时钟塔现代魔术论科学习,也终于看了那个系列电影,给了不少贿赂拜托一位学长帮他用猫头鹰捎个信(失败了很多次)。
“来伦敦做我的学徒吧”——收信人自然是涩川蝶。
小艇转入了涅瓦河,河面宽阔了很多,太阳移动到了他们的右边。
虽然小蝶的俄语不太好,不过法伊娜居然听懂了她好像在抱怨什么。
她大概是说:安德烈到处对别人说小蝶是他女朋友,但从来不肯对她直接说,她都不知道安德烈到底想不想当自己的男朋友。
法伊娜年纪还很小,其实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妈妈都说了小蝶是哥哥的女朋友了。哥哥你怎么又不跟小蝶说她是你女朋友,只和别人说呢。”她停了一下,“是这样吗?”
小蝶点点头。
法伊娜感到脑袋有点昏。
“如果,小蝶,是哥哥的——女朋友的话,哥哥——就应该跟她说才对,不能,只对——妈妈说。”
她若有所思。小蝶只是在拿法伊娜开玩笑,见到小女孩儿这样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法伊娜妹妹!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的啊?”安德烈一边划桨一边笑,只顾着看两岸的风景,船桨拍打河水,棹声清澈,清风凉凉的。
“俄国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心思细腻、才华横溢的,是不能太迁就女孩子的。你看到普希金的雕像了吗?妈妈跟你讲过他是怎么死的了吗?”
小蝶听到安德烈这般不知廉耻的自夸,又对他说起了日语,安德烈笑得更开了。
“普希金是因为女孩子死的吗?”法伊娜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呀——所以,我得让女孩子来迁就我才行。”安德烈好像憋不住了,发出了哈哈的大笑。
法伊娜眼睛瞪得大大的,对小蝶说:“小蝶姐姐,你喜欢哥哥吗?”
小蝶见安德烈很默契地配合自己开玩笑,干脆接着逗法伊娜玩:“不。我喜欢普希金那样的男子汉,他可以为妻子的名誉牺牲一切。”然后装出生气的样子:“不然我就要喜欢别人啦!”
法伊娜说:“我也喜欢普希金那样的男子汉!哥哥你做的不对。”
“什么!你才第一次见到小蝶姐姐就不要哥哥啦?”
“不对!狡辩!”法伊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跳了起来,小拳头伸出来打安德烈,“不对!小蝶姐姐要喜欢别人啦!”
安德烈假装被打得很痛的样子:“我投降!我投降!好了!对不起!”
“跟小蝶姐姐道歉!”
“好啦好啦,小蝶,对不起,ご免なさい!”安德烈站起来,向小蝶鞠躬。
“为了表示我对两位女士无礼的歉意,我来唱歌吧。”
然后安德烈一边划船一边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年轻人的歌声非常动听,虽然是上口就来的老歌,似乎也别有一番新奇的感觉。
“哥哥尽唱些老掉牙的歌。”
“小蝶好不容易来趟俄罗斯,来首应景的比较有趣嘛。”
“‘应景’是什么意思?”这个说法对法伊娜还是生僻了。
“‘应景’就是适合这里的风景。”
“可是这里不是莫斯科,也不是郊外,也不是晚上。”
“还是应景嘛。似合う。”安德烈瞧了眼小蝶,他们目光相遇,一起笑了。
“为什么啊?”法伊娜糊涂了,扯着自己的头发做鬼脸表现出很郁闷的样子。
结果冬宫不让他们停船,安德烈想到反正要被爸妈唠叨一顿,干脆一直划到滨海胜利公园玩一转。后面已经闹得没有力气,上岸直接在公园的草坪上睡着了。天黑了他们才回到旅馆。
至于那个棕发画家,后来法伊娜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Не слышны в саду даже шорохи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Всё здесъ замерло до утра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Если б знали вы как мне дороги
夜色多么好 令我心身往
Под московные вечера
在这迷人的晚上
Речка движется и не движется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Вся из лунного серебра
明月照水面泛银光
Песня слышится и не слыштся
依稀听得见 有人轻声唱
В эти тихие вечера
多么幽静的晚上
Что ж ты милая смотришъ искоса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边
Низко голову накланя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Трудно высказатъ и не высказатъ
我想开口讲 不知怎样讲
Всё что на сердце у меня
多少话儿 留在心上
А развет уже всё заметнее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Так пожалуйста будъ добра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Не забудъ ты эти летние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Под московные вечера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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