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愿时间收留你的子嗣(6)
之后,他停留在暗月城中。
珍琼决定离队,由是这个小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拉尼亚呆在旅馆中,很多事情从他前往那个地底时就开始变得渐渐清晰。
他想起了很多曾经忘记的关于那座海岛的事,众多的回忆浮现并且铭记在脑海中。
然后他想,当他抵达那座岛屿时,他就没有了选择。
所有的选项在遇到赛尼亚的那天起已消失于无形,赛尼亚捡到了他,带着连日滴水未进的疲惫与翅膀上被贯穿的剧痛。
他说:“现在的你,根本不可能在这座岛上活下来。”
拉尼亚并不想死在这里。
而后赛尼亚带着他,带他看岛屿边无尽的海,带他去看岛屿上荒芜的风景,带他在混沌海渐渐慢起的潮汐中行走。
“你什么都没有。”而后赛尼亚说,温柔得一如既往,却也冰冷得根本无法碰触,“在这座岛上,你也什么都无法获得。”
之后他想起,赛尼亚总是在用那样的口吻说话。
温柔对他而言并不意味着亲近,而是冷漠,或者——
逼迫。
“还记得祈祷诗吗?”赛尼亚说。
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
拉尼亚记得干渴、饥饿、在一片漆黑中看不见任何事物。
但他已然忘记了当时他所抱有的心情,这种事在后来变得不甚重要。
重要的是他记得那些祷言,如果他忘记,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
“祈祷吧、崇敬吧。”赛尼亚说,“不信者,无法在这里存活下去。”
拉尼亚不说话。
但他不开口,这一切就会延续。
他曾经几次濒临死亡,赛尼亚不会帮他,真正能帮到他的,只有祈祷诗。
于是拉尼亚学会了向赛尼亚的神祈祷。
——毕竟。
即便跑向海边也只能够看到广阔得让人绝望的大海。
他根本不可能飞越过那片海洋。
这里的居民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帮助一个孩子。
拉尼亚由是学会了祈祷——
渐渐地,将它铭刻进了脑海深处。
“当风穿过山脊、死亡流过海底,我祈祷,毁灭之日,抵达我所在之地,给予万物悲悯。”
在他理解这些言语之前,它们已经印刻在他脑海深处。
“愿虔诚之冬,听我的祷言,愿时间收留你的孑遗、等候下一个冰封之时。”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首诗预言了赛尼亚那时所处的状况,他说,他的家族很早以前就被流放到了海上,直到他这一代漂泊到了岛上。
拉尼亚问过他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赛尼亚停顿许久,才给出了一个答案:“至少是上个世代以前了吧。”
翼族少年由是开始在心底计算起了时间,上述到千百年以前,这一切因果已经定下。
“无论天空、山林、大地,无论血肉还是灵魂,我将一切奉献于你。”
赛尼亚如是念诵着,他没有任何神术的力量,却总是在虔诚地祷告着——
“是不是因为你为之祈祷的神已经不在了?”拉尼亚曾经想问。
但他并没有开口,话语在那之前便被混沌海的潮汐凝固在了彼岸;他知道质疑赛尼亚会得到怎样苛责的对待,由是他学会了顺从。
一直到最后,这种顺从变成了习惯,他守在赛尼亚的病榻边,听着他继续祷告着。
“他会回来的。”赛尼亚说,“那位神明……迟早会回来的。”
这是他的家族世世代代坚守的信仰。
拉尼亚不置可否。
“我……是你忠实的子嗣,如候鸟般、等候着冬日遍地之日……”
赛尼亚承诺过,一个更好的死亡之地。
万事万物都有生有灭,而赛尼亚所寻求的,正是一切尽头的毁灭。
既没有诅咒与否的分别,亦没有混乱的时间与天候;他翼上的伤不会隐隐作痛,亦没有他无法看见屏障存在于顶上。
拉尼亚没有说话,他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然后他才能回想起,他必须要从那座海岛出发时的一切。
赛尼亚的身体在他死亡前就已经开始渐渐冷却,宛如他所信仰的寒冬一般。
“你会等到的。”那时的赛尼亚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寒月’再度出现于天空之时——”
他的声音在少年的羽翼上引发了一串颤栗,从尾椎一直到翅尖,最后散发出隐隐的疼痛。
“那就是最好的舞台,不是吗?”他轻笑着,用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的柔和声线,“——我的赞美诗。”
拉尼亚垂下眼,轻声地、回答道:“是的。”
他推开窗。
外头是暗月城的风景,现下已是深秋,可空气里似乎还有着半月前的酒味。
“无所谓了。”拉尼亚嘟囔着,在风中舒展着羽翼。
毕竟所有的一切,在毁灭之时。
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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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字1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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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街道一景
当拉尼亚从屋顶上注意到黑德爱尔时,后者正迷惑地看着十字路口的各个方向。
她似乎找不到路,栗色的耳朵困惑地转着圈,看起来柔软得惹人怜爱。
可惜,拉尼亚天生就缺乏这种感情,他从几户商家的屋顶抄了近道,目的不过是避开地面的人流。
人潮偶尔会带来奇妙的邂逅,但更多时,他不打算顺从这移动着的庞然大物。
当那件事发生时,他刚好从一个商户的屋顶跃向另一个。
翘起的飞檐成了屏障,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在那处。
街对面的风元素裔诗人正向她的队友介绍着这家商店,话语的尾音满是愉快的泡泡。
(“这里的冰淇淋最大的卖点就是可以两人同吃一份哟——❤”)
正在听她说话的似乎只有同行的绿帽子巡林客与执事打扮的人类。
那个红发战士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武士刀上,微笑着的青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似乎是珂旭牧师的人正好把目光转向街对面的屋顶。
目光相撞。
“喂,那里不能——”
然后。
“轰”的一声。
拉尼亚条件反射地向声音的来向看去。
然后他看到了黑德爱尔,和迎面走来并且没在看路的七月雨撞了个满怀。
暗月城的侏儒议员,无论他怀中原本抱着什么,现在正一边发出宛如爆炸般的声响,一边在街上横冲直撞。
冰淇淋的摊位被撞翻了,插着两个勺子的粉色冰淇淋飞上了天。
正读着《暗月城邮报》的人被撞倒了,踉踉跄跄地跌向路的一侧。
在街边表演的魔术师被撞倒了,鸽子和兔子跑了出来,满大街都是。
黑德爱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
七月雨手忙脚乱想控制事态发展。
珂旭牧师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他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于是巡林客的一箭击中了那个看起来像方盒子堆积物的东西,并且无视了身后七月雨的惨叫。
(“我三个月的心血——!”)
红发战士挥着刀冲了出去,全然不顾奔跑时翻飞起的裙子。
带着书的青年正忙着扶起周遭的人。
黑德爱尔被围绕在一群兔子当中。
“镪”,一声响起。
武士刀撞上方盒子,发出的声响绝不是“击倒”时该有的声音。
接着堆积在最上层的方盒子“咔吱咔吱”地转了个方向,开始发出诡异的光。
“Ash!快跑!”浑身粉色系的诗人开始叫道,“它要爆炸了!”
“欸?”不光是红发战士,街上的所有人都开始叫了起来,“欸欸欸欸欸——?!”
拉尼亚在最后一刻出了手。
其根本原因是他看见街道另外一侧,混杂在人群中,正准备将酒运往“獾”的运输小队。
双剑架住了盒子交错的地方,艰涩的双翼以最大的努力挥动着。
盒子们被送上了天空。
然后真正地、发出了“轰——”的巨响。
拉尼亚被爆炸的力道冲飞,险些又撞回了地上。
不过当他看到街道另一侧运酒的小队安然无恙时,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毕竟在这个世上,唯诗歌与美酒不可辜负。
至于街道上这次骚乱完全平息、街道彻底恢复安宁。
那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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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计403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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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抵达我所在之地(4)
洛克伦•拉姆森。
她来自地面,帕恩城,曾是前往地底的冒险者小队中的一员。
按照她的说法,在地底,原本这里一切正常,但随后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营地的冒险者开始变得失去理智、不畏疼痛、不害怕死亡……
变成了他们方才所见的“怪物”。
“你出现在了这里,是意味着地面上的人知道了这里的状况吗?还会有更多的救援吗?”她急切地问道。
“恐怕不会有。”而拉尼亚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们也只是偶然注意到了地下的异状。”
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并不是她期待的救援——他甚至没有说,他们其实并不来自布恩城。
谎言、谎言、谎言以及欺骗。
这种东西围绕着四周,不知不觉就被当成了习惯。
洛克伦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他接着询问了事情的缘由,这位女性冒险者还保持着冒险者该有的冷静与清醒,她推断一切的根源出在他们的食物上。
粮仓在营地南部。
于是他们出发前往那里。
“洛、艾达、米塔和坎宁顿会送她上去。”那个人类说,“米塔,先给洛克伦小姐检查一下吧?这里如果有那么多的尸体,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瘟疫。”
他们在进入地底的通道处汇合,简单说明了事情的发生经过后,这个世界的冒险者小队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跟随跨越世界而来的冒险者们前往调查粮仓,而另一部分则护送洛克伦返回地面。
——后者,是拉尼亚的提议。
他在两人交谈时这样说:“你先返回地面吧——要把下面的状况告诉地面上的人才行。”
“那你呢?”洛克伦几乎立刻反问。
“我准备去粮仓看看。”拉尼亚说道。
他不准备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他正在渐渐失去了这样做的余裕。
随着黑暗和时间的流逝,许多东西都在他的脑海中苏醒,无论好的坏的。
而眼下讨论的结果,不仅对面的冒险者小队分开了,暗月城来的队伍也是,珍琼离开了小队,随其他人一起返回地面。
气氛好像瞬间变得像是要前往严酷的战场,拉尼亚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好笑。
死亡于他而言从来并非什么该避免之事,反而,那是归所。
毁灭也是。
“单看你的外表,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追求什么。”赛尼亚说,“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这世界上所有叙述在本质上都是种谎言。
他的、赛尼亚的。
粮仓一片狼藉。
不少被啃食过的食物被随意丢弃在地面。
“这里的食物都是哪里来的?”达内尔这样问那个人类——拉尼亚始终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应当是地上带下来的。”对方回答,甘柏摆弄着那些食物,而后转过头对他们说道:“食物有毒。”
大约是他使用了什么法术吧。
“你们得罪人的人很多么?除了原住民之外还有什么想要你们命的?”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对于原住民都不算了解——”
“那边有一串脚印。”黑德爱尔说。
她偶然间发现了它,混杂在其它脚印之中。
它仅仅被他们这些来访者破坏过,行动上却也没有他们遇到的“怪物”那种迟钝的感觉。
脚印径直地离开了粮仓,一直延续到了绳梯边缘。
“这样看来,凶手不是原住民。”拉尼亚轻轻说道。
“他们得罪人的人真多。”甘柏一脸的事不关己。
于是拉尼亚不由得想起了那座海岛上原本的居民们,他们大多是因为与他相同的理由来到了这里。
漂泊、流放。
“你故乡的人将你放在小船里,一定也是同样的理由。”他们说。
“是什么样的理由?”拉尼亚问,那时的他已经能自由地在岛上行走,手上已经能够握住剑。
“混沌海的水流会让时间变慢,这样即便你死在海上,他们也不会见到你的尸体——不会有水潮送来尸体,不用为此内疚。”
更何况,万一漂流来了这里,那么便没有了回去的希望,生不见人、死亦不见尸,即便回去故乡,见到的也不过是陌生面孔。
“——”拉尼亚垂下头,紫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思绪与光芒,“但是我会回去的。”
他淡淡说道,翼族的成长缓慢,他的声音里已有了超越外表的沉着。
因为那些铭刻在他脑海中的赞美诗的缘故。
“我有我的目标,我一定……会达成。”
来这种地底投毒的人,又有什么想达成的?
他们第一个遇到的宿营地,火已经完全冷却了,不少食物残留在了火边。
黑德爱尔顺着残留在那里的气味,找到了下一个宿营地。
依然是冷掉的灰,以及更多食物的残骸。
“吃这么少,他没有饿死吗?”黑德爱尔似乎相当纳闷。
而后追踪又持续了三个小时,第三个营地的火还在燃烧着。
火堆边的食物一口未动。
“气味有点奇怪。”黑德爱尔说道,谢天谢地,她终于把注意力从食物上移开了,“这边……不是返回地上的路吧?”
其他人面面相觑。
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顺着气味继续前行。
黑德爱尔说,前方某种兽类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了,他们抽出武器,戒备着前进。
洞穴深邃,只有火把的光芒能够照亮一点的前路,把所有一切吞没了进去。
“你迟早会面对敌人。”赛尼亚说。
这句话一如其它话语一样,一直旋绕在他的耳边。
“到时候……你能够做到吗?”
“当然。”拉尼亚回答,“我会记得的……那些祈祷诗。”
于是赛尼亚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他看着拉尼亚,一字一句地说了些什么。
声音淹没在时光的潮汐中。
最终在黑暗的洞穴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亚龙。
察觉到了来者,它咆哮出声,利爪向他们回来——
动作却不快,反而格外缓慢。
……像极了那些中毒后诞生的怪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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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抵达我所在之地(5)
拉尼亚张开双翼。
在洞穴里飞行着实不是个好主意,然而他的战斗方式一贯如此,他不会因场地的限制而改变战法。
那样做反而会带来不便——曾经游历的经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脊背贴上洞穴的顶部,坚硬的岩石磨蹭着羽翼,他向下看去,双眼在黑暗中寻找到了目标。
而后他回想起来了。
跟随鸮形人在夜晚行动的时候,他望着头顶的星空,总是不由得回想起海岛上看到的星空——天空。
那里的天空仿佛也有屏障,他努力地飞行,最终还是得坠回地面。
“为什么你们喜欢黑夜时行动?”
“夜晚是我们最好的掩护。”短翅膀磕磕绊绊地回答,“你们、像你这样的,不喜欢吗?”
“不。”于是拉尼亚摇了摇头,“赛尼亚所信奉的神,也代属于夜晚。”
“镪”。
剑掠过了亚龙的鳞片。
撞击的声响坚固得令人生厌。
拉尼亚轻“啧”一声,趁那庞然大物转身前又飞上洞顶。
因为毒素的缘故它变得更加缓慢了,这是件好事——至少对他而言。
“你需要剑。”赛尼亚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并非一个问句,而是确确实实的肯定,他经常以这种口吻说话。
拉尼亚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没学过剑,甚至没有拉过弓——在他的故乡,他们显然认为这实在太过危险。
一边说着“没有诅咒这回事”一边在背后窃窃私语。
孩子是最能体现他们态度的角色,在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孩子已经把相同的话语一再重复。
漂流到这座岛上后,再没有人提及“诅咒”——而他也变得再不在意这个词汇。
它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俨然被抛在了海的彼端。
然而他却需要剑来面对自己的敌人……赛尼亚交给他的敌人。
赛尼亚把剑交到了他手中。
那边的“队友”同样杂战斗着,黑暗中拉尼亚有些看不清那头的进展。
他努力地置身于黑暗中,一如与那些鸮形人一起战斗时一样,他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这些,试着将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
拉尼亚再次俯冲而下,将全身的力量加诸剑上,亚龙发出咆哮,那声音并不带任何痛楚。
这种“怪物”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在意躯体的缺失,它们一味地只想攻击周遭的活物。
“……棘手啊。”拉尼亚轻声说道。
并非是因为无法与之对抗,相反,对抗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却没有取胜之道。
如果拖住时间,它会像洛克伦口中的其他人一样死去吗?
或许可行吧,拉尼亚想。
但问题却同样摆在他的眼前:
这样的“生物”即便只斩断它的腿也相当困难。
更何况他的双翼在飞行后开始发出
……以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和这病毒感染过的生物,有那么一点儿相似。
“我会战斗,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对短翅膀说过。
“为什么?”短翅膀也曾经反问。
对话的基本形式是问答,他们彼此叙述自己想知道的事,但能否得到答案全凭对方一时的心情。
所以拉尼亚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叙述着。
“祈祷诗。”
亚龙终于翻倒在地。
这种病毒本质上还是种能致人死地的东西,只是拖了这么长时间,他们都多少有些消受不了。
拉尼亚落了地,他们最终从亚龙腹中抛出了一具已被消化一半的尸体,看样子它就是导致亚龙中毒的罪魁祸首。
尽管它散发着恶臭,但冒险者小队最终还是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相当精致的徽记。
“这不是男爵手下的徽记。”与他们同行的人类说,“我不确定这是谁的徽记——如果可以的话,请各位陪我一同去家见见男爵,解开疑惑的同时,他必会给各位应有的奖励。”
拉尼亚觉得自己从未对此感觉到困惑,但他选择沉默,他想,他们在这里的使命也终于告一段落。
——这样最好。
某个瞬间,这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徘徊着。
他讨厌黑暗,也讨厌地底狭窄的空间。
男爵热情地欢迎了他们,他们由此种下了“门”。
拉尼亚偷偷离开队友,独自一人在男爵的城堡外徘徊。
天已入夜,黑德爱尔得到了她想要的大餐,他走到外头,抬头看见满天星子。
“——”
这里的星空看起来和扎兰亚完全不同,和鸮形人的世界也完全不同。
这足以说明他走了有多远。
拉尼亚轻轻舒出一口气,转头忽地就看见那支冒险者小队的翼族出现在视野中。
——他叫什么来着?
这些东西从脑海中消失了,因为他认为它们并不重要。
“就是让你知道一下。”他说,“你有两个同伴决定离开队伍,我在宴会上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哦。”拉尼亚漠然说,他完全不在意是谁要离开。
“我觉得我得谢谢你们。”银灰色头发的翼族说。
“为了什么?”
“让阿德尼特安全地回来。”
“哦。”即便有人应当被感谢,那也一定不是他,拉尼亚想。
“还有,我不喜欢你。”
拉尼亚垂下眼,低声地、笑了起来。
“这是件好事。”而后他说道,“至少对你而言。”
然后他想起了赛尼亚离开的时候。
对赛尼亚来说,“死亡”不过是前往他所求之处的方式之一。
所以,他们都能够平静地迎接那一刻。
事实上——在濒近死亡前的几个月时间里,赛尼亚已经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拉尼亚已经有预感这一刻迟早会到来。
“这并不告别。”而赛尼亚则终日不断地低语着,“只不过是次回归。”
毕竟万事万物都有毁灭之时。
旋绕着蓝白色光芒的“门”在他们面前展开。
冒险者小队即将返回他们出发的地方。
即便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拉尼亚也不自觉地觉得自己的双翼还覆盖着地底的尘埃。
在穿过“门”的时候,他想着,会残留下来的一定并非尘埃。
而后他眼前的光芒逐渐散开,暗月城的景象开始出现在眼前,城市、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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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计408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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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抵达我所在之地(2)
“除了这条路以外的道路,都够听见野兽的声音。”
咆哮声、猎食声、伴随着腐臭。
“那说明这个地区的生态正在恢复吧,可真是个好消息。”
柴火跳动着发出炸裂的声响。
“听起来的确是个好消息。”波澜不兴下盖着羽根的相互摩擦,“能借你们的地图看看吗?”
“……可以。”
翻动行李的声音,东西落入另一个人手中的轻响,书页掀开时沙沙作响。
盛满虚假笑意的对话声说着要前往目的地,即便是便携式的干粮也太过麻烦。
“需要这么长时间么?”
“我们现在在十层,还需要下去三层——”
“返程?”疑问。
“顺利的话,十天左右就能回到地表了喵。”轻巧。
话语声交错在了一起。
从这些声响到那些声响,潮起潮落,只有展开于眼前的黑暗一成不变。
“除了这条路以外的道路,都能听见野兽的声音。”
愤怒的吼叫、悲鸣、垂死的挣扎。
“这里是被专门开辟来通往村子的……设下了不少陷阱,至少在路上不用担心被袭击,不是个好消息?”
赛尼亚轻声微笑着。
“听起来的确是个好消息。”无动于衷的声音混杂进些微的嘲讽,“能借你们的地图看看吗?”
“即便借了,你又能如何呢?即便你能回到大陆,恐怕也是数年过后了。”
声音里的笑意变得更盛,纠缠着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的内里。
混杂着身后海风呼啸的扰动,浪声很远,却始终将身周围绕。
“需要这么长时间么?”
“你忘了他们为什么选择将你流放至此?”
“……返程。”呢喃。
“是为了让你无法返程。”微笑。
话语声交错在了一起。
被来自未来的声响所惊扰,从混沌海的浪涛中席卷而出的、来自往昔的对话。
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也许是晃动着的火光带走了存在于那处的真实感。
不过至少,他想起来了他已经从那条黑暗的通道中离开,前来与其他人汇合。
在火光边遇到的这个小队来自这里的地面,亦是种子光芒所指向的地方,他们要往更深处行去。
“那么,距到达你们的目的地,还要多久?”这一定是现实。
“但是,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我要回去。”这一定是虚假。
“只是到达地下世界的话,明天晚上的时候就能到了——”
而后赛尼亚看着他,用指尖轻轻拨开他长且杂乱无章的刘海,声音宛如融化的蜜糖——他只在别的孩子手中见过,仅此一次。
“对,你迟早会回去的。”赛尼亚如是低语着,“我会帮你的。”
“这里的城市是什么样的?”他发出了疑问。
“你说布恩城吗?”队伍中的人类略微一停顿既回答道,“因为下面的情况,最近稍微有点不太平,亚历克斯男爵也很忙的样子——”
“像这样的岛屿最多只能容纳村落。”赛尼亚在视野的另一个角落说道,“你也看到了吧?这一路来的状况。”
黑发的翼族少年缓慢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没让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意识的一部分陷在真与假的景象中,另一部分却还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清醒。
“……似乎是在跟上面扯皮下面的资源归属权。”
“混沌海的潮汐让这里几乎无法生长作物。”
因为时间是紊乱的,天气也是,没有稳定的天候无法发展良好的农业。
“坊间也有不少关于下面的传闻……比如那里有可怕的怪物啊,有卓尔精灵啊之类的。”
“即便再辛苦、再努力耕耘,归根结底,农人还是要靠天吃饭啊。”
说起来“怪物”,往往会被用来称呼那些与自己利益不合、与己有异的人。
“而且因为最近跟下面的人失去了联系,那些传闻就变得更加吓人起来。”
“所以,这座岛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宛如被抛弃了一样。”
柴火“啪”的一声跳开。
他的眼瞳中倒映着火焰的光芒,晃动着,把其中的颜色一并遮盖。
“也就是在原住民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分配资源的归属了。”他想起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大陆,被认定为是怪物的种族。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什么错……”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下来。
而后时间渐渐入夜。
在地下谈“夜晚”是件相当微妙的事,但至少生物钟是诚实的。
火光摇曳,大部分的人都渐渐入睡,拉尼亚靠在洞穴一角,他睡眠很浅,浅到足够让他听见踏在岩石上的轻微脚步。
他睁开眼睛时就像他从未入眠,紫色的眼睛看向那位“不速之客”。
是另外一个小队里那个有着银灰色头发的翼族。
拉尼亚从未询问,也并不知晓他的名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不大的洞穴里只有他们两人尚且清醒。
“你还没有把地图还给我们。”来者如是说道。
拉尼亚这才发现的确如此。
他不得不承认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的神智就在不断被过去拉扯。
通常来说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影响到他达成自己的目标,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关赛尼亚。
他把那本厚到足以称为地图册的东西递了出去,他没有言语,他不认为现在需要那种东西。
“你说过,你们迷路了?”然而那翼族并没有就此离开,“不是从布恩城吧。”
这是句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于是黑发的翼族少年动了动,他的影子被拉长在了洞穴壁上,拉长而后变形。
“我也说过,我们有自己的问题。”拉尼亚知道自己的口吻并不好。
“是吗?从未见过的诅咒之子。”对方说,“我凭什么让自己和同伴信任你这样的人?”
“没有必要。”于是他回道,“我也不打算信任蜷起翅膀进入地底的同族。”
他把“同族”这个词咬得很重。
小队最终决定和这些人一同向下行去。
地底的纷争如果影响到地面,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来此的目的。
他决定独自一人,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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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抵达我所在之地(3)
他决定独自一人离开。
这并非是由于他在这里遇到的种种,单纯是因为他不想和“同族”呆在一起。
和那样的人同行总是会让他想起很多,包括出生的村子、海水的咸味、漂泊在海上干涸至濒死的经历。
“同族”这个词宛如毒药,一寸一寸深噬着他的骨血。
正是那些挂着这个名号的人弄伤了他的翅膀,那支箭是故意挑中那里射入的,一个不可能完全愈合的地方。
即便他挣扎也没有任何用处,羽翼被强硬地扯开,而后,被钉死在了船板上。
洞穴的深处比他想象得要简单。
先前遇到的那队人曾提过,因为最近在地底发现了新的通道,他们才重新进入地下探索。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那里——它不像是条个真正的道路,似乎是因为山体崩蹋才导致出现了新的通道。
探索道路的先行者们已经在洞边钉下了绳索,那条似乎有段时间没有被使用过了的绳子向下延伸,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地下通道里滞留的空气着实令人不快。
“……下去吧。”他喃喃自语着。
毕竟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座城市的问题就出在地底深处。
他又看了眼那条看起来相当破旧的绳索,张开双翼跃下了洞穴。
生来拥有双翼在这种时候往往让人感到便利。
无论是飞行、侦察、防止自己坠落,只要与天空有关。
他偶尔会想起曾在旅行途中见到的诗人,在酒过三巡后,他说,他总是羡艳翼族拥有这样的双翼。
拉尼亚不回答,他偶尔也会产生类似的感情,却在更多的时候对此不置可否。
觉得拥有双翼令人羡慕的人。
也不知道翅骨被贯穿时仿佛要让人转瞬死去的疼痛。
他在通道尽头落了地。
迎面而来的风能让他即便是最真实的幻象消失得一干二净。
——尸臭味。
弥漫在这个洞窟中的,是浓浓的尸臭味。
地底的空气封闭,拉尼亚甚至不能分辨出这些味道的来源。
视野只能够看到火把范围内的一点儿内容,他调动起所有感官向四周探索。
……金属的撞击声。
有人正在战斗。
翼族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果不其然,声源的方向看得到一片亮光,他顿了顿,放缓脚步,把手中火把熄灭,悄然靠近。
视野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变得清晰,战斗的双方是一男一女,动作迟缓的男性正不断逼近自己的对手,但速度上占优的女性一边回避他的攻击,一边发动自己的攻势。
从场面和伤痕上来看女性都毫无疑问地占据着优势,只是身上的伤势并没有影响到男性的动作,他向前走着,不断地向前,渐渐的、反而是女性那方落于了下风。
“……?”还有,那是什么?
在两人周边无数失去了脚的人——尸体?拉尼亚几乎第一时间想到。
然而那不是,“尸体”还在行动,挣扎着向前爬去,仿佛要以自己的毅力证明双腿只不过是种装饰品而已。
他顿了顿,随即顺着黑暗摸到了最近的人身边,那家伙看样子曾经是个战士,手掌上握剑的地方有着老茧。
“你是谁?”拉尼亚俯看着他,“在那里的两人又是谁?他们为什么在战斗?”
有许多疑问在他脑海里旋转,在这种状况下多发出疑问总是件好事,尤其是当他又开始觉得赛尼亚正在这片黑暗的某个角落里注视着他。
疑问能驱除一些恐惧,也能够让幻境淡漠,他让许多思绪充斥脑海,驱除那些关于过去令人不安的回想。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得到回答。
从那人口中发出的只有毫无意义的嘶吼,如同野兽在受伤时发出的咆哮。
拉尼亚眯起眼。
“如果你不说的话,会死在这里。”他说。
可他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男人发出的声音只不过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威胁,他甚至没有回答他话题的意思。
——那就算了吧。
他想。
长剑被反手抽出,他一剑刺穿男人的肩头,从下而上,将他抛向了正在战斗中的两人。
人类身体的重量往往会比他想得要轻。
翼族人因为要飞上天空,身体比人类要轻。
可当他知道这些后,他往往在预估上矫枉过正。
赛尼亚死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很轻,几个月时间里他的体重一直在往下掉。
伴随着疼痛——疲惫与咳血。
然而赛尼亚把所有疾病的症状都一一忍耐了下来,他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死亡。
“这是迟早会到来的一天。”他说,“万世万物,都会有这一天。”
拉尼亚不说话,只是在那里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言语。
“赞美诗。”赛尼亚最后说道,“不要忘了……”
女性显然因这突如其来的躯体而吓了一跳。
她飞快地向后退开,然后那东西和战斗双方中的男性撞在了一起,两人一起滚出了许多圈。
紧接着到来的是拉尼亚的剑,他一剑将两者一起贯穿,位置对得足够准,是在心脏上。
——然而这一剑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男人竟就那样在剑下挣扎着想要起身,并且试图向他发起进攻!
“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跑!”就在这时那位女性叫喊出声。
拉尼亚猛地抽出穿胸而过的长剑,男人没了束缚立刻想站起身向他抓来,但与此同时女性手中的剑也已杀到,干脆利落地将男人的双腿斩断。
看她的手法,拉尼亚估计边上那些倒地的人也是她的手笔。
失去了腿的男人一下子栽倒在地,变成了和那战士一样蠕动爬行的物体。
“拿上你的剑,跟我走。”而那女性趁这个间隙对拉尼亚说道。
“你是谁?”紫色的双眼倒映着她的身影,她的脸上混杂着焦急与肯切,还有些许的……希望?
“洛克伦,洛克伦·拉姆森。”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细说。”
地面上失去了腿的男人发出一阵咆哮。
拉尼亚耸耸肩,转身跟上了那位女性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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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哨。
总字数4035。
与芬德尔的互动。
时间线在食抑或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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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时间收留你的子嗣(4)
他讨厌狭窄的地下,却也不喜欢暗月城的天空。
尽管闪烁着星光,那片星空望进去却是一片的虚无,甚至望得越深越是空虚。
拉尼亚不喜欢空无一物的东西,即便他认定自己没有资格选择喜欢与否。
方才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他的翅膀上还满是尘埃,暗月城的风将羽毛舒展,喧闹的气息穿过人流。
这城市一直都处在喧嚣中,前往各处的人们,从各处归来的人们,汇聚在街道上,一个庞然大物般发出声响。
他停下脚步,霍然发现这里是他来暗月城的第一天、撞上那黑翼同族的街口。
时间好似绕了一圈又将他送回到了这里。
说到底,他还是没能离开最初的地方。
“……?”
然而街的景致已经变得不同。
拉尼亚站在街的这一侧,看见对面墙上张贴着什么,艳丽的色彩多少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戏剧?”这个词跳跃着进入了他的眼中。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商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了舞台,要上演在他们故乡广受好评的剧目。
属于温斯蒂的城市。
拉尼亚没有漏掉与戏剧一并出现的酒的字样。
“诗歌。”赛尼亚说。
他的手指正操纵着笔流畅地写出精灵文的诗歌,把脑海中残留的诗词编汇成句。
抄写时的赛尼亚相当引人注目,无论是流畅到不逊色于精灵的书写动作,还是他握笔时候的样子,他注视着纸张的目光带着某种坚信,一刻也不会动摇。
这时的赛尼亚其实在另一个世界中,第一次目睹这场景的拉尼亚这样觉得,这样的想法在日后的岁月中淡去却始终没有消失。
如同那些在坑道里咆哮着的野兽,自始至终隐藏着,无法捕捉、却仍然存在。
——他是在抄写赞美诗。
后来回忆起那时场景,拉尼亚总是会想起。
“诗歌是可以唤醒人心的东西。”赛尼亚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拉尼亚只有听的分,他不声不响地呆在房间的一角,羽翼伏贴地垂落身边。
“要试试吗,拉尼亚?”赛尼亚微笑着抬起头,“——吟诵这些赞美诗。”
戏剧并没有诗。
没有诗,但至少有酒,混杂在人与人摩肩接踵诞生的气息中散发着香气。
被用来在这种场合下推销的并不是什么顶级好酒,但戏剧的主办者却也没有吝啬到不愿意把廉价的酒交给参与者品尝。
相反,这里的主题几乎已经分不清是酒是剧了,或许是为了广告,戏剧的票卖得相当便宜,空气里满满都是葡萄酒的味道,甚至盖过了舞台上台词的声响。
拉尼亚轻轻舒了口气,呼出的气溜走了,很快消失不见。
他也说不准自己对这出戏到底有没有兴趣,只是不可否认,让他下定决心的终究是酒。
舞台上的演员正想方设法从三个匣子里挑选正确的那个。
戏剧还没有演出过两场,他手中的酒就已经喝尽,这一点儿的酒量还不足以让拉尼亚感到醉意,却已经足以让他尝到另一个世界的风味。
说来酒的风味这种事也显得玄妙异常,他是在离开海岛后才知道有人依“风味”来评判酒的好坏,一地的风土被容纳进酒中,据说有人能从其中品出酿造那一年的天候如何。
最初拉尼亚也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渐渐的习以为常,之后逐渐怀疑起就算是最顶尖评论家的舌头也无法从那座海岛上的酒中尝出什么风土人情。
与外界隔绝且几乎没有什么物产,他们后来说这里的人能生存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如果没有坚信之物,是无法呆在这里的。”赛尼亚这样告诉他。
所以他才需要“赞美诗”。
前座上有个孩子在来自维斯的商人打开匣子时忽地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戏剧中的哪个要素触动了他的神经。
临时剧院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喧闹了起来,拉尼亚抬了抬眼,注意力终于从回想上挪到现实中来——好吧,他承认,他着实不是为了戏剧而来的,据说写这出戏的人也是位诗人,那他显然没有按诗的格律来写台词,并且饰演女主角的那位精灵,她流畅的精灵语总让他想起旁物。
还有酒精,总是会有酒精的份儿,到底是谁出了在剧院里赠送酒精饮品的试饮这种主意的?
坐在他身边的人因剧场里的吵闹不快地挪动着身体,却并没有说什么。
巧合的是那也是位精灵,他有着披肩的红发,一双眼睛因光线的昏暗而无法看清,不过拉尼亚猜那应该是绿色的。
他不是最常见的那种精灵,而是他们的一支,拉尼亚记得他们叫森精灵。
——他一定也是位冒险者。
这个念头无端地就跳上脑海。
他们所在的位置算得上“剧院”里的偏远角落,热门位置的票并没能留给晚归的冒险者,选择的有限或许是促成他们的位置彼此相邻的原因之一,换句话说,他们算是一样的倒霉吧。
拉尼亚只觉得这荒诞可笑,他半倚着自己的右边羽翼打量着身边的人,却没想对方也在这片昏暗中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绿色的眼睛向他转来,差一点儿就撞上了紫色的眼睛——拉尼亚在那之前避开了,前头吵闹的孩子也已经停下哭喊,剧院的氛围又恢复正常。
剧情正好在商人朋友的船遭遇海南那里停下。
拉尼亚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经是中场,这出短短的戏剧还是安排了一个间奏时间。
他一边回想着自己方才究竟看进了多少戏剧内容,一边这才意识到酒的味道明明还在空气里蠢蠢欲动,他的手边却已经先一步空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手上的酒,不喝吗?”于是他问边上的精灵。
——说来他好像与萍水相逢格外有缘。
无论是在街头撞见的黑翼族人,还是酒吧里清唱着曲调的女诗人。
或许这座城市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彼此相交,而后相互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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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时间收留你的子嗣(5)
眼前森精灵的表情颇有些微妙。
他脸上一半是被全然陌生的人叫住的讶异,一半又是听见他话语后的冷然。
“请便。”最后红发的森精灵说。
试饮的酒被传递,他来这里的目的显然与拉尼亚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很快又恢复了原初时的沉默。
但反而是剧院里再度喧闹起来,中场时的观众嘈杂地议论着方才所看到的内容。
拉尼亚呷了一口酒,酒精的味道在唇齿间扩散。
他和身边的精灵同样沉默地等待着下半场戏剧的开场,他们来此的目的截然不同,却出乎意料地在此时此刻,变得殊途同归。
……这样一想,在这里的两个人莫名地就笼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光彩。
拉尼亚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嘲讽。
为什么?
因为所有叙述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欺骗。
如同戏剧里的精灵女性装扮成了法官想帮助自己的恋人,她所说的一切皆是诡辩。
在这里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维托尼法院上的相互辩论,说到底只是演员在面具上画出的形状。
——即便他从自己回忆中找出的东西也有可能是种假象。
要是有人以第三种视角看待这里的一切,搞不好唯一真实的就只有方才孩子的哭声。
中场时他看见那个母亲匆匆地抱着孩子向外走去,至少下半场演出能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顺利进行。
“你可以取他一磅肉,却不能取他一滴血。”
赛尼亚说,无论是血肉身躯还是灵魂,将一切奉献给他崇敬的神祇。
那是赛尼亚交给他的赞美诗之一,是最初的那首,也是在那之后的岁月里被无数次、千百遍、不断不断不断地重复往复的那一首。
“你迟早会离开这座岛。”那时候的赛尼亚说,“你迟早会去寻找你想要的。”
他说到时候,希望拉尼亚能记得这些赞美诗。
拉尼亚只能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过去与现在混在了一起。
这一切不是没有迹象,从他在那个地底坑道中——不,更早,从他回到暗月城看到祭典中的城市时,它就已经隐隐探出了脑袋。
拉尼亚想,这一定是因为黑暗而狭窄的地底唤醒了太多回忆的缘故。
无论是黑暗、狭窄的地方,还是死亡、海潮的味道。
等他回过神来时,戏剧已经散场。
空气里的酒味随着人群的出入而减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位置上舒张着羽翼。
这里的地方算不上大,不够他完全张开双翼,不过现在他至少不必担心撞击到旁人,观众已经随戏剧落幕而离开。
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排已经空了的椅子,因人的走动而变得参差不齐,地面上散落着这出戏剧的传单与戏票,大幕落下后这一切显得寥落。
外头还有一点的光,这剧场就建在中央公园上,光的改变自然顺应着外界。
天色不早了。
据说在剧院边还有一场评酒会,把来自各个世界的九都汇聚到了一处。
拉尼亚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走出剧院的,
——忽地。
他又看见了那位红发的森精灵。
在公园的另一侧,似乎与他的同伴偶然相会。
那是个小个子的牧师,衣服上别着的圣徽说他隶属于瑞图宁的教会。
拉尼亚不由得停下脚步。
一出戏剧的过程中一直一言不发的森精灵正在说话,从口型上来看那只是简短地回应了同伴的话语。
然而他一开口,原本紧绷着的表情就舒展了,他自己有注意到吗?大约是因为暗月城的光线,绿色的眼睛里浅浅地罩着一层光。
他的同伴注意到了从远处投来的视线,他看了过来,出于礼貌地微笑点头致意。
而拉尼亚转过身,走进了身后街道的岔路之中。
岔路的尽头是评酒会的会场。
来自遗都的酒品前出乎意料的有着众多围观的人,这或许是拜那位站台的女性所赐。
拉尼亚站在外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喝酒的兴致。
他走过去,在副券上勾上维托尼的红葡萄酒,把它丢进了投票箱,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过去,在那座海岛上第一次尝到的蜜酒,寡淡得几乎没有味道。
他别过头拒绝了赛尼亚,他不说话,事实上最初的时候,沉默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与他在剧院里和那森精灵相处时一样,他们有着相同的表象,却在根本上有着不同。
“想试试吗?拉尼亚。”赛尼亚说,他蹲下身,让视线与翼族少年齐平,“尽管无论什么东西,这里的都比不上陆上的。”
拉尼亚依旧没有开口,他只是注视着赛尼亚,紫色的眼睛冷淡且无动于衷。
于是赛尼亚笑了,笑容如同他在海边第一次遇见拉尼亚时一模一样。
“不过看你的样子,在来这里之前,日子大约也不怎么好吧。”他继续说道,“你的发色,这是他们把你钉上船上流放的原因吗?”
——因为诅咒。
所以他的手脚被绑住,翅膀被贯穿,钉死在那条船上。
这条船顺着海流流向了混沌海,世界的尽头,时间停滞的地方。
拉尼亚终于动了动,这句话激起了情绪的涟漪,既不是好的那种,也不是坏的那种,只是像水波起了微妙的波动。
“不吃也不喝,你想死在这里吗?”赛尼亚继续问道。
“……不。”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答复,翼族少年的声音干涩却带着坚决,“如果死在这里……”
就会如那些人们所愿了。
那时的拉尼亚如是想着。
赛尼亚又笑了,他伸手将少年的流海拨向一侧,注视进他的双眼。
“那么,我来给你一个更好的死亡场所吧。”他说。
当他们提及死亡时。
无论是深渊还是愤怒与恐惧,黑暗与那些反反复复的话语。
一切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后,他又回忆起赛尼亚第一次给他看赞美诗的时候。
他回想起那时,他不是没有开口,他只是无法开口,所有的一切,话语、声音、思绪,都消失进了虚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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