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寺里的时候,每天要念经吧?』
秋天眼看就要结束了,树叶也落了个差不多。夜隐在大杂院里扫着地的时候,有个老爷子突然这么问他。
『是的。』夜隐这么回答着,虽然他在了凡寺的时候根本不是每天念经,但他要是不这么回答,就只能说明自己是个假和尚,他还没有那么傻。
『那……你一定识字吧?』老爷子激动地靠近他。
『是的。』夜隐点点头,继续扫着落叶。
『你在寺里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抄经?』
『好像是……吧。』夜隐回答道。他真的不知道真正的和尚是不是要每天抄经,反正他不抄,也就每年换经幡的时候自己会帮着往幡布上写一些,律令倒是动不动就要抄。
『那你一定会写字了!』老爷子像是从沙堆中发现了一块金子一样兴奋。
『嗯……算是吧。这很奇怪吗?』夜隐皱皱眉,他之前并不知道了凡寺之外有很多人不认识字或不会写字这个事实,在寺里的时候,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就连自己这种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都会写字,那么全世界的人应该都会写字咯。
『那您帮我写封信吧。』老头子恭敬地说。夜隐被他突然的恭敬态度吓了一跳。
自从这事儿之后,每次扫地或者煮饭的时候他都会被人拦下来,仿佛他是个根本干不动粗活的文弱书生似的。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每天都有很多过来要求他帮忙写书信的人。
『自从看了您写的书信之后,才知道外面那个靠卖字赚钱的老书生写的字有多难看,这种粗活就让我们这些下人干吧,您就在屋里等顾客上门就行,开价比那个书生高都没事。』之前那个老爷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把上述的话重复一遍。
在此之前,夜隐从未觉得自己写得字有多好看,虽然学字的时候是老爷子亲自教他的,然后在棍棒教育之下他做得还算让老头子满意而已,至于自己悄悄跑去花街或者是桂花坊看到的那些字,他也的确觉得挺难看的,但并没有多想。
但不论怎么说,他总算接受了自己『非同一般』的事实,毕竟再他没有被赶出了凡寺之前,他认为自己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了,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够允许的那种卑微,而现在,和一群他认为的普通人在一起,他反倒受到了尊敬,因而变得飘飘然起来——这和自己假冒夜隐大人收到的尊敬不同,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这是真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按照『了凡寺寺丞』的标准被培养着。
至于替人写书信,他也渐渐地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在此之前他动笔写的东西,要么是冷冰冰的律令,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罪状书,以至于他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这些东西。然而被人委托写的书信却有趣得很,虽然也有一些坏消息,但这些坏消息和那些罪状书相比简直不算是坏消息,大部分都是什么思念啊好消息啊这样的,然后由他将这些直白的话语转化为书面语言。当他们收到书信的时候也会交给他读,然后他再将书面语言转化为白话。渐渐地信使都不挨家挨户地投信了,这个院子里的书信都一股脑儿地倒给他——毕竟早晚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在读了很多信、写了很多信之后,夜隐突然意识到好像人生并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是,并不是了凡寺中的那样,充满了死亡、仇恨与残酷的阴暗面。他有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再想关于了凡寺的什么事情,毕竟也没有狱卒再来找过他。他只是想装作自己从小就被院里的人养大,然后现在回报他们,仅此而已。曾经想过的那些复仇、或者什么成为夜隐,他都被统统抛到脑后了,他只想做大杂院里帮人干杂活顺便写信读信的无名和尚。
之后,夜隐在大杂院中迎来了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这段时间自己做的事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并且他也感到十分满足。
直到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按照自己在了凡寺的习惯早早地醒来,看到外面一片洁白,意识到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便收拾好东西出门扫雪了。
下过雪之后,整个世界的景观好像都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是,变得哪里都一样了。他在大杂院中扫着雪,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了凡寺。
四下里一片寂静,因为是雪天,看起来杂院里的人反而都不着急早起了,所以整个院子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默默地扫着雪。他不自觉地想起来了自己在了凡寺的时候,冬天被迫要在连手套都没有的情况下扫雪,这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起来了。
然后就会想起老头子,然后就会想起夜隐,然后就会想起自己的耻辱,那个疯狂的夜晚。当周围有人或者自己有事干的时候,他就会暂时地忘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然后,他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以及无法描述的嘈杂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雪地里太寂静,自己产生了幻听,但声音越来越响。是从外面的主路传来的。
他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但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是听过类似声音的,就在了凡寺里。
好像是十年前了吧。这已经算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了。当时自己还没有拿到象征『夜隐』的面具,只是寺里的一个小孩,他似乎听到过这种声音,想要出去但当然做不到,问狱卒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得到回答。
可是那个时候他偷听了很多人讨论的内容,围绕战争的话题。
——这是出征的声音。尽管他从未见过出征的场面,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他丢下了手中的扫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过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只是为了弥补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能见过出征场面的缺憾。
一旦有战争,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才渐渐地了解十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以及它给看似不相干、包括自己在内的了凡寺带来的巨大震动。
他朝着主街走着,脑内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填充。他突然想起来在战争完全平息之后,死刑犯却多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刑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奇怪的是,他对那些死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自己用衣服角包着一些从厨房偷来的荔枝,在刑场的角落里边看边吃,掉一个脑袋就吐出一个乌黑透亮的核。
夜隐在房屋的夹缝中隐约看见行军的队伍,整齐划一的步伐。了凡寺虽然纪律森严,但从来没有这种统一的步伐。他自小就和死亡打交道,但他知道了凡寺中的死亡和战争所带来的伤亡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主街上,然后被淹没在送行的老百姓中。
人群中突然骚动了起来,夜隐听到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说是将军要过来了。他朝队伍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被将士们簇拥起来的那人,有着一头银发。
还没等将军走近,他便意识到那人是晏迟安。周围的百姓们像潮水一样伏倒,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虽然他本来也不知道百姓见到将军要叩首。
夜隐与晏迟安在某一瞬间四目相对,他看到晏迟安的眼里并没有傲慢的神情,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
晏迟安一定不知道这个在道路两旁不知礼节的人是那个假冒的夜隐,或者说是,曾经的假冒夜隐。
尽管如此,夜隐的心中完全没有了往常一样骗过所有人的愉悦感,他只是攥起拳头,眼看着晏迟安和他的军旅从主街上走过。
第一次见晏迟安,他是拿着竹刀的小孩子,自己是对死亡麻木的刽子手。
第二次见晏迟安,他是在盟会获胜的新秀,自己是前去致贺词的假夜隐。
然后这一次,他是出征的将军,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自己滑入无底深渊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高升。
然后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君临天下之际,自己仍然是一介草民。
不——也不能这么说,晏迟安从一开始,就占据着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的制高点,之前自己的洋洋得意,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夜隐毅然决然地转身,原路返回,不去看那出征的军队,然后举起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看到巷子里卖早点的老太婆惊得直接把整个鸡蛋丢到了油锅里,但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之前沉浸在安逸生活中的那个无名和尚可笑极了,可笑到想要痛揍他一顿。
——就这样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疯了。
——你要想尽千方百计回到了凡寺。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你要成为夜隐。成为了凡寺寺丞。
+展开
夜隐从盟会上回到了凡寺之后,趁着还没有人给他安排杂活,便偷偷从茅草堆的深处摸出来了些私藏的碎银子,瞅着空溜了出去。虽然从来没有人给他下达过自由行动的许可,不过这几年来,对自己的看管的的确确是放松了许多。尽管如此,除了假扮老头子所需的情报以及几个狱卒曾经带着去过的花街之外,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仍然甚少。
花街的附近有一处桂花坊,因为整个街区都植满了桂花树,所以大大小小的加工作坊也随之建立起来。在夜隐刚刚学会喝酒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狱卒带他去过一个自酿桂花酒的酒家,相比平时十分敷衍的劣质白酒,这已经算是十分奢侈的物品了。
夜隐让老板在自己的酒囊里添了酒,出门后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进行的活动。他考虑过从了凡寺逃出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接下来又能够去哪里呢——没有除了了凡寺的工作之外的常识,甚至连自己确切的年龄和身世都毫不知晓,仿佛一只被主人圈养起来的狗。
一边漫无目的地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日渐喧嚣的花街的边缘,忽然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仿佛宫里人打扮的女孩子。虽然他想不出来一个侍女一个人在黄昏时分会在花街附近的原因,但也是一改平时的漠不关心,顺便就跟过去了,不顾自己的奇异打扮在街道上引起的小规模骚动。
于是,当那女生感受到了身后的喧闹,好奇地转过头来的时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夜隐看了看她,也有点意外——他在外面的世界中见过的人并不多,所以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时光,但他仍然十分确凿地认为她就是曾经偷偷把晏迟安带出去的那个侍女。
当然,夜隐从未刻意去寻找她,所以也没有什么“终于找到你了”这一说,尽管对于了凡寺的狱卒来说,除了妓女之外的女人都是稀罕物。
正当夜隐思索的时候,那个侍女却先发话了。
『……夜隐大人?』
夜隐对此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子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了这个侍女,而且是在祭典之后,未免有些慌张。
『咳,竟然认出了在下……你是迟安殿下的侍女?』
夜隐压低了声音,十分配合地将戏进行到底,心里却盘算着露馅之后要如何处理。
那个侍女连忙摆摆手。
『我是阳公主的侍女,名叫华霜,不过公主她和迟安殿下关系很好的……』
夜隐想了想,看样子老头子并不认识这个侍女,而她似乎也并不了解『夜隐』所代表的人,不过既然她倒不是晏迟安的侍女的话……
『今晚阳公主还要叫迟安殿下过去庆祝一下来着,我还得早点回去,那么大人我先……』
夜隐这才打量了一下华霜手中拎的包裹,看样子是点心,也许是从桂花坊购入的吧。
『迟安殿下……?』夜隐问道。
『是啊,为了庆祝迟安殿下在盟会上的胜利……』
还没等华霜把话说完,夜隐便脱口而出。
『是啊,毕竟是迟安殿下的初秀,我怎么就差点忘记了要前去拜访呢?』
『诶……?』华霜愣住了。
这并非夜隐第一次来到皇宫,在老头子不想早朝的时候,他去过几次正殿,他还记得当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迈出正殿的时候腿不由得发抖。他拒绝将这类表现归于心理上的怯懦,也许只是正殿的光线、气味和声音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战栗罢了。
和布满清冷黑瓦、连梁柱都要漆成墨色的了凡寺不同,皇宫的墙壁无一例外地被粉刷成了朱色,只有屋檐是五光十色的琉璃瓦。夜隐走在过于漫长的甬道上,只觉得两边亮得刺眼,只好紧盯着脚下的青石板。
『夜隐大人呐,这里就到了。』走了一阵子,前面的华霜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他打量了一下门口把守的侍卫,想起这就是阳公主的宅邸了。似乎是埋没在沙场的皇太子晏善水的独女,除此之外,他对这位公主毫无了解。
进入庭院,迎面而来的是一位装束华丽的少女,却无视缛杂的首饰,径直跑来从华霜手里夺过了桂花糕。夜隐行了礼,并对这不请自来的行为表达了歉意,好在当事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夜隐大人嘛……我知道了,迟安在二进院里,正好多了一个人更热闹嘛。二进院还有棵几百年的梧桐……』
夜隐对树种毫无了解,对『梧桐』这两个字毫无概念,或者说,他未曾有过任何『想要观察的人或物』。如果说要有的话,也只不过是在几年内迅速成长起来的晏迟安。
当夜隐进到二进院的时候,在那里等候的晏迟安显然吃了一惊。『夜隐大人……您……?』
『咳,在桂花坊碰巧遇到了阳公主的丫鬟。』夜隐这么回答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晏迟安和华霜正努力地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他在面具下笑了笑,似乎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三人在树下的石桌旁坐定,华霜把桂花糕的包装打开,又去沏了茶。此后晏迟安和晏阳就聊了起来,华霜站在一旁帮腔。
『嗬,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军队,就天天泡在刀马司操练,也不来看看姐姐了?还有华霜从小把你看到大的恩情,现在也忘了?』晏阳打趣道。
『我觉得,来了也没什么可聊的吧……而且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晏迟安拿了块桂花糕打算说完这句话就直接用它堵住嘴。
这个时候,华霜接话了。『不过迟安殿下也很厉害嘛,将来怎么说也会成为大将军一类的人呢。』
『诶……?华霜你真的这么想嘛,那我可得努力了,现在的我和将军什么的还差得远呢,这次的盟会,我想也是多少让了我这个后辈吧。』
『将军?将军有什么好的,最后还不是像爹爹那样死在了战场上,我和你说啊,迟安,你以后要成为皇帝的。』晏阳立即挑了挑眉反驳道。
『呃……皇帝什么的,太夸张了吧。』晏迟安连忙摆手否认。
『哪里夸张了?不过这种事情不用上心,怎么看都是板上钉钉的啦。』晏阳笑着,突然想起自己冷落了夜隐,便客气地问。『夜隐大人,您不来点儿桂花糕吗?』
夜隐摇摇头,要是摘下面具的话,自己一定会穿帮,到时候私闯皇宫,可就是死罪了。
因为姐弟俩都在吃桂花糕的缘故,谁也没有说话。夜隐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未免太不自然了,但他实在想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话题。如果不谈老头子常说的那一套的话,对于自己的后辈、甚至是同龄人完全没有什么交往的经验,所以这次冒险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晏迟安虽然没有父母,但他至少有血亲,有皇后和公主,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呢?了凡寺的狱卒们暂且不说血亲,他们能够算作是『亲人』吗?夜隐开始想象自己如果有兄弟姐妹一类的会变得怎样,但大脑一片空白,丝毫找不到任何关于家族的构想。
『……我续点茶吧。』华霜见到这个场景,给对面的二人续上了茶,夜隐这才回过神来,瞧了一眼头顶的天,才发现天边已经开始泛红。
夜隐走后,晏迟安趁着华霜收拾残局的空档儿说。『我觉得他是祭典上的那个人。』
『啊……嗯?你说什么?』华霜停下了手头的活儿,努力地想了想。『可是祭典那个……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吧,还有姿态……』
『可是虽然有传言说年纪很大了,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夜隐大人的具体年龄吧。』晏迟安答道。
『那你为什么说这个人就是祭典上的那个人呢?』
『因为禅杖上的酒囊吧……祭典上见到的那个人似乎就在喝酒来着,但上几次我见到夜隐大人的时候都没有带。』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夜隐大人完全可以看心情带不带酒的啊,更何况今天我是在市集上见到他的,也不需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呢。』
『可是市集……夜隐大人要是去那种人多的地方的话,为什么不带任何随从呢,明明是了凡寺寺丞,而且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也许他不喜欢和别人凑在一起,感觉夜隐大人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人。』华霜只好这样回答道。
『我觉得那个祭典上的人一定与夜隐大人有什么关联,包括今天见到的也是。』晏迟安说道。『不过,了凡寺的人好像一直很神秘的样子,即使我现在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和我透露什么吧……』
+展开
之后,四季轮回,三年的时光匆匆流过,可是不论是处在风平浪静的深宫之中长大成少年的晏迟安,还是终日浸泡在戾气中的那个借着『夜隐』之名逐渐成为青年的少年,生活并没有带来多大变化。华霜自从那次仲夏祭典之后就再也没有趁机带着晏迟安溜出去玩,不知道是因为晏迟安的学业日益加重,还是因为他对这种一点也不成熟的行为感到反感,又或者是,和女孩子在一起,即使是年长的女孩子,对这个年龄来说还是会多少有些难为情。
换句话说,两人都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毫不相关地活着,也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自从决定参加盟会之后迟安就变得超级忙了啊,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来过了……』华霜在一片沉默得有些尴尬的气氛中试图搭上几句话。
清晨,宫女们开始准备公主的繁重装束。就在前几天,晏阳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不论是举止、妆容还是服饰,女王都为她定下了最高的标准。当然,晏阳也并不是厌恶装扮的那一类女孩子,可是从今往后清晨就要梳洗、更衣、整理妆容,并且走路得时候还要时时当心簪饰与长裙,这让她十分厌烦。因此,不论是从每日的筹备到平时的注意事项,看起来等到适应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即使不参加会盟,他现在应该也渐渐地不愿意和一群女孩子在一起玩了吧。』晏阳已经被冗长的更衣步骤弄得十分不耐烦了,便立刻接了话。『前一段时间刀马司不是为了迟安的初阵招募了一批十六七岁的新兵么,待到充分磨合之后,也许在将来会陪他一起走遍天下呢。』
『我不是很懂什么兵法啊什么的,可是我觉得,让一个年纪比士兵小的孩子当统帅,更何况带的还是新兵,不管怎么说参加盟会都很勉强啊。』华霜给晏阳小心地系上腰带,因为自己也是头几次接触这种衣服,所以还试了好几次。『毕竟,那个什么盟会啊,不是将军之类的大人物每年举行的军演竞赛一类的么……』
『希望那孩子别当真就好,虽然我觉得他十有八九会全力以赴去准备吧。』终于穿好了华服,晏阳便照镜子边回答道。镜子中映出的样貌让她很满意,周围的宫女们说完奉承之辞之后,一个一个地退下了。
『那么,我去上早茶。』华霜将小物件谨慎地送进首饰盒,放在一边,然后也去忙了。
待到屋里空无一人之后,晏阳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摆弄着下摆,以相对安全的姿势坐在了梳妆台前。
虽然说晏阳对学习这种事情并不上心,但是她倒是十分热衷于在人与人之间周旋,猜测他人的想法。晏迟安虽然在宫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九年,但是外面的闲言碎语仍然没有停止过,对他可能含有的兽族血统更是妄加猜测,甚至派生出许多无中生有的谣言。因此,不论是出于自身的考虑还是受到他人的影响,朝中大臣们对晏迟安的评价当然不会太高,这次盟会只是希望晏迟安出丑。至于指派晏迟安参加盟会这件事情当然是皇后的主意,只是晏阳至今也无法猜透这位君主的心思。
当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给出明确的答案。晏阳对着梳妆镜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妆容,从容不迫地向着屋外走了出去。
『真麻烦啊,老头子是不是活到头了,天天窝在寺里不出去。』夜隐在听到消息之后,并没有直接从偏殿里的茅草堆上面爬起来,对于门口来传唤他的那个狱卒,更是爱理不理。
而那个狱卒,似乎也在漫长的年岁中渐渐地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虽然或抱怨或诅咒,最后一般也会去干点正事的,并不想再次多费口舌,直接离去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夜隐带了面具的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夜隐随手将刚刚丢在地上的请柬抓起来看了看,有些惊讶地坐了起来。
『会盟,么……那个孩子竟然会出现在统帅之中……』
他又将请柬上的名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个遍,然后回忆起和晏迟安唯一的一次会面。那个时候明明只是个和宫女一起溜出来看祭典、连实刀都不能用的小孩子,短短几年间就能够成为统帅独当一面了……不,能够做得到的,应该只有天赋秉异的奇才。
那个孩子会是天才吗?
夜隐回想了一下那个夏夜之后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其实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相比都没有什么变化可言——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觉得行刑更加无聊、假扮夜隐更加天衣无缝以及记熟了了凡寺所有狱卒钟爱的花街姑娘的名字这三件事情吧。
『倘若那孩子真的是难见的奇才,那么今天的盟会一定很有趣。』夜隐自言自语着,从茅草堆上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沾在黑衣上的过于明显的渣滓,朝着寺门那边出发了。
从六年前的某个事件之后开始,夜隐就被老头子时不时地叫过去应付各种活动,虽然看起来是嫌麻烦,但夜隐觉得他只是害怕被谋杀——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夜隐单调的人生中最大的乐趣——自小他就尽可能地去模仿『夜隐』的一切行为,所以从不担心穿帮,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外的那些时刻,周围的人才会将他真正地当作『夜隐』来对待,那些平时蔑视他的狱卒们低眉顺眼的姿态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些大人物都能够和他平起平坐。他麻痹在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现实之中,并以此为乐。
『不过,今天的阵容倒是令人紧张,老头子这也放心交给我来弄么……』他把请柬掖在怀里,迎面看见几个预定和他同去的狱卒。
『面具摘下来。』对方显然从自己悠然自得的姿态中看出来了自己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夜隐』,所以直接对他说道。
夜隐晃了晃脑袋,将面具直接扯下来,皮肤直接接触空气的触感反而让他浑身难受。
『在寺内的时候不要戴着面具。』对方无奈地说道,估计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对着夜隐这么说教了。
『可是一会儿就要出寺了不是么。』夜隐边说着,边将面具再次戴回脸上。
对于从小接受单一教育、对兵法一无所知的夜隐来说,盟会只能算是凑凑热闹,不过事实上,刚才还和他打过照面的那些文官也是如此,应该已经把它当作交换情报的社交活动了吧。幸好『夜隐』似乎是一个与其他官员没有太多交集的怪人,一般人也不会喜欢和刑狱方面的人打交道,要不夜隐应该在早些时候就穿帮了。
不过,这次众人的关注点倒是难得地与夜隐达成一致——晏迟安。轮到他出场的时候,旁边不时地窜出来些零零碎碎的闲言碎语,似乎都是些负面消息,夜隐不禁皱皱眉。
他对什么兽族后裔、父亲是杀妻的叛乱者这种标签毫不反感,甚至有些羡慕——这种鲜明的特征就如他那晚所见到的银发与金瞳一样都是异于他人的标记,或者说是『某人』所特有的。而他自己,从记事起就一直拼命地成为『夜隐』那个不是自己的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就当晏迟安一路斩关折将、出人意料地取得了胜利之后,夜隐也没有特别惊讶——看得出来面对着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不少人显然是轻敌了,而晏迟安谨慎到发指的打法也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不仅将兵法吃了个透,还能够随时灵活调整战术。
结束的时候,夜隐不得不和所有例行公事的官员一样,对晏迟安道以祝贺。晏迟安看到自己的奇怪装束之后还是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表示了感谢。
即使看样子他已经在某处见过真正的『夜隐』,也没有意识到正在面前的是祭典那夜的冒牌货——夜隐这么想着,心中浮现出骗过了所有人的成就感,却突然发现已经十六岁的晏迟安似乎比自己还高了。
三年前那个有些怯懦的、腰间挂着竹刀的小男孩,如今已经将自己远远地抛下,达到了某个不能企及的高度。
这种恐惧将夜隐原本存在的那点存在感吞没,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众人散尽,甚至思考得头有些作痛,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主宰『人生』的权利。
+展开
『我……刚刚看到那个祭典上奇怪的人了!』
晏迟安一路小跑,来到晏阳所在的院落里大喊一声。秋天刚刚降临,满院红叶似乎刻意地未被清扫,凌乱地铺了一地。
在石桌旁站得笔挺,端着茶盘的华霜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将两盏茶往桌上一放。『你是说,那个人在皇宫里?』
『是啊,因为他的行头实在是太奇怪了,当时我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看见他往贵和殿那边去了。』
『竟然还是皇后大人那边?!』华霜顿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们说的那个奇怪的人,是不是带着一个上面画着芙蓉花的墨色面具,大夏天也穿着黑色长袍的僧人?』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石桌旁饮茶的晏阳,突然插了一句。
『诶,是啊,姐姐你为什么会知道?』晏迟安跑到桌前坐下。
『那个才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呢,那一位是了凡寺的寺丞夜隐大人哦。』晏阳一脸”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人”的表情。
『了凡寺……就是那个关押犯人还有判刑的机构喽?』
『没错哦,了凡寺,皇后大人直属的最高司法机关。不过那个人大概不是夜隐大人吧,毕竟祭典那一天,文武百官在皇宫中庆祝仲夏之夜,那一天晚的的确确在宴会上看见夜隐大人了来着。』晏阳将已经空了的茶杯放在石桌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嗯……不过其实那个祭典上的人是谁,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华霜摇摇头,把晏阳的茶盏收好。『迟安,还有你的茶。』
晏迟安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剩下的两人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只好连茶都没喝就回去了。
『喂,轩礼。』
侧边糊着破烂窗纸的门开了个缝,一个狱卒的声音传了进来。
『啊……我猜老头子今天又很忙?』半晌,悠闲地躺在草垫上的夜隐才有了点回应。
『下发给各地区的新律令都抄完了么?』
『啊,是……』夜隐不情愿地从草垫上起身,走到桌旁,在厚厚的一摞文本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喏,就是这些。』
『回来自己送到总务那里去,刚刚处刑的人有事来不了,你来顶替一下。』
『有事……一般是躺在花街姑娘的怀里不肯起来了吧?告诉我他平时那个姑娘的名字,我出去找。』
『啧,别找借口溜出去玩,赶紧过来。』
夜隐也懒得再说风凉话了,慢腾腾地走出灰尘堆积的空旷偏殿,秋天到了之后,了凡寺这种阴气堆积的地方更是凉了不少,明明是四合的院落却不断有风吹进来。
『过去之前先把那个夜隐大人的面具摘下来。』走在前面的狱卒回头看了一眼,又有些不情愿地赶紧转头回去。『从来没叫你一直戴着,都分不清你跟夜隐大人。』
『区别还是很明显吧,你看,我还年轻呢。』
『少啰嗦,赶紧走。』不知道是这位狱卒不太喜欢夜隐,还是说夜隐的确不讨周围的人喜欢,还是说两者都有,反正对话到这里就生硬地停止了。
夜隐抬起头,能够看见在层层庙檐之上的、被各种经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到刑场上去,因为那里是整个了凡寺里最空旷的地方,空旷得至少有那么一大块完整的天,一边还有一个围墙能够让外面的民众看得见。而且大部分人的重点都会聚焦在即将被处死之人,或者是已经被处死之人,没人关心旁边那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刑场上的小孩。
还好,刑场上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空旷,夜隐摘下面具掖在怀里,装模作样地去准备。所有他做的杂活中,只有处决死刑犯是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的,必须要摘下面具,所以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种『摘了面具就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错觉。
十七年前,因为老头子的随口一说,自己被赋予了『轩礼』这个敷衍的名字,直至现在他都不得知这两个字的写法,因为这只是狱卒们指使他时的一个称号罢了。他从记事起就对这两个字十分抵触,因此得到了面具之后,他开始在心底里称呼自己为『夜隐』——和那个老头子、了凡寺寺丞一样的名字,只有这样,这个连完整姓名都没有的孩子才能确认自己的确是存在着的,即使只是个冒牌货。
其实处刑这种事情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犯人要么已经生无可恋,要么就是已经被酷刑折磨得生无可恋,大多数人都在渴望这一解脱,更何况他们早就被别的狱卒绑得动不了了,只需要最后给他们来一刀。而对于行刑的手法来说其实也无关紧要,不管是一刀毙命还是插了好几刀才中了要害,对周围默然的看客们来说,其实就是早死晚死、嚎叫的声音有多有少罢了。即使是夜隐认识的那些刽子手们口口声声说的天地良心,其实也更好解救——重刑犯嘛,总是要犯了什么事情的,活该。
所以,当夜隐拿到根据罪行所判定的刀剐数时,像往常一样漠不关心地按部就班进行,第一步先剜双眼,这样他们再也不会一脸或恐惧或后悔或仇恨地盯着你看了,然后再沿着胸口、上臂、大腿、小腿一路切下去,心里默数着剐下来的肉块。这一次和往常一样幸运没有出太多的血,要不还要像第一次施酷刑那样手忙脚乱让老刽子手抬了一桶冷白醋浇上去才了事。作为离罪犯最近的人,刺耳的嚎叫慢慢地就幻化成了耳鸣,然后慢慢地整个世界都归于沉寂。
『五百二十五、五百二十六、五百二十七……』
拿着刀的手停顿了一下,脑内一片空白。
终点到了。
『……五百二十八。』
夜隐小声咕囔着,然后开始斩首。在他看来经过前面的几百步铺垫之后,最后的这一步其实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可是仪式还是仪式。
周围例行公事的超度诵经声把夜隐从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恢复了过来,旁边的狱卒开始清理地面,收拾残局,围墙那边的看客也渐渐散去。夜隐看都没看剩余的残骸,把刀丢在一旁。
回头看领他过来的狱卒已经不在了,于是到一旁洗了洗手,不顾身上溅上的血花,从怀里掏出面具戴了上去。
『还要把那一摞律令搬到总务啊……』
+展开
夜色像肆意地泼洒在宣纸上的焦墨,染出一片虚无。黑夜之下,是祭典繁盛的灯火,与熙熙攘攘的小巷。已经废弃不用的摊位旁边,夜隐一袭黑衣、脸上附着个墨色芙蓉假面,紧握青花酒盅的手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节日的喧闹声。繁华的烟火。人们的笑颜——虽然明明就在眼前,却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将挂在禅杖上的酒囊拿起,继续斟酒,独饮。
『请问…… 』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孩童稚嫩的搭讪声打断。他不禁皱了皱眉,立即将面具扶正。斜睨一眼,是个十一二岁年纪的男孩子,穿着一身暗色的斗篷,腰间还挂着像是竹刀一类的玩具。
『怎么?』
淡淡地回一句。
『那个……这个面具是在哪个摊位买到的呢?』
真是烦人的小孩儿。夜隐的嘴巴张了张,想起这是一年中唯一可以毫无痕迹地混迹于人群的时刻,动作却顿住了。过了许久,才回话。
『这个买不到的。』
『哦……』
那孩子失落了起来。
『面具上画的是芙蓉么,那个是……姥姥最喜欢的花哎。』
『不知道。』
夜隐嗤笑一声。他从未见过芙蓉花,只是隐约地知道当今代行皇权的皇后酷爱芙蓉。
『那这个面具就是别人送给您的咯?』
『抢来的。』
那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他这才开始仔细端详孩子的容貌,斗篷的帽沿下露出了几丝银白的发丝,微眯的双瞳仍泄露出了如皎月一样的金色光亮。
那个皇宫里的孩子么,偷偷跑出来了啊。夜隐这么推测着。毕竟仲夏的盛典,总是孩子们所向往的。
『迟安?!』
面前突然跑过来一个装束普通的少女,头发乖巧地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可能是因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找过来,免不得要上气不接下气。只见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面前的孩子拉开。
『为什么到处乱跑之前不打个招呼啊,害我差点找不到……』
那个侍女一样的少女以责备的口气对那个被称为“迟安”的孩子说道。
『本来就是偷偷带你出来的,要是走丢了的话,脑袋就保不住了哎。』
『这个人的面具很漂亮,所以我问他在哪里买的。』迟安回答着。
『难道他就是那个『晏迟安』?』夜隐笑了笑,晃了晃握住的酒盅。
侍女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糟糕,拉扯着晏迟安的斗篷掉头就走。
『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人搭话。』
夜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直截了当地去猜测宫里人的身世,他摇摇头,将酒盅中的酒一饮而尽,晃了晃禅杖上挂的酒囊,似乎已经空了。
……只是因为自己很少与他人打交道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背上新的鞭伤盖着旧伤,疼痛在新的伤口和旧的伤口复发下累累叠加,直到最后已经让夜隐忘记了疼痛,只是感到背上一片火辣,连原本冰凉无比的手镣和铁链,都因汗水的流淌而变得滚烫。
『又跑出去了?』
前方十来米处的太师椅上,身着笼罩全身的黑衣,脸上附着同样面具的人十指相扣,对着正前方说道。
夜隐一开始以为那是在身旁施刑的狱卒说的话,所以并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之后,意识到被问的对象可能是自己,却挑衅似的紧紧闭上了嘴巴。
『罢,每次都屡教不改,我想肉体上的刑罚对于叛逆的孩子也已经没有用处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就像是一个老者在对青年人说教。
狱卒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夜隐终于不用受皮肉之苦了,但汩汩流出的血在背上流动淌到地下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在我面前的时候,把面具摘下来,轩礼。』
老者刚刚说完,狱卒就将他脸上的面具一把扯了下来,肆意地扔在地上,木制的漆具在地上“磕”地发出一声闷响。
夜隐平缓了一下呼吸的节奏,然后死死盯着前面的人。老者从椅子上站了下来,然后走过这十来米的距离,虽然速度很慢,但充满威严。
『就如此畏惧,不,痛恨我吗?』
快走到跟前了,老者仍然以那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着。
『夜隐大人!』身后暗处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夜隐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那人是在对老者说话,而不是对着自己。
『不断的仇恨和不断的杀戮,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老者开始在他的前面不慌不忙地踱步。
『所以,如果没有仇恨的话,这世上的一切感情也都不复存在了。』
『老头子的话还真是多。』
夜隐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时不知道是哪个人在老者的吩咐下粗鲁地给他的伤口涂了草药。比直接用鞭子都疼,夜隐这么想着,抓起地上散落的黑衣,随意地披上,然后戴着面具,抓住墙边的禅杖离开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