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咦,店家,您店里二楼靠窗那位……”
堂倌看了眼往店里迈的人,麻溜扫过四方。见没客人注意,轰苍蝇似的蹦过来,小声赶他:“哎!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男人咦了一声:“我怎么就不能进?”
“穷汉吃挑子,小财进酒馆,大家各吃各的。咱这饭庄一眼就能看到西湖,贵客才来,就吃一个身份。”堂倌与有荣焉一指身后,“您吃得起么?”
“什么时候和京城一个规矩了?”男人笑了声,“我不吃你家饭,就是找个人。”
正在柜台看账的掌柜抬了抬眼皮,来人一身长衫洗得发白,肩上背着个行囊,孤零零一人,身边也没个伴当,显然是去年赶考落第的书生。
虽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明朝最惹不起的就是这些读书人,但去年结束的科考,今年秋才慢蹭蹭回来,怕是个屡试不中,家底都被耗光的穷鬼。东南文脉昌盛,能在寸土寸金的西湖边上开饭庄,哪个没点背景。掌柜眼皮又耷拉回去,耳朵一闭,任由堂倌送客,自己当聋瞎了。
“扰了贵客你赔吗?”堂倌摆摆手,“快走快走,看你是个书生,要是赶考回来没钱吃饭就直说,我让后厨装点剩菜给你。”
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手对着堂倌指指点点,忽又平复如常,大笑三声:“去年我上京赶考,囊中羞涩。向人求助时,也被奚落,所以我送了首诗给他,不知你听过么?”
“谁要听你的酸诗!”堂倌一挥手,“快……”
掌柜脸色突然一变,既不聋也不瞎了:“饶舌!”
堂倌一个激灵,眼角瞄过去,心说今天这是猫不吃鱼狗不吃屎,改了性了?
“方才看账,未曾注意这边。跑堂的没什么眼力介,怠慢了,怠慢了。”掌柜笑呵呵地过来,“那首诗可是‘寄语江南贤令尹,查名须向榜头看’?”
“他做过的诗可不止这一首!”一声长笑从楼上传来,“‘邺架抽繙嫌日短,吴钩拂拭引杯长。五陵侠气轻裘马,三峡词源倒玉霜’!你这厮竟敢说这叫酸诗,该掌嘴!”
挎刀的汉子从楼梯上下来,冲书生抱了个拳:“我家主人请您楼上坐。”
这声音可不是楼上那位大笑的常客,而是他的伴当。堂倌愣了半晌,直到书生和武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亮,一点不含糊。他苦着脸,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怎么也没想到那连中两元的榜首竟然如此寒酸。
书生挑开门帘,发型短似乱草的男人正放下酒壶。
“坐!坐!坐!哈哈哈!”他连说三遍,看起兴致极好,“给咱们状元爷倒酒呢,没下去迎接,千万别见怪啊。那堂倌人不坏,就是脑子快嘴更快,你莫和他一般见识。来,先喝一杯!”
书生笑着摆摆手:“喝酒误事,这次找你还有要紧事要谈。不过一路匆忙,倒真是饿了,先让我垫两筷子吧。”
“克之啊,一别一年多,见面就要我帮你出力,酒也不给劝,太不客气了。”男人知道他固执,放下酒,感慨道,“还以为你成了天子门生,再见面就生分了。”
“怎会。”克之拍拍他肩膀,“当年路过淮扬,没你资助,早成了饿死骨,哪还有后来金榜题名。”
“这么说来,你不是该留京么,怎么孤身一人回来,连个搭伙的也没有?”男人上下打量他,“连件衣服也不换,愿意资助你的同年应该不少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这次是告假回来侍奉母亲,你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克之慢条斯理咽下菜,擦擦嘴,再慢条斯理开口。
男人看着他一举一动慢吞吞的,倒也不着急上火,只是呵呵笑:“吃我的不嘴短。”
“虱子多了不怕咬,从小吃到大,还差这一口么。”克之也笑,“再说咱们江南都知道沈仪沈守度名声响,本事大,任侠重义,为人四海。就算咱们不认识,我找上门来了,你还真能不帮?”
说到沈仪,就不得不提提他爹,今年刚上任的常州知州,膝下两子一女,沈仪是最大的那个,也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在他十五岁前,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官宦世家,只要不是眼里进了水,脑里进了屎,不管老子清官贪官,有钱没钱,儿子有才没才,乐不乐意,打会走路开始,就得进学堂。读书是必须的,书读好了才能做官,做官、还得做文官,才能高人一等,高人一等,才能让家族继续繁荣。
沈仪就不,把字认全后就开始舞刀弄枪,混迹江湖,不科举不武试,高不成低不就,他老爹大概是气坏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管他。
十五岁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渐渐地,他成了江浙小有名声的掮客,后来名声又传遍整个东南,仿佛五湖四海没有他联系不上的人脉。这时候,沈仪也就不叫掮客了,大家开始管他叫大侠。
这事传到老爹耳朵里,老人家先是皱眉,后是叹气,说着命啊命啊,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仍然坚定的认为沈仪“走错了路”,好在再没出息,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从那会开始,他就不乐意别人喊自己的字了,他帮人做以武犯禁的事,帮人做散财消灾的事,守度这两个字,就仿佛笑话一样。
“过誉,不过一掮客耳。”沈仪饮了杯酒,表情遮在袖子后面,似乎是笑,似乎又不是,“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一同乡,去年春闱时是室友。他为人勤勉刻苦,但是资质平平,这次赶考花光了家中最后一份积蓄,可惜仍然不第。”
“跟你住一个地方,那肯定也挺穷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把盘缠给了他,才回来这么慢。”克之说,“到家后没几天,他内人便来找我,哭哭啼啼说自己相公得了重病,药石无医。我赶去他家,发现他面黄肌瘦,神志不清。”
这他妈是考疯了?沈仪暗想。
“他媳妇跪在床边一直哭,说实在走投无路,才腆着脸来找我,希望我这个同年里的魁首能就他一命。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大夫,也无人脉,只能……”
只能空手套白狼,让我做苦工喽?沈仪摸了摸鼻梁。
“没说是什么病吗?”
“村里的游方郎中看不出来,我带他去苏州城里看大夫,大夫也说一切正常,就是长时间不吃不喝,营养不良,又不休息,再这么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给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滋补的也不敢开,怕身子太弱,直接给吃死了。”克之说,“我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问他内人,原来我这位同年到家时就有些失常了,经常跟她说‘有人要杀我’,还总是一个人警惕地盯着四周咕咕叨叨,风声鹤唳。半夜里突然惊醒,看着某个地方出神害怕,点灯也睡不着。”
沈仪挠挠头:“失心疯?”
“不像,我怕殃及无辜,劝他内人回娘家,单独陪了他几天。他清楚地记得每个人,每件事,行事颇有条理。他告诉我有鬼要害他,大概我们觉得他不正常,只是因为我们看不见鬼。”
“唔。”沈仪竟没反驳,走江湖的什么事都会碰上,从不自以为是,“我找几个和尚道士给他做做法事?”
“有用么?”
“当然没用!都是骗人的把戏,我门清着呢!”沈仪翻了个白眼,“你和他在一起时,有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克之想了想:“头几天还很安稳,能吃得下饭,也能入睡了,他说这是因为我文魁星下凡,又乃天子门生,身沾真龙之气,能压邪。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困得不行,刚想打会盹,突然听见他尖叫,一睁眼,果然看到个满身鲜血的恶鬼。”
“哇。”沈仪毫无诚意地表示惊讶。
“但仔细一看,又觉不对。这鬼虽然凶神恶煞,但眉目英武,戾气中更有正气。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穿的竟是我大明将军才有的文山甲。”
“它没对你做什么?”
克之摇摇头,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剑来:“还记得它吗?”
“自然,你赶考时我送给你的。”沈仪摸着灰扑扑的剑鞘,“李成梁曾经的佩剑,是把神兵,花大价钱让人造的。二十九年那会,东南帮和辽东将门互通有无,李成梁七十六岁高龄重回边疆镇守,哼……这把剑当时是当时给沈阁老的添头,文官瞧不上这些东西,辗转落到了我手里。你出门在外,路途遥远,配把剑能断许多小人念头。我还怕有人觊觎它,特地重做了个鞘。你把它也带去了?”
“为了壮胆。”克之点头,“我拔剑对着鬼,他好像吃了一惊,问我此剑从何处来。我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他冷笑两声,并不相信,让我五日内将剑主带去见他,不然就叫同年一命呜呼。”
“你可真不拿我当外人。”沈仪苦笑,“不光要我做白工,还要我去送命啊!”
“你认识的人多,可有人能治这恶鬼么?”
沈仪从鼻孔里发出一阵气声:“那得问问才知道。”
沈仪办事利索,第二天下午,几人就在船上见面了。
船是个略带鱼腥的吴鹏船,克之本觉得沈仪朴素的不像自己,看到船娘时,便顿悟般释然了。
“你这头发……”船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头顶。
沈仪撸了一把自己存档短发,嘿嘿一笑:“惹火了灶神,走水烧着了。”
“不光发型,你带的人也是越来越怪了。”阿桥一撑船篙,“和尚、道士、还有书生?”
三人都生了副好皮相,克之对阿桥笑了笑,小白脸道士也对阿桥笑了笑,只是和前者一比,多了几分讨好和垂涎。阿桥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更希望所有客人都能学习船尾的小和尚,沉默是金。
“这两人都是哪找来的?”克之问。
“那个和尚,是苏州知府介绍的,据说在大街上一眼看穿附在链子上的恶鬼,当场斩了。”
“我很久前就想问了,你爹区区知州,怎么这么多人卖他面子?”
“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老弟我又不是啃老本的纨绔。”沈仪摸着自己脸,“就不能是看我面子吗?”
“你?”克之嗤嗤地笑。
“得了,你就别管这些。”沈仪说,“那个道士是毛遂自荐,算命挺准的。”
克之皱皱眉:“你带算命的来干嘛?万一殃及无辜怎么办。”
“他自己要来啊,死皮赖脸,拦都拦不住。”审议说“你记得给我小时候,给我算命那道士吧?”
“记得,说你天煞孤星,劝你爹把你丢了别管……这就是那个算命的?也太年轻了吧?”
“那是他师傅。”沈仪踢他一脚,“喂,姓燕的,你自己解释解释啊。”
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都说完了,姓燕的紧闭着嘴。
“唉,平时挺能说,今天不知怎么了变成扎口葫芦。”
“到了。”阿桥把船靠边停下,和尚蹦了出去,稳稳当当落地。
沈仪最后一个下船,抛了半袋子铜板:“阿桥,今天捉鬼啊,去不去?”
“不去。”阿桥点了点钱,干脆利落的回答。
“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们么?”
“谁要见他们?”女孩一个劲皱眉,“我只是想渡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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