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已是三更半夜了,人生地不熟的驿站,总使人辗转难眠,颜查宇免不了思索起近况:从他离家算起,已是二十日有余,要是从那天平山上的奇遇算起,大抵也有两三个月了。
记得那日,一位红衣绿群自称莓莓的女孩——现在想来或许是天上之人也说不定——说着“好巧!”“你们两肯定有缘分”“把她送出去就没这么多事了”以及“我真是天才”之类让人不免有些狐疑的话,撇下先前那个被她追着打、现在又躲了起来的女孩,把我拉到了店堂内。自己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进了姑苏城传说里的地方,有些吃惊,又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等回过神来,手上已多了个天青色的法螺,衣着和法螺同样颜色的另一个女孩站在身旁不远处,答应和自己回家。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赐良缘!!颜查宇不由地一惊。出徒然堂的路上,他一路暗暗打量着对方:身量不足,稚气未脱,时而追着林间的蝴蝶跑开去,之后又因为未能捉到讪讪而归。问她姓名年纪,又说姓罗名泊,年龄自己也不清楚了。这颜查宇也能理解,毕竟天上的时间与人间不同。过会还要与同来的友人汇合,也不知自己怎么解释这多出来的一个人……思考了许久,这位读书人定了定神,略一鞠躬向罗泊郑重道:
“承蒙罗小姐倾慕,颜某人感激不尽,然而鄙人不才,未有功名,亦未考虑嫁娶之事,如小姐不介意,颜某愿结为义兄妹,望小姐另择佳偶。若旁人撞见,只说是兄妹便可,望小姐谅解。”
“嗯?你在嘀嘀咕咕什么?担心被人看见?你还真是不懂诶……”因为一路上的风景而有些走神罗泊好一会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不会被人看见的啦,不过也有万一……算了,我勉为其难回去吧。”
说罢,眼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颜查宇使劲眨了眨眼,还是什么人都没有,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只有那个天青色的螺还躺在他手里,仿佛诉说着这一切的真实。
“等会记得再给我买碟桂花糕谢我,对了,最好再来份赤豆元宵。”突然,这个螺真的说了起来。
颜查宇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螺扔出去。
一路上惴惴不安地和朋友回到家后,他才好好地听罗泊再次解释了灵器、结缘、化形这类事的原委。并非是徒然堂店员工作不够仔细,其实先前这些内容就有讲解过,但当时,颜查宇惊讶地有点回不过神,搞得有些一知半解。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听到灵器是因为有愿望而产生的,颜查宇下意识地问了出来,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有些唐突。
“这个嘛,”罗泊眨了眨眼“我想去看海。”
看海并不是什么难事,从出了苏州城一路往东,不消两三日便可到达长江的入海口。但是问题就在于没有什么好的托辞去一趟。一个人出趟远门,被父亲听到,免不了质问之后一顿臭骂。若是能借着求名师指点的名义出门,就能省去很多麻烦,就是在海边逗留一两日,也不用担心被责骂。略一思索,他决定带着罗泊去台州看海。
台州说远不远,说近却也算不上近:沿着运河出发,不紧不慢地行,十几日可到杭州,之后改走陆路,再颠簸上几天,便可到台州城里了。而平日里积攒下的零用钱,也够这一人一螺的旅费了。和罗泊说了自己计划的这番行程,一番犹豫之后,她也终于点了点头。于是,行程就这么敲定下来了。
但真的到出发前,事情远没有那么顺利。罗泊收拾起东西来,似乎有些冒冒失失,东也忘,西也忘,稍微说了一下,又表示:要不我们先不去了吧?但是又很快改口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啦。附带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出远门,有些紧张吧?颜查宇有些不解,但也只能暗自下了定论,也许多出门几次也就好了?
直到很多事情发生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太少了。
+展开结缘部分暂时还没写好,先把能想到的发了出来【ntm
我!踩线!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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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即便江南之地,出门也需披上件厚实的衣服了。邻家精力无限的孩童在树杈间跳上跳下,扒拉了几个石榴下来。
“你可小心些,摔了下来,又要让爸妈担心。”警告的话语在书生的嘴里转了一圈,还是跑了出来。街坊邻居的孩子与他并不熟,他也早已过了爬树的年纪,但这孩子摔在眼前的一幕他实在不愿真实看到。
“没关……”大话还没说出口,就看着那孩子的脚底一滑,要不是情急之下把手里的石榴扔了下来,就要来不及抱住树干了。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意识到刚才的千钧一发:“你看,我说没关系吧。”
颜查宇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早知道就不说出来了,反正就这么点高的树,也摔不出大事,长个教训也好。
于是这个看上去有些少年老成的读书人把手背在身后,转身进了自家的门。一如姑苏人家的格局,迎着门口的是影壁,再朝里面就是一间门厅。上了年纪的门房眯着眼睛坐在门口,对着他的老茶壶一下一下地点着头。门房虽不识几个字,肚子里却装满了故事,就像他的茶壶,就算不放半片茶叶,只泡上一壶白水,倒出来也还是一股茶味。颜查宇小的时候,他常抱着自家小少爷讲故事,他也成了这位小少爷为数不多的忘年交之一。如今他年事已高,便安排他做看门这类轻松些的活。颜查宇记忆里,当自己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能力”时,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他。不过对方只当是孩子年幼,错把一些巧合总结成规律,误以为只要把坏事说出口就不会发生。而颜查宇在母亲过世后,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注定会发生的事无法避免,何须多言。
绕过影壁,天井左右是两个小小的厢房。阳光四四方方地投下,给寒日里的人带来些许温暖,闲来无事的仆人蹲在墙根,孵着太阳,聊着闲话。中间的天井地面是用一条条深青色的砖铺就而成的,在水乡湿气的氤氲下,不常走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层细密的嫩绿色,更里面的墙缝里,羞羞怯怯地钻出了怕太阳的蕨类植物。
再往中间走,跨过门槛,就置身于第二进门厅里了,正对面的墙上高高挂着一幅匾额,上书“世德流馨”四个烫金大字,一边一溜小字,诉说着这副匾额的来历。想来是当年颜家祖上官至三品时,同样来头不小的同届赠与的。时过境迁,颜家业已式微,而以匾额相赠的那家,不知是仍旧钟鸣鼎食,还是同样经历了沧海桑田,大不如前呢?查宇叹了口气,幼时的自己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有些许异能的普通人,怎么挡得住时间的滚滚洪流呢?
穿过这座门厅,走进长廊,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栋宅子中点睛之笔的存在了。颜家的宅子不大,却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气势,全赖这一片小小的院子。提到院子,就不能不先说一下园中的池子。姑苏城里常见园中池塘大多依照地势,或圆或椭,边缘流畅,围以假山花木。独颜家的池塘有棱有角,呈“凹”字形,边缘立着一溜雕花的石栏杆。池子中间围着一座小亭,亭畔堆有假山,穿过假山山洞,则又是另一番风景。这儿也曾是颜查散和伙伴玩乐的一片天地,如今他们高中的高中,备考的备考,就剩他这为数不多的闲人了。他本无心进取,父亲催得也不紧,便这么得过且过了。
不过,闲人也有闲趣,近日恰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城外天平山上的红枫大概也到了观赏的时节,不如约上三两好友一起去,权当是枯燥生活中的一点歇息。于是他打定主意,派下人传口信去了。
姑苏向来以小桥流水而闻名,周围却也不乏名山大川,就如这儿所养育的子民,既有善良体贴的心地,也有忠义报国的气魄。而天平山也与一位能人志士有着不解的因缘,就连植于山上的这百余株枫香苗也是他的后人所栽植下的。如今这片枫林已茂密成林,或许有朝一日,时代变迁,它们也会消散于战争的铁蹄之下。或许是由于眼前这片艳丽如火的枫林,颜查宇也被勾起了一丝秋日的寂寥。不过正所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或许也只有这么思考,世界才是永恒不变的。与其这么杞人忧天,不如好好欣赏难得的美景。
虽比不上五岳名山,但天平也占地颇广,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来的有伴们已不知上何处去了,唯余他一人立在满铺着金红色枫叶的石板小径上。奇怪的是,路的远处,火红的尽头,却是一片淡粉,不像是枫叶,反倒像是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再往后便是一连片粉墙黛瓦的建筑——姑苏一带常有的建筑。
颜查宇虽对怪力乱神之事还抱有些怀疑,然而关于徒然堂的传闻却早已在姑苏城内不胫而走,甚至有时为了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家长还要凶道:“再哭,再哭就被抓紧徒然堂里回不来!”于是大多数小孩便会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顶多忍不住再抽噎几下。查宇没被这么吓过,毕竟家里没几个会去管他的人。母亲在他十岁时就不幸撒手人寰,父亲则在外县任职,下人们则巴不得他开开心心的,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这么想着间,颜查宇冒冒失失地走到了桃花林的尽头,现在,他在月洞门面前,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被审视着尽管这扇门并没有突然开口说话,或是有什么志怪小说里才有的行动,就像消逝,变化,万物的终结,它们无声无息地环绕着你,侵蚀着你,让你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变成了另一样东西。很久以来,颜查宇就觉得穿过门后,自己就和先前站在门前的自己不再一样了,或许是丢失了什么回忆不起的片段,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实施,再或者更早之前,它也曾间隔生死,阻断联系。
或许这扇门就是死亡本身?跨过了它,就是一片未知的地方。有朝一日,自己总会跨过它——不管世事如何,颜家的少爷有着超尘的气质这点早已名声在外,恐怕自己某日真的羽化而登仙,旁人也不会有多惊讶;可是他也清楚自己没这么无忧无虑,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这样的时日保持下去,永远不要改变。当局者迷,颜查宇又怎么会知道,世上大多数人皆是如此,乞求着永恒的到来,却又无时不刻不苟延残喘着。
“回来,我的桂花糕!还我桂花糕!!”稚嫩的声音在桃林深处响起,伴随着另一个有些疯癫的笑声,飘忽不定地传进了颜查宇的耳朵,打断了颜查宇的思绪。
“吹牛说要起去看海,结果上这儿来偷我的桂花糕,早晚有一天你要……”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知是因为距离离得远了,还是当事人自觉不妥,收了声。
不过被骂的那位似乎并不在意,还是一句话顶了回去:“早晚有一天回去的嘛,今朝有桂花糕我今朝醉~!”
“你赔我桂花糕!”被偷了桂花糕的那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一样,追了上去。依稀看到两个不高的身影在桃林间追逐着,一蓝一粉,像是春天刚出窝小麻雀,叽叽喳喳地翻腾着。随后又踩着树枝,翻进了墙内,连颜查宇都不禁要被逗笑了。
不论如何,起码死亡没有躲在这扇门后。这位再常见的不过的书生迈开步子,跨进了他不曾预料过得奇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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