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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旁站着一个女人,她正对着梳妆镜照自己的眼角,远远可以望见镜面里映出了一抹蓝色。总是能够讨到人欢心的颜色,所以他绝没有喜欢上的道理。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再会对此心生厌恶就是。盖恩·格罗夫纳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推门,大约三分之二的身躯暴露到阳光下的瞬间,两道光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瞄准他打了过来。
铺展开的地板与地毯,瞬间旋转着扭曲成齐踝的杂草,他收回手,人已经身处苏格兰原野上未开化的林木之中。幻影移形的追踪咒,总会定位到前一位施咒者的半径十米内,而他挑的落点又足够好,视野范围之中、有数个暗中引诱傲罗去躲藏的陷阱位置。刚才被他轻松避开的魔咒,光看上一眼,他就已经清楚这次的追兵都是谁和谁——面对黑巫师,上来还是先丢昏迷咒和缴械咒的白痴,也只有那么一两个还活到现在了。
“卡伊洛斯,恭喜你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义肢!要不是我好心给你留下了膝盖骨,你至少还得在圣芒戈躺半年!这几年新出的药剂价值不菲,希望你的无能只连累自己、别给你好不容易把艾利克家振兴起来的姐姐拖后腿!”他将双手插进衣袋里,笑得十分张扬,然而眼底却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然后——是叫杰西·帕克来着?抱歉抱歉,你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毕竟惨叫哀嚎还有丧家犬的叫嚣,我实在听得太多了,要辨认出哪个是你很是困难!不过多亏你放走我,我又快活了几个月!这段时间里我杀了十三个人,为了给你报告这个好消息,我特地数了,不必客气!我的朋友!”
好歹也在他手上吃过一次大亏,这次对方并没有被言语挑动、轻率地采取行动。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到鞋底故意用力踩踏落叶,在上头留下湿漉漉的红色印记的声响。森林的原住民,没有理由会欢迎闯进自己住所的不速之客。万一那还是个会带来血雨腥风的主,那还不如在自己平静的生活被破坏之前,先把别人的平静破坏了——这就是他现在打算一手促成的事。这招屡试不爽,在这两个毛头小子找上他之前,他早在此地处理过不少肥料。现代巫师舍本逐末,对此毫无准备的占大多数。他多得是胜算。
过不多久,树林里有了新的动静。卡伊洛斯·艾利克从树荫下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他毫无武装、两手空空,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盖恩·格罗夫纳学长,久疏问候。”
“无妨,小学弟,看在你这么礼貌的份上,我很乐意助你连续晋升两级,说不定还能换一个梅林勋章回来。已经一无所有的艾利克,眼下可是什么都缺,这么点小东西就算我施舍给你了。”“你的话比以前多了。”“独自生活得久了,就容易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何况是对着即将英年早逝的豪杰,话总会多点的——你就这么想逞英雄吗?”
“是的。”从霍格沃茨毕业的学生,在这几年间,又毫无意义地拔高了个子,让他无端觉得自己上次应该多努把力,把这人的两条腿都给削没了才好,“为了杰西,我几次都会成为英雄。”“恶心死了。”
盖恩上身前倾,精准地避开暗中狙击而来的石化咒,脚步并不停歇,而是直步上前。他插在兜里的双手,相较缓慢、但同时地做出了从口袋里往外抽出什么的动作。
那么,是左手?还是右手?卡伊洛斯·艾利克,得拦住哪边,才能挡掉指向心脏、或是脑袋的魔杖?而且说到底,仅仅拦住魔杖就足够了的话,自己也不会就这么丢掉肢体的一部分。在德姆斯特朗不知道学了什么歪门邪道回来的盖恩·格罗夫纳,要能是个和杰西·帕克一样单纯简单,甚至只要他是一个善良的赫奇帕奇,他们倒也不必如此费尽周章——
“动手,玛丽。”
是夜,刘家锐辗转难眠,终于在凌晨三点半等来了一个完整无缺、活蹦乱跳的学弟。卡伊洛斯扶着门框低头进屋,他那轻手轻脚摸进客厅里的样子,仍旧看得出学生时代的影子。只是他的动作变得更加敏捷专业且熟练了。
“不要紧吗?”“威尔睡得很熟,你不用担心。”有幸提名《预言家日报》的年度十佳著名魔药剂师之一,表面上说得很好听,在背后依旧悄悄地冲卧室的方向丢出了一个闭耳塞听,“伤势如何?没加重吧?”“没事,我恢复得很好。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全痊愈了。”“你是情况紧急,我才给你用了试验品,也幸亏你身子骨够厚实……真的没下次了啊,不然我可没脸去见洛斯塔学姐。”“我知道的,谢谢前辈。”
从男孩成长为男人,或许也只是杯中物从果汁换成酒的过程。夜半三更的,把酒言欢说不上,谈谈正事,倒是氛围正好。卡伊洛斯向来不善言辞,身为傲罗,又有许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所以在这里,他只说结论:“我们抓到他了。跟负责审讯的同事交接完我才过来的,这次行动没有人受伤。前辈你给我的那个……是叫黑洞入浴剂?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要不是实在危险,我觉得你应该亲眼看看。”“不了不了。虽然我也跟他有点私人恩怨,但这事上真正该去现场欣赏的人并不是我……你们会给他安排律师吗?”“规章上来说是会的。”“你可以留意看看有没有一位叫布莱恩·菲尔德的先生。”“这部分不归我管,不过我会疏通一下试试。”“你也圆滑起来了呀?”“……”
“哎呀,没在批评你啦。”刘家锐酒劲上来,又是听到了好消息,兴致很好,抬起胳膊肘戳了戳这个不论何时都够惹眼的大个子,“你要是完全没变,我还要觉得奇怪呢。”“太过正直会给杰西添麻烦,所以我努力在改了。”“别太介意这点,你其实一直很好。”
毕竟就在认识的人里,有人在转校卒业后当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更何况是往——基本上可以说是好的方面——做着转变的后辈。只是做前辈的,多少还是感到一些莫名的惆怅:“…………他都杀了多少人了?”
“‘奇怪的案子’麻瓜警方都不太愿意搭理,以我们目前所掌握到的部分,约有100人以上。再往下目前还不能说。”卡伊洛斯放下杯子,冲想要替他添酒的刘家锐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能再喝了,“本来我们认为他在十年前和族人一起死了,近几年引入了新魔咒,才使得真相浮出水面。”“魔法界一直不搞技术性搜查也导致了不少冤案啊。”“我们有在反省。”“没有说你们不好的意思。而且调查巫师的不在场证明的确没有意义。”
不如说,在魂器确实存在的这个世界里,连死人都不能轻易信任。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又绝口不提。到了足以成家立业的年纪,许多事、许多话,就成了不可脱口而出的禁忌。倒也确实不需要语言再为足够不安的事实多蒙上一层阴影。盖恩·格罗夫纳,手刃亲眷、滥杀无辜,罪恶滔天得实在标准,能够将他绳之以法,本身就是一种宽慰。
“卡伊洛斯,你说他会被判死刑吗?”“魔法部至今没有批准死刑法案,最终结果可能还是被关押进阿兹卡班吧。”卡伊洛斯突然提起一个话题,“对了,这次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新成员,名字叫做玛丽·沃伦怀德,跟我们一个学院,还是我们的后辈,我总觉得熟悉,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刘家锐前辈对她有印象吗?”
闻言,刘家锐目光一凛:“我对——威尔——一心一意!!”
“恩,我知道。还有前辈你喝太多了,会暴露的。”
卧室的门扉后,裹着毛毯的拉文克劳前级长,威尔·霍克·刘女士(她自然懂得如何解咒!)听到这里,为外头两个男人孩子气的笨拙叹了口气。她就着点点荧光,新翻过一页家常菜谱。做饭的手艺,这家里也许没有人能赢过大厨刘家锐,可要宿醉的厨子颠勺、煮锅超大份的醒酒汤,那也着实是强人所难了点。
从确认行踪开始到现在过去三年,总算是抓住了目标人物,杰西·帕克倒也想胡闹一把,可他今天是真的太累了。他举世无双的好搭档,卡伊洛斯二话不说,先行一步去前辈那里复诊身体状况,最重要的主角缺了席,再想办什么也就都不合适。社畜现在只想直接回家倒头睡上一觉,也就是在离开的时候,他和组内的新成员多搭了一句话。
“你不回去吗?”“我留下帮忙。帕克先生请好好休息。”“你也是,辛苦了。”
十多年过去,浅薄的印象与粗糙的回忆也早已淡去,所以在无人入眠的审判室,没人知道现在的玛丽·沃伦怀德,到底和当初有着怎样天壤之别——
只有盖恩·格罗夫纳知道。真是讽刺。
“不是说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治疗师’吗?还是说治疗社会的毒瘤是你实现理想的替代品?如此一来,就算有性命在你手上陨落了,也可以说那是正义之举,不错啊,你那空荡荡的脑袋里终于装上一点儿大脑了,我很欣慰。”
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态度,实在是看不出来此人已经沦为了阶下囚、正被反手捆在铁打的座椅上,身上皆是扭动的钢索剐蹭出的细小血痕。没人想改善一个杀伤过同事的混账所应得的待遇,玛丽亦不去接他的话头。她衣着整洁、未沾泥泞,也没有枯枝败叶勾住长裤的缝纫线,完全看不出来曾在林中走过一遭。她出落成了一位与她的表姐艾米莉·沃伦怀德截然不同的淑女,为这般转变,格兰芬多的女孩那标志性的、活泼开朗的恼人笑容,现在也不太能见到了。结果上来说,他也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认出她是谁。
“是谁告诉你我会在哪里出现的?”“密报。”“所以我问是谁。”“无可奉告。”“……那么,你现在,在这里,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讲?”而与少年时期相比,盖恩·格罗夫纳的面部表情,反而是丰富了许多;语调也是,情绪上的伪装也不再粗制滥造,完美地让人难辨真心几何,“真想问问你是拿了什么换来和我单独相处的这十分钟。”“我有过很多话想和你说。”“非常遗憾,我现在也只能听着。你要说吗?”
可是,即便要说,又该从何处说起呢?将一九九九年一辆驶向霍格沃茨的列车作为开场白吗?讲一讲甘草棒和巧克力蛙,并谈论未曾实际发生的幻想、错觉和——爱吗?他们之间留存过的,勉强可以命名为友情的关系,其实只相当于一支小小的、容量为十毫升的,没有被折断的注射器。在他们互相还不认识的时候,他的故事会需要她的参与吗?霍格沃茨没有对他伸出援手,于是德姆斯特朗的寒风、把一个破碎的少年撕扯成他所期盼的形状,这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实吗?他杀死的人那么多,有那么多个家庭在飞来横祸下支离破碎,她记得每一个她了解到的名字。即便如此,玛丽·沃伦怀德,没能成为那个拯救盖恩·格罗夫纳的人,这也是一个命中注定要归咎于他自身的错误吗?
他瞧见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便冲着那个形状独特的吊坠仔细打量了一下:“一个时间转换器?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用?怎么,你有想要挽回的东西?”
玛丽只觉得疲惫不堪,连张口的气力都快要丧失,挂坠因此从缓缓张开的手心跌落,被鞋跟拦腰碾断了沙漏的正中央:“你要接受审判,盖恩。”
“你也长成了一个无趣的女人了,虽然我也没有期待过什么。我这里有句话,从知道原来那是你开始,就想对你说了,就当是可怜我、听我讲吧?”
盖恩·格罗夫纳,露出一个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笑容,他似乎是发自真心地说道:
“多亏你没有当场杀掉我,我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谢谢你,玛丽。”
她逃出房间,在魔法部最深处的地下十层跌跌撞撞,直到再也耐受不住神经性的绞痛因而扶着墙壁滑跪下去、干呕了起来。她终究没有哭。在她伸手抓住她人生的最初的受害者兼加害者的衣领的时候,她十二年间未曾落下的全部泪水,便都深深地埋在异国他乡的无名林木中。
“能不能不要妨碍我们姐弟俩难得的见面?”
盖恩·格罗夫纳哑着嗓子,咳出这句话,数秒前还死死缠住他口舌的封条,现在暂时性地蛰伏在他的喉头,害他不能顺利地吐出字句。傲罗们已经见识过他的无杖魔法,所以他们在他的脑内多安插了一道咒语,让一个尖锐又难听的声音、每分钟六十秒地在他耳边惨叫着复述他犯下的罪行。着实朴素、但十分有效的干扰。同时也是私刑。也难为他在被施下此咒72小时过后的现在,还能做出大段的、逻辑还算通顺的发言:“这可是我最后一次能见到我仅剩的血亲了,是个有点人性的家伙都不会干这种事吧?”
“格罗夫纳为那个孩子做过什么。”“那她又为我做过些什么?”
访客毫不遮掩地嗤笑一声。名义上多少也和他有层亲戚关系的这位先生,记得大概是叫福克斯·拜斯坦德,看起来比实际上来得年轻许多的面庞上、此刻挂着一个十足和善的表情:“反问得倒是挺快?格罗夫纳有什么资格问我们这个问题。”
“凭你妹妹那个野女人玷污了我们古老而高贵的血统,才讨要这点赔偿已经便宜你们了。”他口干舌燥、干啐了一口,“贱种。”“你要不是这么伶牙俐齿,我说不定也会改改主意,让她和你见上一面。”“你从截到传票的那刻起,就不可能让你的宝贝疙瘩知道这事。”毫不客气地揭穿完、他马上又冷嘲热讽起来,“瞒得很辛苦吧?铺天盖地都是我的报道,到处都是格罗夫纳的名姓。你真以为自己能保住她对此一无所知?”
“我确实能。”
“看来你对你自己的处境有些误解,不过我也不会告诉你实际的情况。”福克斯的手背在身后,哪怕此人是按照正规流程来到这个房间,盖恩也肯定自己绝对会看到对方指间划出魔杖的尖端;这人甚至忌讳在他面前直接提到她的名字,好一个举世难得的亲舅舅:“格罗夫纳这个姓,至少对那个孩子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会让它保持它该有的样子——且那之中绝对不会有你。你的阴影不论如何都不会沾到她的衣角。”
“你杀不了我。”“遗言只要这句就足够了是吗。”“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盖恩随意地用下巴点了点房间里沉默至今的第三人:“他不会让你这么做。”
“真是条忠心的良犬,早知道我也该养一条玩玩——可不要着急、想着现在就割掉我的舌头。你知道除非我亲口说,你根本无从得知你正追查着的人的下落,以及,将洛斯塔·格罗夫纳挽救回来的方法。这难道不是你特意过来见我的真正理由?”
灰绿色的眼睛眯起来,那目光是阴湿的,落到身上只会糟蹋了好衣服。他有对方想要、且只能从自己身上得到的东西,甚至是条千金难换的情报,那他其实已经赢了。他占据优势,直到他的价值被消磨殆尽为止,他可以要求许多东西。福克斯·拜斯坦德,哎呀,不过是个较常使用的化名,然而化名背后的人却真实而鲜活。这个技艺高超、身经百战的逃难者,既然能够越过重重阻碍到他的眼前来,自然也能带他出去。
“为摘得桂冠,须先垂首亲吻靴尖上的明珠。”盖恩慢吞吞地念完、又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带着我的好姐姐一起去吧,先生。她喜欢海。”
就像十八岁的洛斯塔·格罗夫纳,身着洁白的礼服、追着信天翁,扑向她的恋人一般热情,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上,有三十三枚内里混着水银和骨灰的子弹张开怀抱、等候着旧日故人的大驾光临。这里是扭曲的起点,大概也会是其终点——然而却与他无关。
比布条更加粗糙的物质再度蠢动起来,给他一个过去从未期待过、现在却也不会拒绝的吻。他被重新关进嘈杂的黑暗之中。
十八岁的盖恩·格罗夫纳,身着洁白的仪式礼服,从站立的族人们中央空出的通道走过,登上铺就华美地毯的阶梯。六月十七日,七年级最后的学期尚未结束,但霍恩海姆不想、也没有能力再等。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在这几个月急转直下,家主之位的继承仪式,就被他执着地认为是自己一生中最后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只要他的儿子能够在成熟的时机接过那枚厚重的、刻着家徽以及先祖姓名的戒指,他并不在乎要为此付出什么。
他的儿子与他年轻时的样子如出一辙,仿佛就是他自身的投影,也正如他所愿地行动着。乖顺地跪下、恭谦地低头,人骨制成的匕首挂在青年的腰侧,这也是代代相传的仪式道具之一。然而只有指环是能够开启门扉的钥匙,从今往后,他就是这座宅邸的新主人。只要格罗夫纳的鲜血流淌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他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领导、保护,救助他的血亲。他同样有义务,与一位血统同样古老而高贵的小姐筑起婚姻。如果外界已经不存在符合如此标准的女士,他就要在族人之中进行挑选,然后生下子嗣、培养他成为优秀的继承人。古老、伟大而高贵的紫杉树,便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远处隐约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但是仪式还未完全结束,霍恩海姆没有心思去追究台下逐渐明显起来的骚动与其原因。他的儿子抬起头来,灰绿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为摘得桂冠——]
惨叫声突兀地响起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悲鸣的合唱,喷射状的血迹染红彩窗,原本的图案反而变得越发显眼。有人在拉扯把手的时候被烫掉了皮肤,有人被地砖抄起来、飞速地撞上墙面压成了一滩肉泥。房屋在谋杀它应服侍的客人,这场景实在是猎奇到荒谬。
[为摘得桂冠——]他的语调沉下去、怒气升上来;每当他的儿子给出的答卷不如他意的时候,他就会以这种方式发出最后的警告,[为摘得桂冠——!!]
身为他妻子的女人点燃想要绞死她的地毯,她丢下高跟,赤足走到青年的面前,面上却没有一丝惊慌,对于格罗夫纳的女主人来说,这是可以将她先前的失误相抵的举动。她用自己纤弱的双手包裹住青年的,满怀柔情地说起什么。可仪式还差最后一步。
[盖恩,快停手,好吗?如果我有哪里做得让你感到不满意,你可以告诉我。我认为我们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不是吗?][母亲,别担心,您什么错都没有、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很荣幸我的母亲是像您这样贤淑端庄又多才多艺的女士,所以我给您选择的机会:只有您可以从这里活着出去——或是您自愿在这里死去,那样的话,我可以答应您不会去找安德森·乌沃科的麻烦。][哈哈……下地狱去吧!!格罗夫纳!!!]
可仪式还差最后一步。戒指已经在盖恩·格罗夫纳的左手拇指上闪闪发光,只要他接上下半句的誓言,这一切就结束了,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执行?为什么他就是要违抗命令、违抗这印刻在血脉中的命运,只有格罗夫纳的家主才有资格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古老而高贵且伟大的——
[为摘得桂冠——为摘得桂冠……为摘得……]
骨制的匕首没入老迈躯体那干瘪的胸膛,然而却没有血淌出来。在成为“霍恩海姆”之前,他原本是米塔克·格罗夫纳——是曾名为米塔克·格罗夫纳的尸体。他无数次想要亲手杀死的父亲,看来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以传统的方式捧上宝座、成了杯底淤积的黑泥。他连复仇的机会都被他自己的姓氏、他自己的家族夺走了。
感慨十三流的剧本都写不出如此糟粕、逞一逞口舌之快或许会变得轻松吧;将奄奄一息的濒死者的头颅摘下、高高抛起玩弄一番多少也有几分趣味吧。他本以为这一切可以是一场清算,却不曾想彼时的期待,在漫长的等待尔后收割完毕的此刻、消逝得是如此之快。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将来,大概也不会再新生出什么事物。
“——你猜他还干了什么?他还砍掉了自己的左手!然后从母亲的尸身上扯下断肢、给自己接上了!真是太可怕了,太丧心病狂了,根本不是人!!!先生,我以我个人的立场来劝你,真的,不要接这个案子,怎么都不会赢的,这只会砸掉你的饭碗!”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金发碧眼的律师苦笑道,“但这个案子我真的非接不可。”
威森加摩最高法院今日结束了一场略显奇异的审判。审判照常以问答形式进行,然而回答审问法官问题的,却是被告人的代理律师。这或许是考虑到上次审判之所以会中断,是因为他们没有封住盖恩·格罗夫纳的嘴,于是在中途被他炸开了半个屋子的缘故。简而言之,布莱恩·菲尔德成功地为自己不很精彩的职业生涯多添一笔失败,对此,他倒是没多少心理压力,不如说他将挂念了十年的故事看到了结局,现在反而是一身轻松。
在他准备离开地下二层的时候,有一位金发的女士向他搭话。【打扰一下,先生。】她抬手翻起左眼前的皮质眼罩,露出其下比另一枚颜色更深的眼瞳,【请问盖恩·格罗夫纳先生的审判已经有结果了吗?】“是的。”【我不小心迟到了,能请你告诉我最终结果是什么吗?】“?”布莱恩清楚地记得今日五十名陪审官员悉数到场,并且并不记得眼前的这位女士是其中的一员;然而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无期徒刑……在阿兹卡班……即日执行……”【哎,也太着急了吧!看来是没机会再见一面了,真可惜。】
多洛希·帕佩特提亚,或者诺奈·坎特菲尔德,反正现在一点区别都没有,做出一副“真是受不了!”的做作表情,熟练地用魔杖点过对方的额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布莱恩则神情恍惚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彻底恢复正常,并为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发呆而感到十分困惑。他继续走向电梯,为了赶在关门之前进去而奔跑了起来。已经站在里头的三人,其中的一个红发的高个,眼疾手快地替他撑住了电梯门;在他旁边站着的另一位青年,眼见此人要把金属门给捏变形了,赶紧踹了他一脚;再旁边的一位蓝眼睛的年轻女士则是不紧不慢地按下了电梯上的按钮。总之他赶上了。
这些人在电梯下降至地下四层的时候动身离开,远远地可以听见个子较矮的那位咋咋呼呼的大嗓门:“说真的你行动之前就不能多想想??”“抱歉。”“好啦,帕克先生,艾利克先生也不是故意的。”“那什么该叫‘故意’啊沃伦怀德??”
“请问你可以为我按一下地下八层的按钮吗?”手里捧着许多纸盒的一位高挑的棕发女士,眨了眨写满困扰的祖母绿色的眼睛,“我需要去访客入口接我的爱人,她不小心忘带工作证了。”“当然没问题。” “非常感谢!哦,你想要来块巧克力蛙吗?”
于是他的口袋里被塞上了几块今年最新版的点心。对巫师界的巨大贡献在近几年有了新的定义,不再只是固守成规的魔咒、魔药以及球星,还新增了时尚、艺术和流行文化方面的偶像。这在卡片收藏界掀起了新的讨论和分类。印在这张卡面上的服装设计师就有着齐耳的短发,笑起来的时候,唇边的一颗痣跟着嘴角一起欢快地上扬。
电梯到了该到的楼层,萍水相逢的那位女士步伐轻快地消失在人群中,布莱恩也走出去,寻到自己过来时使用的入口,抢在排队队伍变得更长之前占一个好位置。今天并不是一个节日,然而生活中并不缺乏为平稳的日常增添仪式感的方式。他想要回到家中,给妻子一个拥抱,若是时间允许,预定一家餐馆、享受一次烛光晚宴也是不错的选择。对,难能可贵又随处可见的,平稳的日常,为平平无奇的一日干杯又有何不可呢?
他钻进空荡荡的单间。
再度能够看见事物的时候,眼中映入的是披着破败斗篷的怪物。盖恩·格罗夫纳面无表情,心中亦毫无感触,他冷冷地看着它,直到它主动退开。摄魂怪以人的快乐与欢愉为至上的美食,然而一颗失去这般感受能力的心脏,送到口中,估计也是味如嚼蜡。
魔法法律执行司的蠢货们大概是以为把他关进这里就万事大吉,还满是人文关怀地替他解开了不少咒缚,虽然这让他实打实地感到反胃、乃至想吐,但是行动方面确实轻松了不少也是事实。他站起来,手扶着墙壁绕着监牢走了一圈,拘束已久的四肢稍稍活动开来了一点。他讨厌等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喜欢,从霍格沃茨离开以来的十二年,他的情感能力整体退化了不少,然而在这里,对什么感到厌恶的能力,却适当地复苏了。
“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就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会呢,你想要见我,我这不就过来接你了?”贝利亚尔·米切尔很是亲切地喊他的名字,“盖恩。”
但他不回应。黯淡的、灰绿色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那是一个长条的方盒,包着一层高级天鹅绒的缎面,小小的、对方家族的族徽印在角落,却依然显眼得很。
“这是你原来的那一根,从完全折断的状态修复回来的。毕竟你很恋旧,不是旧的东西就用不习惯。”“你倒是记得清楚。”“你的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玛丽·沃伦怀德是怎么回事?”“这你不应该问我。你和她之间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那我可以问你什么呢?我亲爱的贝利亚尔,我又该问你什么?”“你可以问你想问的。”
陈年旧事,那一日在走廊阴影中发生的一切,背叛,紫杉树的枝与叶与果,德姆斯特朗,蜘蛛心爱的少女人形,指环,斯莱特林休息室,谋杀,许多的谋杀,洛斯塔·格罗夫纳,圣诞晚会,族谱上漆黑的空洞,杀人瘾结,死而复生生而赴死的猫。
盖恩·格罗夫纳接过魔杖,将装饰华贵的盒子丢在脚下,外形上略有差异的双手抚过完整的杖身、或许还包括其中困于狭小空间的凤凰羽毛后,稳稳地握住了杖柄,空挥了两下。贝利亚尔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甚至替他拉开了并未上锁的牢房门。
“你的判决及其他相关事宜,我会帮你处理好,只是这需要时间,所以要委屈你暂时待在我那里了。不如格罗夫纳的宅邸,米切尔家死气沉沉的,可能讨不了你的喜欢。不过看你样子……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可以吩咐仆人去做去买。你还是那么喜欢红茶吗?酒可以喝了吧?”“贝利亚尔。”“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贝尔。怎么了,盖恩?”
黑檀木的魔杖尖瞄着黑发青年的心口,在这样的距离下,哪怕他是个残疾、是个瞎子,是个大脑受过损害的废人,也是能够精准地往其中注入一个不可饶恕咒的。
“你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虽然不知道诺奈跟你说过什么,但他说的都是骗你的,我并不会受到魔法的影响。”“贝利亚尔。”
盖恩·格罗夫纳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以他最为讨厌的方式。他直视他金色的眼睛,那是与他并不相称的清澈颜色,其中渐渐写上了些许的不悦。若他早知道只要这么简单就能做到让他感到不快——也不会有任何的事实发生改变。这不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而是他们两人互相交缠交错从而引发的结果。也就是说,这只是单纯的人祸,我的朋友。
他张口,与此同时指尖巧妙地回旋,指向了他自己的头颅:
“————”
躯体的碎块在落地之前就化为了血水,缓缓地、轻轻地碰触贝利亚尔·米切尔的靴尖。
附录1:
致卡伊洛斯:
展信佳。
很抱歉我现在才执笔回信。繁育新生代的紧要关头,观测站严禁一切形式的外界通讯。我借来了这里最快的一只猫头鹰,希望没有耽误到你的任务安排。真的非常抱歉。
据沃伦怀德小姐所言,你们接下来将会前往的地点,即使是在苏格兰境内,也是非常危险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巫师在那里失去音讯,护林员的更换频率也尤其的高。那里有许多独特且攻击性很强的神奇生物,此外,一些常见物种的习性也与英格兰的有所不同,一般的击退方式不会起效。在这里,我会尽可能多地写下一些我在苏格兰进行考察时的个人经验、咨询过苏格兰出身的巫师之后得到的建议,还有(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苏格兰当局对于文中涉及到的一些材料有明文管制,你们因公跨国执行任务不能被发现有违规行为)不与这些‘邻人’发生冲突的方法。相信这些能够对你们的行动有所助益。
随信附上的是护身符,由龙褪下的皮制成,有一定程度的抵御诅咒的能力。我不清楚它能在傲罗的战斗中起到多少作用,但我仍想把它们寄给你。
向杰西问好。祝你们武运昌隆。
P.S. 柯罗诺斯在信中提过你受了重伤,之后又改口说是误报,不论真实情况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在平安归来后、尽快与我见一次面。
静候佳音
你真诚的
洛斯塔·格罗夫纳
+展开
☆
被布莱恩·菲尔德唤住的时候,盖恩·格罗夫纳颇感莫名,直到拉文克劳说出“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之类的话,他才慢悠悠地记起:哦,自己在对方身上寻到过乐子。
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就能把人推入险境,在绝不可跨越的界限上摇摇欲坠,这一举措简单又有效,确实给他带来过朴实的快意,只可惜现如今的他已是食髓知味,这点小小的、甚至可以用可爱一词来形容的捉弄,已经不足以摆上台面、做一碟小菜了。
盖恩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听着,面上写满轻描淡写的讽刺,嘲笑眼前的少年那一副仿佛已经改邪归正、就此不再与旁门左道有所瓜葛的凛然模样。事到如今还特意找到自己、当面做出声明,就好像对方在心中的某处深信着,只要这样做,犯下的错误就可以充作青春中一抹黯淡的污迹。然而,事实却是,只要盖恩·格罗夫纳站在这里,布莱恩所犯下的罪责,就满含着真实的恶念与私自结下的恩怨。赫奇帕奇的学生所做过的一切,不过是在为数不多的碰面时、说了一两句话而已,这一点,布莱恩那侥幸存活下来的良心,使他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于是,无需盖恩下丁点儿的功夫,他就已在做着世间最公证的证明,不劳而获的惬意因此得以从搏动的心脏中施施然地探出蛇信。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虽说你的事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但是当下这个场合,我还是应该说一句‘恭喜’?”所以他心情甚佳地将控诉听到最后,配合地鼓了鼓掌,临走前还习惯使然地向对方扎下一刀,“没事的,尽管去做你香甜的美梦吧,布莱恩,你‘清醒’时的表情,也许我会记住吧。”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论这一次的转身之后、将来的人生会是如何的漫长,这两人之间直接的交集就彻底断在这里。这对布莱恩来说大概是一件好事,于盖恩而言倒是全无所谓。他有意无意伤害过的人实在太多,又全然没有兴趣去一一记住所有人的脸。
那段时间,他的兴致全盘放在贝利亚尔·米切尔细致的教导上。从恶咒的原理、到施法的技巧,自玩弄他者的经验、向诱骗旁人的模仿,于他而言,斯莱特林吐露的话语,比一切的课堂与一切的教本都更有价值。天生有所缺损的部分,这会儿寻到了适合做填补的资材,盖恩便不再没来由地感到焦躁、抓住每一个解放本性的机会,而是安静地蛰伏下来,看上去甚至比他主动扮乖时还要温顺。邪念的浊流在皮囊下悄然涌动,他面上的表情却柔和了不止一倍,刻意摆出微笑的时候,终于连杰西·帕克都察觉不到其中的违和感了。
在他从今往后永远的共犯者面前,盖恩表现得可比在魔法史的课堂上还要优秀得多,总算是握住了命运的缰绳似的,只要他想,便没有做不到的事。但是他不满足,依旧不满足,即使确实有事物填充进去,空虚感仍然存于胸中,甚至越发强烈。这是由于他的目标终于得以明确,还是他的才能终于在正确的道路上开花结果?实在难以辨明、也没有去辨明的意义,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只要给盖恩·格罗夫纳一个机会,他定然是会把恶魔整个儿拆吃入腹的——所谓的人类,所谓的巫师,不正是比猪猡还要贪婪成性的团块吗?
“我不讨厌这一点,不如说相当的喜欢。”
在桌边坐下到现在,贝利亚尔·米切尔没有动过面前的瓷杯一下,遭受冷落的暗色茶水静置其中,渐渐失了温度和香气,越发凸显其无辜:“不过,你也确实得给我留下一些私人的空间,盖恩,毕竟,你知道,我已经六年级了,N.E.W.Ts近在眼前。”
说得好像眼前这位魔咒学逸才非得拿着一本《标准咒语集》才敢挥动魔杖似的。盖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当然不吃这一套,不如说贝利亚尔搬出家族中有要人过世,他要为之守丧、三年不能用魔法的扯淡理由,都比他拿考试做借口有用。朝夕相处下来,盖恩很清楚对方的能力远高于纸上的O/A,这会儿听他这么讲,字里行间溢出的敷衍意味简直惹人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你答应过我的,贝尔。”
贝利亚尔抬起眼看他,真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少年人,切实地摸到一点他的形状,便死死捏着这一角再不松手。说来也是,若是揭去格罗夫纳的姓氏加诸其上的厚重漆皮,独独留下名为盖恩的个体,他自然是格外的热烈而鲜活的。一双灰绿色的眼睛,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意气风发,教人回忆起来,那黯淡的颜色若是对着光,倒也能算得上好看。
“没错,你拿到过我的承诺。”而他当然不为所动,贝利亚尔游刃有余地合上书本,十指交握置于其上,“不过,在我实践诺言之前,你得先做到一件事:用守护神咒在我面前召唤出你的守护神。如何?盖恩,这就是我现在就教你神锋无影的条件。”
如此遣词用句,倒好像是这位好心的学长见他急切得实在真诚、因而做出宠溺性质的让步了。盖恩对此暗感不悦,但亦无法立刻就做出回击。他现在还没有这个底气。
“……我可受不了三番两次的加价,只要我做到了,你就真的舍得教我了?”“你的怀疑尤其叫人伤心,盖恩,我有骗过你吗?”“这事你自己更清楚,不要问我。”
他语气冷淡地回应,稍稍伸手,够到瓷杯,手指从把柄的空隙穿过去,将对方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这场发生在四下无人的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会面,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或许需要说明的是,快乐、愉悦这类情感体验,对于盖恩·格罗夫纳来说并不稀奇。
是的,各位!他不仅没有可悲到这个地步,而且还有充分的余裕去主动追寻他所期盼的快乐:跟随贝利亚尔·米切尔学习黑魔法的时候很快乐,折磨刘家锐和布莱恩·菲尔德的时候很快乐,玛丽·沃伦怀德只要不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会感到很快乐。但这些快乐都是转瞬即逝的,仅仅在那单独一个时刻能够充盈他的胸腔、将他从无止境的渴求中拯救出来,事后回想却总会淡了味道、不再那么富有乐趣了——这便是不足够的,难以从咒文中唤醒一个飘忽却又具体的形象。贝利亚尔提出的条件看似简单,却也真正戳到了他的痛楚,然而,要他在满口答应下来后,又去跑到对方面前认输,又绝无可能。他久违地在魔法上感到熟悉的寸步难行,而就是在这个节点,三强争霸赛闯入了他的生活,教他连片清净都寻不得。
这绝非他的本意,要不是教授们盯得实在是紧,他是真有这个胆子借故缺席欢迎晚宴。于他而言,这时隔数年终于重启的美妙赛事,不过是一个打着响亮名号的杂耍舞台,来自各所名校的莘莘学子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在大众眼前暴露丑态,还全无自觉。他光是想象场内勇士(梅林啊!他们居然真的用这个词来指代参赛者)故作聪明、场外观众尖声喝采,满心的尴尬就能让他痛不欲生、只求解脱了。他从不认为竭尽全力去做什么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为之挥洒血汗就更荒谬了。他所认同的生存方式,带有不论何时都存有余裕的优雅风范,像格罗夫纳营造出来的如真似假的假象那样、像贝利亚尔·米切尔那如假包换的真货一样。
布斯巴顿的少年少女们粉墨登场时,他多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果不其然注意到如童话般梦幻的队伍中,有一位年轻的小姐以不很显眼的方式撇开人群,靠近格兰芬多的餐桌,向着卡伊洛斯·艾利克举杯示意。要是搁在几十年前,艾利克必然会是格罗夫纳的座上宾,然而今非昔比。就算确实留下了几项规模不小的产业,以红龙为家徽的这支血脉,也依旧落魄到了称得上山穷水尽的地步。以某种角度来说,他与柯罗诺斯·艾利克有着比想象中更多的共通点。但这全无意义。他能肯定火焰杯被展示出来的时候,她会在第一时间往里面投入自己的名字,做着除了她自己之外并无人介怀的宣战布告。艾利克家的大小姐,非常不幸的,同她的好兄弟一样,笨拙得无可救药,也就难怪姐弟俩都与洛斯塔·格罗夫纳交情甚好——都是一路的蠢货,物以类聚罢了。这类人对族群唯一的贡献,大概就是证明,如果大家都能以那样通俗易懂的方式生活,为之而死的人必能构成尸山血海,这世间也就能在长久的喧嚣过后,归于或许能持续更久的寂静,再不济,也会变成一副比现在更适宜他居住的模样。
突然地,盖恩察觉到视线,笔直而赤裸向自己投来,毫无掩饰的意思,仿佛就是为了被他发现而做出的举动,于是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已经轮到德姆斯特朗的学生进场。只差拿笔写在身上的实力至上主义,是野蛮到了一定的境界、反而表现出了美感的典型,如此一来倒也值得人们为之报以喝彩了。在行军般响亮的齐整步伐声里,他轻易地寻到一只蓝色的眼睛,它的主人在同学们的衬托下显得过于娇小,却实在难以忽视过去,至少对盖恩来说是这样的。他从两人交汇的目光中寻到一种同伴的预感,和贝利亚尔那时不同,他能肯定那位提线木偶一般的少女,几乎不会是一个可疑得可靠的共犯。生于胸中的这般感受,更接近于知晓了这世间不止自己一人在受苦的安然。要说这是软弱倒也贴切。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必要去知晓对方的名姓的,这个来得毫无征兆、又实在强烈的念头使得他没有注意到,与他对视完后,对方把头转向斯莱特林的方向,在那视线的尽头,贝利亚尔·米切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因此,几日后,在走廊上见到贝利亚尔正与外校学生谈话的盖恩·格罗夫纳,他的第一反应是困惑。当然,于情于理,如米切尔家族的下任家主这般神通广大的奇怪人物,有一两个在别的学校上学的熟人,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至于完全没有听对方提起过这层私人联系,以他们目前的相处模式来说也很正常,毕竟贝利亚尔从不说起自己,他对贝利亚尔的事又不如对他所教导的那些内容上心。加上,他先前同贝利亚尔做过约定,可守护神咒的施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丝毫的进步,仍是一缕不成型的青烟,这会儿也就没有要主动上前打扰他们的意思。倒是德姆斯特朗的学生远远地看到他,便招摇地向他招呼,迫使他不得不在周围的路人进一步向他行注目礼之前,加快步伐靠近过去。
「哎呀,久仰大名,现在实际见了,格罗夫纳家的少主人果真是一表人才。」和晚宴上给他留下的空虚而僵硬的印象完全不同,这位姑娘此时摆出来的态度轻浮且亲昵,让盖恩深感不适、勉强自持,「米切尔刚刚还和我提到你,正巧你就来了。」
“那确实挺巧。”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贝利亚尔,这位在开学伊始就能精准找到他何时身处何方的学长,“请问你是?”“我的一位——”「同行喔~」“‘友人’。”斯莱特林语气稀松平常地纠正,“恕我介绍迟了,这位是诺奈·坎特菲尔德,在德姆斯特朗读五年级。”“很高兴认识你。”「我才是,能见到你很荣幸,盖恩·格罗夫纳先生。」
她伸出右手与他交握,看似纤细且白皙的掌心布有疤和茧,这让尚且柔软暖和的部分更加难以感知。盖恩不想与陌生人多做接触,两三秒钟没过就想收手,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拉住了。少女半抬起头,索求一个吻一般凑近他,她的虹膜的蓝色颜色深浅不一,离近了看越发明显,也就更加怪异:「叨扰贵校期间,你要是有事找我帮忙,呼唤我的名字就好,只要你呼唤了,我就一定会到。毕竟,你是我的‘友人’眼下‘最重要的人’嘛。」
少年人的小臂上这就生了一层鸡皮疙瘩,难说是为此人做作的演技,还是为她故意暧昧的措辞。在他直当地表露出厌恶之情,并不顾礼节地甩开对方之前,贝利亚尔的声音时机恰当地介入进来:“你接下来还有课,北塔离这里有段距离,还在这耗着没问题吗?”「恩?我这不是刚下课?」“不,学长说的是我。”
既然贝利亚尔心血来潮给他解围,他也乐得顺势而为就此脱身——如果他这会儿是真的只是打算给他解围的话。那对金色的眼球投来的目光囚住他就快要迈出去的脚步,这是一道足以唤醒本能的警告,教他清楚地回想起来,眼前的斯莱特林本质上应被归入危险人物的范畴。他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此刻用扣人心弦的嗓音说话,与他挥舞魔杖施展魔咒时并无差别,带着某种隐秘而切实的威胁,藏着一旦放松警惕、就会满盘皆输的陷阱。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贝尔,别这么生分,我会难过的。”“…………很抱歉我要就此告辞了,下次见。”但不论如何,他现在可以万分自然地抽回手,口中念出两个名字、目光却只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坎特菲尔德小姐,还有贝尔。”
坎特菲尔德这个姓,在纯血界中当然是不存在的,不过以德姆斯特朗的偏执程度,倒也不可能放一个血统不明的家伙入学。那个女孩真正的名字是多洛希,也是家族中的最后一人,要是她现在就死了,世界上就再不存在姓帕佩特提亚的纯血巫师了。如此这般一人倒下就全家灭门的情况,在当代巫师社会倒也算得上是少见的,背负如此巨大的风险,或许她作为交流生来到霍格沃茨、目的并不在于参加怎么着都有一定受伤风险的三强争霸赛。他对其中的考量并不在意,适当地把握了基本情报后,就没再管过这事。他有更加麻烦的异性要去应付。
格兰芬多学院那块人见人爱的甜蜜小方糖,玛丽·沃伦怀德,十分恰巧的,也有那么一位在布斯巴顿上学的年长的女性亲戚。而身为纯血贵族世家的长女,接受了正统且完善的礼仪教育,艾米莉·沃伦怀德小姐就与她的表妹截然相反,举止端庄、优雅动人,表现出敌意的时候,也几乎是温温婉婉的——使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母亲,于是越发感到恶心。
“我想,玛丽对你一定有一些误解。”“我有同感。”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要被女人拿着魔杖指上几次,单是认知到这个屈辱的事实都让他厌烦无比,“所以呢?不去劝你那给人平添麻烦的好妹妹,而是来找她的受害者理论,这难道就是沃伦怀德的做法?我还不知道原来自诩正派的贵族,也免不了要颠倒是非去维护自身的形象。”“用上‘受害者’这个词,是否有失偏颇呢,盖恩·格罗夫纳先生?据我所知,你的所作所为,恐怕违规更多。”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受到了伤害,于是做出反击,这事他做得天经地义,又有哪里不对了?难道心灵上的损害就须得比肉体上的劣等吗?玛丽·沃伦怀德天真浪漫地纠缠他、毒害他,这事儿他又该找谁去说理?就因为他没有流泪也没有流血,身上没有淤青亦没有疤痕,他就不算是人间有真爱人间有大义的受害者了?盖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惜艾米莉动火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威力十足的火焰咒抛过来,活像是要把他整个儿烧了以净化罪孽。
“Aguamenti*.”
横空一道清水如泉截住了七年级的学生那几乎势不可挡的怒火,善于抵御北欧寒风的厚重披风自建筑物的阴影里显出一角,此刻戴着眼罩遮住了左眼的木偶般的姑娘,迈出间距一致的步子,开口说话的时候,语调生硬得仿佛连她的口舌也是死物做的:“和外校的学生私底下起冲突,对于一贯卖弄‘优雅与智慧’的布斯巴顿来说,是不是过于没有教养了?”
不等艾米莉接话,她挥动魔杖,念出第二道咒语:“Flipendo.*”
趁着这个机会,诺奈、或者多洛希,是谁都无所谓了,拽着他的手腕跑了起来。这套流程对盖恩来说实在是过于的熟悉,因此发现自己没有被一路牵着跑上德姆斯特朗的甲板,他还暗自感到些许的失望。总之,他们现在安全了,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女孩松开他,安安静静地等他平复呼吸、对着自己发问:“你是正好路过了来帮我,还是从一开始就在边上看着?”
“后者。”“真是好兴致……你不会还想告诉我,那疯婆娘会知道我在哪,也是因为你的功劳吧?”“是的。”“真该让某人学学你诚实的美德。”“不算美德,命令如此。”
盖恩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一尊如活人般行动的肉身木偶,但也正是因为对方缺乏人类应有的活性,他反而感到了自在,就算是揭穿了无聊的把戏,也没有不快的情绪生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吗?”“是的。”“命令是谁给你的?”“你的学长米切尔的‘友人’。”“她想做什么?”“他想与你也交个‘朋友’。”“如果我说不需要呢?”“你会需要的。”“诺奈·坎特菲尔德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能如米切尔那般教导你的人。」少女的语调瞬间发生变化,她用左手拇指掀开眼罩,露出其下完好的眼球,「我能教会你的,和他能教会你的一样多……或许还要更多,我可不会搞些故意的隐瞒、也不会突然加上从没提过的条件,如何,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我倒是信了几分你们真的是‘友人’,纯血巫师难道除了疯子就是怪胎吗?”「你这话可是把自己都算进去了啊。」诺奈人畜无害地眨眨眼,好言好语地继续劝道,「哎呀,你不是想学杀伤性的恶咒、米切尔又不肯教你吗?我也可以呀,毒咒和诅咒也没问题,不要去管那种过家家的神锋无影,直接上不可饶恕咒,这也更符合你的期望吧?」
假使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九九九年,谁人尚未死去、亦未曾从死亡中归来的季节,盖恩·格罗夫纳或许是会答应邀约的。少年人捏着破败的冠冕、攥着开裂的圣杯,走在荆棘铺就的道路上、且为此痛苦不堪的时候,他渴求的或许就只是力量,单纯蛮横仅仅是存在就无法反抗的力量,以打破腐朽的牢笼、以向施虐于自己、却在世间的眼中是在行善的虚伪之徒复仇。
“要走哪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先生,和他骗没骗过我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不论过程如何,贝利亚尔给他呈现的虚构风景,比他预计中的更美好。他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撇开苦闷的,那些沉重的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的负担是可以被抛下的,并且,他没有为了让他人也感到痛苦、因而自身要先背负痛苦的必要。他可以追求快乐,不如说他现在的处境就很快乐,肆无忌惮地背离道德与规则、丝毫不压抑天生的性情,他是——对,他是,自由的。是贝利亚尔·米切尔给了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象过的自由。
「这可难说,不过,也确实还不是时候。」德姆斯特朗的学生结结实实地碰了钉子,倒也不气恼,「总之,我的邀请一直有效,盖恩。」“即使我的答案不会变?”
借着他人皮囊说话的某个存在,听到这句回应,直接笑出了声。
「唉!我都有些羡慕了!没事没事,万一被蛇咬了,你只要记得我这儿能提供药就好。」
三所学校的学生之间的交流,其实比想象中要有趣得多,尽管对卡伊洛斯·艾利克而言事实并非如此。年长他一岁、在布斯巴顿就学的他的好姐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三强争霸赛的挑战者,吓得他一连发了三封急信给他的父母,寝食不安了好几天,最终等来一个“没事,不过万一出事就交给你了”的回复,差点就为此揪秃陪伴了他快四年的针织围巾。一个人发愁可就太苦了,他就带着他的小个儿友人,杰西·帕克,一起事实并非如此。赫奇帕奇半被强迫地跟着格兰芬多为别校的学生担惊受怕,以至于对室友不知为何改头换面、频繁出门还不是去图书馆,并经常与一位德姆斯特朗的女同学同出同进的事实视而不见。
不过,这之中倒确实不存在什么浪漫与风流,多洛希·帕佩特提亚每日不间断的来访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接到的命令内容如此。大多数时候,她就只是待在盖恩·格罗夫纳身边,不说话,也不采取什么行动,光站着,做一枚远观还挺赏心悦目的摆设。这也是盖恩容许她待在自己近侧的主要理由。有她在边上,和放块木头在边上差不多,这木头还会魔法,强到能够正面击退七年级的学生,保护得了他的人身安全、又不会吵到他,那他也是没道理要把她强硬地赶走——在贝利亚尔同意他学习杀伤性魔咒之前,他确实缺少一些自卫的手段。
“你的主人。”和一块会说话的木头搭话,也算是练习后放松的有效方式,“对你下什么命令,你都会遵从吗?”“是的。”“为什么?”“命令如此。”“你没有个人意志吗?”“有,但没必要。”“这也是主人的命令?”“是我自己的判断,这样比较轻松。”
她顿了顿,难得没有等他发过问才开口:“只剩我一个帕佩特提亚了。”
“以我的能力不可能振兴家族,我也不想这么做。这个家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财富或是名誉,什么都没有,而且,我的父亲还在临死前夺走了我十分珍视的事物、当着我的面毁坏了它。我想,父亲是恨我的,不过,理由我已经不再需要了,我不会再希冀他能够爱我,我也不再想要被谁所爱了。诺奈先生不会爱我,也不会恨我,他只是觉得我很有趣,此外,他还喜欢听话的孩子,所以他留我在身边。一旦他觉得我不再有趣,或者不听话了,我就会被抛弃,甚至杀掉了吧。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服从他给我下达的命令是我自愿的。有人能够握着我的丝线,操控我的行动,替我安排好我的人生,我求之不得。”
“反正不论怎么在沉沦中反复挣扎,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盖恩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尽管这份同情的情感,他自己都是要在第一时间好生质疑一番的。什么时候轮到他觉得别人很可怜了?他自己的苦难足以装订成册,还有闲心为他人难过吗?而少女的这般境遇又好像确实是值得付出一些怜悯的。他们,盖恩·格罗夫纳、多洛希·帕佩特提亚,勉强算上还有一个柯罗诺斯·艾利克吧,因着冥冥之中的安排,在出生的时候拿到了近似的课题。然后为了交出答卷,柯罗诺斯走上了所谓的正道,走上她将自己的性命做燃料的无望之旅,所以她是正常的,如这社会上的芸芸大众一般正常,或许也正是因为混杂进来的低贱的麻瓜的血脉,而未能继承到恶龙所应有的毒囊。他自己,与之背道而驰。盖恩对自己的异常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绝不会被世俗所容忍,但他无所谓,甚至还要将规则法律踩在脚下、高声大笑才好。而多洛希,她又是与他们不一样,过早地抵达了一个终点,以至于原本存在的可能性也早早地衰竭而亡,波澜已经不会在她的心湖上荡漾,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是完美无缺的,因而也能算得上美丽——所以,她是、成品。他难以揣测诺奈·坎特菲尔德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位先生干得确实漂亮。
“我要……离开一下,去见个人,我得去见他一次……我不管你收到的命令是什么,敢跟过来就杀了你,听见了没有!很好、很好,乖女孩……乖女孩。”
这个词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让他隐约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好在接下来犬牙划到他舌头,于是疼痛和铁锈般的滋味将其覆盖过去,好歹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多洛希·帕佩特提亚是诺奈·坎特菲尔德的精心打造的提线人偶,那盖恩·格罗夫纳对贝利亚尔·米切尔而言,又算是什么?将一昧寻求享乐而不由自主移开了的视线转回来,仔细地、认真地看一看自身所处的现状,他还能理直气壮地重申他先前所说过的一切立场吗?他也许,是需要去做仔细的思考的,可一旦这样做了,又会让他至今为止收获到的快乐打上折扣。他是想要快活的,快活又轻松地活着,这有什么不好呢?十五年的人生,说起来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他也是一分一秒踏踏实实地活下来的,而这期间,他觉得自己损失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那么,用自由的快乐去补偿自己不正是合情合理的吗?就算那同时意味着属于他人的苦痛,可是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他理应是从没有做错过才对。
少年走进长廊,有别人站在那里,转过身来的时候,从他的怀里跳出了一只暹罗猫。
玛丽·沃伦怀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阴影里坐着人,因此靠近过去的时候听见衣衫摩擦的响动,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习惯了虚张声势的心脏在胸腔里颤颤巍巍地发抖,又在认出对方是谁的时候,做出了带有些许喜悦的搏动。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过盖恩了,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几乎没见过的表姐借这次校间交流、从法国的布斯巴顿远道而来,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对方说,开心的事全都想要与她分享;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恋情,为月见里伊织萌发而出的嫩芽,在得到双方的浇灌之前,就因为错失了机会而干枯下去。她为了自己的事情几乎耗尽了精力,可现在看到对方,心中生出的想要帮助他的心情也是真实的。
她很清楚自己不受他欢迎,但比这更清楚的是,她知道对方在看似完好的躯壳下的某处是有所残损的,在那里,兴许有血肉翻出来、或者有细胞液淌出来,不进行一些外部的救助便无法治好。她想要治好他,想要拯救他,盖恩·格罗夫纳,就算是个见了面就会对她施咒的坏心眼儿的人,也是有资格获得幸福的——她在尚显稚嫩的年纪,确实这么认为过。
而盖恩,他看起来糟糕透了。不论是他失去焦点的视线,惨白的脸色,还是在五月中冰凉冰凉的手。一向神经质般打理整齐的衣衫,这会儿很是凌乱,他还像是摔倒了、磕到了哪儿,嘴唇附近破了皮,血滴染在领子上,已经氧化成了暗色,在傍晚的时刻看不太清了。
“盖恩,盖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蹲下身,动手去推他的肩膀,“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医疗翼?”“…………玛丽·沃伦怀德?”“恩,是我。”
少女见过他烦闷的表情,假笑和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也慢慢能够分辨出来了,可这次盖恩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极度惊恐的神色。他猛地站起来,扶着墙壁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好像她是头爱吃人肉的奇美拉,距离拉开到一半,他又记起来什么,抬手去擦自己的嘴,血痂被他粗鲁的动作蹭开,往黑色的袖子上继续染色。徒劳无功的尝试,仅仅是白费力气。
“盖恩?!没事的!我、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深呼吸!冷静下来!我——呃!”
剧烈的疼痛阻止了她继续发声,这突然的袭击来自她的心脏。因为意料之外的情况而乱了步调的玛丽·沃伦怀德,不幸导致了病症发作,在盖恩·格罗夫纳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一个瞬间,不论玛丽事后回忆时、如何斩钉截铁地断定那是幻觉,她其实确实是有看到盖恩满脸担忧地向她快步冲过来。那个总以恶意待她的少年,在她身边毫不犹豫地跪下,帮她翻过身。能够得救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寻求教授的帮助肯定来不及,于是她拉住急急忙忙想要奔走的他、竭尽全力地往挤出话音:“外袍内侧……暗袋……里面……药……”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所以她在内心的某处是相信自己这次也能够得救的。她的父亲,罗兰·沃伦怀德,为自己的爱女准备充分,只要将针管从口袋里拿出来,施于其上的魔法就会运作起来,不需要旁人多做什么,就能自动且精准地把药剂打入她的血管里去。所以当她听到玻璃碎裂般清脆的响声,闻到熟悉的苦涩味道时,她也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也许第一次的时候,真的只是意外。盖恩对医疗器具没有什么概念,不如说从未接触过,慌张之中,不小心弄破了某个格外脆弱的部分,白白浪费了药剂,也是情有可原。可这之后就不一样了,那声响动过后,看着她的脸,在他的身上,焦躁便如潮水般退去,甚至连带着本应附着于血肉上的、某种精神层面上不可或缺的部分一起卷走了。他神情带着点恍惚、又带着些许安详地,一支一支地将玻璃针管从她的衣袍里掏出来,然后,在她的眼前折断它们。
玛丽开始想到死亡,这个词自出生开始就与每个人形影不离,不过,可能它挨着她、比挨着其他人更近些。为此她的父亲费尽了心思,为了她不被过早地接走而煞费苦心。他害怕她会死,所以她也害怕。不,就算事情不是这样,她也会惧怕死亡的。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许多想见的人,许多想说的话,而从死亡之中什么都不会诞生出来。那是单纯的虚无,没有快乐,大概也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所以,可能,人类反而就能当做那里什么都有。
“你有想过,我可能会杀了你吗?没有吧,因为我自己也的确没有想过。虽然讨厌你,讨厌得要死,但是没有想过亲自去实施。我想,那大概是因为,对我来说杀害别人是很难的。倒不有是受到良心的束缚之类,是我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可,你看,现在要杀死你,一点都不困难。而且,说不定我也不会被怪罪吧。只要一个清理咒,在他们的眼中,我就可能只是没来得及救助你,他们会原谅我,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正确:一个赫奇帕奇四年级的学生,怎么会想着杀死格兰芬多的同学呢?而且,我也,确实是真的,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啊。”
手腕处隐约有一丝冰凉的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然后是药剂注入体内的异样感觉,她的呼吸渐渐地平复下来,视野却渐渐模糊。于是,我们可以说,玛丽·沃伦怀德在这个故事中,或许也得是有罪的。她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了过去,错过了盖恩·格罗夫纳眼中落下的最后一滴泪水。它是真正纯粹的、情绪被左右的结果,与生理现象毫无瓜葛。
“Expecto Partonum.*”
“哈哈,居然,真的在这种时候成功了…………这么……弱小的东西就是我的…………”
“啊——算了,无所谓了,德姆斯特朗的船只不允许外校学生接近,用这招更方便吧。”
泛着蓝光的鼬鼠四处跑动两下,抬起前爪直立起来口吐人言:
“你是对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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