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刺穿身体的时候有一种残酷的痛感,芮特甚至能够鲜明地感到生命随着自己鲜血的涌出而迅速流逝,她缓缓闭上双眼,这本是自己期待的结局,为何此刻竟然觉得有些遗憾,究竟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她看到王都的天空仿佛悬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比记忆里的那一轮血月还要阴暗残忍,视野里的风景在慢慢模糊,象征着权力的王都向天空一侧退去,身后墨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最后也融化在无边的黑暗里。看不清身影的黑色骑士收回染血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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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的海风拂过来,带起些微的沙砾,扎得脸有些疼。自己竟然没有死吗?芮特坐起来的时候,看到身边许许多多的人也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此之前发生的事,都是一场巨大的梦境,自己的生命,现在才真正开始?手边的三叉戟闪烁着银色的光辉,芮特总觉得它有些兴奋,是因为和海有什么关联吗,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站起来查看周围。
这是一个荒芜的海岸,甚至可以说其中的死亡气息有些过于浓重了,海滩上散乱地布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生物骸骨,就连能够称之为活物的棕榈树也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背后是一棵巨大的树木,抬头仅能望见繁密的枝丫,却无法估量其高度。人群聚集在树底下,有些人仿佛早已认识,在相互打着招呼,其中有一个瘦高的帅哥,留着一头褐色的披肩发,一脸沉吟地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东西,“是风间医生啊。”芮特并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风间彻。是故乡的小镇上有名的医生了,尽管他只在小镇上待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便云游他处不知所踪,却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是她六七岁的时候的事情了。皮肤在缓缓地变成黑色,耳朵也变得尖起来。黑色皮肤和尖耳朵,那是夜种的模样,小镇上的奴隶们的模样,被人们愚弄,嘲笑,编成童话里的怪物的丑陋生物的模样。可是她却从来不相信夜种的这些流言,尽管彼时她还是那个镇上贵族家庭里的小姐,是许许多多夜种的主人。她与它们交好,将它们一视同仁,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因为这身体里的血有一半也是夜种身上的吧。她从未见过她的夜种母亲,只是她从身为人类的父亲口中听到这个真相。她不明白做为贵族家主的父亲宠爱她的理由,那个时候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用这样的形象丢父亲的脸面,丢家族的脸面,去报答父亲对她的疼爱。她是一个贵族的大小姐,即便有那样好的夜种朋友,可是却不得不在意人们的流言。从那以后她便想要去纠正这种样貌,然后她遇到了风间彻。
“为什么要改变真实的自己呢?”对戴着面纱的芮特,他开口问道:“人们的流言,又算什么事呢?”
“不是我不愿意医治,我只是好奇,”他顿了顿,“我对此研究不深,能做的,仅仅是延缓这种血液(基因)在你身上显示的时间而已,终有一天你还是会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算了,你只有7岁,并不懂这些道理。”他叹息着配好了药方递给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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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就离开了小镇,不久后,她被送上了处刑台,尽管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只要是一道伤疤,揭开痂的时候必然会疼痛不已,会让人想起受伤的前因后果,想起那些本是无关的,却在这之中紧紧牵绊着的回忆。右脸上的十字形耻辱之印仿佛在燃烧,被锁链缚住,那烧红的烙铁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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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甩掉这些回忆,芮特宁可相信眼前的才是现实。
眼前有一个自称为罗斯的红发邋遢大叔正在发表演说,“你们已在黑暗之中,这便是名为‘降裁者’的黑暗”,尽是些听不懂的词,芮特摇了摇头。这时人群中有人提问,该如何从这里走出去,当时气氛有一瞬的凝滞,但是接着大叔还是勉强说道:“唯有去往王都,那是一切的终焉之所……”……王都?芮特想起了一个人。
她推开人群,向海滩走去。
尽管隔着很远,她一下就看到了岸边的那个身影,甚至她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他斗篷下的脸和他狡黠的墨绿色独眼。
“生,汝之诅咒;死,汝之宿命。”
在他和她相遇的那个酒馆里,吟游诗人这么唱道。然后他带着她走向了王都,一切都成为了昨夜的梦,在深邃的黑暗中她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闪过的墨绿色。
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或许其实自己一直都沉沦在一个梦中?芮特无法分辨其中的真相,却她想起了她临死前感受到的遗憾,在即将陷入死的泥沼前,这个遗憾就像一星灯火点亮了她的回忆,比起求死来说,原来自己更想要活下去,就算背负着那样的罪孽。
“活下去......吗”芮特有些自嘲,却看见那个墨绿色的人手边闪过一抹银色。
“等一下,你不能……”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死亡。
她想起他叫渣,是一个酒保。
她迅速夺下他手中的小刀,刀身在他的脖子上掠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渣,你怎么突然想不开?”她急切地询问道。
她想起她强迫着他走进王都,她见证了自己的死亡,却不知道他在那之后经历了什么。
“您也听见罗斯先生说的了,这地方没有希望,我受够了这种无限循环的诅咒,”渣绝望地大叫着,将刀子刺入自己的大腿,血从伤处满溢出来,染红了冲上来的浪潮。然后潮汐退去,还留下一些不知是不是属于前代冒险者的武器和衣物残骸,仿佛生死之循环,不问初始,不知终结。渣回过头,独眼紧紧锁着芮特的脸:“要不是您,哈哈,要不是您!小姐!当初拉着我去那个地方,踏入那片土地,我也不至于遭受这一切!”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像是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了。她手中的三叉戟捅向妹妹的身体,“我也不会沦为这样的贱种!为什么揭穿我!”她绝望地吼叫着,脸上的悲哀和嘲笑凝结在一起,形成了那样诡异的表情,像是在血色的月光下,恶魔的笑容。那是尽管笑着,却挡不住里面的悲哀、愤怒和绝望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妹妹的血明明这么的温热,为何能生出这样冰冷的心呢……妹妹,一定也曾有内疚的吧,是不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发现呢。
看着不断自残的渣,芮特仿佛看见了那一夜的自己,此刻她甚至希望这个人能够真正地杀了自己了却他心头的恨意,可是生与死的命运已是一个死结,在这一片地域之中,死都无法成为希望,而重生也并不是救赎,唯有医治身体上的伤口,相互扶持着去往王都,方能看见一切的真相。
“无心之神挥下黑暗的利刃,方能斩出光明的前路。”她坚信着那首歌谣。
“风间医生,求您救救我的朋友。”在海岸线上奔跑的少女,淡茶色的头发被风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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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帮我找点水来吗?”渣有些没精神,风间医生正在专注地查看他身上的切口。
“好。”芮特只好离开,知道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心理上的伤只有自己可以治疗。她沿着海岸走了走,没有发现淡水的踪迹,而海水甚至因为混合着各种残骸而显得污浊不堪,在更远处则是深邃的蓝,望不清楚其中情况,海风不间断地吹拂着,整个海滩就像是一个死亡遗迹,芮特发自地内心这么觉得。
“呜——”,走了没多久,海上的浓雾逐渐稀薄,似乎传来金属在风中鸣响的声音,孤单海岛的上空,像是隐隐约约地漂浮着几块巨石,石头底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发出浅蓝色的荧光,穿透薄雾,依稀地投射下来。三叉戟在手中微微震动着,像是和这咒文的共鸣。这把三叉戟是父亲的遗物。芮特紧紧地搂住这把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武器,这曾是父亲的一个好友赠予他的,随后父亲转赠给了她。她听父亲说,这是早已灭亡了的古国的遗产,在某个废墟之中被发掘而出,随后几经流转最终到她的手中,而它的真实身份却不明朗,曾为谁用,如何产出,不得而知。即使曾经挥舞着这把三叉戟犯下了那样的罪孽,然后她踏上旅途,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却仍然舍不得丢弃它,在这海岛,或许能探索出这把三叉戟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