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S-19.
「室內樂」
Valery Watsonia.
殘念青年,俗稱魔女。著名的珠寶設計師Watsonia家的壞榜樣,有一個虛張聲勢的妹妹和一個沒主見老弟。沉迷沒有藝術氣息的東西或者一切讓人討厭的邋遢玩意。
現無機化學系,中心院區工作中。骨子裡的叛逆小混蛋,自我感覺良好的自稱偉大的獨居者。
從家裡精緻逃跑之後就沒再聯繫過。在中心院區附近的A街公寓區混了套整租公寓,因為懶得做家務所以隔一個月喊一次家政。
天天戴著巨大墨鏡穿著散漫的舊外套坐在長椅上看雜誌,品味差也得凹出造型來。
性格
傳奇太多,以至於別人都聽厭了。就是這麼一個人。
E心目中學長一般的存在。雖然滿腦子惡質黑泥,但卻是個人生導師的形象。拋灑起古怪的心靈雞湯來毫不手軟。
一喝醉就會變得非常話癆加口齒不清。
被聖人S勉強地搞定了。雖然應該是她非要倒貼上去故意玩弄他的,久而久之竟相處和睦。
和瘋魔月季有的一拼的狂暴青年。當然那是年輕時候,現在已經開始做友善爭氣朋克了。她自己肯定不會承認的,壞孩子一輩子都是壞孩子。
在她胳膊上那些疤痕消失之前,這傢伙註定不是什麼好胚子。
自稱「沒有感情的沙手」。不過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感情的。
能力
在一定範圍內(十四米左右,大概)切換進他人的感官。前提是兩人之間沒有固體隔斷。
發現這一點限制的契機是很久之前她發現自己沒法在隔壁偷看妹妹畫的小人。
KS-19.
「室內樂」
Valery Watsonia.
殘念青年,俗稱魔女。著名的珠寶設計師Watsonia家的壞榜樣,有一個虛張聲勢的妹妹和一個沒主見老弟。沉迷沒有藝術氣息的東西或者一切讓人討厭的邋遢玩意。
現無機化學系,中心院區工作中。骨子裡的叛逆小混蛋,自我感覺良好的自稱偉大的獨居者。
從家裡精緻逃跑之後就沒再聯繫過。在中心院區附近的A街公寓區混了套整租公寓,因為懶得做家務所以隔一個月喊一次家政。
天天戴著巨大墨鏡穿著散漫的舊外套坐在長椅上看雜誌,品味差也得凹出造型來。
性格
傳奇太多,以至於別人都聽厭了。就是這麼一個人。
E心目中學長一般的存在。雖然滿腦子惡質黑泥,但卻是個人生導師的形象。拋灑起古怪的心靈雞湯來毫不手軟。
一喝醉就會變得非常話癆加口齒不清。
被聖人S勉強地搞定了。雖然應該是她非要倒貼上去故意玩弄他的,久而久之竟相處和睦。
和瘋魔月季有的一拼的狂暴青年。當然那是年輕時候,現在已經開始做友善爭氣朋克了。她自己肯定不會承認的,壞孩子一輩子都是壞孩子。
在她胳膊上那些疤痕消失之前,這傢伙註定不是什麼好胚子。
自稱「沒有感情的沙手」。不過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感情的。
能力
在一定範圍內(十四米左右,大概)切換進他人的感官。前提是兩人之間沒有固體隔斷。
發現這一點限制的契機是很久之前她發現自己沒法在隔壁偷看妹妹畫的小人。
“联合航空——。”
V摘下太阳镜,拉长声音,喜剧一样念著值机柜台上写的航司名字。航站楼里空调开得太大,她只感觉浑身发冷,并后悔自己穿短袖丝衬衫出来了,向来在夏天穿长袖的S此时看着就舒适得让人火大。在白色网状建筑的航站楼走廊里,S拖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时,V停在五步之后望着他的背影,——这人的动作仔细看是有些怪的,不管是他相比身高来看幅度过小的步子,还是他抓着把手的关节分明到狰狞的手指头。他攀住而不是握住把手,像一只缠着铁杠的白蟒蛇,鳞片细细的。
她想起单位里的后辈和她提到S,在他身上最大码的工作服都只能缩在他的膝盖上面,让她联想起童话里捉襟见肘的贫民女孩。这人近乎困苦的拘谨成了摆脱不了的气质,就算他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老哥,你来早了。”她拍他的背,“还没开始值机呢。”
“哗,那还有多长时间?”
“至少还有一小时吧!”
V搓揉着自己的双眼(她昨晚没睡好),把太阳镜揣在口袋里,伸出手来并不亲呢地缠着S的臂膀,把他单薄的毛衣袖子都卷了起来。被空调吹得冰冷的皮肤让她感到了郁闷,像是被抛弃在了深夜的公交车站,连条毯子都没有。她站在模型店的橱窗前往里看过去,努力辨认每一架的涂装和机型。营业员转来目光的时候,她就用747凸出的机头挡住他的眼睛。
S跟着她过去了。他望着橱窗里1:400大的模型,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来。
“为什么还会有二十年前就结业了的航司的涂装呢!”
“可能是一种怀旧吧!”
她很喜欢S这种不动声色的悲悯,毫无情绪,但又的确充满忧愁,一如浮在半空的女神望着人影。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在航空博物馆里,S盯着曾成功迫降的退役巨型客机,露出的也是同一种表情。
这会让她的恶劣性格稍微有些动摇。
“要吃点东西吗?”
她对S说。“比如说燃料?”
“我可不饿。”
“空腹的飞机可是不能飞上天的啊!”
她带他去了值机区附近的点心店,叫了一杯混合茶味的霜淇淋。她拿着塑料勺子在杯里搅拌,把红茶绿茶和玄米茶都搅在一起,混着里面加的小粉团和水果粒吞下去了。红绿黄稍微融化在一起的冰淇淋看着像夏天的黄油,看着让人难堪,但是很好吃。——但是很好吃!
她挖出几勺塞进S嘴里。
“上次我从南面回来,你也是带我从接机区下楼来这家店的!”
“你竟然记得?”S抬起眉毛,“你明明喝得烂醉!”
我醉了,但不代表我不记得我做的事呀!她晃着头。
大概三个月前,她与C出去南方搞交互活动,她就像一只消化系统紊乱的果蝠,不停地去当地的酒吧喝特产鸡尾酒,过着一派可爱的醉醺醺的生活。毕竟她每换了个地方就吃不下东西,酒也同样是水和碳水化合物,便承担起了代餐重任。直到飞机上,——她都在喝蓝宝石。最后还是C搀着她的手臂把她扶出了关的。站在出口接机的S一看,便满面无可奈何地把她揽过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招人恨的人!她喝醉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听上去沮丧,但神情又是一副不失自豪的陶醉感。我就是这种人啊!但我就是这种人啊!天性如此,不讲道理!
所以这就是你随着性子欺压其他人的理由——。C这样揶揄过她。好吧!其实挺充分的。
不,我没有想欺压他,我才不是那种人。惹。喝了一大口酒的V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夹杂着几声咳嗽。我很喜欢他的。我的骨子里明明永远是年轻人……V又把这句话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我快活着呢。我Young and beautiful。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是你家小花蝴蝶(她不忘把不在场的倒霉蛋拉出来鞭尸),过得无限接近于老年人,还差一副老花眼镜和一份晚报,就算他努力学习年轻人的焦虑症也不得要领。不过……
话是这样说。你不觉得他还可以活很久的吗?在冬天没人关心昼夜。半死不活的人通常比较长寿,你说究竟是被爱了还是被厌烦到抛弃了,你说呢你说呢。
S把他的外套给她披上。她甩着长一截的袖子发起狂来。
嘿。你说你这人为什么就这么充满母性光辉。难道是你的母亲撞进了你的身子里然后复活了吗?
他们一齐把V带去点心店,点了两杯热茶,忙不迭地从她嘴里灌下去。于是她就变得温顺了。
往事已经过去,何必重头再提。
吃完点心出来,正好开始开放值机,趁着还没有开始排队,她连忙跟S拿了行李箱去办理登机牌了。
她粉色塑料的行李箱上布满划痕。当她拿手机给C发短讯的时候,能感觉到别人惊奇和恐惧的目光(她会被锁定)。她的短袖完全地露出了手臂上平行密布的刀伤。虽然她已经过了遍布甜美阴云的青春期若干年,但被重复划开的痕迹是很难消除的。——虽然她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好几年!曾经中学的时候她也只穿长袖,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等着别人问她“你怎么了?”。只是几年后她自己最先毕业,再也不把这些东西当成少年心气的资本,该穿短袖的时候也毫不含糊了。
毕竟胆怯这种字眼从没出现在她的词典里。
她与S真正开始恋爱的时候正是夏天,他们参加过同一个夏令营,具体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她早已忘了,只记得在别校的大门口等著去机场大客车时,喷气飞机夸张的尾迹胡乱地划在天上。说来很糟,她偏偏记住的是飞机。
她早就忘记为什么一开始选择他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相貌和她家庭的风格南辕北辙,又或者恶魔通常容易被气质比圣徒还正点的人吸引。那时她还不是个民航爱好者,飞机在她眼里还仅仅是长着两个翅膀一个尾翼的东西而已。所以这自然不是她最开始注意S的理由。其实,——她过了相当久的时间才知道这个小秘密,而S自己甚至要更久一点。早在一开始大家都毫不知情的时候,S就已经是个在夏天坚持穿长袖的怪人。就算是夏季校服他甚至都要套上外套,在了解内情之前,她也好奇过里面藏着什么。
比如肿瘤,自残的痕迹,前女友的名字之类的。
她当然忘不掉S第一次脱下外套时她看到的东西。他照不到阳光的白皙皮肤上有一道道刻画过一样的浮肿痕迹,表皮粗粝发红。这正是受过年代久远的烧伤的痕迹。虽然相比起她骇人的血淋淋的刀疤来毫不显眼,但她立刻嗅到了这底下暗潮涌动的燃油味。
十一二岁的时候,她也曾被开水烫伤过小腿。没有什么比烫伤能更明确地让人体会到肉体存在的真实性,那就是一阵散不去的暗火,无论有没有用木瓜膏处理过,它都是火辣辣的,仿佛火狱上的万魔殿,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狂喜扭动着搞着些背德的仪式,钻着表皮下方的肌肉,炙烤着细胞,仿佛要把它们像疱疹一样挤裂。就算用棉布包起来,它也依然兀自剧痛。
还只是一段小腿而已。如果是四肢头皮加一整张后背呢?
她带着好奇研究起疼痛的学问了。
人又是怎么对抗疼痛的?当她把手划伤的时候,开始分心来思考这个问题。虽说几年下来她已经能对刀伤的疼痛忽略不计,但一旦开始这样思考,猛烈的痛觉就又从皮下复苏了。——当然她并非为了体验痛觉而划伤手的。她舔着血痕,仔细地想了。在过分烦躁杀意高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做,算是一种转移脑的注意力的做法。疼痛被拿来掩盖内心激烈的负向的冲动(身体开始叫疼的时候,一切的内心冲突全都成了无病呻吟),变成强大的外敌切断内里所有无聊的苦闷,把精神重新汇聚成了专注而饱满的机敏状态。就算疼痛依然是存在的,但这份激烈的对抗却让她觉得愉快了。
但这是痛苦被驯服后的成果。
她依然认为烧伤,这种地表最大的苦痛,是无法被驯服的。
能承受巨大的火伤的人,——她联想起古时候因为思想进步被烧死的圣徒,烧伤听上去就像一种极端的、终极的苦修,用极度超过的刺激从天上叫来了精神的救赎,让它骑着白马来把自己带走了。画像上的圣人总是那一成不变的平和神情,让她不由得把S平静到无趣的形象重叠上去了。既然他这种人从来不会因为精神的痛而受苦,那他存在被身体的疼痛刺激到发狂昏死崩溃的时间吗?——嘿,想必存在过。如果他的确是正常人类的话。
传说终归是传说。
她回想起在航空博物馆里,S抱着双臂,抬头面露忧愁地看着那架退役的巨型客机时,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连着他的浅色头发反射出一种金色的光晕。他太过于平静了,就算他是充满活力的。只是这样的他站在那里,很少有人能相信,十几年前一架客机起飞时撞进了高架桥,他是一百五十人中唯一一个能从爆开燃烧的残骸里生还的人。
“嚯,他是个名人呢。”
无意间查到这新闻时,V翻着白眼说。
她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怒,可能混着点嫉妒。想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看似普通无害的男友背后藏着这般辉煌的历史而愤愤不平吧。
她开始以做研究的热情查阅起那起事故的缘由,机型,航司,机组,事发现场的快照,相关的纪录片。冲击爆炸得那么猛烈,满地都是飞机和人体的残骸,以至于那张模糊发绿的快照上,用来盖尸块的黄布满地都是。但所有报道对这唯一的幸存者都只是一笔带过,只说他在返家路上,四岁,卡在座椅下,四肢近乎三度烧伤,其他家人都已遇难。不过只是看了一眼照片,她就非常肯定是S本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他那样瞳孔分明的蓝眼睛的。虽然照片上四岁的S露着(一种他现在绝对做不出来的)灿烂笑容,头与手上盖着绷带和石膏,还夹着一只粉红色的毛绒熊。
这样的大惨事面前,世界是褐色的。不是黑白的也不是彩色的,因为受到过度的刺激,为了保护精神不崩溃,脑会消去颜色。——她想起处理过坠机事故的消防员的说法。像是火,肉,血都是橙红色的,所以记忆也是咖啡色的了。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法把S与那样悲惨的景象联系起来。她把所有的资料压缩起来用电邮发给了S,然后赌气一样去楼下买了五六罐啤酒,在同房的女同学面前狂喝起来。
十一点半,她在喝酒。
十二点,她睡着了。
十二点二十分,她开始狂怒。
“坠机了。”
醉得厉害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她身旁的女伴无奈地又往她嘴里灌了一口水。
“哪种形式的坠机呀!”
我他妈撞上了高架桥——。
V甩着头发。然后她猛地起身,洗了脸,沿着走廊奔向S的屋子。他是单间,她知道。等到S给她开门的时候,她发现这人也是一脸郁闷。大概是时间太晚,把他吵醒了吧。门廊昏暗的小灯把他眼眶的阴影映得更深了一点。
“我已经忘了。我只知道缺了一本大灰狼画报。”他躺在床上,卷着旅馆带着柔顺剂消毒香味的棉被,却只是正对着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发呆。“在我四岁那年的八月。七和九月之间的这个空位,是唯一能向我证明这件事的东西。”
“嗬,你就从没思考过自己的一家去了哪里?”
我记不清。我是说,我知道我活下来了,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我不能把这个形象和我自己相互代入起来,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失去父母的普通人。——还有姐姐。其实我完全不记得我曾经有过姐姐。
不过他从下面被解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成为了所有人的希望之星。
我从未记得我去过那里。但现在一下子,我知道我在那里,我参与过,而且成为唯一有资格作出感言的人。对一桩我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事故。拜托。
我有一点点记忆,但不是关于这个。不是关于飞机的。我只记得我曾出过事故,我的母亲保护了我,她死了,我没有。结束了。
怎么,你还会对此感到很抱歉吗?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行为就要变成无力挣扎了。她是注定要死的,而我只是碰巧活下来了。那这还值得愧疚吗?
他好像很认真地考虑起来了。这样一来,他的母亲还能被称为“为了保护他”而身亡吗?好了,对他来说幸存者的愧疚大概是没有的。虽说只是无力的挣扎,但是他曾被保护着的这个事实,无论何时都在刺痛他的某块神经。
可能被人真心实意爱着本来就是令人难堪的。V某种程度上也好理解了。中学时她坐在父亲的副驾座上时,每一个急刹车他都抽出手来横在她面前,像是怕她滚到地上去一样。他这个本能的动作反把她刺痛了。这是一种混杂着歉疚、感激与难堪的复杂感觉,但绝对不会是很美妙的。她问过,——为什么要拦住我呀?——我不知道啊,可能因为我经常把公文包放在副驾座上吧!她的老爹一头雾水地这般回答。
总之事情发生之后,我回去了,并一直住在我的祖父母家里。他说。他们只会跟我说我的父母死了,而我也不想追究为什么死。毕竟全家遇害的例子那样多。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他们大难不死的S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太平稳了。平稳得好像刚才的内容都和他本人毫无关联,像是刻意让V把他和褐色的灾害现场剥离开来。这让她气恼。——嗤。有些醉酒的V依然表现出让人恼怒的坏脾气。你这人是从这场事故里出生的吧!你个胆小鬼!她想说。但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是真不知道的。大概她态度粗暴地让S往旁边让去,给她留一点躺下的位置,然后兀自倒头大睡去了;又大概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抱怨她从来没遇到过真正有趣的灾难(明明她每上一架飞机都期盼过出些无伤大雅的事故)。她没有什么时候不是充满嫉妒的!与空难的幸存者交往,是前所未有的怪异感受。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不会主动地提出分手了。除非她不再是魔女,且不再怀抱一肚子浪漫主义妄想。
她把行李放在传输带上,值机的工作人员收去她的证件,然后和登机牌一起退给她了。
后面的人看见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有些迷惑地歪着头。V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头顶网状的钢筋天井。她恍然大悟一般“啊呀”了一下,并落下眉头摆出同情的神情。V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完全是胡乱作弄的,但是这种来路不明的且毫无意图的关切让她很是快活。她畅快地回去S旁边。趁着登机前的间隙,她还是有时间和他说些怪话的。她不放过任何玩弄他的机会。
“我下了一整季的纪录片。”
她说。
“上次在飞机上看的时候,旁边的人看上去很不高兴。”
“不高兴是必然的。你想,这给人搭上了事故机的错觉……”
“但为什么在飞机上看空难的纪实片是被人避讳的呢?就因为这个,飞机就要出问题吗!那还有被命名为滑翔机的飞机呢。”
她晃着头,模仿起纪实片旁白的语气来。
“‘她正在一场一如既往的商业路程上。但是她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
“你这人为什么这么熟练的!”
“嘿,有几集的台词本我都会背了好吗?”
“真的假的!”
“讲个笑话,我家小弟在上小学的时候拉去做这片子其中一集的群众演员。导演对他说,等到光亮起来的时候,只管尖叫就行了。”
“然后你找到他的镜头了吗?”
“才没有!”
她满脸不屑一顾。“我第一本能背诵的剧本可能就是希望之星S。”
他笑起来,虽然仅仅是抬抬嘴角。好像看见她这样正常地活跃着也让他感觉有些轻松。他瞳孔分明但柔和的蓝色眼睛,总让她想到航线上会被卷到引擎里的灰鸽子。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痛苦。或者说,她难得的先一步感到不快了。
“可不是吗,我是说,你生下来就是要为了被千千万万个别人爱,而不是去爱别人的。”
“才不是。”
S一边点头一边说。已经到了安检入口,时间大概差不多了。她往玻璃外墙看出去,刚才还猛烈的阳光已经被乌云盖过去了,墙上已经开始起了水雾。
“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
空气变得越发沉闷了。她伸出手来环抱着S,把冷冻的皮肤紧贴在他温热的黑色毛线衣上。他平日就比常人偏高的体温,这时候越发给她实感了。体温让她的狂想蔓延开来,把她的血流变得更加直白迅速了,一种巨大的无来由的感动,如同从金属壳里泄露的航空燃料,从表皮上猛地划过去。
情欲必须是物质的。她越发坚信了。情欲必须是物质的!
只是S太高了。她至今无法做到出其不意地给他一个揩油一样的吻。这让她稍微有点扫兴。
“好了,人类的希望之星,要给我一点临终关怀吗?”
她放开手,用一如既往不恭敬的态度抬头望着他的脸。
“给你点什么?”
“你说呢?人类希望之星要放任我等小信徒死在高架桥下面吗?”
她牵起他的手,卷起袖子,将有些干裂的嘴唇贴在他分明如铝合金的关节上。他斑驳的凸起的若干年前的伤痕从未消退,就算他的心里没有过任何伤痕。Last rites。她想到这种词,虽然与字面的语义大不相同。临终关怀之类的话永远是她惯用的挖苦,毕竟所有人都死了她也是活着的那一个。但她的确认为亲吻他受过三度烧伤的左手是一种私人的仪式。它越过死和痛和罪恶和遗忘,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无意义又意义过多的神秘图形,让沉迷精神的巫术的她一败涂地。
“今年我送你一个1:400的事故机模型你会不会生气到想和我分手?”
“你竟然现在才想到这个点子吗?”
“我还没有恶劣到这个程度。”
她有些怨怼地甩下他的左手。当然,比V更恶劣的永远是S想象里的V。她心知肚明,所以无言以对。
+展开
于是让我们回到开始。
暮春的黄昏里,天色是动荡不安的,堆积的行人的身影也是动荡不安的(况且大部分在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狂躁。逆流而上的C想到这个字眼,在她从两个带着复印纸的味道的男人间穿过的时候。橘红色的雾一样的狂躁,只在日落的时候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让每个人动荡不安,只因为酸或热。E嗅到了这种狂躁的味道,所以在C说了现在要出门的时候,他把荔枝罐头里的半透明果肉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一定要现在吗?”
“当然只能是现在。”
“去哪里?”
“我不知道。”
含着另一块荔枝的C穿着外套口齿不清地应道。
“这个天气你穿这身我觉得挺热的。”
“没关系,反正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回不回来吃晚饭?”
“不回来。”
“这很久了呀!”
戴上口罩(她有些花粉过敏),C摆着一脸调侃样的凝重转过头。
“我知道我会早点回来的毕竟我已经不会迷路了不会像以前一样缩在路边拿着几份路边过时地图找着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的地址,等不了很久的我出门了再见爱你。”
门关上了,重重的像电车硌过车轨的一声冷不防的巨响。C穿过了人群走向天桥末,阳光逐渐被路边的金合欢盖住了。C将双手插在呢子外套的口袋里,粉色的丝绒衬衫(待洗)好像染上了一些汗渍。站在天桥上朝地平线望去时,C想到了在另一个遥远的城郊的,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它在落日的方向,暮光的尽头,精细丑陋的脚手架与塔吊的背后,把这张康定斯基的画布掀开来,蒙德里安一般清爽冷静的,罩在一层灰色薄雾里的故乡。
桥底路边的艺人按着电键盘,一脸过度夸张的陶醉,闭眼唱着“让我们回到开始”。于是一路往前,在末春里,在纤弱的垂丝海棠被打落在地上,从粉红褪到灰白的时候,C遇见了E。
——虽然他们从来都不是两个相爱的人,搞清楚。顶多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Ain't talking about love。一定要谈的话他们的爱是单向的,侵略性的。E有一颗浪漫的内核。C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她才第一次喜欢上他。他的身体里有着凝结的墨绿色,像深树林也像落满泡沫般的白色花瓣的死水,散发着植物才会有的清新馥郁的腐烂气息。这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气质,和几句艰涩的诗里闪过的差不多。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她想起这个。于是在她念着这句诗。她把他当作一棵歪斜的开花植物。她能用一个拥抱折断他的枝干。
C不是一个艰涩的人,就算她是一个最近每晚都做梦的人,可能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她的梦里是柠檬水和夏天干燥炎热的沙石地。没有那么多无可救药的味道(E是一个潮湿的人,谁都知道)。
无可救药的残忍的味道。回忆与欲望。她抬起头看了看,金合欢的缝隙里几丝阴沉的,开始发暗的天空。这样的天色快要持续了一天,低矮的窒息的乌云流不出一滴雨来,像一个心碎到哭不出来的可怜蛋,和他干枯到带血腥味的喉咙。在城市的狭窄天空里这种可怜感觉反倒削弱了。她想起曾经在一片田野上看到的广阔的阴暗的云层,无植被的山,另一片干燥炎热的沙石地。一排候鸟擦着底边飞过。这是她第一次对“空洞”这个概念有所印象。响着铃的电车从路中央滚过去,巨大的,沉重的,回荡着的雷声。
(“谁是那个总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我数的时候,只有我与你一道。但我朝前望那白色的路时,总有另一个人走在你身旁。轻巧地走着, 裹着褐色的大衣,罩着头。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但你身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所有人都能长成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擅长做梦的人。顽固的梦是一种顽疾,一种自恋,只能用另一种梦去医治它。C抱着双臂,难得有些忧伤地想。所以每次他裹着自己流苏披肩缩在座椅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我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满打满算只是一瓶点滴,或者一玻璃杯浮灰的凉水。虽然告诉了他他也不以为然,他也许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一个更黑暗更重型的意象的。)他真的能认识到自己本质上是什么角色吗?要用居哈里窗所说的话,他的Unknown和Facade有点过多了吧?
“让我们回到开始。”
声音混在人潮和车流中,逐渐模糊不清。这是下班的时间,昏暗的天空下人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涌来电车线旁了。几块萎蔫的花掉下来,一把撑开的黑雨伞被搁在地上无人认领。那辆熟悉的,终点通向她大学的86号电车缓慢地开进站台。不知因为什么,——可能因为心理的一闪念,她上了车。
“C?”
在找到空位坐下时,她听见对面座有人叫她的名字。
“V?真巧,晚上好?”
“晚上好。”V戴着比她的脸大很多的遮阳眼镜,翘着腿,托着下巴。“你出门吗?他没和你一起出来?”
“他在家里。”
“好的。你打算去哪里?我刚下班,还得回家洗碗。我坐到A街就下。”V吸着冰咖啡,打了个哈欠。“现在天气不太好,我不建议你在外面待太晚。”
“不会的,我只是出来买些东西顺带散散步。”
“买什么?”
“水果牛奶?”
“我以为你一个人会出来买些更刺激的东西?”V露出似笑非笑的狐疑表情,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挤点时间享受生活嘛,不是所有事都必须要有目的的。”
“现在的我便是没有目的的。”
“哇,这是少见的行动。”
“因为我不是这样的角色。现在,我想认真地模拟一个浪漫主义者。”C朝窗外望过去。电车开始离开市区,朝着离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下一站是A街,显示屏上写着。V站起身,把包挎在肩上。
“如果你的意思是模拟某人的生活习惯的话那我祝你好运。”
她很大路货地摆摆手,三步两步地下了车。车上的人少了一半,C把位置朝里移了一些,能正好靠着窗户。远处的市中心的高楼亮着金色与浅蓝色的灯,两边卖花卖零食的小店倒开始陆续关门。小时候家附近唯一的商业区有一个大咖啡馆和几个小店。在每周的工作日,它们只会开到五点半。
“下一站是F区购物中心。”她想念那边的巧克力松饼。夜间酒馆开始热闹起来,外面的火灯才刚点燃,特价:玛格丽塔70%价。不停有人下车。超市很稳定地进出着人,货架背对着玻璃橱窗。
“下一站是T火车站。”巨大的,保健商品的招贴画。微笑的女人,笑脸露着街角一段新涂鸦的油漆味。立在岔路口的雕塑石灰拱门。桥,空旷的宽马路。从此开始,真正荒凉的路段。人越来越少。立在平地上的购物中心指示牌。
家具修理公司,■■商店里阴森的蓝光。与家人一起出游时,他们经常在路边的■■商店买水。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冷。只要一进去,她就感觉不饿也不渴了。胃里空空荡荡。他们会买巧克力,■■和矿物碳酸水。■■。■■是什么?记得很好吃。“下一站是■■■■■■街。”她闭上眼。
让我们回到开始。
内心对白
我家是一个农场,我的父母有七个孩子。
你是第几个?
第七个。
真巧。
不,不算巧。无论答案是哪个都是七分之一的概率。这是一种与独生子不同的感觉,每个人处于一种平均的,不浓不淡的真实的亲情里,能自由地活自由地死,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折磨,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
我的父母,我没兴趣知道在生下我前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相遇,他们相爱,他们头晕目眩地结婚了,像两只野兔追着一群蝴蝶。一直到现在。而在阴天下,我们七个孩子奄奄一息,在拥挤的后花园里等待一场夹冰雹的暴雨……
为什么要等一场夏天的暴雨呢?等待着——,等待着它能毁灭一切?
是洗刷,不是毁灭。不要总用这样暴力的动词。我们等着什么洗去财务紧张,危机感,深玫瑰色大花卉的墙纸,石墙角的蚊子,近乎熔化的沥青表面,夏天里干枯黏腻的恶臭,这一切太真实了,不是吗?真实又痛苦得不像真实。蝴蝶去哪里了?它们带着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灭的?从我出生开始,还是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开始,还是自打他们结婚开始世界就必然要变成这样了?好像一切都要失速冲向恶化,在异常的高温里等待最终的破灭。算了,不谈什么破灭,我不是那么浪漫的人。那个傍晚,妈妈给了我一杯榨出来的加了冰的柠檬水,然后她带我出门,绕着果园,绕着三条街外的人造湖散步。在湖边的长椅上,我们靠在一起,看其他散步的人牵着黑色的小狗路过我们眼前。她倚在椅背上问我:你们想要养小狗吗?
我自己更喜欢大狗。
有多大?
坐下时到我的腰那么高,黑色的。
现在想要买吗?
不,不用了。把柠檬水灌进嘴里。冰冷酸涩,尖刺般的有些悬浊的透明液体,把闷热的空气瞬间划破了,像一道自来水浇在烧伤的皮肤上。眼前的空气清晰起来,两只蚊子晃过视野又消失,银灰的湖面和湖中岛间吹来一阵冷风。一场夹冰雹的暴雨。艳粉色的闪电划过云间。不要光,请给我水。
她在31层的阳台上看到层叠的乌云。贫瘠的山。枯枝状的闪电挤不出一滴雨。
不要光。请给我水。
“下一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这班电车的终点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现代童话
E醒来的时候,C已经回来了。只一睁眼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不管怎么样,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乱动。”翻着那本生活周刊的C扫了他一眼,“不要压到输液管。”
他才发现自己倒在诊所隔间的一张临时床上。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一盏台灯的隔间,左手搁在消过毒的白被单上,吊瓶里打的是有点深琥珀色的混着消炎药的液体。他身旁是巨大的窗户,窗帘敞着,外面一片漆黑。大概已经很晚很晚了。虽然孩子们知道昼夜是周期循环的,深夜越深便越接近黎明,后半夜的天只会越来越亮,但是刚醒来的E同学一时感觉全世界都向着黑夜坠落了。他的脑内耳鸣一般萦绕着若干年前零点报时前节目预告的广告音乐。像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电视屏幕的零点前的房间里。
四岁的孩子所认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的边界。一切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重。零点。二十四点。二十五点。二十六点。一千零二十四点。沿着单向通行的轴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下去。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到现实崩溃意识熔化变成填满全宇宙的零。于是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一声巨响而是
打住。他醒了。
“你送我过来的吗?”他下意识问道(然后感觉这个问题很没价值)。
“是我带你来的。不是送。”
“我不记得我醒来过。”E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反正是你跟我来的,乖乖的,泪汪汪的,好像一个小可怜。”她合上书,露出了她经常摆出的和善笑容。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摆出这种表情E就感觉心里一紧,好像什么充满恐怖的预感在蠢蠢欲动。“还是说你在梦游?”
“没有。”
他悻悻地瘫在被单里,看着药水软绵绵地从软管里滴落下来,和现在的他一样有种精神的怠惰。他感觉自己丢了个天大的人,而且可能即将面临社会性死亡。两人沉默地凝固在了隔间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感觉怎么样?需要吃些什么吗?”
最终还是C主动发言。
“我反正路上买了很多你的果子牛奶。没买更多,因为超市快关门了。”
“不,不用。抱歉。我现在不是很想吃东西。”
“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吧。”
E抬起干燥的右手,像面临什么困扰一般扶着额头。他感觉自己外壳里还是一团混乱的悬浊液。
“我不饿。现在吃的话我感觉胃不太舒服。”他无力地说。一时间他想让C给他一份杂志,但他下意识地拒绝开灯。那高挂在头顶上的,惨白强烈的日光灯,能把一切照得活生生地冰冷恐怖。他只想要隔间另一头的一盏台灯那样的亮度。
“C。”
“嗯?”
“你在看什么?”
“还是那本。”
“哪篇?……我是说,我还没看。告诉我它讲了什么。”
C停顿一下,然后把书摊在腿上,以一种阅读器的平淡语气念起书来: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作‘暗示’。当其他孩子选择团队伙伴的时候,他常常受到冷落,并且他往往活在隐蔽的地方。但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骄傲感,因为他知道人们会在他们最重要的时刻求助于他:和他们所爱的某个人躺在床上时,和他们所信任的人促膝谈心时。暗示明白自己的人生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所有的色彩都是他的朋友。当暗示长大成人,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是一个不那么快节奏的含蓄的人群:反语、不敬、崇拜、诗意……”
E闭上眼,努力集中精力听并听懂她在念什么。C的语速有些快,他要更费劲地追上。
“……这个世界和喜欢沿着大街大张旗鼓地游行的行军乐队构成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这个世界说出了我们不能看或者不能说的东西,它的分量和生活中我们能够看到和听到的那部分一般多。有一天,暗示刚睡醒就听说自己进了黑名单……”
“这是什么?伪童话故事?”
“差不多。标题是《现代童话故事》("A modern fairytale")。”
“C。其实我小时候写过差不多的东西。”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写过故事。展开讲讲?”
“哦,不,只是有一点差不多而已。请继续吧。”他退缩了。
“不要逃避自己挑起的话题,我很好奇。实在不行,等我读完这篇你再讲就行。”
E马上激起了一身巨大的紧张感。
“不,不要。”他连忙拒绝了,虽然声音不够有劲,听上去仿佛一只不紧不慢撒娇的老猫。“我才不要把我小学时写的东西附在小说家的短篇后面,太……太丢人了。你真想听的话我现在给你讲,杂志我等天亮了在看也……”
说出口他又后悔了。C想必早看过小说家的文章了,无论他什么时候讲,丢人还是一样的丢人,充其量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他听见C把书合起来放在凳子上,她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了。——然后他恐惧地闻到了那股柠檬味清香剂的味道,在他的正右边,可能十厘米不到的地方。他不得不睁开眼了。C侧着身躺在床的边缘,托着头,蜷着她穿长靴的腿,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好在她没关掉那盏台灯,这样他才能看清楚她是C,不是抓小孩的女巫。
“靠你近点,不然我听不见你说话。”
E很久没听见她在这么近的地方说话了。
“哇,别吧。”
他无力挣扎道。刚退了点的烧好像又突然严重起来了。
“讲,快点。”
C愉快地催促着。E感觉她正盯着他的短袖衬衫的领口,白色的,干枯地卷着边。他总想发出一声哀嚎,但又发现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将右手贴在嘴上,用一种很隐晦的小声说:
“所以,用刚才那个开头的话,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然后他死了。结束了。”
“详细一点,不要只拿开头和结尾糊弄我。”
“啊,真的,我不太好意思讲。因为参考别人的痕迹太重了。不过你真的想听的话,让我想想……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所有人都爱着他对他致以由衷的敬意,无论是自由、幸福、痛苦、成功、失败、宽容、嫉恨、恐怖。但就算他生活在充满爱的环境里,他也不是个好孩子。
“他是粗暴,叛逆而充满自信的。但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与他长相神似的人对他示好,一个柔软又安静的好孩子,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这让他好像隔空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他故意态度粗暴地对待他的新朋友,但对面却依然温和回应了,很快他就没了兴趣。没有人喜欢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等等,E,他为什么会感到生气?”
“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一模一样的那种像。在那个叫生命的小孩长大后他开始一个人的历险,然而那个惹人厌的乖小孩总想跟着他去任何地方。和他不同,他的新朋友人缘很糟糕,就像狐狸身后的老虎,他的老朋友们一望见那乖小孩马上便皱着眉头走开了。这让生命感觉非常挫败,他无数次想甩开那家伙,但那乖小孩却像一块口香糖粘在他的鞋底,时时刻刻缠着他。——让他真正发作的是在名为自由的老朋友的生日会上,自由请来了好几桌他的好友们,但因为他身后那坏家伙的出场,一切都乱套了。他长久积压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揪着那乖小孩的衣领发出混乱的怪叫,他砸了木头桌椅和玻璃灯,撕了墙上的挂画,发疯一样按着他的小粉丝给了若干记老拳。他的朋友们连忙逃到了外面去,等到里面没有声响再进屋,发现他死了,屋里一片狼藉,但没有其他人。大致就是这种情节。”
空气安静了几分钟,E感觉自己能听见点滴顺着软管一滴滴落下来,便开始难堪地装睡了。这时C又开口了:
“结尾有些怪,但是比较像寓言。你介意做个解释吗?”
“我忘了。我是在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一口气写的。要理解的话可能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那种老套的东西,我的见识不足以写出有趣的主题。”他闷声闷气地回道,“可能有的时候我也会害怕被另一个自己给打死。”
“你是哪个?”
“怂的那个。”
C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一定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换成其他对立统一的反义词一样可以套进去……对,主题是对立统一的。E,你讨厌蝴蝶吗?”
“哪种?”
E紧张起来。话说,为什么是问“讨厌”而不是“喜欢”?
“我说蝴蝶。普通的那种。”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回想起自己的脑子碎成了一大片蝴蝶翅膀的梦,不仅泛起一阵恶感。
“我是说你在药瓶的标签上写的字。”
哎呀。
“哇,那个……那是一种新流行的弱精神药。这种药被看作蝴蝶的鳞片。”
“为什么?”
“因为它让人做梦。”
“所以它的商品名应该是什么?”
“金粉。金粉的枯木灯。”
“这么文学?”
“骗你的。”
E将脸蒙在棉被里,想让自己平静一点。现在是几点?他有点想问,但又感觉没有力气问出口。明明他才讲了一个故事,但现在他又陷入精神的怠惰了。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不知道时间,他也不会一路沉到永久的黑夜里。毕竟他已经醒了,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有一个细节他终究没有讲出来:那个神秘死去的倒霉人伤口上盖的都是会吸血的蝴蝶。他不知道这个景象的意义是什么,但当初他的确是这样写的。大概只是因为好看吧。
红宝石之城
半夜在女朋友的阳台窗户下眼巴巴地望着,好像许多热恋中的人都干过这样的事,至少许多描述热恋的剧本里有这个情节。虽然S第一次望向V的落地窗时还不认识V,但当那一晚他隔着栅栏,看见她的身影时,他就隐约感觉自己要落入一个剧本里。而且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剧本。
于是他又回来了。
倒了几辆火车,他回到了魔女的家。他先绕过V的房间的窗户,里面灰蒙蒙的,可能盖上了窗帘。她的家还是一个城堡,高大又阴沉,里面却光辉熠熠。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比他记忆里的样子新了很多,可能重新刷过外墙,至少现在看上去住的是人类了。站在大门外望进去的话,能望见铁玫瑰的栅栏里的一条石砖路,表面凹陷的部分总会积着亮晶晶的水洼,路两边的矮围栏里堆着的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和他第一次来访时的印象大致相同。那些剑状的蓝花束,吊钟般垂着的红百合,奶油色的玫瑰;那些比他更高的灌木,层层堆积的绿叶像花边华丽的婚礼蛋糕,白色和淡粉色的大花盘夹在正中。
曾经他想象过如果他们家与学校一样在每种陌生植物下立着资料牌,那牌子恐怕能多到把草地淹了。
“我父母不喜欢你。”S想起V真诚地告诫他的话。好的,现在V只剩下了母亲,不过他没真的见过V的父亲,所以实际上状况没什么改变。他做好被愤怒地扫地出门的准备,按了铁门的门铃。
好像等了一两分钟,有人从城堡的门里出来了。她笔直地沿着石砖路走来,姿态正地好像在走T台。——是V的妹妹。S能感到她周围的空气比V要冷一些,但也要柔软一些。
她亚麻色的卷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您是哪位?”她有礼但高傲地问道。她的声音并不像V。
S毕竟是工人出身,面对这些真正的有钱人,虽然他身高一米九,在气势上还是被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突然想起与V相处时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过。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有些难堪。
“我是S。我是V的……”
所以该怎么说?朋友?恋人?
“朋友。”
“嗯?你说……”她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你是来代她传什么话的吗?”
“不,我就是回来看一看。顺便帮她带一点东西……”
该死,他有些害怕了,甚至忍不住编出子虚乌有的委托来合理化自己的行径。
“我就知道。”V的妹妹耸耸肩,便打开大门,带他进屋去了。S有些犹豫地跟着她进去,跟在她的脚印后面走一条笔直的线。这个陌生的,华美的屋子。从前他每一次来,都是一次紧张不已的冒险(当然这一次仍然是,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得厉害)。高大的、木制的大门,门廊外几盆不认识但色彩艳丽的热带植物,闪着金光的茶色墙纸,立柜中锁着的铁丝的雕塑。墙上镶着的镜子里,他可怜的影子,铃铛,猫。在他印象中,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不是指装修风格的分裂,而是它把展现“华丽”的单位压得太小,搞得每一部分都已经华丽到充满叛逆的噪声,——是说每一件家具,每一页能撕扯下来的墙纸都是孤单的随时准备着逃离。“我必须……。”他甚至听到栏杆上的枝形吊灯对他说。
地毯一样红,酒一样红,红中带黑,像她的红宝石戒指。
“是你?”
S吓了一跳(literally。一把年纪了听到长辈的声音还是这么诚惶诚恐)。V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她的相貌没怎么变,或者说S从来没有对她的相貌的记忆,总之依然长得很显年轻,穿着花边层叠的宽松的套装。她对S的到来好像毫无表示,比起曾经的激烈反应,平淡得吓死人了。
“是的,阿姨。”
他(努力谦卑有礼地)答道。虽然他感觉这个称呼太蠢了。
“我这么老的吗?”她抱起双臂。
“……姐姐。”
S艰难地抖着机灵。
“不用了。我本来就老。就这点自知之明总该是有的。——你想要喝点茶吗?”
“不,不用了。”
他看见V的妹妹站在巨大的壁橱旁边,等着拿茶壶和茶杯,他感到一阵寒意,忙不迭地拒绝了。他适合服务别人,而不是正正当当地接受别人的服务,而且是被这样的大小姐。咖啡?蓝莓汁?V的母亲又问了他几句,他也用自己刚在火车上喝完一瓶矿泉水推脱了。——那你需要用卫生间吗?——不,不不不,真的不用。于是她终于肯领着S上楼,朝V的房间走过去。S望着她用钥匙打开那个他唯一认识的房间,使劲回忆着里面的样子。不过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竟一点也记不起来,除了记得有床、书桌、书柜、电视和衣橱以外。家具款式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床单花纹也是。——他在里面做过什么?除了谈氯气和双氧水,树脂里的利希滕贝格图案,喝了魔女的柚子酒,然后被她丢在床上亲过几次(可能从额头到颈侧)。哇。他真的不记得。
不过他实际进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大变样了。不管他记忆如何模糊,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的。魔女堆着的烧杯和锥形瓶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放着些不用的电器,纸盒,泡沫块,一叠叠旧书和没用过的A4尺寸的白纸,蜘蛛网结满了天花板。只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拉着窗帘,僵直地立在那里。
“我记得你来过很多次她的房间了。”
V的母亲说。
“就六次。”
“很多了,你不知道别人想进来有多难。她把她的房间从外面上锁。比起我她明显更喜欢你,所以对我来说你很讨厌。”
“现在呢?”
“现在依然很讨厌。”她说。“不过没以前那么严重了。”
S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掀开落地窗的窗帘,灰尘从缝隙里喷出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窗户还在,一眼依然能望见栅栏外面,——他曾经站过的那个地方。再抬高一点目光的话就能看见天际线。列车沿着地平线开过去,一点点翻滚震动的声音,像地底温暖的兔子巢穴。乍一看还是很平静美好的。
“我必须……”
他听见魔女靠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当然,她并不在他身边,至少现在不在。在夜晚时魔女透过窗户看到的他的身影究竟会有多渺小?不对,她真的看得到他吗?如果不打开窗户的话玻璃上只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不,她打开过窗户,在隔着几十几百米交换了几秒眼神的时候。他猛然想起刚进屋时他望见角落里有个天文望远镜的包装盒。等等。他又有点不安了。
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话,花园有些太宽了。不过现在他站在魔女曾经站着的地方,所以他听到了魔女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自言自语。
必须什么?必须造反,必须暴动,必须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新鲜的少年心气?——那你大概做到了?
魔女把额头搁在窗玻璃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有些疲惫。她的头发还是纯正黑色的,在肩膀上软软地卷着边。S发现她比他记忆里的样子要更瘦一点,毕竟他能注意到她突出的尖锐的关节,和手上,——手臂上,隐约凸起的发红的结疤的伤痕。魔女不喜欢穿短袖,他记得。不过他对这种外伤并不陌生,他认识很多容易受伤的人,他们周围都围绕着年轻人的血气。——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年轻过。”魔女曾经这样评价他,虽然他不介意,但多少有点沮丧。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
嗯?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直到痊愈。我必须和恶心搏斗。
S看见魔女露出了一点志在必得的暧昧笑容。她在念歌词,——她一直是插着耳机的,他才注意到这一点。魔女还望着窗外,像个眺望远方的伟人。在她伸出左手按着耳机上的暂停键的时候,又是一辆火车从地平线上滚过去了。他瞄见她左手中指上的……
“她在房间里尖叫,砸东西,用刀划自己的手,踩猫的尾巴,让猫抓伤自己。她从来不像我们每天出门在外一样光鲜亮丽。骨子里是个疯子,和你认为的一样,疯子。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去知道。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是吧?”
S马上又清醒回来了。
“不过她很优秀。”他说。
“我当然知道她很优秀,我不见得没你懂。”V的母亲很不以为意地反击道,“但是否喜欢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以优秀与否为标准衡量的。”
“您的意思是?”
“她是我的孩子,但我不喜欢她。去掉亲缘关系之后,我们从来不能互相理解,所以朋友都做不了。我不喜欢她。这是很简明易懂的道理,可惜人们很容易理解孩子对父母没有爱,而不会反过来理解父母对孩子没有爱。我可以给她亲人必要的关怀和理解,给她成长中所需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做到和普通的母亲一样。但这不妨碍我不喜欢她。”
她的神情很平淡,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抱任何兴趣。
“概括来说,就像我被称为‘企业家’‘设计师’‘艺术家’,‘母亲’也只不过是个职业。职业有职业的任务,但职业不是人的全部。从我本人的角度出发,我不会喜欢她。”
S尽力理解着。
“现在的关系依然是这样吗?”
“不。毕竟我已经看不见她了。——我依然不喜欢她,希望你理解。”
啊。他有些明白了,她们是一脉相承的自我主义者。V的母亲只是单纯地讨厌着他而已。说实在的,早在他对这家的经济实力有了直观认识的时候,他就该朦胧意识到他们的亲情观是什么样了。
“她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
V的母亲态度格外冷淡,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又激怒了她。不过她也不再有更多感情的表示,只是走向书柜,拉开自下而上的第二个抽屉(里面塞着几张糊着枯叶色污迹的报纸),并从里面摸出一个盒子递给他。盒子是纸做的,他摇晃了一下,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便小心地打开了。镶着块方形红宝石的白金戒指。S见过它很多次,只有在学校里和在关于学校的梦里。
“是她的。”她说。“我送给你了。”
“为什么?”
“比留在这里十几年好。”
“我觉得她看到会讨厌我。”
“那你便藏起来,或者卖掉扔掉。总之不要再还回来,没人想看到这个。”
S将戒指取出来,红宝石的边缘闪着星星点点的彩光。他从没这样近地观察过它,只知道它通常套在魔女的左手中指上。深红色,(“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是那种发黑的,单纯而新鲜的深红色。这房间里原来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吗?他不禁抬头望过去,魔女的身影像刚才那样站在落地窗前,左手按着耳机的暂停键。地上是一滴一滴圆形的血点(也有可能是满地混杂的血迹,揉成一团的浸湿的面巾纸和报纸)。直到痊愈……她一边望着远方一边咧嘴傻笑着,顺带舔着流到嘴唇上的鼻血。——和他手上的那块红宝石一样是鲜的深红色,在灯光或日光下亮晶晶的,流光溢彩。
“我讨厌你。但希望你们能一直和平共处。”
他隐约听见了。
后续
“我今天没联系上你,你去哪混了?回老家?”
“差不多。”S喝着冰箱里的矿泉水。还没到夏天已经开始全身发热了。
“等会放回去,给我喝点。——去看你弟?”
“他在学校。我给他买了点土特产留在桌上就走了。”
“那你怎么能赖这么久,一个来回不至于要到晚上十一点吧。”
“特快车单程也要四个小时。”
“可是你早上六点就出门了——”
S沉默几秒,把手揣在口袋里。
“我去你家了。”
正仰头喝着矿泉水的V一个没抓稳浇了自己满身。哇靠。她念叨着,S能听到她绞紧塑料瓶的声响。
“哪里?”
“你家。”
“你胆真他妈大。我刮目相看。”
看来她吓得不轻。
“其实还好。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暴力剧情。V,你妈送了我你的……”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让我看到那个。”
“真的吗?”
“是的,不,不要拿出来,不管是什么,肯定在你的口袋里。不要拿出来,现在,我去洗个脸。”V一边仓皇后退一边闪去洗手间,摆出一副吸血鬼怕着十字架的模样。待到她蒙着满脸水滴跑出门时,S依然将手插在口袋里。他摸着那个纸盒的棱边,想着要不要把它取出来。
“S,老实交代,是红色的吗?”
“是。”
“圆形的?”
“是。”
“可以套身上的?”
“是。”
“那算我送你的。”V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了。“你套你手上也行,我不要,太不符合我现在的形象了。我提醒你,卖掉它你可以两个月不愁吃喝。”
“我不太想卖。很有纪念意义不是吗?”S掀开纸质的小盒盖,望着里面那不大不小的曾经属于他女朋友的红宝石戒指。 他们纠结的学生时代的遗物,魔女伪装成人类的必备道具。它被人埋在地下六尺,现在落到他手里又重见天日了。像什么危险的被封印的怪物。“我发现你妈的性格很像你。”
“不该反过来说?”
“我认识你更早。我才发现你们其实都挺固执的,也许还是遗传了一些……”
“S。你知道我喜欢你哪里吗?”
V冷不丁地冲出一句。
“在我摔在地上的时候你不会来拉我。你不会让我站起来,跟我说站起来比倒在地上要好。你只会耐心等到我想站起来为止。我喜欢你这里。喜欢得要命。”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我想说。”
V抹掉脸上的水,有些悻悻地瘫在电视机前,打开开关,漫无目的地调着台。广告。广告。新闻。广告。她刚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怪话,但S回忆到,在跟着V的母亲下楼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不怎么礼貌,但很本质的问题。
犹豫了几秒后,他打算真诚一点。
“对不起,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危急时刻,有的父母会牺牲自己拯救孩子,按照您刚才所说的话,您不会这样做吧?”
V的母亲提了提嘴角,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请从假话开始。”
“不会。”
“真话呢?”
“如果我足够喜欢她,比如说妹,说不定我会。V的话不会。不过不谈用命,用一些钱和一些血的话,我倒还是会很乐意的。”
S笑出来了。
“您是一个相当好的母亲。”
“这听上去不是一句夸奖。”
V的妹妹把大门推开了。
“比我母亲要好。”
“为什么要说,比自己母亲更好?”
R偏过头。
“因为少了那么点一厢情愿?”
“从何谈起?”
“他的母亲死了。”
“我知道。”
“为了救他。”
“……”M一时语塞。“那还真是悖论。”
“亲子是互不相欠的关系。”R继续道,“你觉得是当时就直接死掉好呢还是带着没法还清的愧疚感活下去好呢?”
“取决于他是不是真的想活的。如果是我的话我无所谓啊,就算有谁拿命来救我我也没法学会好好活。风险投资是不会带来笑容的。何况是绝对落空的风险投资。”
“可能所有和亲子关系有关的话题都可以归结为风险投资。”
“好的。这么一说,我已经让我妈风投失败了。”
“你妈知道我们两个交往吗?”
“不知道。她可能不想理我。”M打了个哈欠。“你妈——哦不,我忘记你妈早没了。难怪你过得这样愉快。”
“但她挺好的。”
“是的。能让我有机会在世界上遇到这样可爱的人,代我感谢她。”
“你大概对所有人都这样讲——”
“我认真的。”M干脆无精打采地侧躺下来。“帮我把窗户打开。”
R打开那扇窗户,外面夹着烟尘的空气吹进来,把迷幻赶走。他深呼吸一下,轮廓清晰的现实溶进他的血管。
永远的浪漫的黑夜只存在于喝醉或梦游的人脑内,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虽然他忘记了现在是几点。上一次失去意识时他被M送进诊所,醒来时他也是不知所措又心安理得。梦里,地狱里。街上,房间里。城市角落,与煤气厂背后的死水。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几格灯,同一种威士忌的姜黄色。他能望见里面红色的沙发靠枕,黑色塑料椅,盆栽,大花纹的床单,正方形的挂画。几个电视屏幕在闪,几个人影在晃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努力生活且互不相识。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这便是生活。对此绝望的人已经早早地离去了,留下其他人在阳光与灯光下挣扎着。从楼顶落下的人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有多少手,想要接住他?R把发热的额头贴在金属的窗框上。深重的忧愁与绝望与谵妄与震颤的欣喜如同糖与水混杂着涌上头脑。奔流的动脉血,与凌晨不停息的车流。这便是生活。舍己为人。同情。克制。平安。平安。平安。
+展开
在S的记忆里,魔女一开始是住在高大又结构复杂的房子里的,像一座老古堡,前面有一个带水池的,藏着几只野猫的花园,和一层带大门的黑铁栏。于是这个失去父母多年,与不听话的弟弟挤在远方亲戚的旧公寓里的贫苦学生有了所谓经济实力差距的直观体会。那时的魔女头发还没有发红,也不直不长,似乎也不像如今一样性格豪迈。比起套着拮据短小的公立中学外套的S,她穿着黑色的私立中学校服,戴着带红宝石的白金戒指,嘴唇发白,目光警惕。一个普通的人类的贵族小姐,只有在化学实验室里被要求套上实验服后才有那么一丁点未来的魔女的气息。
那是一种稀释的酯类化合物的气息。
我喜欢搞实验,虽然我家长不喜欢。她说,摇晃着她的试管,动作张扬得仿佛她要在里面倒出九十九朵白玫瑰。没有办法,我父母讨厌我身边的所有东西,包括你。
为什么?
他想起上次魔女第一次把他带回家,那个高大又森严的房子,里面充满了华贵的宝石,把他可怜的影子反射到四处。还有铃铛的声音,三角铁的声音,猫的声音。上楼时,楼道上用雕花的黄铜画框围着的名家画作走过了一张又一张。——那些名家都是魔女的远亲,他听别人说。在魔女那堆着烧杯和锥形瓶,镶着落地窗的宽大房间里他们过了一整个下午,从燃素说谈到云爆弹,从铝热反应谈到氯气在双氧水里的橘红辉光,然后他听见了另一个女人的喊叫声。
你说呢?她似笑非笑地说。也许因为你是化学课代表?
对头。想来他们的感情就始于一种被所有人厌恶的尴尬关系,除了在实验室里的一点默契,两人便从性格与习惯与家庭背景上毫不搭边。在E听到那句“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人”之前,魔女也早听到了“你还想念着那毫无长处的学生”。那个贫穷的,劳苦的,毫无艺术感的化学课代表,有着过高的身高与空旷冷漠的脸色,像冬天里结冻的铁皮人偶。这副样貌对浪漫主义者而言简直是一种活的原罪。
所以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魔女翻着白眼说,看着冷凝管里逐渐结出小液滴来。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恰巧喜欢所有理应被讨厌的东西。我跟他们说我喜欢你,在上次我把你偷偷带到我家的时候我就说了。我妈的表情看起来像要惨叫,哎呀。有什么办法呢。
有这么一个长着薄翅,神情悲苦的仙女掌管不祥的婚姻。如果还有那么一个仙女要掌管矛盾的爱情的话,那我们是一定在她的掌控下的。
实验差不多做完了,她把器材拆进托盘里待洗。他们的学校快要进行化学实验考核,如果不巩固一下,她说怕是要挂科。她的成绩其实并不好。——在S的记忆里,她是做不好自己爱好的科目的人。偶尔她因此沮丧,但已经习惯地把这事实当成一种自嘲,一种带点恶毒的幽默感。
我讨厌生活。魔女说。
讨厌哪里?
哪里都。除了我喜欢的东西。不过很多东西并不是简单能分成“讨厌”或者“喜欢”的二元的,比如,比如家庭。我以为和我一样年龄的人都对家庭把持着这种态度。你呢?
我没有家庭。
那你可少了很多重要的体验。魔女扬起眉毛,完全没有体现出同情的态度。
所以你大公无私,你普济众生,像个慈祥的圣人。你没有被压迫过,不需要体验控制和反控制的冲突,在冲突里人变得自我中心,结果你没有。你自由得过了头,担当给予者而非接受者。这样的人可不会成为年轻人,就像我觉得你从来就没年轻过。
不过我喜欢你。
自我中心的人喜欢上另一个自我中心本来就不可能。
魔女说。
去他的门当户对。
S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和魔女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在说话他在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沉默得像在监牢里听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他不否认她所说的,他本来就与同龄的年轻人互不理解,因为没有家庭,——又不仅仅是只因为没有家庭。他是让长辈喜欢的看似毫不反叛的好孩子,因为他没有可反叛的对象。由此“反叛”这种性格就失去了意义。
说他毫不反叛也是没有意义的。
你喝过酒了?
沉默几分钟后他突然说。
你知道?
我知道。你今天靠我比以往要近,我可以闻到。虽然你们学校内部应该是禁酒的。——我不讨厌这样。
不讨厌靠近还是不讨厌酒?
都不。
你不讨厌那无所谓。她白了他一眼,伸手环抱住安稳地坐在座椅上的S的肩膀,——那只戴着红宝石白金戒指的,指甲有些淡青的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试剂瓶上有点星星点点的夕阳,他看不见背光的魔女的黑眼圈与眼睛里的血丝。魔女贴上干涩的嘴唇,给了他第一个吻。
带着昂贵的柚子酒的气味。
然后她马上抬起头来带点恶作剧意味地咧开嘴。
怎么样,感受如何,圣人先生。
还是那句话,我不讨厌这样。
……如果我含着酒再来一遍呢?
你可以试试。
魔女抽着肩膀兀自笑起来。她松开手,端起落在桌面上的托盘。
所以要不要再去一次我家?再接着上次谈谈氯气和双氧水,氧原子里的高能级电子跃迁后放出的光。我可真的要试试喂你喝一口酒了。我不怕我妈,我谁都不怕,我可以说我喜欢你,从今天到明天到以后。真的,就算是矛盾的感情。我喜欢矛盾,喜欢叛乱,喜欢刺激的冲突。只要是为了高兴,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什么时候?
只要有空。
她背上包,带着托盘走出了实验室。距离上一次去她的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S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了。只有铺天盖地的杂书,宽大空旷的纯白墙壁,还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他记得她习惯不拉窗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相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便忍不住走向那巫师古堡一般的房子,隔着带刺的黑铁栅栏,仰头望见了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灯光是浅金色的,雾蒙蒙地打在粉刷的白色天花板上,窗格端端正正地画在一片灯光上。魔女头朝外仰卧在地上,让他一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的头发,没有发红,不直也不长,散乱地蜿蜒在看不见的实木地板上,密密匝匝积在落地窗的底部,像温暖的海底下沉积的海草。
象征派之眼
十点半,R走进了另一种红花一样的梦境。当她为他打开门并猛然拉他进来的时候,他被汹涌的迷迭香气味冲得头脑昏沉。
“欢迎,欢迎,欢迎回来。”
她与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说。与往常一样,骨瘦如柴,眼眶发黑,鼻下有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像蛾子一样裹紧灰色大衣,但是无论如何是个绝对的美人。娱乐杂志总是这样说的。就算是被可卡因和酒精洗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能像纯洁的白雪公主一样醒来。
虽然她早就强调过“不要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但是从清爽的门外猛然跌进门内的时候,就像从人间跌进地狱,从现实跌进心病患者高烧的谵妄。这纯粹的另一种心病,里面充斥着毒液,幻觉和她肩膀上细腻无血色的肌肤。这只是她若干个住所之一,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华丽的,但应该是最能让人窒息的(想来应该是她迷恋点熏香的缘故)。把所有住所修成不同的风格并不难,但修成不同的让人精神恍惚的风格,也算是一种才华了。地狱是玫瑰色的,带着灯与黄铜的暗金,带着蝴蝶标本翅膀上点点反光的玫瑰色,金粉的窒息了的玫瑰色灼热地狱。
当然R,你身上多少还带着半个诗人。谵妄与地狱是诗人永远的好伙伴,不是吗。
“是的。”M瘫回她的皮沙发里,只勉强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了。“近来还好?”
“不。”
R把花纹艳丽的丝质围巾摘下,惯常坐在她对面。就算他们的确是在交往,但大部分时间他们也是相对坐着的,像一场严肃的访谈。
“我感觉我有做不完的噩梦。”
“那说明你的状态是对的。一直处在做不完的噩梦里你就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了。”她冷淡地回答。
“我想也是。那我该希望我从来没好过。”他也没劲地接道,像M一样,散漫地倒在座椅里,与上一任那仿佛时刻提防被暗杀的警觉的端正坐姿不同。
“好回答。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他与M已然交往了一段时间,过了陌生的磨合期后,两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谈论身体以外的话题,如房间装修,如白兰地的品种,又如万人迷M小姐的前五任男友的失败之处。我认识E也是在酒吧里,和你一样,不过他是个没劲的局外人。她说。哈哈,你相信吗,他居然在酒吧里喝果子露。(不,还请不要对果子露抱有偏见。R说。)
而他与M在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他被邀请去唱一首歌。他一边跟着伴奏散漫模糊地唱着消极的歌词,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围巾甩来甩去,梦游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唱歌有点天赋,还是因为他梦游得深得人心,只要他在这家酒吧里那多半会被人请上去唱歌。他看见原处的M,穿着毛皮大衣,戴着巨大的遮脸的墨镜的M。她软塌塌的金发一层一层地堆叠在肩膀上。然后他下台的时候被她叫住了。
——方便同我一道吗?
——可以。
真的没有很难。
在后来的时间里,M断断续续地试探着他的生活细节(——职业?——半个科学家,半个诗人,偶尔是唱歌的。——工作地点?——中心院区,但现在在养病。——什么病?——睡眠上的病。——啊,我明白了。那么第一次是多少岁?——十五岁。——真的假的?),一边修指甲一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然后她说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你经常提到E。”R说,“我认识他。在我休假之前,我认识他。”
“他是数学系,高级学者,天才,还是新贵族的下一代。虽然他从不和我讲自己工作的事,但我想贵院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M不屑道。
“对,的确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不过虽然,虽然我只见过他几面,但对我而言他最醒目的特质不是你提到的那几个。”
“那是什么?”
“黑暗。”
R毫不留情地说。
“哦,和我想的差不多。”
M毫不留情地嘲笑。
在有限的交往机会里,R想起E,那个在单位上穿着正装,裹紧长到几乎及地的暗色流苏披肩,眼神迷蒙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家伙。他有些记不清E的脸,但他记得起那条披肩。有一天天气还是那么好,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剪影,黑得像背景上的一个空洞。R向他问过好,他浮出一个微笑礼貌地回复了,还很优雅地提起他的披肩让流苏窸窸窣窣地摇晃着,像大小姐提起曳地裙的裙摆。虽然R觉得,这个动作显得他更像一只暗色的蝙蝠,畏缩地想退回所有阴湿的角落。
“他是很重型的人。”R思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这个形容词的含义。”
“性格?”
“所有地方。跟他在一起好像旁边的空气都是重的,像落叶一下压在地上。一定要说的话全身上下只有他那个笑脸是轻的。我不是很熟悉他,但只要几句话我就能感觉到他散发出一种很黑暗的气氛,不是阴森,是沉重的黑暗。与那个电视上的他完全不同。”
“那说明诗人的感官是超群的。”M说,“我与他相处的前两天还傻傻地真以为他看上去和电视上一样乖呢。”
“或许吧,或许我有看透一切的浪漫派之眼。”R耸肩。
“难道不是看清隐喻的象征派之眼?”M半开玩笑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好的,隐喻,metaphor。M很喜欢重复这个词,把她所熟识的人想象成几样其他事物的结晶,看似毫不关联但又有着形而上的隐蔽关系。如果把生活拆成无数篇晦涩的诗的话,所有的存在都是隐喻和意象,连带着恐怖的东西都诗性起来。
就好像R目击他母亲流血的尸体时的平稳心情一样。此时血不是血,死不是死,尸体不是尸体,恐怖和冲击也遍寻不着了,——全部都只是一首诗里一个哀愁的修辞。这可真是你们诗人的天赋。
“我曾经喜欢的句子是‘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精妙绝伦,精妙绝伦。”M说,“虽然我认识那些个害怕蛇的人,一听到我念这句话他们脸色就陡然一变,像是回忆起指甲摩擦粉刷墙的声音。”她撇撇嘴,“尽管如此,我是从小到大都喜欢蛇的。而且我小时候最喜欢当着所有人面讲,我喜欢蛇,然后看哪些人脸色变了,我便在心里把他们黑名单。”
“蝴蝶呢?”
望向墙上摆着的形形色色的蝴蝶标本,R问。在昏暗朦胧的灯光里,它们金属光泽的翅膀一片漆黑。他想到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冷兵器。
“我不觉得有人会讨厌蝴蝶。”
“喜欢蜘蛛的人不一定喜欢蝴蝶。”
“你喜欢蜘蛛。”M扬起头,“你至少不讨厌蝴蝶。像我这样职业的人房间里放蝴蝶而不是蛇的标本才是常事。E第一次来的时候先是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的眼神就忽然变得很紧张。我问了,‘你讨厌蝴蝶吗?’他说不,只是有些意外。
“所以我问了他,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射灯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蝴蝶翅膀上的眼状斑纹闪过一丝金绿色,从上到下,整墙整墙的闪过去,像是黑色缝隙里数不清的绿眼的野兽。
“我申请不要再谈到E。”R说道,往座椅里缩了缩,“这样频繁地提到他让我感觉他变成了另一种修辞,浮在我们说的话里。幽灵一样。”
“那你怕不是得了恐喻症。”
“从何谈起?”
“就和谈起‘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让怕蛇的人感到恐怖一样,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他身后又没什么限制级的东西。”M嘲道,“要么拿你来开下刀,在我心里你可能是优雅的蜘蛛,摆着一副很苦涩的表情,把脑子里的线绞得乱七八糟。——好了好了,我的牌呢?现在我的兴致可算是好起来了。”
休息时间
“是的,很合适。”M抽着手上的纸牌,目光涣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尖细的笑声,像是咳出来的。“平静的,模糊的,不祥的月亮。”
“我自己觉得在概念上我不是很配得上这个隐喻。”R皱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平静,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怎么说也要划片地装起翻滚的沸腾的血腥的海。”
“谁说月亮就不能翻滚沸腾了?如果连满月会让人发狂这种事都忘记的话那可没法做一个诗人的。——啊对,半个,半个。”M不满地咕哝着,盯着手指间夹着的一张张发黄的纸牌,“表面的安静与内心的疯狂嚎叫又不矛盾,反正你本来就是一半一半,那么果然还是像一半给阴沉一半给狂躁的月亮。”——她说。把画着满月的纸牌丢出来。“月亮如果得病的话那会是什么病?”
“结核病。”
“啊,那么它会咳出什么颜色的血,红色的紫色的还是银白色的,谁知道。患了结核病的月亮如果会有孩子,那么估计就是长成你这副样子的。你看到月球的静海里面装着的就是它翻滚的沸腾的血。——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R说,“发黑的深蓝色。说是墨水的话可能已经变质了。”
“很好,可以可以。你也能用这种变质的血液活下去就好了。”
半醉半醒的M得意洋洋地解析着R“在隐喻上”流着什么颜色的血,好像这个时候她就不是一个模特,而是一个虚张声势地占卜的老巫婆。当V在酒吧里拿出她的牌的时候,她也是会这么虚张声势一下的。在枯树上发霉的房子里,巫婆拿着常青藤魔杖,对过路人咧开黑洞洞的裂缝般的嘴。
“你们啊,随便排列组合就能凑出诗来。当然现在我眼前只有牌,给你们每人分一张的话,——这听上去像什么低俗小说的鬼把戏。我不懂这一套,也不信这一套,光看卡面想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M说。
“那照我印象说的话你便是恶魔。窝在炽热的地狱一样的房间里,做着被所有正经人定性为恶的事,还乐此不疲。”过路人R反击起来。“你要对此不满的话我可以道歉,但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接近恶的人。”
“我又没有不满。”M笑得停不下来,连咳带喘,“我也觉得我是恶魔,在别人听来挺酷的。昼伏夜出的恶兽,月亮是最好最亲最爱的伙伴。”她把牌干脆地摊在桌上,排开一片。“——嗨呀,那照这么看的话,E除了是点滴瓶的药水,那就是雷击的塔。不管他对你们是怎样演技精湛,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写满了破坏的危险性格。”
她耸肩道。
“只照你平时介绍的来看,那S是节制,C便是伟大的慈悲的教皇。——说实话,我觉得这是几个很可怕的词。大概是因为我天生比起温柔更擅长尖酸刻薄。谁教我小时候那么喜欢看流行垃圾小说,而且现在比以前更喜欢看。”
R也跟着笑了。
“你还是很有趣的。”他说。
“那说明你已经自动无视我的尖酸刻薄了,你没救了。”M嗤笑出声,不过听得出来她心情愉悦。她挑出节制与教皇,丢在一旁。不过远望了一会,她忽然摆出了有点困惑的神情,将两张牌的位置互换了。“没什么,我觉得实际上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是另一种。”她自言自语念念有词。“还有一个谁?”
“V。”
“啊,同类之间是相互嫌弃的。你们叫她什么?创造的魔女?——所以是魔术师?战车?星星?我不是很懂她,这个就交给你了。”M翻了个白眼,将满桌牌推到R眼前,站起身去身后冰柜里拿另一瓶酒。R心不在焉地扫视着那桌乱七八糟的硬纸片。逃亡。他对V的最显著的印象只剩下了这个,这个字眼不断扩大,填满了记忆里V的那张脸。是的,逃亡的贵族,逃亡的魔女,逃亡的……啊,是的,是的,是的。R知道了自己该用什么去描述她了,便是这样。
“M,我想V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战车和星星。”
等M拿着粉红香槟的瓶子回来,他低声说道。
“她是死神。”
死神
在挣扎着的半个小时后,在E刚打开家门(还没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魔女沉默地打着哈欠,拖沓地跟在S的后头,迷迷糊糊地一步一摇,一步一摇,一步一摇。接近十点半,回头望过去,市中心依然热闹着,或者刚刚开始热闹起来。但这里没有霓虹灯,只有一条街绵延的青白路灯,树的影子一声不响。冷却了的水泥地上,这两个人只是埋头走着。
只有巨大而迟钝的86号电车从他们身旁的车轨上滚过去。车轮与轨道间纠结的金属响声让S不禁仰起头。一团团的白花堆在树枝上,团与团之间空着一大条空旷的黑枝,毫不均匀。虽然那是很漂亮的花,细小,精致,半透明,夹着碎碎的绿叶,像它所有蔷薇科的亲属。但它疏密不均的难看分布,让S的心暴躁地冲撞起来。
他扭头向后望去。V正双手插袋,猫着背,踩着他的影子。受人夸赞的,艺术家的灵性的双眼里面积着一点薄薄的液体。只有一点。打哈欠打出来的。
“困了?”
他问。
“现在回去吗?”
“不困。虽然有些累,但我脑子现在清醒得很。”
“那好吧,不着急。”S耸耸肩,后退几步,走在V的身旁。这样他便只能看到她的矮帽顶,与帽檐后垂下的厚实的长直发,灯光下有些干涩地翘起的几根直发,发尾隐隐约约的泛红。刚与她见面的时候,她的头发并不红,也不直不长,直到后来他用自己记忆里残存的编发技巧给她编细长的辫子时,他才确信当初的手感是微微卷曲的(和她的妹妹一样)。他不禁思考起一些俗套的问题。
比如当初因为什么他决定与她在一起。——这是心血来潮,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其实他已经差不多忘记了。
至少远没有他的手指对她的头发的记忆深刻。
“几点?”
V环抱着他的腰,毫无活力地问。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公寓楼下了。朝向街道的露台和窗户里都亮着灯。
“十点三十三。”
“还可以,不很晚。”她又打了个哈欠,“混久一点再回去吧。比如去楼下那家新开的馆子喝两杯再走。”
“我不怎么喝酒。”
“才不是酒,哪有刚从酒吧出来就进另一家的道理。酒今天我已经喝够了,再闻到伏特加的味道我感觉我会吐。”她拧着脸露出嫌恶的神情。
于是他们晃进了角落的一家小店。——茶,咖啡,点心。标牌上的小字如上。“两杯白蜜,加冰。”V数了正好的硬币堆在柜台上,自顾自地找位置坐下了,像有些不耐烦地,把脸埋在双手里。对熟识她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反常的动作。因为她是V,永远游刃有余,自我陶醉,声名狼藉而不以为意,总能心怀朋克恶意对讨人厌的美丽世界露出笑容和中指的强者。是强者。应该吧。所以只要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切就变得反常了,就像收起了披着常青藤的橡木魔杖。
拿出了什么?
“真不困?”
S端着塑料盘放在她眼前。V放下手,端起杯子,凶猛地吸了一大口。高杯的液面瞬间下降了。
“说了,不困。E这小子怎么这么缺德呢,从来都只会一厢情愿以为我喝醉了。”
“看上去倒和喝醉了没什么区别。”他直言道。
“要你多嘴。我现在比我平常还清醒,如果我现在喝醉了的话那我平常那就是在发酒疯。”她又吸了一大口。“你们的艺术家只有在家里才会肆无忌惮地发酒疯。傻瓜。”
于是S便没再多嘴。V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一样的饮料,他没什么不满的,只是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意外是苦的,像冰冻过的茶叶,加一丝人工的甜味),这是多年常喝热饮造就的习惯。他小家子气的动作让V感到滑稽,她拨开吸管,直接端起杯子喝起来。“理解不了。他们不管是谁我都理解不了。”她自言自语道。
“怎么?E又说了什么让你火大的话吗?”
“倒没有,只是对他那钻牛角尖的态度很郁闷。我们思考的共同话题应该是怎么活着,而不是活得更好。这家伙对人生到底抱着什么理想主义的展望,他真的想象过什么叫做‘活得更好’吗?——不要用这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我。这种话我还不至于当面跟他挑明了。”
“真要这样和他讲的话那他一定会讨厌你的。”
“废话。”
“不过更大可能是他觉得你喝醉了。”
“因为我是前辈。我很少打击他。”
“哪种前辈?”
“逃……可能吧。我自认为是声名狼藉了,不过还没那么恶劣。虽然我憧憬着吃一把药再上台的生活,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那样。——算不上穷凶极恶,我充其量只是没有上进心和永远对未来不抱期望。”
她长出一口气。
“我要说怪话了,圣人先生。”
“请。”
“一直以来,先生,一直以来我都只是用逆反的本能生存下来的,所以我变成今天这样。只要过去阻碍在我眼前,我就能毫不犹豫地与过去决裂,就算自相矛盾也是这般作风。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深思熟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做不了任何人的心灵导师。”
“所以你从一个地方逃亡到另一个地方?”S笑了。
“差不多。我能用各种方法否定我过去的全部,我抹杀过去来让我逆反得理所当然。你明白的。我没有难过,只是因为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亲人,他们都是死的,我们便毫不相干。我的逃跑和自保都是以这种双向的死为前提的,如果在他们心目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就能永远安全下去,我说过吧?我说过如果哪天我离开了所有人,请赶紧忘掉我不要再抱着什么念想。我活不过来,朋友,这种东西可断然不会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不会的。我杀死了他们逃到另一个世界上,我让他们不知道多少年的投资血本无归,就是这样,混蛋。”喝下了最后一口,V仰起头,抬起椅子的前腿前后摇晃着。像在无数个枯燥的课堂上所做的。
“本能和良知,我却是一个讨人厌的享乐主义者,像那个毫无预料地消失在世界上的满身疮痍的失踪者。”
S知道她指的是谁,但想着点出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索性依旧沉默,继续小口喝着那不好喝的饮料,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是的,魔女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絮絮叨叨自说自话)。V无谓地晃着椅子,有着高椅背与软包的沉重椅子,摆在这装修简单的店里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了。当然她不会在意这个。她那贴着born to die的玻璃隔热碗还堆在难看的田园碎花桌布上。
都很反审美。
“S。”
“嗯?”
“我爸死了。”
“我知道。”
“对,应该说他又死了。死的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有哪一种遗传病,自从知道了那个难发音的名字的含义后,我就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死。因为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对吧。当然他会说基本治好了,成年人没有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V毫不带劲地说道。
“所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和我很久之前就猜到的一样,在很多年之后我长大了,他就会因为这个送命。啊,长大,我没法把一个每天看着少儿节目做着新的蠢事的死小孩和一个脑子里想着的都是我没兴趣的话题的成年人划上箭头,你明白吗?我想象不了以后有一天我还要思考煤气灶的构造,洗衣机按钮的含义,股份融资竞争这样的词,这很无趣,这是最大的罪恶,你明白吗?——自己的长大和亲人的死,对小孩子来说是最可怕又必须得面对的两件事。最可怕的,与这两件事相比自己什么时候死根本不值得在意。你明白的。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长大很久了。这不是始料未及的未来,这是早就预见但无法改变的未来。你明白的。我以前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我爱的爸爸妈妈感到无法忍受,甚至无法忍受到逃跑的程度。”
她皱起眉头,又不禁做出了那个不耐烦一般的动作。像个困扰的上班族,无可奈何地双手掩面。
“你明白的。废话。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小孩都厌恶大人,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就开始厌恶小孩。就算是我这种自以为从小逆反得始终如一的人也一样。——从哪一粒谷子开始变成了谷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我总是忙着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我的问题很多。不过得不到也没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没有提出来的意义。”
“我知道。”S故意不去看她,他知道她现在很暴躁。“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对人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说不上幸运,但是是难得。”
“是啊。你们可爱的享乐主义者V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放下。只是你们脑子里的丧已经太多了,搞得我很不想让你们听到更多纠结的东西。”她冷笑,手指弯曲起来,指甲划过额头。
S没有回答。——不过他听到一声巨响。晃着椅子的魔女没把持住平衡翻倒在地,好在那难看的高椅背和软包,她完全没受伤。就像多年前在落地窗前一样,她的头发散乱蜿蜒着。
“是的,他死了。”
V放下手,她开始流眼泪。
恐喻症
的确,如昆德拉所说,一个作者想要让他的读者们认为角色确有其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是起源于一个两个情境与一个两个碎片的短语,就像托马斯起源于“Einmal ist keinmal”,特蕾莎起源于胃的蠕动。那么E起源于打点滴时透明软管里反光的水,C则起源于超市冷藏柜里泛着青色的一袋柠檬。早在深夜里他挂着药水瓶,空心的针管没入静脉里的时候,这么个印象就在他眼前闪了过去。他不叫E,也不长这个模样,一个印象,概念,修辞,像针管上闪过的半秒钟的苍白的光,跟着苦味化在空气里。
管子里一滴一滴透明的,一滴一滴说不清是什么,盐水或者麻药,一滴一滴地流了进去,混在缺氧的静脉血里。只有窗帘拉开了的密室,反光的水,月光或者路灯。苍白的发冷的光,苍白的发冷的房间,苍白的发冷的皮肤。
他感觉开始溶化了。变成同一种透明的药水,盛在透明的杯子里,玻璃或者塑料。
盖上浮着的灰尘,死水一样冻在那里了。
在时间空闲到只能思考人生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精神溶化混杂在一起。用具象的方式想象“溶化”这个词是让人反胃的,所以矫情又沉迷于虚像的青年们只会想象,“在概念上”,溶化混杂在一起了。变成水,变成乙醚,变成透明的毒液,警戒地抱着自己,抓紧自己的范德华力。没有灵与肉的界限,留在原地的就是存在,一团笨拙的透明的密度不高不低的液体。没有意义的,存在主义者所言的存在。
没有意义。不过又实实在在地安静地盛在杯子里。
远离人的纯粹冷漠的个体都是这样孤立无援又引以为傲。像是滑稽费解的现代艺术挂在美术馆的角落,假装自己是一块窗玻璃。一句老话,没有什么比无关系的独居更加光荣。再过几小时,黑夜就会褪色成白天,比这房间还要更灰暗一点的白天,几万次几万年周而复始。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像一个瓶子一样,里面盛着的是输进去的药水,柔软地拍着瓶壁,发出清澈但沉闷的声音。
舒适到感觉反胃。
我的大脑都放在吊瓶里流走了。
他有些发狠地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她饶有兴致地探过头来,眨着有些闪光的双眼,笑起来,拿着针管(装满同一种透明的液体),将它注进手上发青的柠檬里。然后只松开手,柠檬掉进了袋子里。空洞洞的注射器丢在了地上。
R在梦里,M在地狱里。S在街上,V在房间里。C刚来到那个城市,那个繁华的患病的城市,想着在别人看来,每个人都是患病的,每个人都纠缠在自己的回忆和欲望里面。一半是病态纠结的肢体,一半是无情精密的仪器。而现在她去向不明。E,他哪里都在,在酒吧里,在桥上,在荒原上,在煤气厂背后的死水里。
来呀赌呀。她说,像一个恶作剧的妖精。塑料袋里滚出来两个三个四个柠檬。——来猜猜哪个是水果哪个是毒药。来呀赌呀,随便吃掉其中的哪个都可以,人不至于不幸到百分之七十五的存活率都抓不住吧。
于是,寂寞的长蛇衔着梦境的红花,柔软地缓慢地,在黑水中游动。
+展开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浪漫的人大概会这么说,他们的花园里专注地栽着月季和小白花,架子上也要爬着紫藤,甜蜜的,多彩的,充实的孤独。——仿佛非常岁月静好。可惜,E从那个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季的黄昏开始,心里的花园就褪色了。同一种枯草的颜色,从花瓣上蔓延满地。从此他碰瞎了第三只眼睛(如果有的话),在盖着乌云与枯草的无限边际的荒原上,一点点摸爬滚打着。无限本就是最大的自由。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无论是无限增还是无限减,千兆之上还是千兆之下,一直走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一直走到缺氧而死。顺便把空心的稻草人插在空旷的山谷里,想象在那里发现了永恒的星星和重瓣的玫瑰。
当然这是他平面的无限。视线之外聆听之外,幻想的孤独与必须保全的私密本来就在无限的一端,像鸟从手中脱出忙不迭地逃向深空。而另一端的无限接着现实的深水,死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女人……”
这句悲惨的话刻印在E的脑内,一遍遍地回响,在他的那片荒原上风一样一遍遍地来了又走了,用各种不同的音调,不同的语气。对他而言这更像一句诅咒(从为数不多的人的失望和无奈中提炼出的,让人痛苦的诅咒)。每想到这句话,这句悲惨的话,他就觉得一开始的确是错的。
嗯对。他本来不应该迷恋上她,本来不应该遇见她,本来不应该去那样的城市,本来不应该上那样的学校,一路能推回本来不应该被生下来,这让他非常沮丧。有些暴躁的沮丧。“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就像我和你们一样)”他认输道。虽然这是实话,他大概不会用屏幕和生活周刊以外的方法看见她了,留过的号码大概也早就报废,除了几种镇定剂的名字她什么有用的纪念都没有留下。只有他的回忆里,在第十七天的晚上。
——“是她!”
——“是她!”
——“她在这里!”
那天晚上套着黑棉衣戴着鸭舌帽的矮个子在人群间窃窃私语。裹着灰色毛皮大衣的女人在酒吧暗红的灯光里愤恨地冲撞,高抬起头,从黑色人影高高伸出的双手间大步走过,好像一幅有些滑稽的王自远方征战归来的油画。望见远方的E,她的步伐稍微停顿一下,紧接着又快步混着小跑突围着。
——“她又喝酒了吧。”
——“你有看到她在吃那药吗?”
——“我记得她不久前刚从戒毒所出来。”
呸。她愤恨地嘟哝着。
——“她好像早把可卡因戒掉了。”
——… 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 can you make it feel like home… if I tell you you're mine… it's like I told…
暧昧的音乐声里E挣扎着醒过来。熟悉的四方形房间里,全身的骨头好像在生锈,好像在深水里沉沦了几百年(如果他的骨架是铁打的话)。他抬起身,耳膜深处响起了叮叮当当仿佛要散架的声音。对此他习惯了,回来总是要先经历过一个失望的。C安稳地躺在一旁,像动物园里蜷着装死的鹿,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动静(即使他一睁开眼就不小心发现自己压住了她的肩膀)。
他伸出手,贴在她的颈侧,即便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大概是对装死的猎物先探探脉搏的本能。
虽然不论装死与否,他热爱着C的触感,无论在怎样的燥热里都是冰凉的,像她加了冰的鲜柠檬水。C。他压低声音说着没有人听得到的话。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日复一日用刀切开橙子和柠檬。C,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人,接近一个每天都有可能猝死的幻想家,就如同闯进一片无限边际的荒原的冒险者。——并不像闯进长满鲜花的仙境的小女孩那样赏心悦目。毕竟比起奇思妙想,里面装着更多的是枯燥的条理与患病一样的执念与连绵不断的冷雨。幻想家只能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弹出夜想曲,猫眼石碎片一样。C,在视线之外聆听之外,我在这里。在现实之外所有人的生命之外,我在这里。从梦境到梦境到更荒凉的梦境。
盘旋着令人憎恶的风。
无论什么样的梦境都是要回到现实来的,太阳升起来了。一种无头绪的哀愁堵在E的心口,和多年前他从一个沉睡(或装死)的声名狼藉的女人身旁挣扎着醒来一样。天亮了,被夺去了温度而深爱的恋人啊,每一次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听上去这真的像最后一次。E默念着,放下手,站起身来。昨天淋湿的外套没有洗,他又把它捞出来套上了。洗衣粉与自来水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十七天的花园
两个小时前她裹着灰色的毛皮大衣,高抬起头,哑着声音对围过来的娱乐记者骂出脏话,像一只尖酸又漂亮的食肉猛兽。漂亮,这是重点。她永远有着世人修炼不出的美貌和好身材,这变成了她坏脾气的本钱。然后她回去她华丽的巢穴,当然也要避人耳目。
“曾经有人称我为葡萄,你就称我风信子。”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玫瑰色的皮沙发上。玫瑰色,有着雕花的黄铜的边。所有的美丽的人都有着抽芽的风信子一样的长发,E这样说过。她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E,亲爱的,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你是我交往过的第五个人,也是第二个好孩子。——好孩子对吧,不是有酒瘾的导演,也不是暴躁的摇滚歌手。上一个老实的好孩子我分很久了,因为在我打扮好要开始有趣的夜生活的时候他泡牛奶准备睡觉(她气愤地笑出来)。这简直是无声的羞辱,让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谈任何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好孩子。——我们之间天生就不应该合得来。”
“不过E,我接受你是因为我想你远不止乖巧可爱,应该还带着其他东西。”
而此时E只安稳地坐在她对面,姿势严肃地像面对面试官,十分标准的乖巧可爱好孩子的坐姿。他默然看着她把红白粉夹杂的药片混起来,一把倒在鲜花图案的瓷盘里,在姜色的灯下琳琅闪亮,整齐划一。从这里高大的落地窗上本来应该能看见十点半城市的夜景的,但是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窗帘(“你觉得空气足够吗?”他点头。“那希望你不会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她拉上了窗帘)。硝酸瓶一般的红褐玻璃瓶里,稀释过的迷迭香精油散发着让人视界模糊的浓香。他感觉对面是时候拿出一个浑浊的白水晶球了。
“其他东西?”
“嗯大概。一些让人——闻之色变的东西。最糟糕的东西。”
她微微偏了偏头,毫不客气地紧盯着E的双眼。他避开她的目光,看见她苍白干涩的皮肤,被淡妆盖过的眼袋,颈下浅褐的斑痕,大波浪的金发盖满了茶几上新的时尚设计杂志(vol.130),细瘦的涂着草莓色指甲油的手指,——明艳的草莓色指甲油,太刺眼了以至于好像她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指尖。所以你的确是这杂志上的流言里说的那个女人吗?“那种和你一样的糟糕吗?”
“才不。”她耿直地否定道,“全世界的普通人糟糕的方式都和我一样,我们都想做无止境的享乐主义者。”
“所以……”
“E,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比我出名早多了。我还在上公立学校的时候就在电视上看过你,你在你长得很讨人喜欢的父亲旁边,小小个,看上去头发是故意梳齐的,笑的像个傻子。
“——像个傻子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并不是傻笑的样子,是那种‘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但是现在还要微笑’的样子,眼睛都懒得眨,太滑稽了。我记得是因为那一天我摔伤了我的手,一个人坐在医务室的电视前面跟着你笑出来,又感觉没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不过我忘了那是一个什么节目了,新闻吗?亲子节目吗?”
“是我不想看的节目。”E感到一阵胃酸。
“我知道,因为你自己也难保不会笑出来。不过我隐约觉得你以后该是个很上镜的人,我是说,——合格的。E,后来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和你的脸,感觉你整个人像一个让人不适的隐喻。隐喻,metaphor。所以我认出你了,所以我决定和你交往试试,我甩掉了那个因为戒不掉毒瘾的摇滚歌手。交往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她皱起眉头。
在这十七天里E没有笑过。
“好了E我知道。这足够我知道了,你光辉的身世,你光辉的才华,你光辉的成就,你还没上高中就被大学提前录取的事,还有你光辉的伪装。虽然你什么都没说过,但是你的手和你的眼睛可不像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乖巧可爱好孩子能有的。对于它们能泄露的秘密,我可比所有人都敏感。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你一定杀过什么东西,也一定坚持隐瞒自己杀过什么东西。E,我说过,在很久以前,你已经不记得的时候,你教会了我一个事实,把自己分成两部分才能更好更稳定地生存下去,就算看上去会很笨拙,但是很安全。”
“所以这样是自由的。”
“你掩饰你的自由。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所以我也觉得我是自由的,你知道,我是模特,是模特不是演员!用身体而不是头脑赚钱的合法职业(她强调“合法”)。所以我从你那里学会了把身体和精神分开来谈,就算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但是我明白我想说什么。我酗酒,滥用药,私生活混乱,甚至刚从戒毒所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不会说我是好孩子,但是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热爱的是与大众道德相悖的享乐,我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狂妄地活着。”
她大声笑出来。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E,我说我是自由的,我表面上是个混蛋,骨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把两者分开谈,但我扮演的不是一个安全的人,我的新闻七成五是负面的。我随喜好定位自己的角色,你可不行,你是光辉的,所以你离自由还远着呢。”
她得意地站起身,将灰色的毛皮大衣甩在沙发背上,从墙角的木台上翻出一瓶粉色的起泡酒和两个高脚杯。不过自由的人应该适当忘记自己是谁,一个简易短暂的死。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远远地对E说道。E低下头,在窒息的迷迭香气味里,他伸手端起那倒出红白粉药片的白色塑料瓶。一种流行的,每片二十毫克的镇定剂,是星尘和鳞粉和孤独花园的种子,巴比妥们的亲人,急性催眠量底线是三百毫克,与酒精有着交互作用。他放下药瓶,看着她将一杯酒放在面前(与之前的十六天一样),忽然开口道:
“请给我一半吧。”
她楞了一下,随即轻松地把其中的一半加进了他的酒杯里。他没数清有多少颗(大约八九颗吧),但还是直接一口喝了下去。苦杏仁的味道,夹在起泡酒的酸味里,水银一样沉重,恶毒,又轻盈地四处流动。他眼前猛然闪过一片一片的昏暗。
“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E隐约听见她这样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
他苦笑起来了。
夜想曲
于是我们回到了这一天,或者说这个夜晚。美好的夜生活是不需要牛奶的。在下午刚下了暴雨的夜晚,空气里都是水里泡着树叶的味道。树迷人的地方就是,无论是叶是花还是枝干,它们在污水里腐烂,但是散发出的还是清新又馥郁的香气。
“真巧,每次我都只在下班之后看到你。明明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V耸肩,让服务生加了另一杯蓝湖。暧昧的音乐,放着那一首同样的歌,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如此这般。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首歌是约定俗成的。高个子的青年拖沓地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大概是灯光昏暗,他的神色更加阴沉了,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睑无精打采地垂着,周身还隐隐约约散发着同一种树叶腐烂了的味道。——虽然在阳光下他还多少有着与出身相称的气质,有着积雪的皮肤,棱角分明的骨架,消瘦但优雅的身段,还有漂亮的盖着泛青雾气的眼(“……像他家那一表人才的老前辈。”那份报道这样说,他自己看了有点郁闷地用水笔把所有的句子划掉了)。但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他会落魄得像个零钱只够买两杯酒的流浪汉,看上去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而且营养不良。
“我怎么感觉你身上有一股水味?你昨天衣服没洗吗?”
“没有,但我用了半天时间风干它,剩下半天继续被淋。等等,你身上又是什么的味道?”
“我在洗衣水里加了一点乙酸丁酯,怎么样。”
“闻上去像果冻。”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道。
“你今天没有去工作?”
“昨天也没有。最近的复变几天前就做完了。”
“啊也是,你不是必须全天在岗的。”
V将手指贴在结着水雾的杯壁上,有些不满地说。我也想过这么懒散的生活!她在心里呐喊。
“你没有回家吗?”他问。
“我不仅没有回家,第二天还一如既往地来喝酒呢。”
E一时没有回应什么,要了一杯青绿的玛格丽塔,专注地盯着那半圈闪光的盐边。他还是喜欢甜的,所以他从来没试过这样龙舌兰加柠檬汁加盐的调酒,V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我昨天。”他说,“我让C吃了那种药。”
“…………”
V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觉得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顺理成章一样。
“你也吃了吧。”她问。
“是。”
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大口。还特地挑了沾盐的那半边。
“虽然现在提醒你比较扫兴,但是E,用药前后间喝酒是容易成瘾的。”
“我知道。但是我第一次用那药的时候就是混着酒一起乱七八糟地咽下去的,所以我不是容易上瘾的体质。况且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了。”
“真是得过且过的逻辑。”
V喷出笑来,虽然语气毫无笑意。在晚上她更加活跃更加有情趣,当然也更加严肃。在路灯一样半死的灯光下,E是一个流浪汉,她是小巷角落摆着木桌的感性的魔女,红紫的发梢鲜亮得像会开出毒花。曾经她也坐在这里,拿着一副占卜的纸牌,口中细碎念着元素周期表,背面朝上地摊开一片,再一张张翻开来。
E,你暂时是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翻开最后一张的时候她这样说。过度冷淡是一种病。
“V,我也觉得,我暂时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比起过度冷淡,我想我是呆滞。”E开口道,他杯里的酒已经少了一半,“我不能了解每个我以外的人生活的世界,包括你也包括C。”
“我和C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个时候。”
喝了酒之后他便开始话多。一点一点地他讲起了那个末春,大概不是橙色的,是丁香色的,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V对他突然的话多已经习惯了,只沉默地握着蓝湖的高脚杯,听他继续说下去。像一个心理辅导员)。——他还是乱七八糟地讲起来了。在他后来爱上的所有人之前,他和C简单又枯燥地相遇,简单又枯燥地交朋友,简单又枯燥地走到现在,没有一般定义上的爱,也没经历一般定义上的交往,然后他们简单又枯燥地同居直到现在。他们之间那处于爱情与友情的二象性的平稳关系。V,无论是C,还是后来的那个女人,我都是崇拜她们的,你知道吗?理智与情感,真实与虚伪,只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因为与C相识我学会了杀死青蛙,学会了不带感情地杀青蛙,学会了把尸体和音乐盒和芭蕾舞曲联系在一起,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她表里如一的理性的真实,她拿着一管氯仿站在活的兔子面前的,挺直的完美的侧影,冰一样的,陶瓷一样的。V,我不是学生物的,但我止不住用一种解剖的目光看她,看到她完整的骨架,活动的肺,正常运作的心脏和健康的肠胃,她一直都在,所以我无法定义。C的影子充满了我一半的噩梦,在两个私密的极端之间,——我是说,“得不到”和“已失去”,谁会让人更痛苦呢?,还是说不仅得不到而且已失去吗?我可能并不把她当作非我,也不会把它当作我,我可能对她没有真正的爱,甚至会刻意地蔑视她,但是她的影子依然留在我的噩梦里,把荒原用冰盖的更冷了。V,荒原的荒究竟是什么样的荒呢,荒凉还是荒唐还是荒谬呢,V你在听吗?V?
“我在听。”V漠然地答道。
我说了,我给C吃了药。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想着什么令人闻之色变的恶劣心思。总之我让她吃了。我只记得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感觉我是个破坏者,自由的破坏者,秩序的破坏者,信仰的破坏者,我能破坏别人的一切,还有我自己的一切。所以,所以。所以我今天只一个人去看不见其他人的地方过了一天,闻了一天丁香的味道。表演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了,我得不到自由,又快要失去演技了。V,你觉得,只是维持住感知幸福的机能的话,需要多少能量呢?
V托着下巴,望着E那张神情有些错乱的阴沉的脸。
“为什么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呢?“
“我说过,你又不是魔女族的。你先留一点最低的能量,保持活着再说。”
跃迁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V被很多人这样质问过,声泪俱下的质问。她忍不住把刘海修成平的,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让所有人看到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她把衣服留在柜子里,只带了她自己偷偷买的所有东西,一柜子书,一个旧随身听,两只绒兔子,一副纸牌。带红宝石的戒指被她塞在抽屉角落,父亲面色惨白地(他比母亲更感性),又一次眼中盛满液体,质问出这句话。
“你就不能好好地听话一次吗?体谅别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体谅一个爱你的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并不难。我比你们想的更擅长体谅别人,只是体谅的同时依然只对自己好。因为我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她在心里回答道。
这回答说出口实在太长了,她听到这种饱含深情的句子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感到反胃,于是她用了最简洁的说法。
“很难。”
V的父亲沉默了。
当然V不讨厌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勉强是像大部分孩子一样爱着他,爱着他们的。尽管他们之间的幸福回忆里从来没有过互相的体谅,但因为是父母所以她爱他们。纯粹的在爱,她从心底拒绝与他们一起生活过着和他们一样的日子。我们能不能普通地爱对方,不要像对脑子不清楚的恋人一样互相占有?她很想问。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她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一个好孩子掐着脖子喊你做错了,但无论如何,她自认为自己不可能是错的。
这便很尴尬。
平刘海让她感到安全,也让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和父亲和其他人之间的界限明晰,像贴在眼前的直发。
等我们之间结束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可能就会回来了,回到这个挂着满墙闪亮的宝石,却容不下玻璃药瓶一点细微的反光的地方。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拖着箱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干涩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还是有着高大但空洞洞的身影。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和所有孩子拥抱自己的父亲一样深(一样什么都没在想),他身上有着母亲买的柑橘香水的味道,和金属味混在一起。想到这里,V感觉自己还是不能留下来,一点也不行,这味道像让鸟心甘情愿留在笼子里的陷阱,和她自己房间里芳香剂的味道一样。“大概以后我会回来吧。”她用气声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见。
然后她拖着她的箱子逃之夭夭。毕竟我们早知道她是魔女,魔女在异类的世界里还是留不长久的,所以她逃跑了去毫不掩饰地学她魔女的知识。她热爱着光荣的毫无关系的独居,在防水标签上狂热地写着,born to die。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她拿着纸牌一脸神秘地念念有词,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在很多人眼里这门科学和魔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对吧。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带够了所有的能量,我便从基态跃迁出来了。她喝着酒大笑着,E,E同学,E先生,过分冷淡是一种病啊,不过你不是魔女族的,所以你安稳地赖在基态也不错,镓锗砷硒溴氪铷锶钇锆。
“我不是魔女的话那我是什么呢?”E笑出来了。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她是魔女,C是人,你在她们两个人之间左顾右盼,所以你什么也不是。”V埋头盯着杯底的蓝色,跟着笑起来,还皱紧了眉头,“你这小子究竟认识了多少……”
“记不清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E又叫人加了一杯玛格丽塔。大概是因为他一次说了太多话,嘴发干。他只有喝过酒才会变得像V一样话多。
“E。”
“怎么。”
“普通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这个问题不适合问我。V,你刚才便说了我还没做到。”
“只是一个疑问。可能这个条件还是比较苛刻,无论是对一个纯粹的魔女,一个纯粹的人还是对你这样一半一半的。——真的带有思考的心,思考了一切之后好好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还是说思考了一切之后,本来就不可能再做一个纯粹的人了?不能在人群里,包容着其他人生活下去了?”
“大概不能。因为拒绝思考的人还是更多的。”
“人如果不会思考的话,这算是没有心吗?——听上去好像很可怕。没有感情大概不等于没有心,我想我应该是有心的。——E,如果这样的话,如果纯粹的人是没有心的话,C真的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思考呢?”
V把她的酒喝干了。不,不,V,这又是另一个极端了。你们所言的其实根本上是两个概念,只是比喻一样所以混杂在一起,不明不白。真实与虚伪,一开始说的二象性是这个,不是魔女与人。E看着她好像有些痛心疾首的神情,转过头去拿出手机拨起号。不过他并没有打给C,而是打给了S。他不知道V在他来之前喝过多少,但是只要她不再倾听而开始主动提问了,说明她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烟火
C不在家里。
大概是这样,在喝酒的场合里,E是从来没醉过的。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乱七八糟地讲着一些怪话。早说了他是实力派,为了别人,没有什么是他演不来的,不管是好孩子,还是流浪汉,还是一个语无伦次的醉鬼。十点半的时候,他头脑清醒地从S身旁穿过(“交接。”他说),拖着他的黑外套,逃一样走进门外满地积水和落花里。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而头脑清醒,但他也着实活在梦里,醉了和醒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看他是不是蓄意罢了。
C不在家里。
E把浸水的衣袖靠在脸上。他的脸是烫的,发红,虽然在酒吧里暖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但是隔着两层衣袖,他冰冷的小臂明显感到热量隔着布料透了过来。他想到了C冰冷的颈侧,像有着脉搏的水下的尸体,冰镇过的柠檬水。他四处寻找起她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般她晚回来或者不回来是会有留言的。当然,和他心里那隐约的悲观猜想一致,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昨天那份生活周刊原样丢在桌上,杯子还有粉红的丝绒衬衫,留在原处没有洗。
总之一切都在,只是C不在家里。日光灯的白光冰冷又真实,E颓丧地坐下。只有对她,他什么也不想思考。
我说过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交错地相互注视相互亲吻,相互拥抱又分开。分开的人与人大概不会相遇第二次。如果在天亮时分别的话,每一个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有的人和事丢失在记忆里,像水消失在沙地上,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一点痕迹。那一天,V删掉了家人的联系方式,离开了自己的家。E想起来了,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深夜的火车上,别人与父母都睡着了的时候他一个人醒着,盯着窗外。忽然远处的一座模糊的城冲进窗户,放着烟火,红绿金紫白,像花像雾像星一片片一片片地放着。那座城有着高楼与摩天轮的剪影,在漫天烟火下映着,仿佛也变得美丽绝伦。他出神地盯着烟火直到它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只留下自己的影子。
那是哪里?他在心里问。那是起点和终点中的哪一点?没有人能告诉他,所有人都在睡觉,就算没有在睡,也不会知道黑夜里一座只有模糊的轮廓的城市的名字。如果在白天经过,E不会认出来。如果在夜里而没有恰好在火车经过的时候放烟火,E依然不会认出来。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确实存在着一个永远也不能再看见的,美丽绝伦的风景,比起一个纯粹的梦,它更让人失落。E又一次被失落包围了,他决定不再去想C的事,把装过柠檬水的杯子在龙头下洗净。在远方的人,消失了如同水消失在沙地上,可能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按理说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应该花多大的精力去珍惜呀。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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