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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里耶王国突然消失了。
不是毁灭,也并非亡国,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除了一个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小村,土地山河、人文建筑,和全部人类——鲜花与尘埃,皇宫与茅屋,公主与乞丐,都被一视同仁地吞噬了存在。从边境看去,平铺的大地被戛然而止地截断,截面垂直平整得就像是有谁沿着版图线把厄里耶王国从地图上剪掉了一般,只留下一个可怖的空洞,一个无光的深渊。
后来,那个幸存村子里的人们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别人:
“黑龙吃掉了一切。”
在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席卷并震惊整个世界之前,远在千里之外的塔茵村同往常一样迎来了它的黎明。
塔茵村是个边陲之地的小村,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村民的生活几乎全靠自给自足,日子过得算是辛苦,但同时也算得上美满。
天不过才蒙蒙亮,村民们却已经大多起了。潮湿多雨的气候让塔茵村的清晨一如既往地笼着层薄雾,十来人聚在一座屋前,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哀戚的神色。
不远处,桑恩用袖子擦擦凝结在发梢和睫毛上的水珠,隔着雾气模糊窥见了人们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眼神晦涩地看着紧闭的屋门:“……祖父怎么样了?”
“怕是不行了,医生说估计撑不过中午,”一位妇人悲声道,“所以我们守在这里想送他最后一程。”说着就要掉下泪来。
“也别太难过了,”桑恩温言安慰,“他毕竟年纪也大了,这样的高寿,也不算什么大悲事。”
道理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难过就是难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进去看看他吧。”桑恩说。
屋内设施简陋,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躺在木床上,无神地半阖着眼,几乎看不见胸腔起伏,只有喉咙里还漏风般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显然已是风中残烛。守在一旁的医生见他进来,便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桑恩在老人身边坐下,握住他的一只手,终于露出悲伤的神色来。
虽然现在头发稀疏花白,但这位名叫海德的老人年轻时有着蓝色的头发。传说中唯一的真神是世人皆知的蓝发,人们也因此对蓝发有着特殊的喜爱。当年海德一介异乡人之所以能被塔茵村的村民们接纳和喜爱,除了他本身展现的品质和能力,还有几分原因就是他的发色。
海德二十六岁那年来到塔茵村,如今已经过去五十年。在此期间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这里,所有人都把他视为自家的一份子,桑恩从小被他看着长大,也亲切地喊他祖父。海德一生未婚无子,现在临终之时,村民们自发地来为他送行。
“为什么呢?”桑恩握着那只苍老粗糙的手,忍不住喃喃问出了心底里困扰了自己很多年的疑问,“当年您为什么始终不接受外祖母的追求?”
真不是他想对不起自己外祖父,但听说当年自己的外祖母是村里最漂亮懂事的姑娘,对海德万分痴缠却无疾而终,最终他嫁了。外祖母在世时偶尔跟他提起海德时,眼里仍会有温柔的光。
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意义。桑恩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突然注意到海德原本半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而且原本浑浊不堪的眼里露出了一线光彩,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大概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吧。桑恩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的木门突然发出“哐”的一声巨响,被极其粗暴的打开了。
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却不由愣住。
门口是个从没见过的黑发少女,看起来十五岁上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死死盯住他身后的老人。
“你是……”
“滚出去。”金眼睛的主人开口说。
“……”桑恩呆滞了一瞬,然后木偶般地起身,依言照做。
少女走到海德窗前,紧皱着眉头看着他,像是在嫌弃他满脸难看的皱纹和秃了大半的脑门。海德的眼皮又渐渐耷拉下去了,嘴唇却微不可见地蠕动了几下。
“你、输、了。”
瞬间就读懂意思的少女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海德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那拎着一个人的胳膊虽然幼细,姿态却轻松得像是在摆布块棉花。少女把海德扯到自己面前,脸贴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然后极慢地呼出一口气。
“你赢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话音落下,金光泛起,由黑发少女的周身向海德周身涌去。原本只差一口气没咽的老人发生了变化:佝偻的脊背重新挺直,所有皱纹流水般退去,浑浊的眼睛恢复成原本紫水晶般的颜色——
最后,丰神俊朗的蓝发青年在消散的光芒中站定,对少女露出微笑。
“五十年不见,萨尔芬。”
少女正气在头上,转过身去不看他:“走吧。”
两人并不耽搁,给村民们添上段海德入土下葬的记忆后就离开了。不过一刻钟后,他们就出现在了斯雷因王国的首都里。
海德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换了身体面衣裳,两人直奔城里最受好评的餐馆。
侍女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萨尔芬环顾一圈,毫不客气地选择了最大的桌子入座。海德在她对面坐下,提前声明:“不准点整只的牛或者羊。”
萨尔芬不大想理他,只瞅着菜单噼里啪啦地点菜,尽挑大荤大肉的点。
菜很快就上上来摆满了桌面:香肠肉丸一类的自是不必提起,烤羊腿都是整只的被装盘送上;腹腔里塞满栗子和香料的烤鹌鹑一口气上了七八只,烤得焦脆的表皮发出油汪汪的诱人光泽。现在是九月末,正是大马哈鱼鲜嫩肥美的季节,为了保证新鲜,从海里捕捞上的鱼被直接送到餐馆下锅。20寸长的大马哈鱼被切块油炸后端上桌来,鲜红的鱼籽小丘般堆在翠绿的生菜叶上,蜜色酱汁从小丘顶上缓缓流下。
相比之下,海德面前的牛排、碎羊肉拌饭和红酒简直显得有些寒酸了,萨尔芬却有些惊奇:“咦,你这次居然也全部点了肉没有蔬菜?”以前明明一盘蔬菜沙拉是雷打不动的。
“我在塔茵村吃了五十年的燕麦粥和土豆饼,还有几乎没味道的盐水煮生菜。”海德一边切牛排一边说,“啤酒里水掺的比酒都多,浇花都嫌稀。”
萨尔芬毫无形象可言地拿鹌鹑爪指着他:“那你还待了五十多年,早点认输不就好了。”她想起离开塔茵村时她提出直接删掉村民们关于海德的全部记忆,海德却说要给他在此的人生画上终点的事。
这还生出感情了——萨尔芬愤愤地想着,咔擦一声咬断了羊腿骨。
“你想听听这五十年里我的生活吗?可以给你讲很多天。”
“不想,你的事我都知道。”不然怎么在你咽气的前一秒把你捞回来。
“当然是讲那些你不知道的,”海德说,“比如说梅雨天里怎么给墙壁防霉……”
“不想。”萨尔芬头也不抬地打断他,说话时也没停下咀嚼。
桌上小山般堆积的食物逐渐变少,那凶残的吃相和可怕的食量引得周围食客频频注目。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满脸惊惶地往其中围满大汉的一桌走去,在一人耳边压低声音道:“是真的……厄里耶真的没了!”
正在手撕最后一只鹌鹑和萨尔芬和正在摇晃红酒杯的海德同时动作一顿。海德沉下脸,酒杯放回桌面的瞬间,无形的屏障将两人包裹。
“萨尔芬。”他轻缓地开口。
一整只鹌鹑连骨头都没能幸免地被少女吞下,她歪歪头:“厄里耶?我吃了。”
酒杯骤然碎裂,红酒流了一桌。海德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对方却不以为意地舔舔手指:“我有仔细研究过地图,没有连累人类的其他国家,一口都没多吃。”不仅没多吃,还剩了一口。
海德试图平复呼吸:“你说过,在我们打赌期间,你不会对我的事情进行任何干预。”
“是,所以我当时没有任何行动,一直等到你临死之前才下嘴,那时候我已经认输了。”
海德拍桌而起,罕见地露了怒容:“厄里耶,厄里耶?!一整个国家!全部领土和八十万人口,全没了?!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没想过,干嘛要想?有什么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
“但人类承担不起!你这分明是迁怒!王室做的那些事情与普通人根本无关,他们平白无故的就没了性命,就算你要报复,又何必牵连那些无辜的人!”
“要的就是他们承担不起!”萨尔芬猛地抬头瞪他,“这不过是厄里耶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的代价而已,我要让全世界都看看这代价有多高,惹怒龙的后果有多严重!”
萨尔芬的金眸化为竖瞳,实木桌面被她生生捏碎一块:“我生气了,总得有谁面对我的怒火。迁怒?我才不在乎,我来告诉你我在乎什么。是你在厄里耶牢里被关的那大半年里受过的所有的伤吃过的所有的苦!梅雨天给墙壁防潮的方法?你怎么不跟我说说你逃出来后,气候潮湿骨头疼到睡不着觉的解决办法呢?!”
不得不说,龙发起火来就是要比人可怕。
海德沉默两秒,然后重新坐回去,扶住自己的脑袋。
“这个问题我们以前谈过。你不在乎人类,我知道。你只在乎我,我知道。但是萨尔芬,我是人类,你要考虑我的心情。”
像是拒绝继续这个话题般,萨尔芬偏过脑袋敲敲屏障。屏障应声而去,餐馆里的喧闹重新涌来,比先前更甚。不知为何,整个大厅的人都知道了厄里耶消失了的消息,人们惊疑掺半,大厅里一片混乱。
“你要现身平息事态吗,唯一的真神大人?”她压着声音讽刺道。
“我不是神。”海德同样低声说,“你才是,萨尔肯洛亚。”
“那你是什么,海德?”
“我是与神比肩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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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从灾难中孕育。
再优美动人的传说故事、巧舌如簧的传教士、排场非凡的唱诗班,都通通比不过灾难中救世主的一个背影。
376年前,拉斐尔洋发生巨大的海啸,沿海的国家几乎无一幸免,蓝发青年驭浪而来,每一朵浪花都乖顺地臣服于他脚下。
224年前,兽人族向人类发起战争,战争持续到第四年,在一场关键的战役中,蓝发青年降临战场,逆转战局。
51年前,人类领土内资源最为丰富的南方,大片土地忽然毫无征兆地化作浮岛升向天空,后来不知为何又安然降回大地。浮岛上的人们说,土地降落时,他们看见了蓝发青年飘飞在空中的模样。
在此之前,人类全部的十七个国家里,宗教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主题,被信仰的神明少说也有七八个。女神、豹神、大地之母,每一位神明的背后都是长达千万年文明与历史的积淀。
真神从被发现到被确立再到无可撼动,不过短短四百年不到。十七个人类国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完成了信仰统一,过往的所有神明被全部推翻,打上“伪神”的烙印。
真神没有被冠以任何别名,因为唯一,所以无需用称谓区分。
毕竟,杜撰的神话,苍白的教义,悦耳却也只能悦耳的歌喉,都无法拯救你。
它们永远比不上救世主的真迹。
“所以说,海啸那事不是我干的,那时我还没出生。”
“我知道,是蓝龙干的吧,但是不巧你们都是蓝发,被误认也很正常。”
回答海德的这个声音低沉而顺滑,带着些许笑意和天生的阴柔,很容易让人产生天鹅绒或是丝绸触感一类的联想。声音的主人动作优雅地十指交叠虚托着下巴坐在海德对面,厚实的兜帽遮掩住他大半张脸孔,只露出几缕砂金色的发丝。
兜帽是为了防止别人看见他尖而长的耳朵,虽然不至于像兽人那样会因为各种新仇旧恨被人类强制带走,但身为精灵的艾尔威为也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开口:
“想来也真是了不起,因为真神的确立,现在全人类的信仰高度统一,给神权的发展壮大提供了丰饶到不能再丰饶的沃土,现在人类的十七个国家里,由教廷教皇掌握实权的国家有十三个,王权已经被打压很久了。”
斯雷因王国就是典型的神权大于王权的国家,而两人此刻正身处首都的某间酒馆里。
“有利有弊吧。”海德低着头研究摊放在面前的地图,其中厄里耶王国被用红线圈起打了个大大的叉——离它的消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好处是,权利的集中和统一可以省掉很多无谓的牺牲,争夺权利的过程里永远都无法避免流血。”
“看来你对于自己的真神身份已经很适应了啊?”艾尔威饶有兴趣地问。
海德并未作答,只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吧台。
黑发的少女正坐在吧台前喝酒,她身材娇小,凳子又高,一双够不到地面的细腿正不安分地晃悠着。调酒师诧异于她对于酒馆这种场所来说过于稚嫩的形容,却又不知为何本能地不敢违抗少女的命令,只好一言不发。
萨尔芬钟情于特基拉日出这种酒的颜色,本该被细致品尝的鸡尾酒被她像白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十几杯。虽然特基拉日出的大部分成分是鲜橙汁,但作为基酒的龙舌兰毕竟是烈酒,调酒师看得目瞪口呆,调酒的手都有点发抖。
“哦,有鱼咬钩了。”艾尔威突然说,“有人在突破我架的屏障。”
海德收回目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精灵是只吃素的种族,能这么自然地说出有鱼咬钩这种比喻,艾尔威不愧是混迹了大半辈子的精灵。
“你没泄露出去什么不该泄露的事吧?”
“放心,一句可能暴露身份的话都没放出去。”
这里并不是普通的酒馆,而是斯雷因王国教廷的情报点之一,安插满了教廷的眼线。
很快,“鱼儿”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穿着绛紫色长裙的女人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向他们请求共饮。海德露出标准的绅士笑容,并体贴地为女士拉开椅子。
艾尔威事不关己地啜饮苹果汁,旁观这两人虚与委蛇。几个来回后,女子稍稍坐正了身体:“其实,我刚刚听见你们似乎在谈论很有意思的话题。”
“刚刚?”海德面色微变,“只是一些家里长短的普通话题。”
女人把长发撩到到身后,对他眨眨眼:“家里长短的话题会需要用到屏障吗?我可是都听见了哦?”
海德一时无言,艾尔威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人逼真的演技,及时搭腔:“只是因为话题敏感怕招来麻烦才有的保险之举。言辞不当的地方,可以请这位不知如何称呼的美丽小姐当做没听见吗?”尾音微微上挑,配合上他绸缎般的声线,撩人至极。
“叫我赛琳特就好。”女人勾起唇角,“我理解,谨慎些总是对的。只是见你们是生面孔想稍微提醒你们一下,注意场合。”
艾尔威连声应允,三人心照不宣地绕过这个话题,聊起些不痛不痒的闲谈,时不时来个碰杯。气氛正和睦时,酒馆里冷不丁响起一声刺耳至极的惨叫:
“啊啊啊——!!!”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萨尔芬依然好端端地坐在吧台上,右手还端着杯刚喝到一半的特基拉日出。但她的左手却捏着个胖大叔的胳膊,众人从那条胳膊反扭四十五度角的形状上明白了惨叫的原因。
相比之下,萨尔芬右手上用来装鸡尾酒的容器不是精致的高脚酒杯而是体积惊人的啤酒杯这件事倒显得十分平淡了。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小孩子?”赛琳特显然被惊到了。
不是很想说话的艾尔威:“……”
海德头痛地:“她是我们的同伴。”
胖大叔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酒馆里不知从哪儿蹿出十来个护卫冲向萨尔芬,个个抄着家伙凶神恶煞。萨尔芬打架向来不讲策略,抬手就掀翻了最近的桌子,酒馆里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尖叫着向门外奔逃,海德和艾尔威上前帮架。
“居然还有同伙!”痛得口齿不清的胖大叔唾沫横飞地大叫,“给我一块揍!”
于是刚才和两人相谈甚欢一派和睦的赛琳特也不幸被列入攻击目标。这么一闹她再想踏进这间酒馆估计是再无可能,三个月的潜伏就此泡汤,赛琳特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惊呆了。
她咬一咬牙,只好跟着另外三个所谓的“同伙”一起把护卫们撂倒。跟萨尔芬的那股莽劲相比,她的身手显得十分专业且充满技巧。最后海德一把捞起恋战中的萨尔芬,几个人推门而逃。
“为什么要跑!我要把他们全部揍趴!”萨尔芬不满地嚷嚷,在海德怀里扭来扭去到处乱踢。
“这下可精彩了。”艾尔威若无其事地在赛琳特的注视下把之前奔逃中脱落的兜帽重新戴上,将独属于精灵的那份柔美清俊的容貌重新归于阴影之中。“我们这是惹到了什么人?刚刚的胖大叔是谁?”
“萨恩,这片区的主教。”赛琳特冷冷地回答,一扫在酒馆聊天时的亲昵,带着探寻的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挨个扫过。“你们是什么人?刚刚该不会是故意安排好的吧?”
一只精灵和一只龙同时沉默,唯一的人类苦笑着开口:“你误会了,这纯属意外。”
计划和安排确实是有,但意外也确实是真。海德早就知道神权强势,也知道斯雷因是由教廷掌握实权的国家。但他在边境小村里与世隔绝地待了五十多年,没想到神职人员居然已经到了敢在公共场合里公然对小女孩下手的地步,即使那个酒馆是教廷自家的地盘。那个主教无疑惹恼了萨尔芬,客观地说,只毁了只胳膊其实已经算是走运了。
不过这样一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他们在这种敏感时刻进入教廷掌控的酒馆,开着一戳就破的屏障大谈神明政治等鱼上钩。本以为赛琳特就是那条鱼,但主教的护卫却连她一块攻击,说明她并非教廷的人。因此反过来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她其实是王室反插在教廷地盘上的眼线。
虽然其中一条是自己撞进网里的,但一晚上钓到两条大鱼,可以说是收获颇丰了。
赛琳娜不蠢,看她的表情,显然也反过来猜到了好几分,只是不敢确定罢了。夜里凉风习习,几人并没有跑出太远,怕被萨恩主教发现也不敢在街头伫太久,只能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此分开。
赛琳特独自一人神情晦涩地走了一会,忽然若有所觉。
高大男性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静立在道路前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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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你们有准备我的房间吗?”
在几人走进预定过的旅店时,艾尔威发问了。
这是间普通到不同再普通的小旅店,随意地开在路边,十二个铜币住三晚上的那种。既不会过分寒酸简陋,也绝对称不上豪华奢侈,只吊着一口气勉强达到舒适和整洁的及格线。
“当然——”海德摆出他那张标志性的官方笑脸,“没有。”
艾尔威一脸受伤:“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同伴了呢。你离开的五十多年里都是我一个人面对黑龙大人,难道这点嘉奖都不能有吗?”
萨尔芬缩在海德怀里,发出“嗤嗤”的笑声。
“行了,别贫。已经很晚了,不想露宿街头的话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海德不再搭理他,抱着萨尔芬走进旅馆。
踩过年久失修嘎吱作响的杉木楼梯,两人站在了房间门口。萨尔芬伸手按住门板,嘴唇飞快地张合几下,吐出一节音域远在人耳捕捉范围之外的龙语。门板上应声泛起几圈细不可见的微弱涟漪,转瞬又消失不见。
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光芒。
日月同空,群星浩瀚。光芒洒满了这个没有边界尽头的空间,屋顶墙壁皆不存在。
太阳高悬于天空之上,光辉耀眼,撑起半边白昼。夜空却在另外半边肆意铺展,七轮月亮盈缺各异,在夜空中排列成优雅的弧度。群星不因日月暗淡,星斗排列着无限延伸,瑰紫深蓝变幻不息。
脚下并非地面,而是是奔流不息的白色云雾。萨尔芬从海德怀里跳下,落地的瞬间所有云雾都化作纷扬的雪花向天空飞舞而去,露出镜子般平静无垠的蔚蓝海面。海面上倒映着一整个日月星的天空。海面之下,巨大的青灰色影子静静游曳,那是一尾长达三十米的蓝鲸。
萨尔芬踩在海面上低头看那只蓝鲸:“我现在有没有这么大了?”语气期待又天真。
“还差一些,”海德拍拍她的发顶,“不过你迟早会长得比它还大的。”
一扇黑门光秃秃地立在百米开外。萨尔芬踏着浪花跑过去,一把拉开扎了进去。
门内是个巨大的房间,布局陈设极尽豪华之能,以人类的眼光来看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国王的待客厅。但实际上又远不止如此:比如,含有百分之四十五的优质牛骨粉已经是人类心目中最优的骨瓷餐具,而这里骨瓷杯百分之五十的成分却来自于狮鹫——“空之霸主”那结实又轻盈的脊椎骨。
萨尔芬直挺挺地把自己砸进软垫长椅里躺着不动了。海德托着她的腋下将她捞起来放进自己怀里,像抱抱枕那样抱着她,下巴刚好放在她的头顶,姿势惬意又舒心。这小丫头今晚喝下去的酒水分量足够把调酒师吓傻,此刻身上却嗅不到半点酒气。
上次在饭馆吵架之后,萨尔芬就一直在和他爱理不理地冷战,去酒馆也不愿意跟他同桌,只在吧台边一个人喝酒,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亲昵了。
“怎么,不和我生气了?”虽然已经抱了一整路,海德还是有些坏心眼的问道。
“是你今晚先抱我的。”萨尔芬高傲地抬抬下巴,连带着海德也不得不跟着抬头,“不然我今晚一定会拆了那家酒馆!”
“为了一个讨厌的人拆掉酒馆不划算吧?难道他家的特基拉日出不好喝?”
“……唔,也是。”
“而且那家酒馆可是重要的线索,就这么毁掉的话就麻烦了。”
“难道现在就不麻烦了?我们这些天兜兜转转地到底在干嘛?”
到底在干嘛?真亏她能这么不耐烦地问出口。海德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屈指在萨尔芬脑门上狠狠一弹:“当然是在收拾你搞出来的烂摊子!整天除了牛排就只关心羊腿,你知道厄里耶突然没了这事导致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吗!”
无数人围着化作空洞的厄里耶边境,就像是热锅边上的一圈蚂蚁,罪魁祸首却觉得自己只是挖掉并吃下了一块布丁那么简单。
萨尔芬揉揉被弹的地方,一脸无辜:“也不是,我还关心烧鸡烤鱼天鹅肉,松鼠也……”
海德眉梢一挑,又给了她一记爆栗。
“我问你,你吃掉厄里耶王国的时候,为什么偏偏留下了一个村子?”他实在太了解这条龙了,能全部独吞就绝不会剩下哪怕一丁点。
“啊,那个啊,我特意留的。”萨尔芬回答,语气果然满满都是没能全部吃完的遗憾。“我后来思考了一下人类会把你当成神的原因,因为他们实在太弱小也太没眼光,遇到超出自己认知的强大存在就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把你当成神。”
海德靠坐在软椅上,用五指慢慢地梳理眼前的黑发:“所以你故意在人前现出龙身,展示自己强大的力量,并留下了一个村的目击人作为散布源……”
“就是这样!所以我特意选了个跟别国接壤的村子方便传递消息,如果是与世隔绝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没意义啦。”萨尔芬得意洋洋。
但海德的脸上没有笑,甚至没有表情。
“但你依然不会被人类当做神。”他说。“当年人类和兽人打仗,我也参加了战争,并帮人类获得了胜利。除了人类,兽人也同样见到了我的力量,可他们不仅不把我当成神信仰,估计还恨我恨得牙痒痒。”
“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萨尔芬。对人类来说,成神的关键并非是力量的大小,而是这份力量是会给人类带来好处还是坏处;不是神明选择了人类给予他们恩泽,而是人类选择了对自己有益的存在称之为神。”
萨尔芬愣了愣,然后像是被逗乐了一般,眼睛微微眯起:“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怎么这么盲目这么蠢。”
说的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海德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第三记爆栗正中她额头中间。萨尔芬“嗷”地一声捂住脑门,威胁般地龇牙咧嘴,露出尖尖的虎牙。
海德只当没看见:“你之前说过,你吃掉厄里耶的时候没想过后果对吧。”
“是,没想,怎么了?”哪里需要去想什么后果,不过是呼出一口憋了五十年的恶气而已。
“那你现在想一下,告诉我你能想到的所有后果。”
萨尔芬不大乐意地咕哝:“为什么要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你要是觉得有什么我担不起的后果你直接说就是。”
海德摇摇头,凝声道:“不,我只是需要你帮我这个忙。”
他要用黑龙那双俯视万物绝对客观的眼睛,带入人类的理解、思考和情感,去窥见世界在失去了厄里耶王国后,那个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
与另外两人分开后,艾尔威在街边静静站了一会。夜风拂过这个被同伴拒之门外的孤单身影,很是有点凄凉的味道。
哦,对了,并不是同伴——那两位大人从来没认同过自己是他们的同伴。
艾尔威哀怨地长叹一声,看看远方的夜色,心里有了决定。
萨恩主教的宅邸坐落在城里的富人区,占地面积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大,但也是间带着漂亮花园和雕塑喷泉的三层独栋。艾尔威好整以暇地避开值夜班的守卫,一边欣赏花园风景一边来到宅邸脚下。
艾尔威仰着脖子观察了下三楼的那扇落地窗,然后对着虚空迈开脚步,稳稳地踩在了空气上——像是踏着一条看不见的阶梯,他拾级而上站在落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面瞅了一眼。
“哦,就是这间了。”艾尔威说着敲了两下玻璃。第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第二下却像是敲在水面上一般,透过扭曲的波纹径直穿了过去。紧接着穿过去的,是他整个人。
精灵是公认的擅长魔法的种族,但如果有任何其他精灵看见这番光景都会被惊到目瞪口呆:无关擅长与否,任何种族的任何魔法都理应建立在元素规则之上,艾尔威这种无凭可依的手法几乎前所未闻。
萨恩主教今晚睡得相当不好,他先前被折断了胳膊,这会虽然接上了,但疼痛和骨折带来的低烧却让他无法安稳入眠。半梦半醒中他迷蒙地睁开眼,冷不丁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在俯身端详自己。
他吓得立马就要大叫出声,艾尔威反应极快,一下就死死捂住他的嘴,萨恩拼了命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对方在他面前揭开兜帽,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比了个“嘘”的手势。袖口随着他动作稍稍滑下露出半截白皙手腕,也露出一圈似刺青似咒文的黛青色荆棘图案。
“晚上好啊,萨恩主教。”
是今晚在酒馆里的那个精灵!萨恩冒出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我刚刚参观了你的花园,确实很漂亮。”艾尔威悠然开口,“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花,但是人类对植物的了解可能没有我们精灵通透,你可能不知道很多观赏用植物都是有毒的。比方说……”
艾尔威移开目光,萨恩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自己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广口花瓶:铃兰开得正好。
“比方说,你床头的那瓶铃兰花。就算不直接食用,花瓶里用来养铃兰的水也是有毒的——你现在因为手臂骨折内部出血而发烧,正好是需要多喝水的时候。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你夜里半梦半醒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伸手正好摸到花瓶……”
萨恩汗如雨下。
“那么接下来我有点问题要问你,希望你除了回答以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精灵的魔法你一定有所耳闻,不管是蓄意谋杀还是中毒意外,你应该都不愿意吧?”
萨恩浑身一僵,随即颓唐下来,沉重地点下了头。
艾尔威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正当他放松力道准备松手时,随着一声巨响,两人背后的落地窗轰然碎裂。
漫天碎片与月光一同落下,一道人影疾风般袭来,手中的锋刃寒光闪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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