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字27066
算达内尔的。
使用技能猛力攻击转化1/3,神风逆袭
前头彻底写嗨了感觉后继无力,仿佛身体被掏空
你将会看到如下表情包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处境吗.jpg
我还真不明白我的处境.jpg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jpg
我觉得学医救不了库瑞比克.jpg
cnm,听见没,cnm.jpg
出血量超大.jpg
向奶妈势力低头.jpg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jpg
三年稳赚死刑不亏.jpg
怎么回事,眼泪停不下来.jpg
这首《妈卖批》献给在座的大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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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紫雾之章·二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一个年幼的卓尔精灵,在她尚且不知人事的时候就被夏德娜女神选中,之后她在那座比任何一座卓尔的地下城市都要更加黑暗的圣殿中度过了整整四十个年头,在海洋般起伏飞散的银色荧光中歌颂着女神,向女神祈求着也许永远都无法到达的那个未来。
那个女孩,那时的名字叫作薇儿塔西瓦。
最初的时候她被一个女性带到了那座神殿,她对女孩说,被女神选中的薇儿塔西瓦啊,这里将是你的另一个家。
她说,我名叫茱莉斯·贝拉米,你可以叫我茱莉姐姐。
后来她不见了,留给尚且拿不住剑的女孩一对名叫银棘的细剑。
那个一头黑发的玛雅姐姐接管薇儿塔西瓦的时候,幼小的卓尔女孩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
薇儿塔西瓦只是听别人提到茱莉失信的事情,看到了茱莉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可她也只是看到了那么一眼,天真的女孩总认为那个温柔的茱莉姐姐有一天将会回来,给她带回好吃的蛋糕和漂亮的首饰。直到她四十年后长大,懂得了死亡与活着的含义,懂得了大部分她需要懂得的东西,然后她才第一次在城外看到那个年轻女人简陋歪斜的墓碑,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就那样躺在土地之下,大约已经是一具不成样子的朽骨。
而在她懂得死亡之前,玛雅也离开了她。那些士兵将柔弱的黑发姑娘从夏德娜的神殿带走,从幼年的牧师面前带走,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她亲切地称呼姐姐的女人,就算她已经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地下世界,她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性的身影。
她大概已经死了吧,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薇塔塔·德拉娜这样想过。
花下之女神的老板娘,今年刚刚九十六岁的卓尔少女,薇塔塔·德拉娜是在她甜蜜的打盹时间被窗外传来的呼声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给惊醒的。
黑白的人影在她窗外慌乱地经过,她那由于无聊和秋乏而发困的小脑袋用了一分钟去思索这些人呼喊的内容,接着没关紧的大门外面吹进来的雪花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快跑!”他们在窗外呼喊。
“那些东西来了!”
她对危险的嗅觉在两年前的那些冒险中已经被磨炼得相当敏锐了,而现在的情况让她忽地想到了某一个可能性。
女孩推开虚掩着的店门,冷风卷着锋利的雪花吹进她敞开的衣领。
街道被幽蓝的冰雪覆盖,它们从远处的神柱扩散而来,那东西连接着冰蓝色的漆黑之月,而在她能够看到的地方还有暗蓝色的光幕在空气中游动,像是小规模的极光。
卓尔少女蓦地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之前,那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在她身边,亚修,折途,阿泽拉,加瓦尼,Blank,他们曾经并肩战斗,而现在大家全都天各一方。
没有人有义务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她作为一个离开地下的卓尔精灵,早就失去了一个卓尔精灵应有的地位,就算她还崇敬着她的夏德娜女神,而女神也并没有抛弃她。
那场冒险的最后,她本来觉得自己足够勇敢足够坚强,所以女神奖励了她,让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最后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
不是因为衍冬裔,不是因为那些充斥了天地之间的呜咽和死亡,甚至不是因为那些伤口和那些她再也不愿想起的回忆。
只是因为她又是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亲眼看着亚修和折途大吵一架,穿着那身他为了亚修破费购买的新衣的折途头也不回地向着门的方向走了过去,而亚修背对着艾瑞克的牧师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从那以后女孩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每天都与她拌嘴的傲娇牧师也好,动辄便对大家进行思想教育的笨蛋勇者也好,谁也不曾再见过。
就算她曾经听说过他作为市政部队的一员在活动,他也从未再次出现在过她面前。
小小的侏儒早已精神百倍地与她的队友们告别,她说她在坎加还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等着她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举着小小的拳头,湛蓝如同坎维天空的眼睛里全是自己的能够改变世界的希冀,被笨蛋勇者深深影响的女孩俨然将自己当做了新的勇者。
阿泽拉在最后的战斗中不见了,谁也没能找到那个温柔又迷糊的年轻母亲,薇塔塔不知她是被人带走了还是消失在了那些冰做的巨大傀儡之间,她也不想去考虑那些东西。
因为一旦去思考那些,她觉得自己将会陷入一个她自己无法理解的怪圈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最后她目送着那些人去了他们各自的方向,那些人就这样将卓尔少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而薇塔塔也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尚未暖起来的风撕扯着她白衣下牧师袍的裙摆。
她一直没有见过原希望之光小队的那些同伴,一直到两年后的现在,她也没再见过他们。
然而世界仿佛戏耍她一般,将与两年前几乎无二的景象就那么呈现在毫无防备的女孩面前,冰冷的风和雪花割裂她娇嫩的肌肤,一瞬间无数回忆涌进她的脑海。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能够遗忘的记忆,早就冰封在她心底的记忆。
后来少女回了城北的兵舍,一个人站在被冰雪摧毁的房屋门口,看着被雪花覆盖的那座小小的壁炉,曾经有人在上面烤野兔,而她在一边眯着眼睛等待,还有人说她抖动鼻子的表情就像是猫。
他们都走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个地方。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大哭,至少也要向自己的神明抗议,可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委屈似乎根本就无从说起,那些她并不需要的感情捆住了她的脚步,德拉娜家优秀的幺女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烦恼着些本来毫无必要的事情,而作为夏德娜牧师的荣耀和傲气都被她无意识地放到了一边。
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人叹气悲伤?
她为什么要为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孤单而埋怨自己美丽的至上的神明?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是夏德娜的神使,是那么多同胞之中万里挑一的选定之人,她没有必要被那些凡俗之人的困惑捆住手脚。
她想把自己与过去的那些东西斩断,她想要以这双眼睛记住一切她能够记住的东西,她想要告诉所有她的同胞,地面上是可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的。
就算她心知肚明,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地方了。
至少她全心全意的侍奉女神,应该可以让女神稍微垂怜一下她,让她不再感到那些锥心的孤独和痛苦吧?
然后她离开了,让那些在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她离她而去的武器彻底摧毁了那间脆弱的小屋。
她想和过去诀别,今后她再也不是那个稚嫩的没心没肺的姑娘,她只是一个无心的人偶,为了夏德娜而存在的人偶,就像她得到夏德娜的力量时,她原本就应该成为的那样。
成为那样的人偶,心就再也不会痛了。
可是还有人不肯离开她的视线。
那个和她一起脱离法师塔的傻大个武僧零,总是有事没事就跑来她的店里转悠转悠。显然主要经营女装的花下之女神和这个巨汉格格不入,可他两年之间从没间断过不时的造访,就像来这个地方看看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拜他所赐,那些她早就想忘掉的记忆一直在少女内心的冰面之下闪光,就像提醒着她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曾经在你身边在你背后在你面前,他们曾经与你并肩。
可是她想要忘掉。
她恨不得将那些东西从冰面之下凿出来,然后将它们狠狠的撕碎烧净,可她是做不到的,任谁也无法做到。
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战斗的缘分,为什么他会这么执着?
最开始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就像是只烦人的苍蝇,他既不像修·雅兰那样温柔又有趣,也不像亚修那样严肃却细心,在她看来他几乎像个移动的木头桩子,只不过比木头桩子多了张不怎么会说话的嘴。
可是他就是这么锲而不舍,像个笨蛋那样一趟一趟地往她店里跑,一直到最近还是这样。
就是到最近。
明明别人都回来了,昨天她还听到那些冒险者都在街头巷尾议论着市长遭到袭击的事情,那个每次都从前去冒险的世界带点小礼物回来的家伙还没来。
女孩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默认了并且习惯了零的存在,如今这个少了那家伙的世界忽然之间便安静了下来,静得令她窒息。
那些记忆像是闪光的鱼用嘴唇触碰冰面,带着血迹的气泡破碎在深蓝色的水底,连半透明的冰凌都染上淡红。
那时候的小小的女孩,她的哭声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撕心裂肺。
雪花停在女孩单薄衣裙的领口,缓缓地融化了,冰凉的水滴渐渐渗进黑色的布料里去。
卓尔少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那样咬了咬嘴唇,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那套她以为自己再也穿不到的白色冬衣从衣柜里取了出来。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女孩看着那套毛茸茸的雪白衣装自言自语。
“反正从我出生就决定好了——”
她将身上的黑衣脱下,赌气似的扔在地上。
“反正我怎样哭泣、呼喊、祈祷,我也无法选择我所处的世界——”
少女并没有多深的紫色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反正地上地下,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女孩粗暴地套上里衣,毫不在意自己的指甲在身上划出微红的痕迹。
“要是放弃那家伙的话还是趁早比较好,不然就变得和那些笨蛋们一样了——”
她两年来再一次将那些捆满短武器的武装皮带捆在了自己身上。
“最后再怎样想不开再怎样埋怨都不是我的事了——”
女孩将洁白的狐毛斗篷围在自己脖子周围,狠狠地拉上胸前的带子,脚下蹬上了小巧的白色皮靴。
“反正,我已经做过了!”
女孩穿着与两年之前同样的衣裳,带着和两年之前同样的武器,走出了自己栖身两年的小店。
之后世界在她眼前被蓦然冰封。
所有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伤害,来自薇塔塔本身的伤害,或是各种各样的来自其他地方的伤害。
好像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被这个世界唾弃然后抛弃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也许女神是要考验她的心志。
可是她想要找到他。
她不再是那个在克林菲尔的烈日下举着阳伞寻找一个叫作修·雅兰的男人的小女孩,她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夏德娜神使,她正拿着自己的剑寻找另一个比雅兰还要蠢一万倍的大傻瓜。这是个会在忽然之间充满恐惧与死亡的城市,两年前它就是这样,两年后它又一次将灾难降在了这些无辜的人们头上。
可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要找一个人,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丢下我啊!”
有人这么呼喊着,大哭着。
“我只是不想孤单一人而已啊……”
是谁呢。
11.青白之章·五
青年笑着,深紫色的眼睛眯得弯弯的。
他对向自己拔刀的少年伸出手,对他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史诗。
安迪杜恩·银月在他失去父母之后,度过的这不算长的不到一百个年岁中,从来未敢肖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一个与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
而现在流着他一半血的半精灵少年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说出青年最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少年说,那是他的母亲。
他拥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青年这么对自己说。
他还拥有和叶子一样的轮廓和黑发,唇角和叶子一样柔和,大概笑起来也和她一样好看。
他抑制住自己将男孩拥进怀中的冲动,他看到血水顺着自己的衣角流下,可在这股拥有了亲人的喜悦中,青年觉得肩头被冰剑贯穿的那些痛感根本不算什么。
就算这个亲人最后会将他送去他的终末。
可那是他亲爱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他乐意之至。
如果那个叫作布雷登的红发少年还活着,大概会大声的嘲笑他,然后问他是不是懂得他们父母的感受了。
然而青年知道那种感情与卡堤亚那些抛弃子女的人截然不同,那些人是抱着后悔和赎罪的心情去死的,而他会抱着欢欣与喜悦去迎接他的终末。
因为他就算在彼方也不会是孤单的,他将永远年轻,和与他所爱的人一同等待团聚的到来,就算这等待需要用尽他所有的时间。
可他想要在最辉煌的时刻去迎接他的妻子,他美丽的姬恩·艾尔索普,而他的儿子,他相信这个少年拥有比他更加优秀的能力,他可以依靠他自己生活得很好,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为我最亲爱的人献上我的祈愿
无数的泪水痛苦全部化为玫瑰色的爱
与你相会之时连温柔都仿佛要溢出天空
好想见到你
好想触碰你
就算那只是梦中幻影
安迪杜恩作为一个诗人的时候曾经唱过这样的一首歌,那时候他用手指拨着褪色的六弦琴,用他绿都水土滋养出的清澈嗓子唱着歌词,那是他得到最多赞赏的一次表演。
现在青年挥舞着他的一双月弧般的匕首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兽群中穿梭杀戮,可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随着那首歌的调子舞蹈,每一步每一击都仿佛带着那些曾经从他手指之间流淌的音符,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作为吟游诗人的气质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那些放手杀戮的日子早就被时间洗得只剩了淡淡的血痕。
现在的世界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鸟儿婉转女孩微笑,他的身边有他最亲爱的人,他觉得自己曾经遭受过的那些泪水痛苦都是值得的,那些孤独的日子全都有了回报,他心中的喜悦仿佛要溢出胸膛。
可你仿佛旋律渐渐消失
可你仿佛记忆渐渐单薄
请别从我身边离开
我的一切都将敬献于你
你便化身为我世界的唯一
过去,姬恩·艾尔索普是他世界的唯一,而现在他心中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正在他背后和他一起战斗,他能听到那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刀切开风雪的声音,锋利而透明。
郊狼向着精灵扑击,青年轻盈地转身避开野兽笨重的利爪尖牙,反手将匕首插进它的脖子,薄薄的刀刃切断了狼的动脉,血水如泉喷涌。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那些你在我身边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
可我从那时起一直在寻找你的笑颜
我求问神明,我向繁星许愿
只有泪水横流
他现在无比地庆幸自己那时没有顾忌带上少年是否会拖慢自己的逃命的速度,那时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下一个人。如果他没有抓起这个男孩的手臂,那些寒冰的恶魔一定会将他从脚底开始瞬间吞噬,而安迪杜恩将会永远的失去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就算他并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骨肉至亲。
所以现在精灵的内心充满了欢欣喜乐,他几乎是在笑着旋转手中的刀光,如果不是在这种鲜血横飞的战阵之中,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眼角眉梢满溢的温柔。
那是无数的时间刻画下的温柔,一个人在经过刻骨的孤独之后才会留下的那种温柔。
我曾经在星空下彷徨迷惘
我曾经在深夜中品尝孤独
时间如同砂砾流动行走
那些日子再也无法归来
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话语
他笑着,战斗着,舞蹈着。
姬恩·艾尔索普告诉他,无法舞蹈是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爱。当他懂得了那些舞步中的爱和喜悦,那些步子自然而然会像春天的花朵那样从他脚底蔓延出去,他们是精灵,这些东西应当生长在他的血脉之中,就像鸟儿会飞,鱼儿会游,精灵们拥有一整个艺术的世界。
现在安迪杜恩觉得他懂得了那种感情,痛而快乐的感情。
他五十六岁时,帕夏尔对他说,舞蹈是一种与世界沟通的语言,当他真正的理解了舞蹈,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影舞者。
而他一直无法理解那种肢体的语言,一直到现在。
在刚才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他理解了这种语言。
这是诉说幸福的、美丽的语言。
男人的血随着他手臂的舞动与雪花混为一体,淡红的粉雪从他们身边飞过飘飘摇摇,划出的弧线像是女孩微笑的眼睛。
然后黑色的矛戟穿过淡红的雪和风,红色的泉水喷溅如注。
12.真红之章·五
女孩从达内尔·银月头顶落下的时候,少年的思维停滞了那么几分钟。
并不是因为她淡白裙摆下面的什么春光被他一览了个无余,不如说这姑娘裹得像个什么乖巧的小兽,而他本身对于女孩子的裙底也没什么兴趣。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相遇,从这个女孩和安迪杜恩说话的语气听来两人似乎很熟,而少年对于他与他母亲一起挣扎苟活的这些年间这个男人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一无所知,而这个女孩会不会成为他复仇的阻碍他也无法断定。
简单地说,达内尔现在不知所措。
一开始他无比吃惊的地发现那个安迪杜恩·银月其实是个嗜战又臭屁的疯子,和他母亲所描述的温柔少爷完全不同,然后现在他又怀疑这个可恶的精灵似乎和另一个卓尔精灵的少女——不,应该称为幼女么,这个女孩看起来只有相当于人类十四五岁的模样——有染,虽然并没有什么事实证据可以证实想得太多的少年的猜测。
——这姑娘还是个孩子啊,混蛋!果然这家伙是幼女控么!
其实他也并没有这么想。
少女的谈吐无不表现出她其实是个老练的冒险者,似乎还参加过两年前的某场恶战——在护卫队时期他也从黑德爱尔口中零零散散地听到过相关的事情,现在他忍不住就开始猜测她大隐隐于市的原因。
最后他也没想出来。
他无法在战斗的同时还继续思考着这些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在思考的事情,而四周的野兽已经向三人合围过来,如果不是那个叫薇塔塔的卓尔少女一直在从护在她身周的黑色雾气中抓出各种各样的武器抵挡它们的攻击,大概就凭他们父子二人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毕竟仔细思考一下的话,安迪杜恩其实挺弱的。
突出兽阵的重围用了他们不少精力,饶是对于计谋布阵不怎么了解的达内尔也感觉到了这些畜生异常的有序,它们和他作为一个年轻佣兵的时候曾经对阵过的那些家伙几乎是两个物种。确认了远处的蓝色人影就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之一之后,女孩在几息之间便裹上了一身漆黑的盔甲,那盔甲和她身边的长枪短剑似乎是同样的质地,少年从未见过那种材料,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所有的光——月光,雪光,冰凌之间折射的蓝光——都一一被那身盔甲吞噬殆尽,半精灵莫名地就生出一种那些光都化作了女孩的力量的感觉。
女孩的影子在雪花间发出尖啸,娇小的姑娘仿佛化身黑色的恶龙,她指间那对修长的细剑指挥着她周身武器撕裂无数野兽的身体,蒙蒙的黑色粒子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又凝聚,她做得那么熟练,就像她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一样。
就像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一样。
“我们也不能这么看着一位女士战斗啊。”
有人在少年背后拍了一记,吓得难得地陷入沉思的达内尔抖了一下。
“上了儿子,像你这样一愣一愣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安迪杜恩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少年却感觉被什么晃了一下眼。
他忽然有点理解母亲所说的那些话了。
13.紫雾之章·三
冰蓝的影子在女孩面前放大,薇塔塔渐渐能看清楚那个指挥着兽群的人了。
那是个应当在地上种族们的眼里相当漂亮的女孩,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只是那一身寒冰的盔甲和她尚且带着婴儿肥的面庞实在太不相称。寒风正剧烈地卷动着她的蓝发,雪花落在她长而微蜷的睫毛之间,可她笑得恬淡安静,那双风信子色的眼睛看着冰雪肆虐的城市,就像是在午后的阳光下看着杯子里的红茶。
“有人在找你喔。”
蓝色的少女开口,她柔和的微笑正被寒冰中那些勿忘我般的光华包围着。
卓尔少女心里无来由的一紧,骤然停下的脚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
“他一直在找你,一直到现在,他还在找你。”少女垂下睫毛,“真的是个执著到可怕的人啊。”
她和薇塔塔之间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悲荒遗孤冰蓝的影子在女孩视线中闪动,黑色的粒子不安地在卓尔少女身周逸散开来。
“不会有人那样找我的。”薇塔塔顿了顿,“永远也不会有人那样找我。”
“‘永远’这个词很难说的。”蓝色少女玫瑰色的嘴唇弯起一个微微的笑,“说过‘永远’的人,几乎都等不到永远。”
“可我从来没有期待过永远。”女孩手中被雾气染黑的细剑微微一振,黑色的粒子从剑身脱离又合拢,银蓝色的月光在剑上一闪而没,“我只在意眼下。”
“及时行乐也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少女风信子般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说的话跟及时行乐可差得远了,小姐姐你对别人语言的理解真是差到一定境界了耶。”薇塔塔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幻惑之城面对铃渡的时候,比起那个不听别人讲话的金发半梦妖,这个悲荒遗孤把一切都按照她的理解解读的态度更加让卓尔少女觉得烦躁,“还是说你们悲荒遗孤全都是这个德行?自说自话?”
蓝色的悲荒遗孤似乎叹了口气。
“你现在心里想的,是战斗吧?”她这么说。
“也罢,来吧。”
冰雪的藤蔓从蓝色少女脚边蔓延开来,它们仿佛真正的藤蔓那样生长开散,结出雪花的叶子和冰凌的花朵,带着炫目的闪耀的蓝光遮蔽了天空,朝着女孩疾风般袭来。
“为什么就连这一点也和那个假铃渡一样啊!”
卓尔少女急退,黑色的雾气在她身前凝成盾牌,两年的空白期并没有对她使用神术的熟练度造成什么影响,不如说她神术的力量甚至增加了。透明的冰凌一层层穿透黑色的盾牌,那些粒子发出尖啸的悲鸣随即消失,夏德娜的神力被悲荒之神的神力所吞噬消灭了。
怎么会这样。
卓尔少女瞪大了没有瞳孔的眼睛。
她的动作慢下来了,藤蔓从她背后擦过女孩的腰间,那里的盔甲瞬间从实体变成了碎片,冰凌带着锋利的刃割破了她的白衣,在里侧那些坚固的武器上擦出了火花。
怎么会这样?
藤蔓向着女孩的小腿缠绕,她本能地向一边跳去,冰凌只来得及拽下了她的一只靴子,而那只靴子瞬间便长上了冰花,之后便被封进了透明的冰雪棺材。
为什么会这样啊?
就算她所信仰着的夏德娜只是位中等神明,可她竟然无法抵御一个已死之神的信徒,这究竟是为什么?
冰凌击打在少女的肩头,那里的盔甲也碎裂了。
“悲荒之神的寒冰是从来不会怜悯任何东西的。”冰蓝的悲荒遗孤在不远处这么说,“‘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永冬的长夜永无尽期。’”
“那是你们的祈祷词么!”女孩咬着牙齿,她光裸的脚被那些不正常的冰雪冻得失去了知觉,现在她光是稳定的站在那里就很困难了。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只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少女挥手,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兽再次朝着女孩扑去。
有那么一瞬间薇塔塔仿佛看到勿忘我色的少女对着她温柔地笑了。
兽爪向着女孩扑击而下。
月弧般的刀光从她背后飞来,在那头狼的身体上旋转着切割出巨大的伤口,带着新绿穗饰的长匕首插进了郊狼的身体,野兽身体里洒出的温热的兽血融化了风中的雪花。
“让开!”有人在她身后咆哮。
她身后被击碎的冰雪藤蔓变成了一段段的冰块,那些东西带着巨大的动能撞在了女孩后背上,薇塔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刀刃的破空之声擦着她的后脑掠过,她听到血液从血管中喷出的声音,像是被截断了的溪流。
薇塔塔胸口闷闷地痛着,她站起身时看到的是两个男人的背影,一个肩膀单薄黑发飘摇,手中的长刀正在将第三头野兽从身体中间一分两半,另一个衣摆尚且滴着血水,却那么灵活地在兽群中穿梭,她只来得及看清楚他金色的发尾,夺目得像是她来到地面上那一天的阳光。
而从那些冰凌中生出的霜花正在缓缓地爬上女孩的手指,几乎冷到了她的骨头里。
14.青白之章·六
那个悲荒遗孤在和年轻的老板娘对话的时候就行动起来了,只有安迪杜恩和达内尔清楚这一点。
卓尔精灵没有向背后看,这一点不是她的错误,显然谁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之下转头看向自己的背后,蓝色少女的寒冰藤蔓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在无声地生长,它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和精灵在先前寒冰中大屠杀中侥幸逃脱时避开的那些冰霜是同样的东西。在两人赶到之前它们便拔地而起,毒蛇那样朝着女孩袭去,冰雪的枝丫和花朵仿佛菲薇艾诺最古老的树盖那样遮蔽了天空,不远处站着的树林也好娇小的卓尔少女也罢,都消失了在了精灵的视野里。
挡在他们面前的,除了那些恶魔般的冰霜,还有显然已经化作了悲荒遗孤傀儡的豺狼虎豹。猛虎发出低沉的咆哮,猎豹在他面前伏下身子收紧四肢,海雕从他们头顶俯冲而下,狼群露出它们带血的獠牙,所有的动物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如果叶子在这里,会很伤心的吧。
安迪杜恩用手中的匕首切开那头豹子气管的时候这么想着。
另一边达内尔似乎杀得兴起,精灵似乎能隐约看见自己儿子嘴边的笑容,他在兽群中挥舞着原本属于精灵的那柄长刀,无论是动作还是眼神都与那个少年时握着刀的安迪杜恩·银月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让他欣慰还是让他担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毕竟“父亲”这个词已经远离了他一百年,他连那个男人的脸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偶尔冥想时的梦境中出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而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一个父亲应当怎么样对他的孩子,他只是无理的觉得自己的孩子做的不会比自己更差。
因为那是个流着他最骄傲的叶子的一半血的男人啊。
“击碎那些冰块!”他对着达内尔喊道,“我们得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去!”
“闭上你的嘴!”少年毫不留情地回话,“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苦笑再次爬上了精灵的脸,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孩子,但他知道的是,自己欠了他太多,欠了他的母亲太多,多到他用这还剩下四百五十年的一生都还不完的程度。
他想要补偿他们,可已经太难太难了。
两人迅速向着那道半透明的冰蓝色屏障接近,卓尔少女黑色的背影已经模模糊糊地能够看得见了。她似乎在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可黑色与蓝色的影子距离却在慢慢变远。
达内尔挥出拳头,击碎了他们面前的冰障,少年指间缓缓流下鲜红的血,被那些冰块异常的低温迅速地凝成了血色的冰珠。
少年微微喘息着,有点单薄的胸口在溅了血的白衣下清晰地起伏着,收回那只右手的时候用和精灵同色的右眼瞥了他一眼。
“‘击碎那些冰块’,”少年重复道,“你说的,我做了。”
精灵愣了愣,然后笑了。
“剩下的不用你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半精灵少年将眼睛转向不远处那个蓝色的影子,那个悲荒遗孤的少女在自己身前再次唤出了十数头郊狼,那些群居的畜生用它们锋利的兽爪和牙齿朝着女孩攻击,而卓尔精灵的女孩身上黑色的盔甲已经碎掉了一半,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半精灵手腕一抖,将刀刃上鲜血尽数振去,一抬脚踏过了那层没有完全破碎的冰雪屏障。
少年的呼吸声先是停了一下,然后他动了,朝着少女的方向。
安迪杜恩也奔跑起来,他举起右手的匕首,将它平着向那头将要挥下它巨大利爪的郊狼抛去。
匕首带着远远快于精灵和半精灵的速度向着野兽飞去,它在空气中迅速地旋转,微微弯曲的造型给了它类似回旋镖的机能,空气从血槽中流走的时候将会增加它的速度,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道银色的刀光就嵌入了郊狼的前腿,那狼痛叫一声后退了数步,而他离勉强站稳的卓尔少女还有三米的距离。
达内尔比他更快,少年已经擎着那柄长刀朝着狼群扑去,冰雪的藤蔓变成了锋利的棘刺从半精灵脚底生出,安迪杜恩几乎是向前跃出那样击碎了那些坚硬却脆弱的冰刺,破碎的冰块不受控制地向四面飞去,落在地上,扎进青年精灵的手臂里,击在卓尔少女的背后,切割着半精灵少年的身体。
至少他没有被这些东西刺穿,这就很好了。
精灵咬着牙将那锋利的冰块从自己的手臂里拔出来,没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已经裹了一层白霜。
“让开!”他听到半精灵的声音这么咆哮。
他绕过地上卓尔少女瘦削的身躯,从尚在抽搐的郊狼身上拔出自己的匕首,反手切开了另一头狼的动脉,野兽的血从它脖颈侧面喷出来。精灵在野兽与野兽之间跳跃,手中的刀刃劈开野兽的血管,半精灵紧随其后彻底结束这些畜生的性命。
再抬眼的时候蓝色的少女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悲荒遗孤微微笑着,口中低声吟诵着什么。
“‘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永冬的长夜永无尽期。’”
精灵听到女孩如此吟诵。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她抬起手,冰雪的甲胄在勿忘我色的光华中闪烁。
“‘你只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黑云滚滚地压在了冒险者们的头顶,雷光在其中隐现。那是所有的德鲁伊都会学习的神术,召唤蕴含着自然最强大力量的奇迹,从云层中诞生的雷电。
然而从那些云中诞生的并不是雷电,而是从天而降的寒冰之枪。那些武器落下时黑云骤然散开,它们像是雨水却比雨水危险了太多,每一根都带着风声与雷光,枪尖在冰蓝寒月的照耀下闪着骇人的寒光,在精灵的瞳孔中渐渐放大。
那一刻安迪杜恩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上一次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四十年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折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模样的姑娘手上,更没想到这次会带着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起去乘坐艾瑞克的渡船——
他后悔了。
然而游荡者的思维也在这里停滞了。
冰枪之雨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挡住了那些致命的寒赫,高等精灵面前的是一层纯黑的屏障,尽管它正在冰枪不断的冲击之下瑟瑟发抖。
“快离开!”女孩尖细的声音穿过空气刺进他的耳朵。
卓尔少女站在他们的不远处,黑色的雾气有如实质那样从她身上朝着黑色的穹隆汇聚,她身边的武器渐渐变得稀少,从穹隆上滑落的冰凌刺破了她的衣服,划破了她的肌肤,少女的白衣几近鲜红。
“快从那里……离开!”她尖叫,黑色的雾气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黑色的荆棘从她脚下开始蜿蜒生长,在男人们躲开的同时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那样朝着勿忘我般的女孩游去。
然后它们夭折在了半路,最终挡在几人头顶的穹隆还是被冰枪所穿透,它化作黑色的粒子散开,最后的利器将那些荆棘钉在了地面上,它们也化作雾气消散了,最后只有卓尔女孩无力地委顿在地。
冰雨停了,银蓝色的月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灵睁眼看到的是满地墨色的鲜血已经被低温冻成了光洁的冰面,而淡紫色皮肤的卓尔女孩光着的脚已经开始发黑,只有那天鹅般修长倔强的颈子还在直直的梗着。
“放弃吧。”蓝色的少女这么说。
15.紫雾之章·四
“你们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少女风信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与平和,“悲荒之神终将再临,‘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
那可不一定啊。
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有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在她齿缝里流动,那些东西早就在那里了,她不愿咽下也不愿吐出,只好任由它们在口中就那么待着。
“那可不一定啊。”她又说了一遍,这次说出了声,那些液体沿着她的嘴角慢慢滑下。
蓝色的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们的神,我们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击败过一次了。”女孩看着悲荒遗孤的眼睛。
“我知道。”
“选择一个已经被击败过一次——不,两次,甚至是已经死去的神明,你们是认真的么?”
女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只少了靴子的脚早已没了知觉,就像一块接在她小腿上的死肉。
“对于我神的信仰,我们自哀恸之年以来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少女平静地回答她,“那不因为他曾经被谁击败或是是否还站在那神位之上,甚至与他是否存在也无关。”
“只是因为,那是我们的神。”
“还真是……毫无原则的狂信者啊。”卓尔少女将细剑插进地面,它代替了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脚支撑着女孩的身体,而黑色的雾气正在凝固,将那只脚强行与她的腿连在一起。
“那我就请你和你的神一起去死吧。”她扬起下巴,一身黑盔最后的头甲也骤然裂开,化作星星点点的黑光消失在空气中。
卓尔少女稳稳的站在原地,破碎的白衣被她扔在一边,全身上下满是武器的女孩犹如年轻的武神降世,原先的盔甲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黑色的雾气包裹着她的整条右腿,而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在风雪之中飒飒飞散,宛若繁樱。
“如果被某个秃鹰牧师嘲笑了,或者被某个笨蛋勇者说教了,我会很困扰的。”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而且我还想找一个人。”
雾气骤然凝固,最后的甲胄已然成形,代表着夏德娜的繁复花纹爬满了少女修长的腿。
“所以你,别碍事!”
无光的武器在她周身爆散,化作收割生命的暴风。
16.真红之章·六
少年从地上抬起头来时正看到那个娇小的卓尔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稳稳地停在那里,像是一尊小小的武神。
黑色的雾气缠绕在她右腿上,在少年面前骤然凝固成坚实华丽的甲胄。
他不知道那些纹路代表着何等神明,亦不清楚那卓尔少女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但是他明白一件事,就是自己和那个令他无法说清感情的男人都被她救了一命。
那柄白色的刀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和它中间隔了大约三五支冰枪,其实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它没有被击中也没有被冰冻,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和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而少年手中正握着这场灾变发生之前刚刚给它新配的黑色的皮鞘。
要抓住它。
达内尔试图站起身来,然而腰间的剧痛让他无法用力,一支突破了屏障的冰枪穿透了他的腰侧,在安迪杜恩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衣服已经和他身下的雪地一样,被染得一片殷红。
黑色的长剑从他头顶擦过,卓尔少女动起来了。
那些黑雾从她身边散开,少年觉得他所击破的冰雪屏障之内每一寸地方都有那些微不可见的粒子的存在,整个空间里的律动都在渐渐与女孩的心跳同步,她在试图取代那个蓝色的女孩,执掌这片空间中的控制权。
那大概类似于权力的争夺,只不过相较于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更加纯粹,那是神力与神力之间的碰撞,而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
他也不必要理解。
少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离自己不远的那柄刀上,他必须抓住它,否则自己也好另外一边的两人也好,都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蓝衣少女的手下。
冰枪牢牢地冻在地面上的血泊里,将少年固定在原地,而少年的伤口被极端的低温与那柄凶器连在了一起。他用力咬着牙齿,伸手抓住那柄武器,尝试将它从地面上折断,然而他的右手正在由于低温颤抖,完全无法用出力气。半精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早已失去了它大部分的知觉,摸到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棉花那样迟钝而模糊。
黑色的武器擦着他的后背飞过,其中两柄打碎了那柄将他钉在地上的冰枪上半部分,那恶毒的武器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摇晃。
——如果我不能将它从身体里拔出来,那么就把我自己从上面拔下来吧。
这样的想法在半精灵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他敏捷地捕捉到了这点信息,并且打算把它付诸实施。
如果冰枪还是那么一丈有余的长度,少年就算想到了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做不到的,没有人能把自己的身体举高到那么高的程度,当然他如果是个翼族人,这点就不好说了。
至少他觉得那个曾经和他共事了一段时间的拉尼亚是可以做到的。
然而卓尔少女的攻击将它击碎到只剩下不到一半的程度,如果他拼那么一下,大概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缓缓地从地上弓起身子,极寒的冰擦过他的伤口。也许那柄枪将他钉在地上的同时还伤到了他的内脏,年轻的半精灵不清楚自己的伤势是不是有那么严重,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正在痛得全身发抖。
隔了十一年,他是一生中第二次感受到这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
十一年前他哭喊着求饶,然而并没有人怜悯他的痛苦,后来他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痛苦,迎接他的却是更加长久更加令他想要放弃的煎熬。
然而他忍下来了,并且马上就要达到自己从十五岁开始就坚定了的那个目标。
所以一时的忍耐永远会换来最好的结果,他是如此相信着的。
因此现在他也忍了下来,忍受那种刻骨的疼痛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做到的,只是少年的眼中现在只有那柄正安安静静闪着寒光的长刀。
那是他的伙伴,它从他离开母亲的小屋开始就一直陪着他,他指向何方它便忠实地跟随他杀向何方,从不退却从不背反,是他最好的盟友。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身上,蓝衣少女开始反击卓尔少女的攻势,空气中的律动变得混乱,仿佛一个人的身体里跳着两颗心脏。
他渐渐感觉不到寒冷了,他想起了薇洁娅的火焰,那位复仇之女神的火焰要比这些冰——这些一个已死之神的孤独信徒所唤出的冰——要比它们更加的寒冷更加的无情,那些火焰会将人的身体灵魂一道吞噬,而他早已感受过那些火焰。
所以,不必恐惧,不必后退,甚至不必在意。
他看着那截冰枪渐渐从他下腹穿了过去,他的血在上面凝固成晶莹的红色冰花,然而从他身体里涌出的温热的血——那些液体甚至还冒着热气——那些血液又将它们融化,然后两种液体混合成不健康的水红,顺着冰晶滑落到地面上,将那一层白雪染成同样的颜色。
寒冷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侵蚀着他每一寸神经的疼痛,而达内尔·银月最不惧怕的就是疼痛。
长而锋利的枪头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或者说,已经从那个穿透了半精灵的伤口之中穿了过去,而那个可怖的伤口在这个过程中被撕扯得更加夸张,血色已经不止在他的身体右侧蔓延,而是以那柄冰枪为中心开始向别的地方扩散。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满眼除了那柄刀反射出的白光以外没了任何东西。本就开始消失的知觉加快了它离去的脚步,耳鸣和那时一样侵袭着他的听觉,少年耳内已经没有了别的声音,剩下的只有天地之间那些不知所踪的灵魂们发出的尖啸。
和十一年之前一样。
有血从少年紧咬的齿间溢出,那些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涌上来,一部分被他咽了回去,更多的血充斥了他的口腔,染红了他的牙齿,顺着他的脸颊脖颈一路流下,滴落在雪地上,晕出他自己看不到的、与安迪杜恩的血相同的浑浊的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全世界只剩下面前耀目地闪烁着的白光和从腰腹间蔓延到全身的剧烈的疼痛,他从仿佛要炸裂的胸口压抑着咆哮出声,顶在地面上的膝盖深深地陷入雪窝里去,少年的脚在地面上挣扎着撕开与他自己一样的红色的伤口,半精灵颤抖着的左手似乎已经接近了那团白光——
一声轻响,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自由了。
将他钉在地面上的枪在他身下断成了两截,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忽然自己脱离了束缚,而那柄刀就在自己面前,他只要伸手去拿,就可以让他的盟友重归他的身边。
半精灵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亦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刀鞘早已落地,他挣扎着伸出自己沾满了红色冰晶——那些冰晶在数秒钟之前还是从他身体里溢出的温热的血——的右手,握住了一支与地面冻结成一体的冰枪。少年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他只是本能般拼命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拖动,全然不知那道红色的痕迹正在他身后蜿蜒。
那只手抓住了又一支冰冷的武器。
然后又一支,又一支。
少年匍匐着向前爬去,刀上耀目的白光离他越来越近。
然后他的左手触到了熟悉的刀柄。
触觉已经离他远去,但那柄他握了十一年的刀已经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少年一瞬间便攥紧了手掌,就像还是个孩子时那样紧紧地攥住母亲的手。
然后一切都潮水般褪去了。疼痛也好,寒冷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留下的只有一片仿若冬夜的静谧。
一片仿若死亡的静谧。
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人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头,还有谁在远处喊他的名字,半精灵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他好像又是那个追逐着蝴蝶奔跑的孩子了,母亲在不远处坐着,在那片绿茵毯上微笑着看着他,对她的伊蕾塔一遍又一遍地说话,说她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
少年的眉头展开,笑了。
17.青白之章·七
黑色的雾气在女孩身上流动成形,瘦小羸弱的卓尔少女在高等精灵面前一瞬间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女孩散落在风雪之中的长发犹如雪白的霜花,黑色的武器游龙一般与蓝衣少女的寒冰不断碰撞,两人的武器都在几息之内就被对方击落,它们落地之后都化作黑雾或雪尘,然而在一瞬间便又重新凝聚起来,进行新的一轮攻击。
那一刻那些已经融进他骨血的诗人之心催动着他,让他想把这一切都用笔尖变成诗歌,永远地记录下来、传唱出去。
然而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安迪杜恩·银月心知肚明。
空气中交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精灵大概能够理解,那已经不再是他面前的这两个少女的交战那么简单,那是两位神祇在他们的信徒身上所显现的力量,他们在通过自己的眷属进行着不在他们这些普通人认知之内的对抗。
风雪与黑雾以不同的拍子律动,而影舞者在其间寻找到了那个平衡的节点,他踏在那条线上前进,一步又一步如履薄冰,只有那双匕首偶尔搅碎空气与风雪,在两种力量之间划出断续的轨迹。
然后他看到了红色。
那些红色从离他不算太远的少年身边开始漫溯,最开始是浅而淡的印痕,让高等精灵认为那是他自己看到了太多血色之后的幻视;然后那些颜色随着少年的动作开始变得明显而鲜艳,并且向着更大的范围扩散,白色的雪地渐渐地被染成鲜红——那些颜色应当是鲜红的,可在黑雾、寒月与蓝光之下,就算在影舞者的眼里,那些东西也只是泛着难以察觉的红,仿佛是被谁无意间打翻了一地的墨水。
他觉得有种麻痹感一瞬间窜过了他的脊椎,战栗而冰冷,那种感觉来自他身体深处,并不是来自于外面那些飘飞的雪花,影舞者踏在微妙平衡之上的步子一瞬间就乱了,成了割裂两种力量的不和谐音。
然而高等精灵已经不去考虑这些了。
他清楚地看见叫作达内尔·银月的少年——他唯一的亲人,他的骨血,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后的意义——他看见他的儿子正向他那柄刀的方向挣扎着,那柄刀曾经伴着高等精灵经过了数十年的岁月,如今它成了他儿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柄冰枪插在那个孩子的身体里,穿透了半精灵少年的身躯,而那大孩子的动作正将自己的伤口粗暴地扩大着,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身体中涌出,一层又一层地覆盖过雪地上的那些痕迹,让它们从浅红变成鲜红,从鲜红变成深红,从深红变成暗红,最后在冰雪光芒之中变得如同墨汁那般黑而浓重,散发着的铁锈气味连安迪杜恩都感到了刺鼻。
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枪尖从少年身下露了出来,他正在试图把自己从那柄断了一半的长枪上抽离出去,只是他的动作无疑只会让他的伤势加重,他身后还有长达一米的枪身,任何人都不可能这样挣脱它的束缚。
本身那少女做出这些武器的时候就没想着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少年发出了微弱的呼喊,然而那本来应当是他愤怒的咆哮。
高等精灵再次抛出了手中的匕首。上一次他这么做是为了救那个小小的卓尔女孩,这一次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多那么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就算是一丝,他也要抓住。
匕首发出破空的啸响向前飞去,毫不费力地切碎那些不稳定的乱流,准确地击中了与地面已经被鲜血融为一体的冰凌枪头,后者应声而碎。
少年猛然失去了支撑点,向前扑倒在红色的雪地上。
“达内尔!”安迪杜恩失声高喊少年的名字。
少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他只是在地面上向前挪动,那只满是被冻结的鲜血的右手抓住一支又一支的寒冰之枪,那些东西仿佛牢狱的铁栏无规则地将他禁锢在那几寸土地之内,可他并不在意,少年用右手拉扯着自己已经破碎不堪的身躯,在身后拖出蜿蜒的红色印迹,只有那只微微颤抖的左手一直向前直直地伸着,试图去抓住那柄刀。
“达内尔·银月!”高等精灵像是他曾经挥动那柄白鞘的长刀那样挥动左手的长匕,禁锢着少年的寒冰牢狱被他以最粗暴最无谋的方式打碎,雪尘伴着血滴飞扬,搅乱了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律动。
“你做不到的!快停下!”他感觉自己的声带仿佛要被撕裂。
蓝衣少女的动作开始迟钝,冰凌重新凝结的过程也开始变得缓慢,然而安迪杜恩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眼中只有那个倔强地向前爬行的少年,那个孩子推开了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精灵渐渐看到了他的脸,一直挡着他左脸的那些长发被血粘成了一绺绺的,与他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
不,那根本不能叫作皮肤。
那只是一些虬结的伤疤,它们是丑陋的深红色,从少年本该光洁的额头开始堆积在那里,越过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眼窝,终结在他耳边,而那只缺少了一半耳廓的耳朵同样带着红色的伤痕,那半张一直隐藏着的脸根本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从宵银的深渊中走出的怪物。
血从他微启的嘴角涌出,那只一直张开的左手忽然收紧。
少年做到了,在安迪杜恩到达他身边之前,他握住了那柄刀。
然后他便倒下了,已经不再有血从他身下向外蔓延,那个巨大的伤口已经在极寒的低温下被冻结,先前他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是少年那身已经被全部染红的白衣所无法储留的液体。
高等精灵第一次感觉有什么液体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少年奔跑,半精灵的右手已经彻底松开,只有那只左手还紧紧地攥着刀柄,仿佛一个孩子攥着他母亲的手指。
——空气那么冷,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都冰冻,包括人的心。
他向那个轮廓尚未褪去圆润稚气的大男孩跑去,半精灵的孩子就那样静静地倒在那里,没了戾气没了杀意,右眼长长的睫毛在蓝色的月光中被冻结成好看的蓝白色,安静苍白得仿佛大理石的雕塑。
——冰冻之后的一切都变得坚硬,可同时又变得脆弱无比。
他摔倒在男孩身边,有发热的液体从高等精灵的眼眶里滚落,又在他的脸上被凝结成冰。
——变得脆弱之后,轻轻的一击都会使它们碎落一地,再也无法复原。
“达内尔?”
安迪杜恩颤抖着托起他亲生骨肉的头,叫出男孩的名字。
他曾经和只有十六岁的姬恩·艾尔索普开玩笑,他问她,如果将来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会叫他什么名字。
女孩偏着头想了想,说,我会叫他达内尔吧,大概。
现在这个叫作达内尔的孩子就躺在他手心里,只有陆陆续续的咳嗽还在昭示着半精灵的性命尚且没有被上天收走,只是每一次的咳嗽都带出一股血沫,也许还夹杂着什么内脏的碎片。他不知所措地擦掉孩子嘴边的每一股血液——他一直都是杀人的那个人,而不是救人的那个人。
救人的人,一直都是那些牧师和医生,而他则是那个袖手旁观他们失败的人。
然而他现在无比希望自己是个能够治愈他人伤痕的牧师或是其他的什么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挥刀的莽夫。
“孩子,你醒醒啊,不能睡在这里……”青年的手指颤抖着擦去粘在少年伤疤之上的红色。
你不是还要杀了我么,这句话被某种感情哽在了精灵的嗓子里,没能说出来。
他觉得很多东西都迟了,现在他已经能够想象出这个孩子经过的是什么样的过去,他知道他曾经受人羞辱,也知道他曾经哭喊求救,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早就来不及了。可现在他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帮助他。现在他的孩子那么安静那么脆弱地躺在他怀里,嘴角微微翘着,全身的温度仿佛都在慢慢地消退下去,他用自己的衣物裹住孩子的身体,却毫无用处。
本来他只希望,有一天这孩子可以在他面前安心睡去,睫毛像婴儿一样在熟睡中抖动,可现在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等精灵想起了那个卓尔的女孩,她是牧师,就算是恶神的牧师也一样拥有治愈他人伤病的能力,他四处转动着眼睛寻找那姑娘淡紫色的身影。
没有。
到处都没有女孩的影子。
她去哪儿了?
“薇塔塔,薇塔塔!”他叫着女孩的名字,现在的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别碍事!”女孩的声音从远离他的方向传来。
18.紫雾之章·五
女孩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
黑色的雾气在不大的一片范围内散开,每一枚粒子都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能看到黑发少年挣扎着拖出殷红的血痕,能看到自称凛月的青年精灵向着少年奔跑,也能听到空气中远处传来的悲鸣。
然而那些东西现在与她无关,她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面前的悲荒遗孤身上。薇塔塔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她面前的蓝衣少女,她紧紧关注着她的行动,每一次寒冰之枪的攻击都被那些作为她手臂的黑色武器击落,它们同时化作尘埃然后同时再次凝聚,兵戈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而卓尔少女能感觉到自己渐渐占了上风。
空气的律动开始接近于她的心跳,黑之雾的浓度压过了被风卷起的冰晶雪尘。
可她始终看不透那蓝色的少女。
并不是因为雪尘和冰风阻挡了她的视线,那些东西在她的黑雾扩散出去时早已形同虚设,大概只会阻碍到另一边两个男人的视线。她单单只是“看不透”那个女孩,她甚至无法确认这个悲荒遗孤到底是不是生物。从表面来看,她会呼吸,会说话,甚至有心跳有脉搏,可在黑之雾看来,她与一块石头无异。
两年前薇塔塔曾经与两个衍冬裔交战,无论是一开始的控兽师还是后来的施法者,他们在黑之雾中都被她看得通透,甚至清晰到了他们的骨骼和血流。
这个女孩虽然不像衍冬裔那样有明显的特征,而且她也不会自称“衍冬裔”,然而从本质而言,应该也是生物吧?至少薇塔塔是这么觉得的。
可她在黑之雾里却什么都没有显现,就像一块平凡无奇的大理石立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骨骼。
为什么?
女孩开始焦躁,她无端地就想去啃咬自己的指甲,虽然她已经两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
上一次她做出这个动作,是在漆黑一片的法师塔里。
高等精灵的声音响起来,搅乱了她本就一团乱麻的思绪。
——所以我才讨厌一切的人啊,一个一个,都这么样的自私任性。
——高等精灵也好,卓尔精灵也好,人类也好。
女孩不耐地喊叫起来:“别碍事!”
然后少女脚下一踢,全速向着蓝衣的悲荒遗孤冲了过去。
就算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击碎就好了!
神力所筑的剑与枪击落一切威胁到女孩前进的武器,而剩下的被她毫不犹豫地无视掉了,就算有些冰凌正对准了另一边生离死别模样的一对父子,就算有白色的霜花爬上了自己的脚背,但它们没有阻碍到她的奔跑,所以没有必要在意——
作为夏德娜大人的杀戮人偶,只要做到杀戮就足够了。
只是她再次回过头去,高等精灵在她能够看到的地方跪着,双手沾满了另一个人的血,有种她从不曾在这个男人身上见过的感情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
求你了。
她从那个一直骄傲得令她反胃的高等精灵眼底读出了这句话。
——如果雅兰在这里,他肯定会戳着我的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家伙全他妈在你面前扔了啊。
女孩脚下并没有停顿,只是原本扩散在各处的稀薄黑雾骤然凝聚成了深黑的颜色。
——所以我才讨厌这些人啊。
黑之雾向着半精灵汹涌而去,大量的神力带着女孩的怨气闯入少年的身体,近乎粗暴地修补着他的伤口,少女甚至能在雾中听到他微弱的呻吟。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自私的高等精灵?
她很生气,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
那时候的女孩不知道自己那颗太小太小的心早就已经承不下过多的感情,也不知道她一直拒绝承认的那些感情将会怎样改变她的未来,而等到她知道那种令她七窍生烟的感情叫作嫉妒的时候,她已经再也见不到那些让她懂得这件事的人了。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二十米。
寒冰的枪戟从女孩身侧擦过,在她身上留下彻寒的白霜,雪亮的短锥也覆上了一层霜花。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十米。
璀璨的冰花在她脚下盛开,却更快地被黑色的雾气消融,星星点点的寒芒接连不断地溅起与世间一切生命相同的殷红鲜血,又被黑之雾修补完全,生与死的交替轮换在女孩身上不断显现,她口中叼着漆黑的细剑,指间夹着黑刃的短刀,她眼中只有那个挥动着双手的悲荒遗孤。
距离蓝衣的悲荒遗孤,还有五米。
冰雪的屏障从蓝衣少女面前升起,一瞬便被无数的黑刃突破。
“别!碍!事!”
这句话今天第三次从卓尔少女口中吐出。
还有三米。
所有的黑之雾猛然收回,凝聚成无数的枪戟矛戈剑斧铖叉,全数向着悲荒遗孤直射而去——那是可以直接取人性命的凌厉箭雨。
还有两米。
本应将蓝衣少女射得千疮百孔的箭雨并没有奏效,它们被那些冰之寒赫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挡了回去,冰雨的摩擦声中一切的攻击都变成了散落一地的雪尘和碎片,腾起的烟雾遮断了一切视线。
女孩咧嘴笑了,黑之雾中她看得清清楚楚,少女的形状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
最后的一米。
卓尔少女抛出了手里的黑刃,毫无意外的被冰枪挡下。
女孩嘴角的笑愈发明显愈发张狂,细剑已经在一息之间回到了她手上,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蓝衣少女已经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唤新的寒冰之枪了——她是悲荒遗孤,是已死之神的眷属,在神力的对抗之中无论如何也赢不过她,当她的速度快于这个少女之时,就是她的胜利。
她递出了自己的剑尖。
预想之中刺入肉体的钝感并没有出现,蓝衣少女轻飘飘地向后退去,第一击落空了。
没事,还有更多的攻击!
更多的武器在黑雾中凝聚成型,没有鲜血的滋养它们显得虚幻而不堪一击,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也足够抵挡住那些冰之寒赫。
能够抵挡,就够了。
又一次,纯黑和冰蓝的武器相击,飞溅的碎片在少女身上留下痕迹,又被缠绕她全身的夏德娜神力修补,只有丝丝缕缕的疼痛不停歇地侵入女孩的神经。
无法阻挡。
仅仅是疼痛完全不足以阻挡这个小小神使的脚步,她经受过阳光的烧灼,对于一个卓尔精灵而言,还有什么比阳光的天罚更加可怕?
没有,不会有。
永远也没有!
别挡……我的路!
再次向前奔跑。
“想用冰棱牵制的话就再拉开点距离啊!冰之屏障挡的方向也太粗糙了,明明那么坚固可靠!”
蓝衣少女忽然大吼。
“你在说什么?”薇塔塔一惊,刚才的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与这名悲荒遗孤一开始的形象都相去甚远。
趁着少女一瞬的犹豫,悲荒遗孤再次向后退去。
如果对手要逃跑,那么追上就行了。
再一次迅速的接近,区区几息的时间里薇塔塔与悲荒遗孤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到让她的脸颊能感受到蓝衣少女身上冰冷的风,手中细剑朝着悲荒遗孤胸膛刺去——
她忽然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人那样,在少女的剑刃之下露出了自己脆弱的胸膛。
——这是在做什么?
并没有寒冰枪阵再次凭空落下,甚至那些阻挡她脚步的璀璨冰花也没有再次绽放,那个动作仿佛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疑敌之策。
——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女孩向前跃起,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自己的剑。
——你输了。
她听到蓝衣少女低而柔和的声音这么说。
时间的流速忽然慢了下来,她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白霜骤然变得浓厚,之后彻骨到疼痛的寒冷才侵袭进她的骨节,这股感觉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升,黑之雾也化作缠绕她身体的蛇,迅速而忠诚地开始噬咬那些冰霜——
不够。
太慢了。
时间的流速回归正常,爆发的寒冰神术在黑之雾能够抵抗之前便裹住了她一半身体。
“——离开那儿!”
高等精灵的吼声骤然炸响。
从侧面飞来的武器在悲荒遗孤神术的炫光之下绽放出新月一般的光辉,带着新绿穗饰的长匕首切断了少女与那层障壁的联系,然而也仅仅减慢了她被封入冰块的速度。
——已经足够了。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才有把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杀死的机会,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后退?
就像那个还是笨蛋勇者时的亚修一样,他也一样不曾退却,不曾犹豫。
他所斩之物是“恶”,而少女所斩之物则是一切挡她前路之徒。
无论那是恶魔还是神明,只要能够被杀的,都应该倒在夏德娜的牧师,杀戮之神使薇儿塔西瓦的剑下,倒在那双带着神赐力量的银棘之下。
悲荒遗孤,也不例外。
无数的寒冰之枪对准了少女小小的身躯,她毫不在意,她能够调动的黑之雾已经全部集中在了细剑之端的一点,如果冰枪将她刺穿,这些雾气便会失去控制,变成神力的乱流,到那时候就算是龙也会倒在那样的攻势之下——
“我不允许你杀她!!!”
好像有人这么样喊了一句,可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弱,让女孩觉得是远处某个人在面对敌人时孤注一掷的绝望怒吼。
冰雨爆散。
女孩闭上了眼睛,准备忍受万剑穿身的疼痛。
然而她所想象的痛苦并没有降临,那些致命的寒赫擦着她的身体经过,或者干脆就飞向了空地,它们击碎了地面上的冰,激起朦胧的雪粒,甚至穿透了雪层之下地面的青砖。
然而没有一支击中原本被死死锁定的少女。
——难道你是在戏弄我吗!
黑雾之蛇啃噬着冰凌,少女从其中成功脱身,只是右手还与银棘的主剑冻结在一起,黑之雾还在努力地消融那层寒冰。
——来不及了。
少女左手副剑向着悲荒遗孤的咽喉刺去。
只要剑尖能够咬住那根雪白的颈子,那么其上覆盖的黑之雾的毒性便能够让她在一瞬间变成一具干尸。
细剑的前冲之势忽然停止了。
“悲荒遗孤”抬手抓住了黑色的剑刃,那只左手手指粗壮而手掌宽阔,连在少女纤细的手腕上无比怪异。而细剑薄薄的刃已经咬进了那只手的皮肉之中,黑之雾正要尖叫着钻进那些伤口。
——回来!
卓尔少女慌忙命令那些黑色的蛇,剑刃上的黑色褪去,露出金属本身的银色。雾气一下笼罩回她的身边,缓缓消除着冰霜带给她的麻痹感。
她呆住了,那只抓住了细剑的手停在了原地,然而同样的蒲扇般的右手在正缓缓地挪动,每移动一寸那只裹着蓝色冰甲的纤细上臂就失色一寸,化作半透明的冰蓝色然后碎裂。
“那是什么!”高等精灵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什么东西,那只手她很熟悉,它曾经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最大的骨瓷茶杯,曾经犹犹豫豫地挑走了自己店里那条淡红色的围巾,曾经牵着自己跑过大街小巷只为了去看一场转瞬即逝的花火,而现在它抓着自己的武器,鲜红的血液从那里流淌出来,顺着剑身一直淌到自己手指上,手腕上,渗入已经在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的衣袖里。
然后它松开了剑,继续向上抬起,这一次悲荒遗孤那裹着冰甲的上臂也开始碎裂,属于男性的粗壮手臂完全露了出来。
——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摇着头后退,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之下。
那只手缓缓举了起来,握成拳头,砸向了蓝衣少女美丽优雅的头颅。
第一下,第二下,冰尘飞散,鲜血飞溅。
第三下,第四下,脸孔失色,皮开肉绽。
第五下,第六下,冰晶碎裂,白骨暴突。
半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所不熟悉的位置,少女惊骇之中竟然松开了手中的武器。
拳头的重击停止了,那只左手竟然缓缓挪动着将细剑递还给她,而同样失色又碎裂的寒冰之中露出的,是她同样熟悉的手臂。
“糖,有些很好吃,有些太酸了。”薇塔塔曾经皱着鼻子这么评价零从某个她不记得名字的城市带来的糖果。
“原来你喜欢吃甜食啊,我记下了。”壮硕的武僧像是个傻乎乎的大狗熊那样点了点头。
她懒得反驳这个脑袋只有一根筋的傻大个,只是冲着自己商店招牌扬了扬下巴:“帮我个忙,有只什么鸟在上面做窝了,我又不想弄脏招牌。”
武僧为难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鸟窝,转身进了另一边的巷子。
然后在女孩反应过来之前,他带着野兽般的咆哮跳上了房顶。
与那时同样的声音在少女头顶炸开,像是克林菲尔雨季滚滚的雷霆。
冰晶再次四处飞散,那些本不该被人力所挣脱的束缚竟然在这个人类的怒吼中被碎作齑粉——就算他下一瞬间单膝跪在了铺满了冰晶雪尘还有血色的地面上。
镜像碎裂,归于虚无。
笨拙健壮的男人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女露出疲乏而安心的微笑,可是有什么液体模糊了他的面孔,薇塔塔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口型。
可她听到了声音。
“我回来了,薇塔塔。”
温和低沉的声音这么对她说,同时还有冰一样彻骨的怀抱。
“还有,欢迎回来,薇塔塔。”
那么多人的脸从她眼前闪过,茱莉斯·贝拉米,玛雅·兰登,修·雅兰,亚修,折途,还有那些曾经在废墟中与她一起战斗的人们。
那都是她再也找不到的人。
跨越了三万个日夜,在她区区九十六年的生命中,少女第一次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奇迹。
这一定是女神降下的奇迹吧。
卓尔少女在她九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这么恣意地哭泣,直到那些泪水都被冷风冻成了晶莹的冰珠。
——薇儿塔西瓦,你找到了么?
——是的,夏德娜大人,我找到了。
——谢谢你,夏德娜大人
——不必道谢,你是一个如此虔诚的好孩子,你只要让我更加惊喜,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就够了。
19.青白之章·八
女孩在男人的怀里痛哭,高等精灵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冷漠高傲的姑娘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而那个曾经与他短暂同行的武僧显得同样不知所措,两只手握了又放,最后轻轻地拍起了女孩的脊背。
——就像父亲与女儿一样。
他又转头去看黑发的半精灵少年,他现在正躺在精灵的外衣上,黑之雾的神力尚未消失,那个可怕的伤口正在缓缓地愈合,少年的脸色尚且苍白,呼吸却在渐趋平稳。
“我没能击败她。”零忽然这么说。
“击败谁?”安迪杜恩一愣。
“兰蒂尼亚,”武僧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个蓝发的悲荒遗孤。”
高等精灵呆呆地看向那些原本冰封了武僧的冰块,它们曾经以一个少女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最后化作冰凌的碎块散落一地。
也就是说,那个少女,并不是“她”,只是“它”,只是一个少女映在冰雪之上的影像。
“她的本体不在这里,但是也不会很远……”零深吸一口气,“毕竟她使用了那么强的神术,如果距离过远的话是无法做到的。”
“你说的对。”
少女的声音在高等精灵背后响起。
下一秒,璀璨的寒冰牢狱禁锢了他们。
20.真红之章·七
好冷啊。
半精灵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被蒙在雾中,远处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最开始他以为那是母亲的声音,然而那声音愈发清晰,他发觉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达内尔!达内尔·银月!”
那个声音这么喊道。
——我听到了,你很烦人啊。
“孩子,你醒醒啊,不能睡在这里……”
那个声音发着抖,像是要哭出来那样。
——男人流泪不是很丢人的么。
——说起来,你是谁啊。
他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挤出的缝隙之中只看到金色的阳光。
——是梦吗?
也许自己只是躺在山坡上睡了一觉,而现在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少年这么想。
“我求你了,睁开眼睛……”
——闭嘴,我很困。
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梦境里越来越明显,一个细不可闻,另一个却像是被关在笼内的鸟儿拼命鼓翅。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意识忽然被从浓雾中拉回现实,啃噬着他四肢百骸的疼痛骤然凸显出来,痛感像是被谁用刀子刻在了他的身上,空气被什么东西从少年的肺里挤压出来,带着咸腥的液体和无法抑制的痛呼。
眼皮重得像是灌了百万吨铁水,寒冷已经转化成了火辣辣的痛感,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又落下,痛感像是蛇那样在他腰侧游动。
真的好冷啊,感觉所有的血液都被冰冻,全世界都那么安静,只有那种寒冷在他身体里喊叫,喧嚣得像是那一日暗月城的街市。
——你恨着他,对吧?
女神的声音闯进那一片蹂躏着少年耳膜的噪音之中,像是刚才那冰冷的刀刃扎进他身体里。
是啊,一直都在恨着他,自从懂得恶意为何物开始,那些令孩子痛苦的令孩子哭泣的伤害的源头就全都指向了那个男人。
一切的起源一切的错误,都是从那个名叫安迪杜恩·银月的男人开始的。
——那么就去杀了他。
可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甚至能够用他的性命去换回我的命。
——那么就给予他毫无痛苦的死亡,那将是你给他的、唯一的回报。
可是为什么我非要杀他不可?我们本来应该是幸福的,我,母亲,还有他,我们本应是那么幸福的一家人,忽视了种族忽视了寿命忽视了一切的一家人,本应是连神明都要羡慕的一家人。
本来应该是的。
——本来应该是的。
可为什么结果并不是那样?为什么谁也没有得到该有的东西?到底谁错了谁对了?到底是从哪里从何时开始,这个世界变成了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的模样?
——你并不需要理解,你需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杀了他。
少年仍然不知道那种感情到底能不能称作仇恨,当闪着寒光的冰雪重新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手中仍然捏着那柄刀,而战斗的杂音已经完全冲破了他耳边那层浓厚的雾气。
21.青白之章·九
“我承认你们的强大。”少女的声音从淡蓝的冰块对面传来,与冰雪的镜像一样冰冷,“你们的确很强,我衷心的佩服你们。”
高等精灵没有应声,他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那些现在还在闪着寒光的冰凌之间抢回了意识尚未恢复的半精灵少年,现在那年轻的孩子正安安静静地在他们身后躺着,而代价是安迪杜恩脊梁上一道渗血的伤口。
虽然很快它也被异常的低温给冻住了,只留下麻木的刺痛。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少女的声音继续着,“悲荒之神将会赐予所有人同样的终末,在冰封的世界中,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同样的安静与祥和。”
高等精灵看到自己靴子上的白霜开始变得明显,人体的温度正从他脚下缓缓流失,而冰山冻结的轰隆声在他们附近不断响起,那些璀璨的冰剑之山在少女拥有的神力之下开始构筑。
“她打算把我们冻死在这里!”安迪杜恩朝着武僧喊道。
“我知道……!”回答他的是壮汉的爆吼。
零正在一拳一拳地砸向挡在冒险者们与悲荒遗孤之间的冰雪之壁,那双手已经在刚才与禁锢住他的寒冰的战斗中血肉模糊,如今又继续与那些突然之间就在他们脚下生长出来的冰壁继续着斗争,就算刚刚擦干眼泪的少女就站在他背后,努力地用神术的残光让他的皮肉不断再生,那双手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在以命相搏。
二十年前——甚至一周之前,他还绝不会做出像武僧一样的事情,那时候的他是被叫作“凛月”的吟游诗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自己那条并不多么值钱的性命。
然而现在不同了,他想他大概懂得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里的感情,那种感情可以让他为了某个人付出自己的全部,甚至需要他用生命去换取什么东西他也在所不惜。
大概那种感情就称作“爱”吧。
只是高等精灵不知道,那种感情与他所理解的爱全然不同,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一拳,又一拳,淋漓的红色浇在淡蓝的冰雪之上,精灵那双灵巧的匕首在这只能以蛮力破除的障壁面前毫无作用,再怎么锋利的刃口在那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也只能留下些许难看的白痕——大约比野兽的爪要稍微深那么一些。
“让开。”
那是种沙哑而冷静的声音,带着人失血之后特有的虚弱,却带着股与他们四周冰雪相同的冷漠。
和四十年前他自己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我说了,让开。”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高等精灵伤痕未愈的肩膀,痛得他全身一哆嗦。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半精灵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仍然染着他自己的血,而原先面对安迪杜恩时的那些愤怒仇恨似乎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疲惫和平静。
“你醒了?”
半精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推着高等精灵的肩膀,直到安迪杜恩给他让开了路。然后他看着达内尔缓缓将那柄长刀双手举到与眼睛平齐,朝着冰障的一点直刺而去。
刀尖在冰面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小小创口。
高等精灵忍不住伸手去拦少年:“没用的,你还是先……”
“闭嘴。”少年单薄的胸口起伏,再一次将刀平举到同一个位置。
然后他再次刺了出去。
少年的动作愈来愈快,在高等精灵能够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之前他就已经对着那一点连续刺了足有十数下,每一下都精准有力,仿佛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可是安迪杜恩看得清楚,他每一次动作都从腰间带出一串血珠,显然在薇塔塔的神力下被强行愈合的伤口被他毫无顾忌的动作再次撕开了。
“够了!”高等精灵朝着少年吼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少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仍然不停地朝着冰壁上的同一点刺击,只有牙缝间不时漏出的痛哼还能显示着他尚能感受到伤口的恶化,而不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五感的狂人。
刀尖第二十下嵌进那道已经扩大了很多的白色伤痕,接着是第二十一下,第二十二下,冰面开始从那一点出现裂纹,蛛网般的纹路随着每一次的刺击越来越多,直到那种精准的刺击在某一下戛然而止。
刀尖在某一片完整的冰面上划过,少年颓然跪下,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衣服流到腿上,最后在地上湮成了一片。霜花迅速地将那些红色冻结,在高等精灵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顺着那些血迹爬上了大男孩的身体,虽然之后在卓尔少女黑之雾的抑制下只能缓缓蠕动。
“打碎它。”半精灵没有躲避也没有动弹,只是用那只已经失去了光亮的眼睛看着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动作的武僧,“打碎它,用你的拳头。”
22.真红之章·八
“你知道那些东西的弱点在哪儿么?”坐在篝火边上和半精灵一起守夜的中年人曾经这么和少年搭话,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指着远处鬼火般的绿光。
那是半精灵只有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的达内尔·银月已经学会了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而他最经常做的工作便是作为一个佣兵被人四处雇佣,小到帮人打上一架,大到作为树行者的帮手去处理什么他搞不明白的大事。
当然,他们都认为这个半精灵早已成年,也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有多大——他够强,够狠,不会拖任何一个队伍的后腿,这就足够了。
少年朝那些绿光看去,那是狼的眼睛,它们在深夜的树林里来回穿梭,然而野兽的本能让它们畏惧着火焰,它们绝不会靠近人类的篝火。
尤其是人类足够多的时候。
“不太清楚。”少年摇头,他是在实话实说,作为一个在各种各样拼上性命的搏斗中学会了战斗的人,他只知道头和脖子是任何生物的弱点。
“它们的弱点在腿和腰。”中年人用一根烧焦了的木棍在地上比划着,“狼是铜头麻腿豆腐腰,一旦它们的脊椎断了,它们就没命了,所以如果我们需要打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砍断它们的腰。”
“当然,更多的生物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弱点的,有时候你的敌人甚至不是生物。”中年人将那根木棍点燃,扔到了他们面前几米开外,那些在他们面前浮动的鬼火顿了一下,纷纷向后退去。
“到那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弄出一个弱点来了。”中年人这么说,那时候他黑色的眼睛里映着篝火的光亮。
那句话他一直记得,一直记到四年之后的现在。
他看到有个巨汉正无谋地击打着那些毫无弱点的冰墙,他的血不停泼洒在那些冰凌上面,那个卓尔少女在他身后皱着眉施放聊胜于无的治愈术,像是要一直打到他们都死掉为止。
——当你的对手没有弱点的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制造出一个弱点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擎起那柄他拼了命才夺回的刀,向着那道半透明的冰墙刺了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刺在同一点上,一直到那些毫无破绽的寒冰出现了裂缝,一直到它们可以被更大的力量击碎为止。
达内尔·银月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现在只想躺回地上,就那样睡下去。管他什么冰雪什么寒冷,他只想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谁也别想来叫醒他。
可是他心里又清晰得如同明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如果他睡在这里,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于是他便强撑着眼皮看着那个足有近两米半高的武僧挥出他那双和半精灵的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拳头,一次次击打在他刺出的那个弱点上面,直到那冰雪障壁就那样在四人面前轰然倒塌,蓝色的少女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要赢了。
少年这么想着,再次擎起了他手中那柄刀,朝着冰蓝色的少女走去,脚下踏着他自己的血凝成的冰花,就像十一年之前他用手中的石头砸向那个夺走了他半张面孔的少年一样,坚定、冷静而又残忍。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的父亲,安迪杜恩·银月的身上,从他作为一个高等精灵五十余岁的年龄开始就已经呈现,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极点,那时候的安迪杜恩曾经是菲薇艾诺的死亡月光,在那个高等精灵的孩子手下几乎没有目标能够侥幸脱逃。
然而他变了,变得像现在一样温和而优柔寡断,几乎到了要因为这些性情送掉自己性命的程度,也是少年第一次知道的安迪杜恩·银月。
也是半精灵所有疑问的源头。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句话,叫作物极必反。
所以当他看到高等精灵向着悲荒遗孤的少女奔去,在璀璨的冰山之间疾走如飞,一双长匕紧紧咬住少女的身体,双手在冰色血光中挥舞出新月一样的刀弧,在少女身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伤口,他惊诧得无以复加,甚至忘记了挥刀。
——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高等精灵的脸在月弧之中明灭,那上面没有任何一种少年可以用他本就匮乏的词汇描写的表情,他就像一台高速运作的杀戮机器,每一击都清晰地向着人体的弱点攻击,胸口,脖颈,腰腹,蓝色的少女只是躲开他的攻击就已经疲于奔命,根本无法再次施展神术去反击他,或是去消灭他背后的任何一个人。
那时候少年开始意识到,他好像搞错了什么事情,可他仍然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什么。
或者,他需要理解的到底是什么。
+展开
计字12063,不知道能不能同时打掉门和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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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白之章·一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伊格看着凛月的脸,她手里拿着杯昂贵的紫雾花蜜酒,那液体是漂亮的淡紫色,只不过依靠魔法道具来看到世界的少女大概是注意不到的。
“咱们在德莫拉不是见过一面么?”诗人笑道,现在他们已经去掉了“队友”的那一层关系,更近似于相交不多的朋友。
“不,我指的不是那个。”德鲁伊摇头,把桌上的蜜饯塞进女伴的嘴里,后者一脸满足地嚼着甜味的零食,“我是说,你这张脸,我好像很早以前就见过。”
“世界上相似的人数不胜数,见过和我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诗人啜了一口杜松子酒,那东西真的是太刺激了,每一口都会呛得他猛咳一阵。
“不能喝就不要喝了,你行不行。”她笑起来。
“什么东西都要尝试一下,不然这人生也太无趣了。”诗人也笑,用手背擦着自己咳出来的泪水。
两方一笑,气氛重归沉默。
“喝完这场酒咱们就散了。”诗人重又提起解散的事情来。
“实际上已经散了。”伊格纠正他。
“你说得对。”诗人哂笑,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继续他剧烈的咳嗽。
十多分钟之前,他们刚刚去了冒险者管理处,那个和凛月第三次见面的女性依然是懒洋洋的样子,从一堆文件之中找出逆行之风的资料,确认了半天才递给他们一张纸。
“对解散没有异议的话,就在那下面签名。”她点着那张纸最下面一行。
再次从市政厅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支队伍的成员了。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后又自然而然地随风逸散,各奔东西。
“咱们去喝杯酒吧,品酒会的特供还没卖完。”有人这么说。
诗人看着手中的烈酒笑起来,笑得泪水和雪花一起落进金色的液体里。
2.真红之章·一
达内尔·银月的动作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正走在朝向南方的街道上,耳鸣像是突如其来的鸦群那样袭击了他,大脑有一瞬间像是被一根针伸进去搅动那样的痛。
然后耳鸣消失了,和它来的一样突然。
他迷茫地抬起头来,现在所有的人都朝着相同或不同的方向走去,他们擦过他的肩膀,有些沉默有些聒噪,漆黑之月的光缓缓地在他身上移动,左边的半张脸隐隐作痛,那只早就不存在的眼睛也开始叫嚣着幻痛。
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抬头去看那轮漆黑的月亮,它正被淡淡的蓝色裹着,那色彩让他想起那个女人的手,只是这种感觉比她的火焰更让他觉得寒冷。
有雪花落下来了,掉进少年深紫色的瞳孔里。
有人尖叫,人群像潮水那般向着和少年的目光相反的地方奔跑,冰蓝色的光芒从城市正中扩散出去。
少年的眼睛在人群中捕捉到了那头阳光一样的金发。
那个高等精灵正在街道上奔跑,背后仍然背着他的琴,淡金色的长发在冷风里飘摇。幽蓝的冰凌像毒蛇那样在他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生长追逐,落在他背后的人被那些寒冰的巨口纷纷吞噬,他们的动作和表情都被固定在他们的最后一刻。
少年有点懵,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现在他被迫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对他叫嚣着危险,就像十一年前他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的那个时候一样。
“快跑!”那个男人对他喊。
“愣什么!快跑!”
金发的高等精灵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一起朝着背向毁灭的方向奔跑。
“快走,好孩子,快走。”
母亲也曾经这样对他说。
那天外面下着雨,是德菲卡少有的豪雨。倾盆的雨水从天顶落下来,渗透了小木屋的屋顶,她帮十岁的达内尔·银月重新包扎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淡红色的液体从纱布内侧再次渗出来。
眼泪顺着男孩尚且完好的深紫色右眼滑出来,他的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伤痛导致的高烧差点就夺去了他的声音和听力,而他刚从艾瑞克的渡船边回来,却又有更多的人想来夺走他的性命。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男孩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女人转身却将他塞进了房间里那个狭小的地窖。
“外面有路,快走。”
她这么说。
“好孩子,快走。”
只是那时候没有手牵着他,他独自一人抱着那柄和他自己几乎等高的长刀在泥泞中奔跑,那一天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想要用嘶哑的喉咙大叫,却哽咽到喘不过气。
而现在那个有可能会丧命在他刀下的、和他拥有一模一样深紫色虹膜的男人,正抓着他的手臂狂奔,就像他还是那个弱小的男孩那样。他们背后是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冰雪怪物,雪花无声地割裂他们的皮肤,一点点的殷红在少年视线里扩散开来。
父亲。
他默默地念着。
3.青白之章·二
凛月是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少年的。
少年看起来孤单且无助,一头漆黑的长发杂乱地束成马尾,此时正愣愣地在人群中看着中心公园的方向,淡蓝色的雪花一片片落在他崭新白衣的肩头,染出一片湿痕。
“你在愣什么!”他朝着少年喊道。
伊格说的没错,也许他一直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许他真的就是那么优柔寡断,也许他这辈子就真的成不了大事。
但是救人总不是错事吧?
他亲眼看到那蓝色的女孩行走在街市之间,脚步所到之处冰凌漫布,被波及的人群全都被冻结而后碎为齑粉,似乎是在一瞬间连血液都被冻结了。
如果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少年就那样站在人群中,等待他的也是一样的命运——被吞噬,被冻结,然后化作漫天的雪花。
“快跑!”他吼着。
少年看着他,眼中带着迷茫和犹豫。
“愣什么!”
他从少年身边掠过,伸手抓住少年的手臂。
“快跑啊!”
游荡者左手紧紧握着月弧般的短刃,从他们背后追上来的冰爪飞楞被他一一击落,那些东西被阻断了去路,落在地上变成一地晶莹的碎末。
他无比熟练地做着这件事,就像他曾经做过的一样。
“也许每个人被毁灭之前,都需要被人拉上一把。”
叶子有次非常认真地这么对安迪杜恩说,那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而坐在她身边的高等精灵只有一百一十岁,刚刚迈入成年的门槛。
“你看,如果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就淹死在这片池塘里了。”
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光裸的小脚正在春日夜晚的暖水中拍打,一道一道的波纹搅碎了水面上倒映的星空和月光。
安迪杜恩只是笑,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女孩交流,或者说,他对她无计可施。最初的时候他警告这个姑娘不要再接近他,可她完全无视了他的威胁,而他无法面对她拔出自己的刀。
再然后,他对她的笑容束手就擒,任由她将他当做玩伴或是好友。
“我说过的,别离我太近。”他只好再次这么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那间他自己搭建的小屋。
两人从寒冰的爪下逃出来时已经离中心广场很远了,再回头去看只看到暗蓝色的冰柱在风雪中矗立,连接着天空中漆黑之月和纯白的大地。
青年与少年也立在淡白的雪花之中,他们背后是连接着天地的寒冰图腾。身边仍然有不知何时出现的冰柱,可它们只是立在那里而已,似乎不像是那些会吞噬人命的寒冰魔爪。凛月能看见远处有连绵不绝的暗绿色的森林,它们静静地在精灵视线的彼端站着,仿佛从亘古的时候开始就在那里静立,而现在它们也和多年间来一样默默记录着这座城市的一切,从出生到毁灭。
“总算逃出来了。”青年带着他一如既往的微笑,扭头去看黑发的少年,“你怎么称呼?我叫……”
“安迪杜恩·银月。”少年没看他。
精灵的笑容滞在了脸上,他看到的少年,无论是声音还是侧脸,对他而言都太过熟悉了。
熟悉到他不敢相信。
“你叫安迪杜恩·银月。”少年缓缓地侧过脸去,黯淡的瞳孔里忽然闪出光来。
“我觉得你大概搞错了什么……”诗人干巴巴地笑,“我叫凛月,是个吟游诗人……”
“对,就是那个名字。”少年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母亲说过的,那个名字。”
他看着诗人的眼神仿佛刀刃,说着仿佛恋爱中的少女才会说出的句子,口吻却冰冷得像是那些吞噬了众多之人的寒冰。
“他是个犹如秋季午夜的凛然的月光那样的人,永远那么冷淡的若即若离,你能够看得到他,感觉得到他,却永远抓不住他,也留不住他。”
少年漆黑得仿佛德莫拉的城墙那般长发在寒风中摇曳,风掀开他过长的刘海,伤疤虬结的左脸暴露在漆黑之月的光芒之中。
“那个人被她叫作凛月。”他缓缓平举手中的刀,纯黑的皮鞘裹着流水般的刀身,稍稍发黄的白色刀柄上嵌着的黄铜尾饰在精灵眼中熟悉到令他心惊。
“你刚才问我叫什么?我叫达内尔,达内尔·银月。”
少年缓缓拔出了刀,凛冽的刀光映着两个人的眼睛。
4.真红之章·二
金发的精灵拥有和他所知的不同的细白的手指,半精灵看见他在那一排荧白的花朵下面弹琴时就知道了。
而他伸手抓住达内尔的手臂时少年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那手骨肉匀停,没有刀茧更没有什么很大的力量,根本不像一个会杀人的人应当拥有的手,那个精灵也完全不像母亲曾经说过的那个人。
“他是个犹如秋季午夜的凛然的月光那样的人。”
这个精灵拥有她口中的阳光般金色的发和晶石般的眼睛,左耳上也戴着与母亲同样的绿叶耳坠,却不像是凛然的月光,也没有那种冷淡的口气,他更像一个会在雨天把自己的伞送给别人的滥好人,就算那把伞会被人带走,再也回不到他手上。
他一直觉得自己看到的应该是一个冷漠或者残忍的人,再不然也是一个虚伪到令人厌恶的家伙,可面前的这个人,眼中的神色也好说话的口气也好,他完全找不到任何能够让他厌恶的地方。
可是他肯定是那个安迪杜恩·银月,那个与自己拥有同样姓氏的男人,因为少年听到他和别人交谈时有人叫他凛月,那是母亲给他起的名字。
他犹豫了,更加确切的说,他迷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从十五岁以来一直坚持着的信念是否正确,他一直把“杀了那个抛弃自己和母亲的男人”作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直是错的。
那个他要杀的人抓着他的手,用着母亲给那个精灵的名字,做着他母亲一直在做的事情,带着和他母亲一样的微笑。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另一个姬恩·艾尔索普,而不是那个无踪可循的安迪杜恩·银月。
如果自己带着的刀仍然是白色的木鞘,他会第一时间认出来的吧,少年这么想着,脚下跟着紧握他手臂的精灵飞奔。
如果他认出了这柄刀,他会怎么样呢?
他会问他从哪里得到的这柄刀么?还是说会问他是谁,问他那个叫作姬恩·艾尔索普的女人在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考虑。
对他而言,杀了这个叫安迪杜恩·银月的人就够了。只要杀了他,少年就完成了他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事情,接下来无论是去死还是继续做一个佣兵,都与他无关。
然而犹豫的毒素在他心里蔓延,他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对这个男人挥下自己的刀,就像自己在巴拉姆杀死那个半精灵那样。
然后他们停了下来,在远离这座城市开始毁灭的中心的地方。
“你怎么称呼?”精灵笑着问他。
他再次带着那柄长刀回到村子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回到村子时是春天,那个被他用石头打碎了脑袋的少年也许就在村外的墓地中埋着,他脸上的伤痕早已愈合,完好的那一半脸的下巴上已经生出了难以察觉的绒毛,林中不远的地方还站着那间小木屋,他想要去看一看,他的母亲可还安好,是不是还挂念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可他看到的是门前散落一地的纤细白骨,透着灰黄的骨骼上大小裂纹无数,白骨旁落着淡绿色的树叶耳坠,那是他母亲最为钟爱的首饰。
一地白骨背后是已经朽烂的木门,有老鼠在门槛上啃出了通道,还有什么小型的鸟类在白骨的眼窝中做了窝,斑斑点点的鸟蛋在草窠中间若隐若现。
最初的震惊过后留给少年的只有悲伤和愤怒,现在他的喉咙已经不再嘶哑,和那个只能呜咽的雨天不同,他可以哭号可以大吼,可他只是静静地将那些骨骼收集起来,用那柄刀挖了简单的坟墓,将他母亲的遗骨就那样葬在了她最爱的地方。
他那时候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那只在他母亲嘴里和他父亲一样的、紫晶般的眼睛里,全是颤抖着的绝望。
和村子里的人们无关。
本来要死的应该是自己,在河滩上杀了那个毁了他半张脸的少年的自己。
可他的母亲死了。
为什么母亲会被杀?
因为母亲将他送走了。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叫喊着送出去处私刑?
因为自己杀了人。
为什么自己会杀人?
因为被那个人夺走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对待自己?
因为自己是个污秽的存在,是姬恩·艾尔索普不贞的证明。
而这一切的起始,都是那个男人,他的父亲,安迪杜恩·银月,或者在他母亲的梦呓中出现的“凛月”。
“安迪杜恩·银月。”他说出了精灵的真名,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惊骇与动摇。
对,就是这样。
你是有罪的人。
“你可能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阻碍。”紫衣牧师对少年说道。
“我会手中的这把刀将它们全部斩断。”少年回答,他离那女人很远,刚好能听到她的声音。
“如果那些阻碍不是从你周围而来,而是从你内心而来呢?”女人的声音虚无缥缈。
“那我将会用我内心的刀将它们斩断。”少年如是回答。
他是安迪杜恩·银月,是那个抛弃了他与他母亲的男人,是那个他要杀的男人,这件事情本来早就确定了的。
有什么可犹豫的?有什么可仁慈的?
你不是早就想斩下他的头颅了么?
空气那么冷,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都冰冻,包括人的心。
冰冻之后的一切都变得坚硬,可同时又变得脆弱无比。
男人的眼睛里全是迷惑,他面前那柄刀的两面映着两张脸,一张英气而端正,另一张扭曲而丑陋。
少年手中的刀朝着男人落了下去。
5.青白之章·三
少年手中的刀向着凛月落了下来。
精灵认得那柄刀,他熟悉那武器到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就像他熟悉少年的声音就如同熟悉自己的声音,熟悉少年的轮廓就如同熟悉叶子的轮廓。
就像他熟悉那股杀气如同熟悉自己的过去。
白色的刀光游龙般在精灵面前闪过,凛月左手长匕向上一提只堪堪格开少年的第一刀,可接踵而至的是少年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
“你等一下!”精灵听着两方刀刃摩擦的声音一阵牙酸,他抵挡不住少年狂暴的攻势,只得且战且退,“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等到你死前,我会把所有你早就不在意不记得的事情告诉你!”名叫达内尔的少年张目怒喝。
“我不记得的事情?”凛月愣了一下,刀光和粉雪一起在他眼前划过。
这一愣几乎是致命的,游荡者手上不自觉地松了劲,得了机会的少年刀尖一偏,精灵只觉得脸上一冷,接着麻木的疼痛和那股不祥的寒冷一起蜿蜒开来,温热的液体缓缓从疼痛的起点顺着骨骼的轮廓滑了下去。
那柄薄而锋利的修长武器就这么横在他颈旁,少年只要稍一用力他的血管就会被撕裂,那之后的场景凛月早就再熟悉不过了。
精灵忽然笑了,把手中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扔到了地上。
“我放弃了。”他看着少年和他自己毫无二致的那只独眼,“但是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说过的,你死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少年咬着牙。
凛月忽然意识到,这个眼神他在不久之前刚刚看到过。
在那个叫作卡堤亚的小城里,在那群心中充满了仇恨的孩子眼里。
“姬恩·艾尔索普,”少年重复了一遍那个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名字,“她早就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
“她死了?”游荡者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死了。被人打死的。”少年从牙缝挤出字来。
忽然之间精灵什么都听不到了,那些笼着雾气的画面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安迪杜恩从没想过,艾姆伯顿·暴雨会追杀他到如此地步。他一直是游荡者尊敬的老师,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安迪杜恩怎样都想不明白,直到少年精灵的呼吸在水中变成一串串散碎的泡沫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仅仅是离开,就会被以这种近乎斩草除根的方式消除。
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这是少年的意识消失在水底前的最后一个疑问。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像艾姆伯顿曾经说过的那样,他离开血脉之理的方式只有两种,在任务中死去,或者作为反叛者死去。
而他现在不仅仅是个反叛者,还是个懦夫。
水面上亮着的月光被黑影掩盖,有人跃进那片水,空气重新涌入安迪杜恩的身体。
“什么‘不要接近我’啦,还有‘赶快回家自己玩去’这类的话,”黑发的人类少女坐在精灵身边,“一开始你总是这么说我。”
“可你不也没听。”精灵笑着,他的笑容已经非常自然而熟练了,一把白色的琴在他膝上横着,琴弦在他细白的手指间轻响。
从第一次见到叶子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精灵已经成年,只有那张脸仍然是少年的模样,而女孩也已经长大了,成了婀娜好看的少女。
“如果我听了,你现在怎么会唱歌,怎么会弹琴的?”女孩长大了些许的脚仍然光着,也仍然轻轻地在池塘的水里拍打,溅出的水花惊走了几条小鱼。
精灵只是眯起眼睛笑,并不回答。
太阳在他们头顶挪过一阵,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顾无言。
“凛月,我要订婚啦。”女孩淡绿色的眸子看着淡绿色的池水。
精灵心里一惊,琴在他手下崩掉了一根弦。
“和谁?”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你不认识的。”女孩轻轻摇头,“除了我以外,你和村子里的人有过交流么?”
精灵重归沉默,就像他第一次和女孩见面时的那样。
“没事的,我不会扔掉你的。”女孩的眼睛笑眯眯的,“以后我会带着我的孩子们来看你,我们还能在月亮下面吃小点心。”
“叶子,你能等一等么?”精灵的声音仿佛哽在喉咙里。
“等什么?”女孩叼着一根花梗侧头去看他,那种植物的味道酸而微甜,一直是女孩最爱的零食之一。
“等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年轻的精灵看着女孩的眼睛,“我会去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慢慢的改变我自己,直到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然后我会去向你的父亲请求,让你嫁给我。”
“你要我等多长时间呢?”女孩明澈的瞳孔里映着精灵那张尚未长成的脸,“你们的时间过得很慢,可我们的时间过得很快,等到你觉得你变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可能我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我每年都会回来的,每一年你都可以看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精灵的语气认真,眼神也认真,“等到我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我就留下来,再也不走了。”
“如果直到我变成了老婆婆你才变成了我喜欢的样子,你也会娶我么?”女孩把脚从冷下去的池水中收了回来,双臂抱着膝盖。
“会的。”精灵的眼睛里满是坚决。
女孩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
“好啊。”
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仍然是少年的精灵。
“我等着你。”
精灵开始写信。
最开始他的信只有几句话,内容也乏味无趣,大多数都被他当了垫桌脚的废纸。
渐渐地他开始记录自己所听到的故事,描述自己所看到的风景,那些记录着他足迹的信纸越积越厚,每一年他回到那个村子里都在他原先居住的地方等待那个被他叫作叶子的女孩,每一年他都满心希望地等着等着女孩说“现在我喜欢你了”,可是她从没有说过这句话。
一年又一年过去,女孩从青春懵懂的少女一直到成熟美丽的标梅之年,她一直那样笑着,一直那样回答他。
“真有趣,再给我多讲一些吧。”
一直都是那句话。
直到最后。
那时候她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皱纹,眼睛里也已经没了过去的光芒。
“你不用再等了,我结婚了。”
她这么说。
那是记忆,是精灵刻意忘记的那些记忆。
后来呢?
后来怎么了?
安迪杜恩·银月看着面前愤怒的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件事情似乎被他刻意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些已经被尘封了二十余年的记忆里将它们再次提起。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什么事情呢?
青年的思维中断在寒冷与疼痛之中。
6.真红之章·三
那是种嗜血的兴奋。
对于复仇这件事情,达内尔·银月并没有太大的实感,只是当那个男人的血顺着他的刀尖落下去时,他心中有种异样的狂喜。
那种感情与他对他生父的仇恨无关,仅仅是鲜红的液体从人的身体里涌出便会带给他这样的感受,他早就知道了。
可是他不想在这种心情中让这个人死。
他猛地撤回了刀,伸手将精灵推远了几步,男人晃了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那柄刀,你从哪里拿到的。”金发精灵抬头看着达内尔,从刚才开始他的眼神就变了,那些优雅的温和与谦逊似乎都不在了,少年在他毫无情感的目光里只觉得一阵恶寒。
“我和我母亲一直居住的小屋里面有个地窖,那里面埋着它。”他如实回答。
“她住在我的房子里啊。”精灵伸手抓住被他抛下的匕首,狠狠插进地面里去,“你呢?你是谁?你是她和谁的孩子?”
“和一个精灵。”
少年伸手要去捋开挡住自己的耳朵的头发,但他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寒冰的利剑穿透了他面前的男人。
精灵站在达内尔面前,一支锋利的冰凌从他左肩后面扎了进去,一直贯通到男人纤细的锁骨,男人精致的灰色上衣有一半都被被染成难看的黑红色,从衣服的破口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骨骼的断茬。
温热的血液化开坚固的冰凌,淡红色的液体落在雪地上,晕出一个浑浊的圆。
少年的目光越过男人被穿透的肩膀,暗蓝色的光晕在他身后闪动,不断有幽蓝的晶莹的冰块从里面涌出,那些东西危险地相互碰撞着,不断落在两人身周的地面上,它们几乎全都拥有锋利的尖端或者巨大的体量,从那道奇异的“门”里涌出时这些凶器在一瞬内形成了能在大部分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夺去人性命的绝对防御。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流动的空气中夹杂着锋利的冰雪,无力却执着地切割在他们身上。
“他将来会长成一个优秀的男子汉。”
只有六岁的时候,达内尔有一次听到母亲对伊蕾塔这么说。那是他母亲的动物伙伴,一头眼睛水亮亮的牝鹿。
“他会长成一个和他父亲一样温柔又强大的男子汉。”
伊蕾塔呦呦叫了两声,而他的母亲轻轻敲了敲她伙伴那颗优雅美丽的脑袋。
“别乱说,他会很好的。”
那时候开始他对“父亲”这个词产生了疑问,他开始好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然后母亲一点点的给他讲述父亲的故事,小小的男孩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他父亲的样子,那个人强大而帅气,他会用手中的武器打败袭来的一切危险,但是他又会微笑着抚摸男孩的头发,就像村子里那些孩子的父亲一样。
“那我的父亲究竟去哪里了?”他无数次这么问他的母亲。
“达内尔,你要知道,就算你以后会孤独一人也没关系。”每次他的母亲都这样回答,她会将男孩抱在怀里,声音轻而温柔,“只要你还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你的人生就会有救,不管眼前是怎样的一片漆黑,只要你还会爱,你就一定能够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哪怕你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半精灵忽然发现,那柄寒冰的利剑本来应该从自己当胸穿透过去的。
精灵在他听到那柄凶器的破空之声时从地上跃了起来,挡在了他面前。
“……种子。”男人这么说,身体似乎是因为疼痛与寒冷而微微颤抖。
少年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到男人胸前被血染红的口袋正在发光。
“种子在共鸣……”名叫安迪杜恩·银月的男人站直了,少年蓦然发现这个男人竟然比自己要高上小小的一截。
“把它扔进门里,我的儿子。”游荡者笑着打量少年,反手握住自己肩上的冰剑猛地发力,冰凌应声而断。
“我们要创造新的史诗。”他握住了那双带着新叶般淡绿色穗饰的匕首,“那之后,我很乐意死在我的孩子手中。”
7.青白之章·四
在精灵漫长的一生中,究竟会犯多少错误呢?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六百年,对于任何一个种族而言都是漫长的时间——去犯错误,然后改正,可是他们也无法保证同样的错误他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是不是会再犯一次。
就算再犯了也不要紧,改正就好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安迪杜恩·银月犯的几个错误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而根本无法让他有改正的机会了。
第一个错误,他为了清除那些让他父母离开他的人而进入了血脉之理。
为了改正这个错误,他离开了那个组织,然后几乎死在了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第二个错误,没有第一时间将姬恩·艾尔索普和他自己的关系斩断。
而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反而将这个错误扩大再扩大,直到他再也离不开她。
第三个错误,也是他最大的错误,让嫉妒夺去了他的心智,犯下了作为男人决不能犯的错误。
之后错上加错的是他离开了,并且将那件事完全压在了记忆的深处,压在了深到连他自己都无法再找到的地方。
少年愤怒的眼睛那么熟悉,因为那颜色就是安迪杜恩自己眼睛的颜色。
少年柔软的轮廓那么熟悉,因为那轮廓就是姬恩·艾尔索普脸颊的轮廓。
少年嘶哑的声音那么熟悉,因为那就是四十年前他和她见面时那个濒死的少年的声音。
名叫凛月的吟游诗人在少年身上看到了那个名叫安迪杜恩·银月的暗杀者,那个来自于四十年前的幻影不停地重叠在达内尔·银月的身上,开始只是眼睛、身影、表情,最终连声音都完全重叠。
四十年前的他和四十年后的他在朝着吟游诗人怒吼。
“你把她忘了!”
他们一起质问着他。
“她变成了那些你早就不在意不记得的事情之一!”
不是的。
本来不是这样的。
“凛月先生,敬启。”
女人的声音温暖得如同春天的阳光,在男人记忆的某个角落悄然回响。
“我曾经说过的,你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美丽又凛然。”
“我能看得到你,感觉得到你,却永远留不住你,也得不到你。”
“可是我一直爱着你。”
“就算孤独一人,就算看不到光的方向,我也一直爱着你。”
“无论你去了哪里,请一定记住,在菲薇艾诺的一个小小角落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将会一直等着你。她带着给你的最好的礼物,等着你。”
“还有,你早就成了我最喜欢的样子。”
“你诚挚的叶子,姬恩·艾尔索普。”
8.真红之章·四
达内尔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他本来不想遵从这个人的话,可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边的种子,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它掷进了那扇还在不停吐着冰凌的“门”。
那东西忽然停滞了,然后那些冰块杂乱地起伏摩擦出仿佛惨叫的声音,之后暗蓝色的光幕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另一边,安迪杜恩·银月已经向着那些朝他们袭击来的敌人而去了。这个男人从刚才开始就像换了一个人,现在正像从来没有受过伤那样挥舞着武器,每一击都精准地切进敌人——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兽,切入它们最脆弱的骨缝里去。
少年无法挪开眼睛,青年战斗中的步法轻盈优雅得如同舞蹈,刀光如同月弧在兽群中隐现,和切割着他们皮肤的冰冷暴风一样凛冽。
达内尔觉得自己知道母亲叫他“凛月”的原因了。他的眼神和刀刃都凛冽得像是午夜的月光,与他的战斗方式相比,跟在他身后挥动长刀的达内尔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他很强,少年再次确定,如果和这样的安迪杜恩·银月交手,他没有任何自己能赢的信心。
“我的儿子不是只会跟在别人身后的懦夫!”男人高声道,一头白狼的脑袋从他手下飞了出去。
少年忽的气结,一刀下去将那个向他飞来的头颅切成了两半。
“到底谁是懦夫,那个人自己最清楚!”他冲着男人的方向吼了一句。
精灵根本没有去注意他,达内尔连他的身影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那双雪亮的匕首带出连成线结成网的血液,连暴风中的雪花都被染红,而安迪杜恩在漫天飞舞的红雪中跳跃腾挪,如同收割性命的死神。
“你的母亲说,你是她给我的最好的礼物!”男人声音从兽群中传来。
“让我看看你这份礼物,能怎样让我感受到她的骄傲!”
少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有血从齿缝间缓缓流下。
“我不许你用这种口气提起她!”
达内尔·银月咆哮着提起刀,闯入了同一片战阵。
9.紫雾之章·一
打破二人掎角之势战斗的是从天而降的一阵箭雨。
说是箭雨,那些黑色的箭矢实际上是各种各样的枪戟矛戈,它们似乎是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控制,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围攻着父子二人的野兽给戳成了喷血的破口袋。
“啊啊——和两年前一样呢。”少女还未完全变声的尖细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达内尔猛然抬头,看到一身白衣的紫色女孩站在他们头顶,脚下是翻滚的黑色雾气。
“那些家伙还不死心么,真够执着的。”她甩了一下手中的细剑,一只被刺穿的游隼从少年头上落了下来,摔在雪地上开了一朵盛大的红花。
“是‘花下之女神’的老板娘小姐。”安迪杜恩从少年背后转过身来,他已经收起了战斗的姿态,只是站在那里的气质明显不再只是个诗人了,“薇塔塔小姐,你不去避难,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是做什么?”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薇塔塔有点没好气地回答,卓尔精灵落地的时候非常轻快,染血的雪地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这座暗月城已经没有能够避难的地方了,如果人人都不战斗而去找地方避难,这里很快就要沦陷成那群悲荒遗孤的老巢了。”
“而且我还想找一个人。”她卷着自己的鬓角的头发。
说话间那些凭空出现的武器已经化作了黑色的粒子消失在了空气中,少女看到精灵染血的外套时明显啧了一声。
“你能爱惜一下衣服么?”女孩抱怨的同时,一缕黑色的雾气钻进他肩上的伤口,安迪杜恩没有拔掉的半截冰凌被缓缓地从里面推了出来,半精灵看到那个可怕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那都是我特意挑选的衣服,你这么对它们我仿佛听到裁缝在哭啊。”
眼看着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折断的骨头也被接了回去,卓尔少女转向达内尔开始打量,少年被那双没有瞳孔的银白大眼看得心里有点发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你们长得好像啊。”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高等精灵,“这年纪不像是你兄弟,这是谁,你儿子?”
后面那句话她好像是看着安迪杜恩说的,达内尔决定噤声。
“是的,我唯一的儿子,我和我妻子的骄傲。”高等精灵笑眯眯地说,好像那个吟游诗人又回到了他身上。
有了薇塔塔的加入之后,三人在兽群之中的推进顺利了很多。大部分野兽在接近他们之前就被那些修长锋利的武器钉死在了地上,达内尔和安迪杜恩只需要将那些漏网之鱼解决掉便好,而他们两人碰巧都精通于此。
“如果这次的事件和两年前一样是那群悲荒遗孤搞的鬼,那么一定有人在控制这些野兽,”薇塔塔的声音穿过冷风送进两人耳中,“找到他的本体!我打赌那家伙是个德鲁伊或者是类似的东西,而且可能会有别的什么分身技能。”
“你怎么知道的?”达内尔没忍住问了一句。
“两年前我就跟这群家伙打过一架了!”少女挥手,黑雾中蓦然射出的长枪穿透了从天上袭击下来的两只贼鸥,“别多问,干就够了,看你也不像是脑子聪明的人。”
达内尔被这个小丫头气得想打架。
“如果你说的控制者是个人,那么我觉得我看到她了。”安迪杜恩伸手拽住少年,他看着不远处蓝色的身影皱起了眉头。
那是个看起来还太过年轻的女孩,眸子像是染着风信子的色彩,勿忘我般的蓝发飘扬在雪花和冰风里,幽蓝的冰甲笼罩在她身体上,随着她踏出的每一步,寒冰向着她身体四周蔓延。
“我见过她。”高等精灵伏低身体,像是出击之前的豹子,“在异变刚刚开始的时候,她行走在中央公园附近,那些寒冰都给她让路,如果不是我逃得足够快,根本就到不了这里。”
“那么就是她了,悲荒遗孤们总是会用冰块干点什么事出来的。”薇塔塔打了个呵欠,“要我说,冰块放在夏天的奶茶里面就够了,非要扔在人的身上做武器,简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杀了她,这场战斗就能结束了吧?”达内尔看了一眼高等精灵,“我还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等不了那么久。”
“他们可不会管你会不会等有没有事。”包裹着女孩身体的黑雾愈发浓重,最终在她身体上形成了一套精致小巧的铠甲,“他们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可以无所顾忌,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优秀的一群人呢。”
“只要是能带给我们乐趣的人,都是优秀的人。”女孩秀气的脸也被黑色的面甲遮住上半,露出的嘴角扯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对吧,夏德娜大人?”
达内尔依稀听到女孩这么问道。
然后卓尔少女小巧的身影以少年无法捕捉的高速冲向那个蓝色的身影,和她身边的群枪一起。
“我们也不能这么看着一位女士战斗啊。”安迪杜恩忽然在少年背后拍了一记,“上了儿子,像你这样一愣一愣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别擅自叫我儿子!”他朝着高等精灵的背影大声抱怨。
+展开计字1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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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珍琼盖了层毛毯以后,几个还醒着的人便继续起关于行程和地下情况的讨论来。
“这么说来,虽然很冒昧——”巡林客把手里的签子扔进了火堆,上面还残留着的兽脂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几位为什么会在这么幽深的地下呢?明明不管是对地表的情况,还是底下的情况,都很不了解的样子。”
“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黑德爱尔打起了哈哈,“还真是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其实是迷路了……”
“谁会迷路到这种十层地底啊。”米塔小声吐了句槽。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情况。”拉尼亚声音里没什么感情。
“啊,我不是说要打探各位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阿德尼特笑着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们也很乐意提供绵薄之力——毕竟各位看起来对这里看起来很不熟悉的样子。”
甘柏用和阿德尼特同样的笑脸将拉尼亚的话挤到了一边:“如果诸位能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地城冒险,那么真的是不胜感激。”
“我们只需要返回地面。”黑发翼族似乎并不想让诗人把他的话打断。
火堆边一时间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甘柏与拉尼亚的话陷入了两种境地,一边表示要下到地下去,另一边则表示首先要回到地上。
“我听珍琼小姐的,毕竟她才是雇主。”甘柏最后耸了耸肩,不再和拉尼亚进行更多的交流。
达内尔不怎么想参与他们的讨论,毕竟怎么考虑都要从珍琼的方面来做决定。他转身去摇醒了珍琼:“珍琼小姐,你的想法如何?”
“……什么想法?”小姑娘半睁着眼睛,看起来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你是要留在地下一段时间,还是回到地面上去?”少年艰难地揣度着自己的措辞。
“啊……?”珍琼皱起了眉头,又往毯子和头发里面缩了缩,“……那就在地下多待一会儿?我好困啊……。”
然后她闭上眼睛,轻轻的呼吸声就又响起来了。
“看起来我们的雇主已经决定了,让我们待在地下——至少在她睡醒之前吧。”黑德爱尔似乎在憋笑。
达内尔一直不太清楚这只狗妖精的思考方式,也许她的思考方式和动物一样,也许她的思考方式比他更像人。
翼族似乎叹了口气:“那么,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地面上的状况吗?”
“啊,你说的是布恩城里吗?”巡林客开始拨弄火堆,那些火焰开始变小,已经有点要熄灭的意思了,“因为下面的情况,最近稍微有点不太平,亚历克斯男爵也很忙的样子——似乎是在跟上面扯皮下面的资源归属权。当然也有不少关于下面的传闻啦,比如那里有可怕的怪物啊,有卓尔精灵啊之类的。而且因为最近上面的都跟下面的人失去了联系,那些传闻就变得更吓人了。”
“下面原本有住民?”拉尼亚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一丝光也没有。
“按照先遣队的报告,底下确实有一些原住民,不过他们应该没有轻易与对方接触。”火焰在巡林客的整理下开始重新旺盛起来,“而且亚历克斯男爵派出的那些通知他们去尝试接触的信使,从进入迷宫之后就没了音讯——我们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去下面的。”
“也就是在原住民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分配资源的归属了。”拉尼亚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冒险者的任务。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什么错……”阿德尼特挠着头。
拉尼亚没有再说话,一直很热情的巡林客也陷入了沉默。
“如何分配资源到时候再说,先搞清楚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吧。”甘柏似乎恢复了他八面玲珑的常态,微笑着给这两人打了个圆场,“顺带一提,大家是想要前往地面或者往下深入,我都无所谓。”
黑德爱尔打了个呵欠:“我也无所谓,只要能保证这个小姑娘完成任务,那么去哪里都随便了。”
少年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之间只有他还没发表言论,而火堆旁的这么多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不要看我。
拳脚交替着砸在男孩身上,他用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要看我。
有人拽他的头发,男孩略长的短发很容易便被攥在了那人手里,那人把他的脑袋狠狠向后扯去,他甚至听到自己颈椎的呻吟;然后那人按着他的后脑,猛地把他的脸砸在了河滩上。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么狂?你这个没爹的野种,居然也敢打人?”
河水和碎石一起嵌入他的脸颊和眼眶,剧痛激得男孩狂呼乱叫,少年的声音透过尖锐的耳鸣和蒙了雾障般的思维扎进他的脑海。声音的主人用脚把他的耳朵踩在地上,那只脚用钉了铁掌的鞋跟碾着男孩比他们长而尖细的耳朵,代表他那一部分肮脏的精灵血统的耳朵。
不要看我。
那么多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被人踩在地上欺侮,看着他的血顺着碎石沙砾的缝隙向河水蔓延,看着他捂着自己根本无法再掩盖的伤痛毫无尊严地向他们哭喊讨饶。
他们在笑。
那些笑容在男孩面前扭曲变形,仿佛獠牙暴突的鬼面。
没有人会同情他,没有人会在意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应当属于他的,无论是尊严、友人,抑或是爱。
血液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而下,左半边脸颊痛得已经毫无知觉,一半的视野也被浓重的红黑所浸染,眼皮似乎只是瘪瘪地搭在一个空洞上面。
因为他是一个不知出处的半精灵,是他母亲不贞的后果,他从一出生开始就是污秽的,就算是神也不会对他多看那么一眼。
无论是爱护着他母亲的瑞图宁,还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所信仰的珂宁,那都是属于清白者的神明。
所谓神赐的宝物,一开始就只是母亲用来欺骗他的白色的谎言。
所以不要看着我。
当十岁的达内尔·银月睁开那只同样在血色中模糊的深紫色眼睛时,男孩小小的心胸中第一次萌生出近似于怨怼的情绪,那些情绪从一颗极细小的种子开始疯长,最终成长出了延伸到他每一根汗毛的仇恨,成了那些他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何而来的恨意和疯狂。
而那以后的世界,再也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样子了。
“我的任务只是保证她的生命安全。”半精灵对着珍琼扬了扬下巴,“至于这支队伍要去什么地方是另一回事。”
“既然我们的同伴看起来已经决定了往下走走一探究竟,那么理论就上是人数越多越安全吧?”甘柏笑道,“我们一起下到地城去也更有把握一些。”
第二天的行程枯燥而无味,不知是多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缘故,还是因为从休憩中醒来之后发现本应在他们之间的拉尼亚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一路上他们之间并没什么交流,只有珍琼伸手想摸米塔的尾巴,而结果是两方面都非常明显地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或者是应当称为夜晚的时刻,一行人到了地城的入口处。四周堆着的石块让这条路比起“道路”而言更像是山洞塌方造成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个大约两米见方的洞穴,一条绳梯静静地垂在那里,像是没人都用过的样子了。
“真难闻。”黑德爱尔的脸有些发绿。
半精灵觉得自己大概知道狗妖精泫然欲吐的原因,那股淡淡的臭气也飘到了他鼻子里面,是无数的死者堆积出的味道。
但他倒是不在意这股会把狗妖精熏晕的味道,他在意的是本应因为到达目的地而兴奋的那几人异常地沉默着。半精灵俯下身去拎起那根绳梯,虽然有段日子没人用过了,但看起来还算是相当结实,一时半会不会断掉。旁边有几个浅浅的脚印,通过大小大概能判断出,那个擅自行动了的翼族也从这里下去了。
“那个地下城市,就是从这里下去么?” 达内尔偏过头去问阿德尼特。
“是的,可……不该这么安静。”巡林客的脸色在火光下和黑德爱尔一样难看。
“……那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半精灵站起身来。
“至少在那份报告书来看,这里应该还挺热闹的……据说甚至不比布恩城的居民区冷清。”阿德尼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是因为那些来这里探索的冒险者么?”半精灵的眉毛向一起蹙去。
“是的,可冒险者们都去哪了?”
巡林客的声音里有种恐惧的嘶哑,半精灵再次弯下腰去拎起那条绳梯:“你的问题现在谁也无法回答,而且这东西已经有段时间没被用过了,我也不知道我们的那位同伴是如何下去的——大概是飞下去的。”
他抓住绳梯固定在地上的一段,翻身跳进洞里,抬头看着站在外面的人。
“我先下去探探情况,如果有情况我会喊你们的。”
洞穴里漆黑一片,达内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带什么光源——不过就算他带着光源,他也没有多余的手去拿。周围全是令人不安的寂静,连地下应当存在的那些小生物也毫无声息。空气中的腐臭愈发的浓重,等他下到尽头时那股味道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在这里中毒而死了。
昨晚他们在闲聊中提到过这个地方,按照阿德尼特的说法,向北而去应当就是冒险者们的营地。达内尔曾经在班纳曼见过那种地方,那里应当是热闹而嘈杂的,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营地模糊的轮廓,笼罩着这里的只有墓地般的死寂。
“我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你们可以下来了。”少年仰头向上面喊了一句。
留在上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顺着绳梯爬了下去,达内尔能感觉到巡林客在他身边不自觉地颤抖。
“你所说的那个营地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人。”少年没看阿德尼特的脸,他的眼睛正在辨认黑暗中那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我想去看看。”青年的声音发涩。
有什么东西在动,黑色的轮廓在灰黑的底色上缓慢地挪动,搅动着污浊恶臭的空气。
少年敏感的神经对他发出警报。
“我也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珍琼,女孩儿睁大了碧绿的眸子看回去,白衣的诗人站在他身旁,狗妖精捏着鼻子翻白眼,一脸濒死的表情,“甘柏就陪着大小姐留在这里吧。”
阿德尼特点了点头:“那么走吧。”
“等一下,有人来了。”黑德爱尔闷声闷气地说,她把鼻子捏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说话间有两个人影便向着他们的方向来了,他们走近了些少年便看到了那对显眼的翅膀,只不过翼族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小巧的影子,而那个影子是他所陌生的。
长刀刃口出鞘一寸,少年握着自己的武器迎了上去。
无法信任。
不可信任。
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突然对他露出獠牙。
“……生,那些就是你的队友吗?”
女性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抱歉,忘了问你的名字。”
女人又说。
“嗯,我们是一起下来的。”
回答她的是拉尼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感情。
两人已经走的很近了,确实是拉尼亚和另一个女性,而女性的脸上充满了动摇的神色。少年可以确定他们没有威胁,便松手让武器静静地落回了鞘中。
“这下面发生了什么?”他迎着拉尼亚走过去,“全是尸臭味。”
比起自己妄加揣测,自然是问先一步来到这里的人更加准确,也更加方便。
“还是让这位小姐给你解释为好。”翼族人把达内尔的问题扔给了他身边的女性,“同时需要尽快联络地面上。”
半精灵这才去关注那个女性,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在翼族人身边显得矮小而瘦弱,虽然少年知道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弱小。
大概。
“这下面,发生了什么?”达内尔对着女性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营地里的人都变成了怪物。”她的瞳孔在眼眶中轻微地抖动。
“变成了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女人不明不白的回答使他心烦,少年没忍住追问了两句。
“是的,不怕死的怪物。但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女人摇头。
“那现在还有人在变成怪物么?”少年不耐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也许还有的队伍没有回来,还在地底深处。”女人仍然在摇头。
一问三不知。
“你能把你经历的事完整的给我们叙述一遍么?”
空气中的腐臭正在使他反胃。
“我们的小队出去执行任务,回来以后整个营地就变成了这样,具体的原因我也完全不知道。”女人的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服。
“我们会去粮仓调查。”拉尼亚在他背后这么说。
“粮仓?”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腐臭污浊的空气里出现了一丝风。
也就仅仅是一瞬间的错觉。
少年的目光从女性身上挪开了。
“粮仓……食物是人变成怪物的原因吗?”
阿德尼特的表情扭曲了。
“听洛克伦小姐的说法,她的同伴就是吃了粮仓的食物才变成了怪物。”
翼族人的翅膀轻轻开合,扰动着凝滞的空气。
“那她为什么还能保持正常?”
疑虑的调子。
“她那天似乎胃口不好,没有吃饭。”
简洁的回答。
“也就是说,粮仓的食物被人做了手脚,或者它们本身的原材料就有问题的意思么。”
少年下了结论。
“那么我也想去看看粮仓的情况。”阿德尼特做了决定,“米塔,先给洛克伦小姐检查一下吧?这里如果有那么多的尸体,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瘟疫。”
“那么谁负责护送她到地面上去?”达内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珍琼和甘柏,前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所做的一切,后者却满脸都写着不愿战斗,一副嫌麻烦的表情。“我们也有非战斗人员,如果他们出事,后果我们都无法承担。”
“洛、艾达、米塔和坎宁顿会送她上去。”巡林客耸耸肩,“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上面的迷宫没什么危险,我想就算是洛克伦小姐独自行动,都未必会遇到危险。”
少年又看了一眼女孩,珍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甘柏,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让珍琼小姐带着……”
少年把剩下半句话捏碎在了嗓子里。
“让她和你们一起到上面去吧,这里不适合她逗留。”半精灵重新整理起自己的语言,“甘柏和她一起走好了。”
“我还是留下吧。”诗人忽然笑了,“这是不可多得的经验啊。”
很快这个临时的六人小组便离开了地下世界,向着地上出发了。而余下的几人稍作整顿之后也开始向着营地前进。
“该死,这味道怎么这么重。”狗妖精没忍住骂了出来。
尸臭味随着他们靠近营地愈发的浓重,一路上他们看到无数分散的身体零件,还有那些缓慢蠕动的、仅剩半具的身体。
达内尔听说过操纵死人的神术,在他的印象中那些极恶的术法属于宵银的牧师,他们把活人血液生生放干,然后通过一些什么术式让那些牺牲者成为他们的傀儡。
可现在他们看到的这些东西显然连傀儡都不如。
有些尸体似乎是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向他们扑过来,结果基本都是被拦腰斩断或是劈作两半,而尝试去抓他们腿脚的半截尸体,被踢一脚就一动不动了。
“啊——早知道就问问米塔有没有什么防熏措施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里,被熏死。”黑德爱尔吊着两只死鱼眼这么说,她那对小匕首上沾满了死尸腥臭的血块。
没人接话。
营地里还有些零星的尸体,显然阿德尼特不想引起战斗,有意避开了它们。而被不小心惹上的那些死人,也在几个来回之内就被解决了。
毕竟没人想在这个飘着浓重死气的地方多留哪怕一秒。
粮仓内一片狼藉,似乎有谁在这里大闹过一场。地上散落着被人咬过的食物,齿痕还清晰可见,而地面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是哪个醉汉在这里跳了一场脚步诡异的舞。
“这里的食物,都是哪里来的?”少年捏着一片发黑的面包。
“应当是地上带下来的。”阿德尼特似乎在检查另一边的情况。
达内尔抬起头来:“负责这个粮仓的人,是谁?”
“这个我不清楚,应该是营地的负责人来分派的。”巡林客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而且现在看这样子,恐怕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也没法回答我们了。”
“这些食物有毒。”甘柏扔下一块熏肉,那东西的表面看起来还是红润而健康的,只是在这种环境里怎么也想不出有人吃得下东西,“我没见过这种毒,那些——丧尸,可以这么称呼吧,我曾经听说过这种东西——他们就是吃了这些食物才变成丧尸的。”
拉尼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这些食物里有毒的,现在应该把它们处理掉。”他指了指粮仓门口,“都出去。”
“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阿德尼特不可理喻地看着狗妖精,她刚才包了些不知什么东西跑去墙角挖坑了,而现在她又在把什么东西往怀里揣。
“我留个样本,这不是常识嘛!”黑德爱尔振振有词。
然后她身后忽然冲天火起。
“你干什么!!”狗妖精吓得往前窜了两三米,火舌差一点就要燎到她的尾巴。
“粮仓里有油脂,我把它们点着了。”拉尼亚淡淡的说。
“那是做什么!”
“处理有毒物质而已。”他不再理会狗妖精,转而询问阿德尼特,“这下面还有其他粮仓么?”
这个翼族的声音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少年心里这么想着。
“按照资料的话,应该没有仓库一类的地方了,”仓库的火焰在他眸子里跳动,“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自己储存粮食之类的情况。”
“你们得罪的人很多么?除了原住民之外还有什么想要你们命的?”甘柏凑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对于原住民都不算了解。”阿德尼特似乎有点烦躁,“报告上写的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在报告发送之后这里的人跟原住民发生了什么。”
没有感情的人,不是理智得可怕,就是心已经死了。
“这么一看,只能把嫌疑人暂定为原住民先生们咯。”甘柏摊摊手。
前一种人他没有见过,而后一种人,他永远忘不了他十五岁时遇见的那个薇洁娅牧师。
那个紫衣的女人在他面前伸出手,用她与她的眼睛她的火焰同样冰冷的声音问他,你恨着谁呢。
丧尸群开始向着火光聚拢,它们似乎保留了生前的本能,如今像是飞蝗一般朝着火光扑去。
那个紫衣的女性手上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些火焰冻伤了他左脸上的伤疤,那些蚯蚓似的痕迹在她冰冷的、却如同母亲一般的触碰下一片片掉落,露出下面鲜红的皮肉来。
想要复仇么?
她这么问他。
想,他如实回答。
那么你先杀死自己吧,从这里开始。
她用那只冰冷的手按在男孩那时尚且单薄的胸口,十五岁的达内尔·银月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丧尸群包围了他们。武器出鞘的声音清脆而坚决,长兵短械带着腥风撕裂那些怪物的身体,腐臭的黑色血液在空中以凝滞的状态飞行,之后沉重地落地。
十七岁的时候,他向那紫衣的薇洁娅牧师告别。
她问,你准备好了么?
他说,我准备好了。
她说,复仇之后,你并不会得到所谓的快乐。
他说,我不在乎,我会手刃那个男人,哪怕他跑到别的世界,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杀了他。
她说,去吧,孩子,薇洁娅女神永远站在你的复仇之路上。
她说,你的悲伤和愤怒会给予你力量,无论何时何地。
刀锋扯开最后一具丧尸的身体,那具尸体被少年自肚腹处切作两段,各种内脏混合着恶臭的血液流了一地,而那尸体就算这样也拖着它不断向外溢出的内脏向前挪动,朝着少年的脚抓去。
长刀轻而易举地从它后脑穿透过去,尸体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嘿,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黑德爱尔在另一边又蹦又跳,似乎想以她矮小的身体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什么东西?”甘柏凑了过去,“又是吃的?”
“谁有心在这么臭的地方找吃的。”狗妖精白了他一眼,“脚印啦,脚印,你们看这里。”
黑德爱尔指着的地方有些模糊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来那是串脚印,稳定刚健地朝着南边去了。
“这肯定不是丧尸留下的痕迹。”阿德尼特用手指按着脚印的边缘,“一定是有什么人从这里逃走了,而且是清醒的人。”
几人顺着脚印一路向南追踪而去,除了那些被他们破坏的脚印之外,两行脚印一路稳定清晰,一直延伸到绳梯边缘才没了踪影。
“这样看来,凶手不是原住民。”
是叙述还是感叹,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诗人捋了一把头发:“他们得罪的人真多。”
攀上绳梯之后众人跟着循着气味的黑德爱尔继续追踪脚印的主人,事情的进展相当顺利,然而阿德尼特却发现了异常。
“他走的路不对。”巡林客这么说。
“这条路怎么了么?”甘柏扬起眉毛。
“这条路不是平时经常有人走的大路。”阿德尼特嘴上说着,脚下却不停,“脚印的主人绕路了,他有意选了人少的路。”
“所以呢?”诗人似乎对这人有意绕开大路的行为没什么想法。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阿德尼特不再说话,队伍沉默着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几人看到了一堆篝火的余烬,余烬旁边还摆着一些剩下的食物。
“这人胃口是不是不好啊,都没吃多少东西。”甘柏蹲下身打量着那些食物。
“暂且不管他是不是胃口不好,总之这人是又往前走了。”黑德爱尔嗅了嗅那些没怎么动的食物,“咱们继续跟下去就是了。”
没有人提出异议。
沉默的前行仍在继续,迷宫内回荡着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兽吼。
第二个营地比上一次更早地出现了,余烬旁的食物与第一次一样,也只是被人胡乱地咬了几口。
“他难道没有饿死吗?”狗妖精对于食物的状态表示无法理解。
她的吐槽没得到什么回应,其他人的脸色都相当凝重。
少年再次沉默下来,有个不怎么好的猜想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形。
然而这个猜想也要等到看见这个人现在的状态时才能证实。
队伍的行进速度渐渐加快,第三个营地很快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次余烬旁的食物一口未动,饮水被打翻在篝火上,看起来分外地狼狈。黑德爱尔也不再说什么打趣的话,只是一股劲地顺着气味追了下去。
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达内尔背后渐渐升起,那是种对于危险的本能逃避,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拥有的直觉。
他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武器,只有这把刀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路不对了,”阿德尼特忽然说,“刚才虽然绕了路,但是目的地是地宫外面,但现在的路线毫无逻辑,就像是人梦游乱走的一样。”
“有一股不太好的味道,我猜是龙。”黑德爱尔皱起眉头。
甘柏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龙?”
“也许是龙兽,也许是多头龙,也可能是亚龙——”狗妖精喘了口气,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奔袭似乎让她也有些吃不消,“总是,就是龙的那些亲戚。我曾经见过亚龙,所以知道它们的那种味儿。”
“也就是说,那个人有很大的可能性被你所说的龙吃掉了。”阿德尼特啧了一声。
“是,恐怕他现在正在龙兽的胃里呢。”黑德爱尔说着忽然一个急刹车,“看见了。”
悠长低沉的吼声从前一个拐角处传来,正是最初的五人小队从暗月城进入这个迷宫时听到的那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步履沉重,它一步步地从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向他们走来,黑色的龙角先露了出来,之后是宛如枯骨的面孔和浑浊的眼珠。它看着这些不速之客顿了一下,接着嘶吼起来,整座迷宫都在颤抖。
是一头黑色的亚龙,而它玻璃球般无神的眼睛正注视着站在这群人最中间的达内尔。
少年觉得自己和它对视了很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也许那只是一个瞬间。
亚龙对着少年张开它巨大的嘴,里面一股股腥臭迎面扑来,还夹杂着他已经熟识的尸臭气——与地下都市的味道相同的尸臭。
然后那张仿佛要将龙兽脑袋分成两半、长满利齿的大口猛然合上。
少年手里的刀带着鞘抵在了它嘴里,达内尔甚至没能来得及拔刀。龙兽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那柄薄刃从鞘里脱出的同时它合上了嘴,有些发黄的素鞘在它嘴里变得粉碎。
“离开它!”阿德尼特大喊。
半精灵擎着长刀飞退,刀刃在他手里随着亚龙的怒吼震荡。
另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擦了过去,色彩污秽的双翼在空气中扇动出一阵小型的旋风,长剑从亚龙鼻骨处插了进去。
亚龙的动作停了。
“干掉了……?”甘柏的声音细若蚊鸣。
亚龙忽然开始咆哮,龙头一摆,将还握着剑的翼族人击飞了出去。
“这个家伙不对劲!”少年大吼,“它也是丧尸!”
仅仅是猜测而已。
那个从地下世界逃脱的人,由于某些原因没有当场变成丧尸,而是带着一些食物从地城中逃跑了出去。然而他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异化,他恐惧着自己的变化,从而避开了人多的大路,选择绕小路离开地下迷宫。
也许他觉得,离开这个迷宫自己就有救。
可他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当他到达第三个营地的时候已经几乎完全丧尸化了,所以开始无意识地向迷宫深处走去,而他在这里遇上了这头觅食的亚龙,龙兽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了食物。之后食用了丧尸化的人的亚龙也变成了丧尸,这种毒素的可怕性大概就在这里。
一切都仿佛顺水成舟。
之后,前去探索地城的他们发现了这个问题,追随着这个人的脚印来到了这里,遇到了这头丧尸化的亚龙。
刀枪无眼。各种武器在亚龙身上留下或大或小的伤口,可这些东西阻止不了它的行动。它和那些丧尸化的人一样,对于疼痛流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本能地攻击任何一个站在它面前的、活着的生物。
缠斗之后达内尔再次从战线中脱离出来,汗水蛰痛了他的左眼,浑身溅满了龙兽腥臭的血液。
让它停下。
眼前有些模糊,半精灵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刃口薄而锋利,那个帮他鉴定这刀价值的人说,这是口难得的好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他用这把刀在十年间砍过无数人和物,它从不曾卷刃缺口,仿佛这柄刀天生就是为了斩杀而生。
少年猛然加速,将手中长刀递向龙兽的膝窝。薄刃轻而易举地从鳞片之间嵌入它的骨骼缝隙,半精灵用力将刀刃顺着骨缝向前推去。
那条腿应声从膝窝处被断作了两半。
龙兽跪倒在地,轰然作响。
被抓住了弱点的龙兽很快就被几人解决掉了。前后四肢全被切断之后它只有在地上狂乱地扭动头颅与尾巴,而这两部分也很快被他们想办法给卸了下来,就算这样,这具“尸体”也还在努力地蠕动。
“它的尾巴还在动——这东西是壁虎吗?”黑德爱尔踢了踢那根肥厚粗壮的尾巴。
达内尔没发表什么评论,只是自顾自地从尾巴的断面上切下一块龙肉,黑德爱尔皱了皱鼻子,走开了。
“检查一下它的毒素吧。”他把肉片递给诗人。
甘柏似乎被少年的动作吓了一跳,但随即便恢复了他平时那种笑嘻嘻的表情,随手将龙肉拿去,不出片刻便反馈了结果:“和地城那里见到的是一样的毒素。”
“喂,过来看看,这里有半具尸体。”黑德爱尔在另一边招呼他们。
亚龙的尸体背后就是它的龙巢,巢穴里躺着一个人的上半身,而那人的身边散落着一地杂乱的行李,看起来大概是龙兽的杰作。
“这儿有个徽记。”狗妖精指给他们看。
那东西做工精致,看起来像是只独角兽的脑袋,而它具体是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
“我不确定这是谁的徽记,”阿德尼特在一边挠头,“但我知道这个肯定不是男爵手下的徽记。”
“那现在呢?”甘柏反问他,“我们唯一的线索只剩下这个徽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但是男爵可能知道。”阿德尼特从地上捡起那枚徽记装进了口袋,“如果可以的话,请各位陪我一同去见见男爵,解开疑惑的同时,他必会给各位应有的奖励。”
几人来回看了看。
“真巧,我们也有事情想要和男爵谈一谈。”甘柏又笑了。
之后的路程开始变得简单起来,每天的事情就是赶路和休息,当然少不了狩猎迷宫中各种各样能吃的东西去填饱肚子。刚开始黑德爱尔还有些抗拒,但吃过一次蜜汁獾猪烤串之后她就爱上了这种料理方式。
当他们再次见到阳光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一行五人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里回来,全身的衣服都脏得令人无法忍受,还带着淡淡的尸臭。好在男爵第一时间便回应了阿德尼特的请见,他的报告也简明扼要,没有花费他们太长的时间。
“作为布恩城的领主,我向你们表示感谢,不知名的冒险者。”
男爵似乎并不那么高兴,但他同样许诺给了这一行从暗月城而来的人一笔奖赏,还询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需求。
“可以实现的,我都会尽可能给你们实现。”他这么说,“比如在布恩城赐给你们一所房子,之类的。”
“我们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我们本就是前来完成委托的。”甘柏话里带着他那种标志性的、疏远的礼貌,“我们最主要的需求大概只有一个,就是将这枚种子种下。”
他举起珍琼的手,淡绿色的种子在女孩手上稳稳地泛着蓝光。
回到暗月城时,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任务的结束,代表着他们能够脱离开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如果这支队伍里的人们的都是那种喜欢热闹的自来熟性格,大概队伍的气氛会好很多,只是现在在这里的都是些不愿与他人产生交集的人,当然还是独自一人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更为舒畅。
“我要回去了。”珍琼忽然说。
“回去?”黑德爱尔抬着头看她。
“嗯,回家去。”女孩点头,“我想回家去了。”
少年忽然不敢看那双翡翠般的眸子。
“谢谢你们。”珍琼看着她面前的人们。
一只狗妖精,一个半精灵,一个翼族,还有一个沙漠精灵。
这些人从她旅程的开头一直陪伴她到结尾,而现在要目送她回到属于她的家乡。
“那么我也回去了。回克林菲尔,你们有空可以来玩啊。”甘柏仍然在笑,那个表情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一种虚假的、仿佛面具一般的伪装。
谁也不知道他的面具下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个伪装成了诗人的牧师,到底有啥什么样的企图,达内尔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是无端地直觉到,自己这次旅途真正的目的,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展开计字5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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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队在这个叫作班纳曼的世界耽搁了很长的时间。为了让“门”发展的稳定并且安全,他们一直等到了帝国的定期船只再次来到这里,和那位鸮形人的大酋长战鹰一起对着那群侵略者表明了态度:只要这位叫作战鹰的领袖还活着站在这片土地上,就决不允许安奈林帝国的家伙再踏入鸮形人的巴拉姆一步。
他们把那个领主给扔回了帝国派来的船上,和那些拼命想要逃离这片土地的人一起。当然也有对于回不回去无所谓的人,比如那个和达内尔说过话的男孩。
少年从码头回去的时候,他正在火堆的余烬边上和一个鸮形人的女孩说话——半精灵纯粹从她尖尖细细的声音里听出来她大概是个女孩子,毕竟这些人都长着在他看来几乎一样的脸。天知道他们是如何交流的,男孩拿着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划拉字和画,两人一个操着鸮形人语,一个说着通用语,再加上些不明所以的比比划划,时不时竟然还会还爆发出笑声。
“该走了。”有人在他身边这么说,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衣摆。
达内尔低头,看着珍琼碧玉般的眸子。
“我们的使命完成了。”女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瞳孔里空空荡荡。
由于在巴拉姆待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是完美地错过了暗月城的祭典,这还是听他们栖身的旅馆老板说的。
“就剩今天晚上的烟火大会了,你们最好去看看,不然错过了这次还不知道下次机会在哪呢。”那个中年男人这么笑着说,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最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留下达内尔一个人留在旅馆。
他有些迷惑。
德·路卡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隐现,那双带着悲伤和仇恨的眼睛让他无法忘记,就算他已经被少年斩作两段,已经成了一具被埋在黄土之下的尸体,就算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生气,早晚都要腐烂消失,达内尔还是忘不掉他那双眼睛。
因为那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那是曾经的、他自己的眼神。
他在自己手中的刀上看到的,那个绝望而愤怒的孩子的眼神。
“这小子还敢在咱们的地盘上待着,你说我们是不是要给他点好东西尝尝啊?”
壮硕的人类男孩伸手拽着半精灵男孩最近长得有些长的头发,用力把他扭翻在地,后者的头撞到了河滩的石头,发出一声痛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后脑流下去。
“都说了你回家去找你的婊子老妈我们就不找你的麻烦,你非要自己跑到我们地盘上来找事——你说你,是不是找打啊?”
我只是来帮妈妈取水而已。半精灵在心里呐喊,却不敢发出任何反抗的声音——反抗只会让他身上的伤痕更加明显更加严重,然后他的母亲会更加伤心。
他不想再看到母亲的眼泪了。
那些孩子笑着,笑声里充斥着最纯粹的恶意——对于异类的恶意。
一只脚踏上来,踩在他的脸上。然后更多的脚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他能做到的只有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你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女孩子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落在男孩身上的脚停了一下,他抬起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谁让你抬头的!”又是一脚,将男孩的脸狠狠地踩在地上。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点吧,你非要说这是你的地盘我倒没什么意见,说到底这里是村子之间的地带,谁也管不着。可是你们不让人在这里取水就不对了,这么大一条河都是你的?我也要在这里取水呢。”女孩继续说着。
“这里一直都是采尼老大的地盘,你个小丫头算个什么东西!”踩着他的人里面有这么一个声音。
“那好吧,从今天开始这里是我伊格的了。”
他听到女孩的手腕咯嘣一声,然后身上一轻,那个踩着他的人被揍翻了。
“还是个男人就给我起来,只会蹲在地上让人打算什么本事。”女孩的声音清晰无比,传进男孩的耳朵里像是针扎进去,。
有血顺着他的下颌滑下去,流到脖子上,洇进衣服里。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握住拳头朝着那胖孩子的脸揍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的反抗,在那之后他的人生仿佛是被谁加了速那样,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卡里莱特离开了?”甘柏似乎有些意外。
“嗯,听他姐姐说,似乎是在暗月城看到了疑似当年偷他东西的盗猎者,追着就过去了。”黑德爱尔一如既往卷着尾巴,“跑得比狗都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再然后就没人再看见他了——他姐姐正在找他呢,还有那些盗猎者。”
“结果就是,咱们现在只有五个人了……没问题么?”诗人咳了一下,似乎是“跑得比狗都快”这个形容戳到了他的笑点。
“应该没问题……吧。”狗妖精挠着脸颊,他们已经站在了第五季的教堂之前,“比起这个,现在不走不行了。”
“那就走吧。”少年抬脚踏进了神殿的门。
白光消散之时,黑暗浸染了他的视野。
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到,猛然从明亮的神光中来到漆黑一片的环境,少年的眼睛一时失去了它的功用,能够起到作用的只有耳朵和鼻子,远处传来什么猛兽的吼声,四周还飘着淡淡的腐臭。
他面前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半精灵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响动的来源。
那是一只细细的手腕,皮肤滑而细腻,正在微微地颤动。
是珍琼的。
半精灵愣了一下,没有松手。
“这是条通道。”狗妖精的声音从他侧面传来,带着一股明显的不悦,“还有这鬼地方真够难闻,我的鼻子要臭歪了。”
然后诗人在他前面开口了:“我说……咱们还是先打上火把吧,什么都看不见可不是个事。”
这么说着一点橙红色的火光在他面前亮起来,闪了几次之后火把燃烧了起来。
虽然光线还是昏暗的,至少他们可以看见了。
岩石、青苔、蛛网、腐臭,这就是他们所处的地方现在展示给他们的一切。
火光渐渐亮了起来,他们的影子被映在石质的墙壁上,扭曲着跳动着,像是有什么幽灵占据了他们的影子。
“前面有岔路,而且这条路好像有不少人走。”狗妖精抽动着鼻子,“这好像是条主干道吧——一点灰尘也没有,你看。”
甘柏撇了撇嘴,一使劲把他那块手帕给撕成了两半。
“你要做什么?”珍琼似乎忽然从神游状态回来了,碧绿的眸子映着火光。
“探路啊,我亲爱的大小姐。”诗人说着将两半手帕点燃,扔进了岔路里去。岔路的尽头传来野兽的吼声,被点燃的布料没能燃烧很长时间,能照亮的地方也是有限的,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和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几乎一样。
“还是我去看看吧。”黑德爱尔叹了口气。
狗妖精甩了甩尾巴钻进了一边的岔道,过了几分钟便蹿了出来,钻进了另一条岔道,而她从那条岔道里出来时表情有些复杂,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全是汗臭味,熏死我了。”狗妖精这么总结。
“能找到什么东西么?”甘柏凑了过去。
“这里有很多人活动,什么人都有——人类精灵矮人妖精,什么都有。”黑德爱尔扇着鼻子,“看起来都是冒险者,没有其他人的汗臭比他们更刺鼻了。”
“也就是说这里经常有人走咯。”甘柏点点头,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样转向珍琼:“大小姐,看看种子的状态怎么样。”
不知何时又开始神游天外的女孩被诗人叫了两三次才忽然回过神来,应了两声后取出了种子。种子安安稳稳闪着淡蓝色的光,那种颜色和状态与他们在巴拉姆打开的那扇门种下之前几乎一样。
“看起来可以直接种下去的样子……”甘柏捏着下巴打量那枚种子,“只不过是往上指的,这么说咱们在地下啊。要不要,往回走一点?”
“成,我也受不了这儿的臭味了。”黑德爱尔举手赞成,“这种味道对狗妖精来说简直是折磨!”
一行人向着与野兽吼声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不时有人在墙上刻个标记,黑德爱尔也忍着空气中飘荡的臭味用鼻子探路,托她的福,虽然这条通道有些长得吓人,他们还是最终走到了尽头。
“嘿,这儿有道楼梯。”黑德爱尔朝着走在最后的珍琼和达内尔挥手。
“没什么异常,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走。”甘柏还在用他身上的小刀戳着楼梯的台阶,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拉尼亚似乎已经完成了对于楼梯的调查,抬脚往上面走了。
“看起来台阶上也没什么陷阱,挺安全的。”诗人有点无奈地看着自顾自走了上去的翼族人,最后这么下了结论,“我们上去吧。”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吃吗?”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从他们头上传来。
一行五人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刚走完那段楼梯,往前走了没几步。
“有火光。”甘柏压低了声音,将火把按灭在了墙上。
狗妖精闻言从队伍中间挤到前面去:“是有人么?”
“好像是的,我听到有人说话了。”甘柏轻声说,昏暗的通道里没人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
不过少年对这些倒是并不在乎。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抹微弱的火光,很快火光变成了火堆,而火堆边的一支冒险者小队也出现在了亮光里。
“五个人,一个翼族,两个人类,一个猫妖精,还有一个矮人。”甘柏眼尖,已经把人数给数了出来,“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拜托人家把咱们带到地面上去。”
少年心知自己本身就不适合去和人打交道,便默认了诗人的行为。而另一边黑发的翼族也不知是如何作想,抬脚便朝着那条没人的岔路去了。
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方向,路口只剩下不愿找麻烦的黑德爱尔、原地神游的珍琼,还有达内尔自己。
少年默默地看着一白一黑两个背影离开,一个在明亮的篝火前停下,另一个很快便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各位,呃……”诗人的声音里出现了明显的一个停顿,“……日安。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了?”
“下午好,先生,各位也是要去下面吗?”深蓝短发的男人举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朝着甘柏挥了挥。
他听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特别的感情,后来他知道,那种感情叫做艳羡。
“地下?”红色短发的姑娘啃了一口手上冒油的烤串,看着甘柏的脸上全是不解,“有纷争?”
甘柏和几个在岔路口处休息的冒险者交流了几句以后,朝他们挥手示意没什么危险,留在原地的三人便走了上去,过了片刻自行探索的拉尼亚也从另一边的岔道回来了。篝火边上很快变得有些拥挤,少年有些知趣地向后退了退,将交流的空间留给了负责交涉的诗人。
“艾达,先听人家把话说完。矿区怎么了吗?”最开始与甘柏打招呼的男人塞着一嘴的肉类,还是从食物与舌头的缝隙里挤出了话来。现在几个外来者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类是个巡林客,而面前这堆冒油的原料不明的食物就是他的杰作。
“听到了很可怕的吼声,以及我们的同伴说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诗人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显然是不想引起这些冒险者的怀疑。
“尸体腐烂的味道……从这里被人探索开始就到处都是啦。我们都习惯了。”另一边的银发翼族皱着眉头,只不过头疼的对象显然是那些来历奇异的肉类,“至于吼声啊……大概是因为矿区里面那些怪物溜进迷宫来了吧?”
另一边的黄毛猫咪——更准确些说,应该是黄发的猫妖精,不过少年觉得妖精和小动物的区别有时并不怎么大,比如刚才就是她在怀疑这些食物的可食用性,而现在她已经捧着烤串开始大快朵颐了——打断了翼族人的话:“不过迷宫里本来就有一些没清理干净的怪物喵,有吼声也并不太奇怪吧?再说它们有自己的生态链呢,虽然被我们打破了。”
“说得在理。”诗人点了点头,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我们的经验显然没有各位这么丰富。”
“那是那是,要不是这座地城里又发现了新的东西,我们才不来这种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地方来。”被叫做艾达的红发姑娘一脸的得意,似乎连鼻尖上的雀斑都要跳起来。
“新的东西?”黑德爱尔本来正抽着鼻子闻那些可疑肉类的气味,听到这句话耳朵猛地竖直了。
“是啊,新的东西。”艾达挥着手中的细木棍,“本来这个地城被开发完以后就没人再来了,结果最近有一群菜鸡冒险者居然发现了一个新的通道,而且还有一些算是稀有的矿物,所以我们才跑来看看的。”
“准确地说,那些冒险者发现的,是去一个地底世界的入口。”巡林客给红发姑娘补上了没说完的话,“那里可能蕴藏着我们这辈子都取之不尽的宝藏。”
“那真是太好了。”诗人张开双手,“不知道是否有幸和各位一起探索地城更下层?没了地图的我们在这里就和瞎子一样。”
甘柏的声音和表情里都写着诚恳两个字,几乎诚恳到了令人怀疑的地步。不过好在这几个冒险者显然也没去怀疑他们,对于诗人提出的请求并未做什么反驳。黑肤的精灵似乎也认准了这些冒险者已经默许他们同行,有些自来熟地坐到了篝火旁边。
“所以,你们到底迷路到哪里去了?”蓝发的巡林客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既然是迷路了那迷到哪里去都有可能啊……”黑德爱尔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我们从更深处来,除了这条路以外的道路,都能够听到你们口中野兽的声音。”拉尼亚的翅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少年觉得他似乎是在无意识地不安。
“那说明这个地城的生态正在恢复啊。”叫作阿德尼特的巡林客抬了抬眉毛,“可真是个好消息。”
“是因为你能吃了吗。”一直没说话的矮人冷不丁地吐了句槽。
“本来也就能吃啊。”巡林客大喇喇地从木签子上拽了一块肉下来。
“嗯,听起来的确是个好消息。”黑头发翼族人的表情似乎被什么永冬地方的寒气给冻住了,“能借你们的地图看看吗?”
“……可以。”在场的另一个翼族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本地图册。
“哎呀,能借到地图真是太好了。”甘柏急忙笑着给拉尼亚打圆场,“不过能吃是……你们一直在吃这里的怪物维生么?”
显然诗人已经看出来这个银发翼族不是对拉尼亚的黑发黑翼犹豫,只是对于这个棺材脸的态度有些不信任而已。
“毕竟要随身携带大量的干粮太麻烦了,所以当这些怪物很好吃的时候,吃怪物不是很好的选择吗?”巡林客一笑。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甘柏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
达内尔本来以为拉尼亚没有参与这几人间聊天的意思,谁知他竟然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发问了:“你们要去的地方需要这么长时间么?”
“我们现在在10层,还需要下去3层——”阿德尼特吧唧了一下嘴,“而且那个地下世界似乎也很大的样子,只靠干粮来度日,先不说很麻烦的事情,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你们的返程需要多长时间?”拉尼亚没有接巡林客的话。
“如果顺利的话,十天左右就能回到地表了喵。”黄毛猫咪接上了话,“当然前提是你从现在的位置出发。”
“那么到达你们的目的地还要多久?”
红发姑娘把猫咪挤到了一边:“只是到达地下世界的话,明天晚上的时候就能到了——米塔!那是我的烤串!”
“她居然睡着了诶。”银发翼族忽然说了句与几人的讨论不相干的话。
少年转头看去,他们的雇主,某个商贾家族的大小姐珍琼,就那样蜷缩在篝火能照得到的角落里,窝在自己的头发和裙子里睡着了。
“就像小兔子一样。”猫妖精笑了起来,眼睛眯得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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