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空气逐渐升温膨胀,温暖的气流吹散山间低云。虽说头顶的玻璃穹顶在空无一物的天下几乎不见,托比仍然明显地感觉到那室内滞留的空气从四壁塌陷在人群和他自己身上。从小孔流入,经由千百人,已经混入许多杂质,浮在中空许久无法逃脱的气体。他以为自己看见那股压力实体化,一条条波纹向人们的轮廓聚集,弦一样地颤动。可那现象多半也出于他自己的想象,事到如今他又怎能相信自己的感受和判断呢?于是,托比用力将自我碾成碎末,从什么都没有友谊之躯壳中望向外面,张望着寻找他人,其他可信任,实实在在的物质。
托拜厄斯坐在丝线候车站的金属长凳的一角,除了口袋里的零散钱币与折过的纸什么都没有带,双脚并拢将自身占地面积最小化。他很少以乘客的身份在这里等待。在穿着破烂军服落魄跑回后的日子里,他只有在少有人烟的托格塞那尔垂头扭螺丝,扛重物时才能短暂地从那时刻追随他的噩梦中解脱。旋螺丝的技艺在于重复,不断的做同一件事理应使工匠进步,变得更加快速灵活,可他却力求愈来愈慢,每一旋转都是赎罪的一步。托比还没有从记忆中反应过来,在长椅上坐着这一偷闲行为让他下意识的愧疚,猛的站起,想要回到岗位。随后一响他才恍然过来,紧张地瞅了下四周人们,才缓缓地坐下。
自从意外地身在中心已过一周,自失业及下决心改变现状也就有四天了。托比坚信这次平常生活中的异常可以是一个阶段的正式结束。他痴迷的一切仪式感与命运在时间上的巧合中充分饱和,迸发:那一夜的一年后,这一天烂泥中挣扎许久的他又醒来。说到底,任何事件都可以为用更高存在来证明行动合理拼凑成巧合,格里高利或者爪哇日历的区别微不足道。嘈杂的外界巧合总比自己更可靠。他在等前往塔德的列次,去那个热闹的集市看人,找人。
长椅设施在巨大拱柱的间隔中穿梭,两行相依无限延伸到月台尽头。大部分乘客都快速地流入玻璃大门,敏捷地落座于丝线上悬挂的车体中,转眼消失在雪山雾里。只有一些买了底层票的乘客在此等待,随意被指派到有空座的班次上。
银色座椅的另一头一位老人沉默地向前俯坐着。他苍白的脸被长纹分割,眼皮耷拉着,下面的浑浊眼没有年轻人的锋利和执着。托比从没多加思考过时间和年龄在他身上的痕迹,毕竟他在参军之前的记忆是释放着光与热,而没有衰落或死亡的。没有见过冬天的人怎能想象出一丝真实的寒冷?后来,他触碰到了冰的温度,很烫。那一夜间所有过往的草原和夏天,那些穿梭在想象和现实间的快乐,都瞬间坍塌瓦解。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那之后的时间全都被悔过和迷茫浸泡着。老人穿着朴素阴沉的深色外套,编织的线头有逃离的趋势,皮鞋也失去光泽。他一直对着门的一张一合发呆,没有合上的干裂口中缺了几颗牙,剩下的也都枯黄歪扭。既然托比的时钟开始计时了,他也试图去揣摩自己的未来。透过老人,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与那佝偻的身影重合,他大概会在目前的状态一直继续下去到老时依旧在所有地方流浪吧。那人孤身一人,很像托比心中的自己,走到最后的最后还是一个躯壳。老人又是怎样忍受那么多年月的痛苦的呢?
想到这里,托比察觉到老人的动静;像是在做梦一样,老人不自知的抬起左手,在空中临摹出一条不存在的轮廓。他的指尖在结尾停顿许久,又逐渐返回到瘫软垂在腿上。是在什么记忆中停留?多么习惯的动作?为什么对他人还有牵挂?他激动地盯着老人,后者却毫无察觉地继续锁定大门,脑中空白。托比的想象时隔这么久又急速投入工作,建造出一个臆想中的伟大老人模型。这与他如此相像的人,都是孤立的迷茫的,一定可以给予他指导!他忍不住心中奋勇的共情,将重心大幅度偏向老人,颤抖着小声问道:
“您还在等吗?”过了半响,真实的老人才发现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在问他,思考工具刚运作,古老的零件叮当作响,就被身后的一个突然的拥抱打断了:
“爷爷,爸妈都叫你半天了!再不走我们赶不上你最喜欢的奶奶牌面出炉了,走!“ 儿童锁紧老人的腰部,那小生物的脸颊贴着那刚才抚摸空气的手。老人的思绪又转到自己的亲人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刚才托比没有见过的慈祥微笑,干皱的嘴角向上挑动。托比的模型,那按照他夸张的同化制造的纸人,那个瞬间的片面记忆被老人本身多年多面的人格冲散。
随着老人远去,托比也重新成为一人。由于这次企图寻求指导的失败,剩下的乘车与行走时间犹如快进。缆车中一排排自顾自的人在指示灯下打散,混乱的群体过滤出车体,在塔德杂闹的集市中稀释。个体碰撞着,交换着,时而形成规律形状,时而疯狂远离对方。电子音,脚步声,鼓点和风声最后败给了突出的交谈声,一个个字符在空气中漂浮,交缠一起在托比的耳中搅拌成无差别的混沌。原本通过他人寻求帮助的计划无疑惨败,他绝望地逃离透不过气的人海,不论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有很多的空气和很少的人。
在听不到人声交响乐后的那一刻,托比抬起头,看见了匍匐在塔德开阔的山脊上的轻浮地形云。它们为极纯的天做地基,做陪衬,延长的灰粉色流下山脉。天不再是托格塞那尔的封闭拱形,而是敞放向永远的宇宙的开口。他大口呼吸着,四肢不在因寒冷僵硬,头部有轻飘飘的眩晕感,那是快乐和高海拔不适的混合体。托比大步在平坦的公园小路上漫游,身边只有松树桦树灌木花草和正在化的冰湖。这样的时间过了许久,他才随意找了个湖边草地歇息停留。那里的草很柔软,岸形成半月状环绕透明的波纹和微浪。静下时,鸟鸣和草动声回响,他也因为听不懂,纯粹地享受它们的音调。组合总是变化,可他的感觉不变。
过了很久,等那片云已经几乎不可见时,又一个很微小的声音打破寂静。那是有节奏的鞋陷入草地的声音,它的所有者不慌不忙地以后脚跟着陆,逐渐向前倾斜,脚尖无声的结束刻意隐藏的步子。声音小到托比迟钝地等那人距离他不到两米了才发现,稳定地破坏着他刚建立的平衡系统,很明确地向他的方向前来。同时还传来了光滑物体摩擦平面的丝丝声,配合着脚步奏出生命迹象。
托比稍微放松了的肌肉又绷紧起来,太阳穴和胸腔都随着来者的步伐狂跳。他不敢回头。万一不是为了找他的怎么办?说不定只是巧合?或者肯定又是嘲讽怪人的?拜托把我当作空气!空气也有存在,那请让我成为真空中的无!
来者并没有因为他的期望转身,反在他冻结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与他其身的湖边。对方仿佛接受了托比的系统的规则,很长时间内都沉默不语,而托也索性不转头不交涉。两人就在沉重的寂静中站立。久了,托比也潜移默化地把这个外来个体纳入平衡中,好像右边的松树和地上的卵石一样自然。在视野边界,他看到对方终于仰起头伸展了一下,并轻声感叹道:
“都回来了啊。”托比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那人仍望着湖的平行线,微眯着的眼非常放松,脸颊皮肤是很少经晒的苍白。一缕缕细长的银灰色发丝从上扬的头上垂下,有些落在松垮黑衣肩上,有些在半空随风来回摆动。与托比那一头杂乱的深亚麻色毛发相比,他平滑的丝绸里有大于常人的尊严。似乎随时都有乘风踏上云层,保持着同样轻盈的微笑飘散的可能。笑的幅度也很细微,方式似乎练习过很多次,边缘没有痕迹,老练地隐藏多余情绪。他的一切都是没有重量的,通体的白色使他很远。托放弃揣摩他话语的意义,谨慎地问道:
“什么回来了?” 对方依然没有直视托,只是又笑了一下。
“鸭群啊。冬天时它们都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它们不在我也就没兴趣来这里溜达了。” 说完他收回目光,像是刚发觉托的存在一般指向自己的胸口补充道:”蒲鲁东。”
托短暂地望向远处成群的野鸭,又缓过来:“托拜厄斯,托拜厄斯弗洛伊德。“一只鸭子潜入水中,回来时叼了一条翻腾着的小鱼。
"我知道。“ 蒲鲁东轻快地回复道,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外套口袋中拾起一块干面包,掰下一小块递给托。后者迟疑了片刻,等浦再次摇晃了一下面包块,些许屑片落下后才接过。浦随即用手臂助力,划过一个漂亮的抛物线,面包准确的飞向鸭群中心。一边笑嘻嘻地看着鸭子们抢食,一边继续:”最近废墟和这边的闹事你知道吗?”
“好像是局长死了?”
“对,我也不太关心这些事,就是上面怀疑跟废墟那边的有关系。有人说他们里面有黑兽咧。” 托比听着浦说话,也抛出一块面包,但不够远,不等鸭子游来就搁浅了。
“黑兽?那肯定要派军队去歼灭吧…” 他思绪重重地回答,那些陈年的影子又浮现上来。
“说的好笑了。他们好像怕什么似的,偏不派正经部队,天知道藏了些什么。我受人拜托也就去了讨个稀奇。你以前是在边缘歼察队的吧,多你一人对我们有利啊。“ 浦中止了喂鸭子行为,等待托比反应。黑影。黑影。黑影。托的脑海中充斥着回忆起那时的无作为的悔恨。如何弥补?他曾经想过很久,书中的复仇像是最英勇的结论。掐灭那一丝丝黑暗,就可以夺回从前的光!
蒲鲁东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托比神情的百万变化,将他疯狂的眼神视作默认,然后把手心里最后一块面包扔了出去。鸭子们吃的心满意足后有四散而去,蒲鲁东也悠闲地转身往陆地上走。
托比又看了浦一眼,仍然激动着,咧嘴颤动着,没法出什么声响。蒲鲁东也一笑,脚尖离开草地,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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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感叹:终于遇见浦了!喂鸭子乃是极乐之事!
哀怨:断断续续写了一周,对无病呻吟派写作感到无奈。
+展开
跟随潮流 来些辅助材料:
有关气氛的音乐:Wer're all leaving - Arcade fire.
浦与托的气氛图片:http://cdn.images.express.co.uk/img/dynamic/128/590x/secondary/ducks-3-506268.jpg
关于鸭子和水上鸟类的诗歌:http://www.poetry-archive.com/y/the_host_of_the_air.html
https://www.poets.org/poetsorg/poem/leda-and-swan
关于失落一代的诗歌: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ms-and-poets/poems/detail/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