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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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浪漫的人大概会这么说,他们的花园里专注地栽着月季和小白花,架子上也要爬着紫藤,甜蜜的,多彩的,充实的孤独。——仿佛非常岁月静好。可惜,E从那个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季的黄昏开始,心里的花园就褪色了。同一种枯草的颜色,从花瓣上蔓延满地。从此他碰瞎了第三只眼睛(如果有的话),在盖着乌云与枯草的无限边际的荒原上,一点点摸爬滚打着。无限本就是最大的自由。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无论是无限增还是无限减,千兆之上还是千兆之下,一直走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一直走到缺氧而死。顺便把空心的稻草人插在空旷的山谷里,想象在那里发现了永恒的星星和重瓣的玫瑰。   

 当然这是他平面的无限。视线之外聆听之外,幻想的孤独与必须保全的私密本来就在无限的一端,像鸟从手中脱出忙不迭地逃向深空。而另一端的无限接着现实的深水,死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女人……”   

 这句悲惨的话刻印在E的脑内,一遍遍地回响,在他的那片荒原上风一样一遍遍地来了又走了,用各种不同的音调,不同的语气。对他而言这更像一句诅咒(从为数不多的人的失望和无奈中提炼出的,让人痛苦的诅咒)。每想到这句话,这句悲惨的话,他就觉得一开始的确是错的。   

 嗯对。他本来不应该迷恋上她,本来不应该遇见她,本来不应该去那样的城市,本来不应该上那样的学校,一路能推回本来不应该被生下来,这让他非常沮丧。有些暴躁的沮丧。“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就像我和你们一样)”他认输道。虽然这是实话,他大概不会用屏幕和生活周刊以外的方法看见她了,留过的号码大概也早就报废,除了几种镇定剂的名字她什么有用的纪念都没有留下。只有他的回忆里,在第十七天的晚上。   

 ——“是她!”   

 ——“是她!”   

 ——“她在这里!”   

 那天晚上套着黑棉衣戴着鸭舌帽的矮个子在人群间窃窃私语。裹着灰色毛皮大衣的女人在酒吧暗红的灯光里愤恨地冲撞,高抬起头,从黑色人影高高伸出的双手间大步走过,好像一幅有些滑稽的王自远方征战归来的油画。望见远方的E,她的步伐稍微停顿一下,紧接着又快步混着小跑突围着。   

 ——“她又喝酒了吧。”   

 ——“你有看到她在吃那药吗?”   

 ——“我记得她不久前刚从戒毒所出来。”   

 呸。她愤恨地嘟哝着。   

 ——“她好像早把可卡因戒掉了。”   

 ——… 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 can you make it feel like home… if I tell you you're mine… it's like I told…   

 暧昧的音乐声里E挣扎着醒过来。熟悉的四方形房间里,全身的骨头好像在生锈,好像在深水里沉沦了几百年(如果他的骨架是铁打的话)。他抬起身,耳膜深处响起了叮叮当当仿佛要散架的声音。对此他习惯了,回来总是要先经历过一个失望的。C安稳地躺在一旁,像动物园里蜷着装死的鹿,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动静(即使他一睁开眼就不小心发现自己压住了她的肩膀)。   

 他伸出手,贴在她的颈侧,即便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大概是对装死的猎物先探探脉搏的本能。   

 虽然不论装死与否,他热爱着C的触感,无论在怎样的燥热里都是冰凉的,像她加了冰的鲜柠檬水。C。他压低声音说着没有人听得到的话。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日复一日用刀切开橙子和柠檬。C,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人,接近一个每天都有可能猝死的幻想家,就如同闯进一片无限边际的荒原的冒险者。——并不像闯进长满鲜花的仙境的小女孩那样赏心悦目。毕竟比起奇思妙想,里面装着更多的是枯燥的条理与患病一样的执念与连绵不断的冷雨。幻想家只能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弹出夜想曲,猫眼石碎片一样。C,在视线之外聆听之外,我在这里。在现实之外所有人的生命之外,我在这里。从梦境到梦境到更荒凉的梦境。   

 盘旋着令人憎恶的风。   

 无论什么样的梦境都是要回到现实来的,太阳升起来了。一种无头绪的哀愁堵在E的心口,和多年前他从一个沉睡(或装死)的声名狼藉的女人身旁挣扎着醒来一样。天亮了,被夺去了温度而深爱的恋人啊,每一次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听上去这真的像最后一次。E默念着,放下手,站起身来。昨天淋湿的外套没有洗,他又把它捞出来套上了。洗衣粉与自来水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十七天的花园   

     

 两个小时前她裹着灰色的毛皮大衣,高抬起头,哑着声音对围过来的娱乐记者骂出脏话,像一只尖酸又漂亮的食肉猛兽。漂亮,这是重点。她永远有着世人修炼不出的美貌和好身材,这变成了她坏脾气的本钱。然后她回去她华丽的巢穴,当然也要避人耳目。   

 “曾经有人称我为葡萄,你就称我风信子。”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玫瑰色的皮沙发上。玫瑰色,有着雕花的黄铜的边。所有的美丽的人都有着抽芽的风信子一样的长发,E这样说过。她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E,亲爱的,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你是我交往过的第五个人,也是第二个好孩子。——好孩子对吧,不是有酒瘾的导演,也不是暴躁的摇滚歌手。上一个老实的好孩子我分很久了,因为在我打扮好要开始有趣的夜生活的时候他泡牛奶准备睡觉(她气愤地笑出来)。这简直是无声的羞辱,让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谈任何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好孩子。——我们之间天生就不应该合得来。”   

 “不过E,我接受你是因为我想你远不止乖巧可爱,应该还带着其他东西。”   

 而此时E只安稳地坐在她对面,姿势严肃地像面对面试官,十分标准的乖巧可爱好孩子的坐姿。他默然看着她把红白粉夹杂的药片混起来,一把倒在鲜花图案的瓷盘里,在姜色的灯下琳琅闪亮,整齐划一。从这里高大的落地窗上本来应该能看见十点半城市的夜景的,但是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窗帘(“你觉得空气足够吗?”他点头。“那希望你不会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她拉上了窗帘)。硝酸瓶一般的红褐玻璃瓶里,稀释过的迷迭香精油散发着让人视界模糊的浓香。他感觉对面是时候拿出一个浑浊的白水晶球了。   

 “其他东西?”   

 “嗯大概。一些让人——闻之色变的东西。最糟糕的东西。”   

 她微微偏了偏头,毫不客气地紧盯着E的双眼。他避开她的目光,看见她苍白干涩的皮肤,被淡妆盖过的眼袋,颈下浅褐的斑痕,大波浪的金发盖满了茶几上新的时尚设计杂志(vol.130),细瘦的涂着草莓色指甲油的手指,——明艳的草莓色指甲油,太刺眼了以至于好像她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指尖。所以你的确是这杂志上的流言里说的那个女人吗?“那种和你一样的糟糕吗?”   

 “才不。”她耿直地否定道,“全世界的普通人糟糕的方式都和我一样,我们都想做无止境的享乐主义者。”   

 “所以……”   

 “E,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比我出名早多了。我还在上公立学校的时候就在电视上看过你,你在你长得很讨人喜欢的父亲旁边,小小个,看上去头发是故意梳齐的,笑的像个傻子。   

 “——像个傻子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并不是傻笑的样子,是那种‘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但是现在还要微笑’的样子,眼睛都懒得眨,太滑稽了。我记得是因为那一天我摔伤了我的手,一个人坐在医务室的电视前面跟着你笑出来,又感觉没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不过我忘了那是一个什么节目了,新闻吗?亲子节目吗?”   

 “是我不想看的节目。”E感到一阵胃酸。   

 “我知道,因为你自己也难保不会笑出来。不过我隐约觉得你以后该是个很上镜的人,我是说,——合格的。E,后来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和你的脸,感觉你整个人像一个让人不适的隐喻。隐喻,metaphor。所以我认出你了,所以我决定和你交往试试,我甩掉了那个因为戒不掉毒瘾的摇滚歌手。交往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她皱起眉头。   

 在这十七天里E没有笑过。   

 “好了E我知道。这足够我知道了,你光辉的身世,你光辉的才华,你光辉的成就,你还没上高中就被大学提前录取的事,还有你光辉的伪装。虽然你什么都没说过,但是你的手和你的眼睛可不像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乖巧可爱好孩子能有的。对于它们能泄露的秘密,我可比所有人都敏感。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你一定杀过什么东西,也一定坚持隐瞒自己杀过什么东西。E,我说过,在很久以前,你已经不记得的时候,你教会了我一个事实,把自己分成两部分才能更好更稳定地生存下去,就算看上去会很笨拙,但是很安全。”   

 “所以这样是自由的。”   

 “你掩饰你的自由。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所以我也觉得我是自由的,你知道,我是模特,是模特不是演员!用身体而不是头脑赚钱的合法职业(她强调“合法”)。所以我从你那里学会了把身体和精神分开来谈,就算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但是我明白我想说什么。我酗酒,滥用药,私生活混乱,甚至刚从戒毒所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不会说我是好孩子,但是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热爱的是与大众道德相悖的享乐,我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狂妄地活着。”   

 她大声笑出来。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E,我说我是自由的,我表面上是个混蛋,骨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把两者分开谈,但我扮演的不是一个安全的人,我的新闻七成五是负面的。我随喜好定位自己的角色,你可不行,你是光辉的,所以你离自由还远着呢。”   

 她得意地站起身,将灰色的毛皮大衣甩在沙发背上,从墙角的木台上翻出一瓶粉色的起泡酒和两个高脚杯。不过自由的人应该适当忘记自己是谁,一个简易短暂的死。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远远地对E说道。E低下头,在窒息的迷迭香气味里,他伸手端起那倒出红白粉药片的白色塑料瓶。一种流行的,每片二十毫克的镇定剂,是星尘和鳞粉和孤独花园的种子,巴比妥们的亲人,急性催眠量底线是三百毫克,与酒精有着交互作用。他放下药瓶,看着她将一杯酒放在面前(与之前的十六天一样),忽然开口道:   

 “请给我一半吧。”   

 她楞了一下,随即轻松地把其中的一半加进了他的酒杯里。他没数清有多少颗(大约八九颗吧),但还是直接一口喝了下去。苦杏仁的味道,夹在起泡酒的酸味里,水银一样沉重,恶毒,又轻盈地四处流动。他眼前猛然闪过一片一片的昏暗。   

 “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E隐约听见她这样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   

 他苦笑起来了。   

     

     

夜想曲   

     

 于是我们回到了这一天,或者说这个夜晚。美好的夜生活是不需要牛奶的。在下午刚下了暴雨的夜晚,空气里都是水里泡着树叶的味道。树迷人的地方就是,无论是叶是花还是枝干,它们在污水里腐烂,但是散发出的还是清新又馥郁的香气。   

 “真巧,每次我都只在下班之后看到你。明明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V耸肩,让服务生加了另一杯蓝湖。暧昧的音乐,放着那一首同样的歌,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如此这般。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首歌是约定俗成的。高个子的青年拖沓地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大概是灯光昏暗,他的神色更加阴沉了,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睑无精打采地垂着,周身还隐隐约约散发着同一种树叶腐烂了的味道。——虽然在阳光下他还多少有着与出身相称的气质,有着积雪的皮肤,棱角分明的骨架,消瘦但优雅的身段,还有漂亮的盖着泛青雾气的眼(“……像他家那一表人才的老前辈。”那份报道这样说,他自己看了有点郁闷地用水笔把所有的句子划掉了)。但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他会落魄得像个零钱只够买两杯酒的流浪汉,看上去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而且营养不良。   

 “我怎么感觉你身上有一股水味?你昨天衣服没洗吗?”   

 “没有,但我用了半天时间风干它,剩下半天继续被淋。等等,你身上又是什么的味道?”   

 “我在洗衣水里加了一点乙酸丁酯,怎么样。”   

 “闻上去像果冻。”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道。   

 “你今天没有去工作?”   

 “昨天也没有。最近的复变几天前就做完了。”   

 “啊也是,你不是必须全天在岗的。”   

 V将手指贴在结着水雾的杯壁上,有些不满地说。我也想过这么懒散的生活!她在心里呐喊。   

 “你没有回家吗?”他问。   

 “我不仅没有回家,第二天还一如既往地来喝酒呢。”   

 E一时没有回应什么,要了一杯青绿的玛格丽塔,专注地盯着那半圈闪光的盐边。他还是喜欢甜的,所以他从来没试过这样龙舌兰加柠檬汁加盐的调酒,V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我昨天。”他说,“我让C吃了那种药。”   

 “…………”   

 V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觉得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顺理成章一样。   

 “你也吃了吧。”她问。   

 “是。”   

 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大口。还特地挑了沾盐的那半边。   

 “虽然现在提醒你比较扫兴,但是E,用药前后间喝酒是容易成瘾的。”   

 “我知道。但是我第一次用那药的时候就是混着酒一起乱七八糟地咽下去的,所以我不是容易上瘾的体质。况且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了。”   

 “真是得过且过的逻辑。”   

 V喷出笑来,虽然语气毫无笑意。在晚上她更加活跃更加有情趣,当然也更加严肃。在路灯一样半死的灯光下,E是一个流浪汉,她是小巷角落摆着木桌的感性的魔女,红紫的发梢鲜亮得像会开出毒花。曾经她也坐在这里,拿着一副占卜的纸牌,口中细碎念着元素周期表,背面朝上地摊开一片,再一张张翻开来。   

 E,你暂时是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翻开最后一张的时候她这样说。过度冷淡是一种病。   

 “V,我也觉得,我暂时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比起过度冷淡,我想我是呆滞。”E开口道,他杯里的酒已经少了一半,“我不能了解每个我以外的人生活的世界,包括你也包括C。”   

 “我和C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个时候。”   

 喝了酒之后他便开始话多。一点一点地他讲起了那个末春,大概不是橙色的,是丁香色的,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V对他突然的话多已经习惯了,只沉默地握着蓝湖的高脚杯,听他继续说下去。像一个心理辅导员)。——他还是乱七八糟地讲起来了。在他后来爱上的所有人之前,他和C简单又枯燥地相遇,简单又枯燥地交朋友,简单又枯燥地走到现在,没有一般定义上的爱,也没经历一般定义上的交往,然后他们简单又枯燥地同居直到现在。他们之间那处于爱情与友情的二象性的平稳关系。V,无论是C,还是后来的那个女人,我都是崇拜她们的,你知道吗?理智与情感,真实与虚伪,只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因为与C相识我学会了杀死青蛙,学会了不带感情地杀青蛙,学会了把尸体和音乐盒和芭蕾舞曲联系在一起,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她表里如一的理性的真实,她拿着一管氯仿站在活的兔子面前的,挺直的完美的侧影,冰一样的,陶瓷一样的。V,我不是学生物的,但我止不住用一种解剖的目光看她,看到她完整的骨架,活动的肺,正常运作的心脏和健康的肠胃,她一直都在,所以我无法定义。C的影子充满了我一半的噩梦,在两个私密的极端之间,——我是说,“得不到”和“已失去”,谁会让人更痛苦呢?,还是说不仅得不到而且已失去吗?我可能并不把她当作非我,也不会把它当作我,我可能对她没有真正的爱,甚至会刻意地蔑视她,但是她的影子依然留在我的噩梦里,把荒原用冰盖的更冷了。V,荒原的荒究竟是什么样的荒呢,荒凉还是荒唐还是荒谬呢,V你在听吗?V?   

 “我在听。”V漠然地答道。   

 我说了,我给C吃了药。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想着什么令人闻之色变的恶劣心思。总之我让她吃了。我只记得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感觉我是个破坏者,自由的破坏者,秩序的破坏者,信仰的破坏者,我能破坏别人的一切,还有我自己的一切。所以,所以。所以我今天只一个人去看不见其他人的地方过了一天,闻了一天丁香的味道。表演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了,我得不到自由,又快要失去演技了。V,你觉得,只是维持住感知幸福的机能的话,需要多少能量呢?   

 V托着下巴,望着E那张神情有些错乱的阴沉的脸。   

 “为什么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呢?“   

 “我说过,你又不是魔女族的。你先留一点最低的能量,保持活着再说。”   

     

     

跃迁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V被很多人这样质问过,声泪俱下的质问。她忍不住把刘海修成平的,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让所有人看到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她把衣服留在柜子里,只带了她自己偷偷买的所有东西,一柜子书,一个旧随身听,两只绒兔子,一副纸牌。带红宝石的戒指被她塞在抽屉角落,父亲面色惨白地(他比母亲更感性),又一次眼中盛满液体,质问出这句话。   

 “你就不能好好地听话一次吗?体谅别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体谅一个爱你的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并不难。我比你们想的更擅长体谅别人,只是体谅的同时依然只对自己好。因为我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她在心里回答道。   

 这回答说出口实在太长了,她听到这种饱含深情的句子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感到反胃,于是她用了最简洁的说法。   

 “很难。”   

 V的父亲沉默了。   

 当然V不讨厌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勉强是像大部分孩子一样爱着他,爱着他们的。尽管他们之间的幸福回忆里从来没有过互相的体谅,但因为是父母所以她爱他们。纯粹的在爱,她从心底拒绝与他们一起生活过着和他们一样的日子。我们能不能普通地爱对方,不要像对脑子不清楚的恋人一样互相占有?她很想问。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她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一个好孩子掐着脖子喊你做错了,但无论如何,她自认为自己不可能是错的。   

 这便很尴尬。   

 平刘海让她感到安全,也让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和父亲和其他人之间的界限明晰,像贴在眼前的直发。   

 等我们之间结束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可能就会回来了,回到这个挂着满墙闪亮的宝石,却容不下玻璃药瓶一点细微的反光的地方。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拖着箱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干涩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还是有着高大但空洞洞的身影。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和所有孩子拥抱自己的父亲一样深(一样什么都没在想),他身上有着母亲买的柑橘香水的味道,和金属味混在一起。想到这里,V感觉自己还是不能留下来,一点也不行,这味道像让鸟心甘情愿留在笼子里的陷阱,和她自己房间里芳香剂的味道一样。“大概以后我会回来吧。”她用气声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见。   

 然后她拖着她的箱子逃之夭夭。毕竟我们早知道她是魔女,魔女在异类的世界里还是留不长久的,所以她逃跑了去毫不掩饰地学她魔女的知识。她热爱着光荣的毫无关系的独居,在防水标签上狂热地写着,born to die。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她拿着纸牌一脸神秘地念念有词,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在很多人眼里这门科学和魔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对吧。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带够了所有的能量,我便从基态跃迁出来了。她喝着酒大笑着,E,E同学,E先生,过分冷淡是一种病啊,不过你不是魔女族的,所以你安稳地赖在基态也不错,镓锗砷硒溴氪铷锶钇锆。   

 “我不是魔女的话那我是什么呢?”E笑出来了。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她是魔女,C是人,你在她们两个人之间左顾右盼,所以你什么也不是。”V埋头盯着杯底的蓝色,跟着笑起来,还皱紧了眉头,“你这小子究竟认识了多少……”   

 “记不清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E又叫人加了一杯玛格丽塔。大概是因为他一次说了太多话,嘴发干。他只有喝过酒才会变得像V一样话多。   

 “E。”   

 “怎么。”   

 “普通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这个问题不适合问我。V,你刚才便说了我还没做到。”   

 “只是一个疑问。可能这个条件还是比较苛刻,无论是对一个纯粹的魔女,一个纯粹的人还是对你这样一半一半的。——真的带有思考的心,思考了一切之后好好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还是说思考了一切之后,本来就不可能再做一个纯粹的人了?不能在人群里,包容着其他人生活下去了?”   

 “大概不能。因为拒绝思考的人还是更多的。”   

 “人如果不会思考的话,这算是没有心吗?——听上去好像很可怕。没有感情大概不等于没有心,我想我应该是有心的。——E,如果这样的话,如果纯粹的人是没有心的话,C真的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思考呢?”   

 V把她的酒喝干了。不,不,V,这又是另一个极端了。你们所言的其实根本上是两个概念,只是比喻一样所以混杂在一起,不明不白。真实与虚伪,一开始说的二象性是这个,不是魔女与人。E看着她好像有些痛心疾首的神情,转过头去拿出手机拨起号。不过他并没有打给C,而是打给了S。他不知道V在他来之前喝过多少,但是只要她不再倾听而开始主动提问了,说明她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烟火   

     

 C不在家里。   

 大概是这样,在喝酒的场合里,E是从来没醉过的。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乱七八糟地讲着一些怪话。早说了他是实力派,为了别人,没有什么是他演不来的,不管是好孩子,还是流浪汉,还是一个语无伦次的醉鬼。十点半的时候,他头脑清醒地从S身旁穿过(“交接。”他说),拖着他的黑外套,逃一样走进门外满地积水和落花里。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而头脑清醒,但他也着实活在梦里,醉了和醒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看他是不是蓄意罢了。   

 C不在家里。   

 E把浸水的衣袖靠在脸上。他的脸是烫的,发红,虽然在酒吧里暖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但是隔着两层衣袖,他冰冷的小臂明显感到热量隔着布料透了过来。他想到了C冰冷的颈侧,像有着脉搏的水下的尸体,冰镇过的柠檬水。他四处寻找起她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般她晚回来或者不回来是会有留言的。当然,和他心里那隐约的悲观猜想一致,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昨天那份生活周刊原样丢在桌上,杯子还有粉红的丝绒衬衫,留在原处没有洗。   

 总之一切都在,只是C不在家里。日光灯的白光冰冷又真实,E颓丧地坐下。只有对她,他什么也不想思考。   

 我说过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交错地相互注视相互亲吻,相互拥抱又分开。分开的人与人大概不会相遇第二次。如果在天亮时分别的话,每一个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有的人和事丢失在记忆里,像水消失在沙地上,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一点痕迹。那一天,V删掉了家人的联系方式,离开了自己的家。E想起来了,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深夜的火车上,别人与父母都睡着了的时候他一个人醒着,盯着窗外。忽然远处的一座模糊的城冲进窗户,放着烟火,红绿金紫白,像花像雾像星一片片一片片地放着。那座城有着高楼与摩天轮的剪影,在漫天烟火下映着,仿佛也变得美丽绝伦。他出神地盯着烟火直到它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只留下自己的影子。   

 那是哪里?他在心里问。那是起点和终点中的哪一点?没有人能告诉他,所有人都在睡觉,就算没有在睡,也不会知道黑夜里一座只有模糊的轮廓的城市的名字。如果在白天经过,E不会认出来。如果在夜里而没有恰好在火车经过的时候放烟火,E依然不会认出来。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确实存在着一个永远也不能再看见的,美丽绝伦的风景,比起一个纯粹的梦,它更让人失落。E又一次被失落包围了,他决定不再去想C的事,把装过柠檬水的杯子在龙头下洗净。在远方的人,消失了如同水消失在沙地上,可能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按理说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应该花多大的精力去珍惜呀。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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