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猎人们
一年十二个月里,达莫利安只有夏季、连同它前后几个月是见不到雪的。即使是春天,河上的冰也没那么快融化,在找不到太阳的角落里,积雪随处可见。夏天一过,凉爽舒适的秋季会很快迎来低温,没多久,山峰上厚实的雪就又多一层。
达莫利安曾是个安静的小镇,沿着雷斯山脉一直走,这种小镇在山脚下随处可见。达莫利安比它们稍微热闹一点,因为通往南方的大公路在这里分裂成一条条小道,商旅和冒险者进入极北前,都会在这落脚休息、补充物资。
这片寒冷贫瘠的土地没有能大批发往南边的货物,这的人也保留着祖辈自给自足、朴素单调的生活方式。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他们就没什么向外发展的志向,更重要的是,没有发展的资本。
这一情况的转变始自几年前,一支来自南方的队伍进入了雷斯山,他们在山脉深处的河谷发现了米屑般沉在沙石中的金色矿物。
除了猎人,原住民很少深入这座山脉,传说中它曾是座火山,燃烧着神圣的火焰。一条名叫阿兹的魔蛇在此肆虐,它的身体里充满毒气和蛇虫。英雄将它镇压在山下,用火来烧干它邪恶的血液,火山就此熄灭。但阿兹并没有死,世界末日那天,它会破土重出,新的英雄将在火海中彻底杀死它。
这传说的起源已不可考,老猎人曼哈说这是拉玛留给达莫利安唯一的一个预言。
但这片土地不缺这样的传说,北地能养育的生命很少,凡活下来的都很凶暴。人们口口相传,深山中有怪物出没,他们不同于野兽,有人的智慧、贪婪和邪恶,熟悉自己地盘里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没人证实过他们存在,大家都说发现怪物的人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腹中餐,只有同样熟悉大山的猎人才能活下来。但怪物从不惊动猎人,谁叫他们同为猎手、同样敏锐、同样会为彼此带来毁灭。
这使得那些闪闪发光的有色金属在大山深处沉睡了几千几万年,直至今日才开始发挥那生来自带的、使人疯狂的能力。淘金者们蜂拥而入,达莫利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资本,迅速繁荣起来。
曼哈曾是达莫利安的猎人,淘金热开始后,年轻人都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他年事渐高,却后继无人,只好把地盘托付给还在坚持的同僚。
曼哈信奉拉玛,在猎人里是个异类,他用抓阄来决定谁当继任者,结果过碰翻了桌上的油灯,火焰呼啦一下烧着。曼哈匆匆把火扑灭,写满人名的纸条化为灰烬,只有一张掉落在地的幸存下来,曼哈捡起它,打开了那张写着“宫正”的纸条。
宫正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常在主峰伯拉里昂附近活动。养大他的是个外来巡林客,在达莫利安邮局当过一段时间路护。某个冰雪消融的春末,巡林客在旅途中捡到宫正,犹豫再三,始终不能对孩子的哭声无动于衷,便收养了这个弃婴,按照家乡习俗,取了个古怪的名字。
宫正保住小命后不久,巡林客重操旧业。那时淘金热还没开始,每个镇子都有三四个猎人。外来者艺高人胆大,没和土著争抢地盘,一头扎进了危险的深山里,探索新的狩猎区。
宫正始终将巡林客和猎人当成两个职业来看。在他看来,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会狩猎动物,卖掉野兽身上值钱的东西供自己生活。但巡林客还会学习如何对付的人类,他们比猎人要多一些选择,比如杀人越货,或者除魔卫道……如果有的话。
雷斯山不乏怪物出没的传说,但师徒俩不为所动,一年到头,除了进货卖货在达莫利安出现几天,几乎总是待在山中。镇上的人还没记住他们长什么样,两人就再次消失。
但曼哈记得,因为他也曾是猎人,冬天河谷结冰,道路变得顺畅便捷,他会驾着狗拉雪橇去串门。或许是因为从小长在山里,宫正话不多,一双眼总瞪地很大,时刻紧张兮兮的,偶尔自言自语,有点神经质的模样。
曼哈顺应天意,猎完最后一季,把地盘让给了长大的宫正。如今他在达莫利安主干道的末尾开了间杂货店,兼职老板和牧师,在这个武风盛行、法术衰弱的世界,牧师是个稀罕职业。
但拉玛是个猎人,不会任何法术,他相信心诚则灵,并发展了一个信徒。
其实不能用信徒来形容,应该说宫正比较有耐心,是唯一一个肯耐心听他啰嗦的人。
和所有拉玛牧师一样,曼哈有收藏癖,导致店里堆得乱七八糟。但这地没什么值钱东西,有他也买不起,唯一一件还算贵重的是套黑色铠甲,但粗制滥造,顶看不顶用。宫正每季两次来这卖动物皮毛,每次来仓库里堆的东西都不同,显然有些被曼哈“忍痛处理”了。
小店隐藏在街拐角的阴影下,冬冷夏凉,炉子里常年冒着火光,照耀着角落里用来当牌面的一套盔甲。秋季末尾是宫正进城的时间,曼哈收好货,留下宫正,亲自去镇子上最热闹的酒馆要了些烤肉,嘱咐老板过会和酒一起送来。
曼哈是有声望的老猎人,大家乐意给他方便。达莫利安还是个可怜的小镇时,是他带领其他猎人防备野兽骚扰,猎杀觊觎家畜的掠食者,在食物短缺的年份贡献出自己的猎物。人们尊敬他,愿意给他方便……喋喋不休布道的时候除外。
如今宫正接替了这份的工作,他是个守规矩的巡林客,也是个优秀的猎人。他的地盘包括曼哈留下的区域和老巡林客活动的伯拉里昂峰,所以总能猎到比别人多的猎物。他不吝啬在猎人小屋中留下腌肉和清水,供经过和迷路的人休息。
曼哈颇为自豪,因为这优秀的继任者是他挑选出来的……他尽量不去想那场毁掉自己一张木桌的小火灾,冥冥中有种谶言般的东西让他恐惧。
“这次打算住几天?”曼哈从铁架上切下一片烤到冒油的野猪肉,这是宫正送来的。他拿到店里让厨子帮忙收拾,分了两根腿出去做辛苦费。
“三四天。”宫正说。
“这么短,怎么,放弃找你爹妈了?”
宫正挠挠头,收养他的巡林客认为他是淘金者随手遗弃的累赘,他小时候无法接受,立志正在达莫利安找到自己父母。不过二十多年下来,也没见哪家夫妻对自己别有优待,渐渐就遗弃了父母别有苦衷的天真。
“早就放弃了。”宫正说。
“在我这住下!咱们聊聊天!”曼哈热情地说,“还能剩下住旅馆的钱。”
宫正笑笑,其实他每次来都住在曼哈店里,他替曼哈看店,曼哈替他去集市,给货物聊个好价钱,再问问镇上人有什么需要猎人帮助的难处。宫正很少和人交流,时至今日还有人以为他不会说话。
两人聊今年皮料市场的价格,聊獭子肉怎么做好吃,聊春天融冰时陷进河谷的雪橇。曼哈还聊起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前些时间有碎片从中分离出来,落向了极北之地。曼哈向拉玛请求预言,神明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在老人眼中,这就是预言。
那颗星星耀眼的光芒遮住了所有命运,如同平等笼罩着所有人的死亡。
宫正久违的睡了个懒觉,睁眼时日上三竿。他擦擦脸,把毛巾搭到肩上,打算帮曼哈把柴劈了。
秋末的空气有些凉,但对火气旺盛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宫正赤裸上身来到院里,又火烧屁股般回到屋内,把衣服套到身上。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跑什么啊?”女声说,“看到又怎么了,那身腱子肉卖了都不值两百块,你是姑娘我是姑娘?”
宫正一个头有两个大,门外的女性是个外来冒险者,为金子在达莫利安住了六年,性格粗犷,生做男人绝对是个横行霸道、为祸乡里的祸害。她是个金头,和曼哈关系不错,经常来店里帮忙。
曼哈没有子嗣,很是喜欢她。但宫正不擅长应付这类异性,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被大雪困在同一个猎人小屋。那不是宫正建的,猎人也会迁徙,随着猎物聚集地变化而改变住处。
木屋里满是灰尘,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杂物,甚至还有一把鲁特琴。漫长的等待中,阿琳娜教他弹了一首歌。那是首欢快热烈的舞曲,阿琳娜一边弹,一边指使宫正踩着节拍跳,他僵硬地挪动,血液在风雪声中渐渐变暖。
屋门重新打开了,宫正穿戴整齐,惜字如金地说道:“早。”
“早个屁,你看不见天色吗?”阿琳娜说。
宫正沉默地走到柴堆旁,拾起木墩旁的斧子,校园里响起了很有节奏的“嗑哒”声。阿琳娜回到仓库,她每隔一段时间来忙曼哈整理那些乱七八糟货柜,顺便清理一下屋里灰尘。
“你吃不吃饭?”阿琳娜的声音从仓库里飘来,“我用昨晚剩的那点烤肉加了些野菜,给曼哈煮了肉粥。锅里还有一些,要吃自己去热,记得用小火!”
就话痨这点来说,阿琳娜的确很适合做曼哈的朋友。
阿琳娜做饭很有一手,宫正从不跟自己过不去,他放下手上的活,热了碗粥喝。
“对了。”
厨房门猛地开了,宫正吓得眉毛一跳,扭头用幽幽的目光责备来人。
“上次你来把这东西落在客房,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阿琳娜站在门口,手上举着一个落灰的笔记本,“我记得嘱咐过曼哈遇见你还回去,看来他是忘了。哎,人上了年纪啊……”
宫正眉毛又是一抖,三步并两步跨过去抢回来,拇指抵着纸边哗啦啦浏览完,对着最后一页上那个又红又大的“阅”字露出懊恼的眼神:“你看了?”
“啊。”阿琳娜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能看见鬼?”
宫正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讶地感叹,他回过头去,那个只有自己能见的女鬼用一种矜持地姿态举起手,颇意外地半掩着嘴唇。
“怎么?”阿琳娜跟着宫正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她在那吗?”
“真有意思。”女鬼穿着白色和服,长发挽成个髻,眼角和唇上缀着绯红的妆,半是揶揄的笑道,“宫君,她很中意你。”
二.鬼魂们
“你什么时候开始能看见鬼的?”
“……”
“怎么做到的?”
“……”
“你竟然还写日记,你是娘们吗。”
“我记性不好。”
“哦哦~留下值得回忆的过去啊……你这不是会说话吗!装什么哑巴!”
“……”
“喂,怎么做到的,我只听过传说,还没真的见过鬼呢。别那么小气,教教我嘛。”
宫正在喋喋不休地缠问下保持沉默,阿琳娜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一拍桌子。
“娘了个蛋的,你再给我装,信不信我给你编成十八般花样传出去,到时候人人都来问一嘴?!”
“你看,她也知道,寻常人不会相信妾身存在。”女鬼说,“自己却不认为这是妄想和疾病,一心只想问清楚呢。”
“你不要说了。”宫正道。
女鬼以袖遮面,暧昧地笑着,像白色气泡般在阳光下逸散了。
宫正很少这么直白的拒绝什么,阿琳娜惊了:“你胆肥了??”
“我十七岁那年见到九条裕子。”宫正说,“九条裕子就是女鬼的名字,那时起我开始写日记,因为有些事总是转眼就忘了。”
阿琳娜愣了一下,不知闷葫芦为什么突然开口。
“一个满月夜,我在伯拉里昂追踪一只受伤的鹿,路过那颗格外高大的吊死树,遇见了正在觅食的裕子。”
达莫利安有许多鬼怪歌谣,传唱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幻想生物和神秘地点,高大茂盛的吊死树只是其中之一。它枝桠纵横、遮天蔽日,人们常在在发现失去希望的人吊死在此,引人上吊传闻便由此传开了。
“她正要吞食一个新死鬼,那家伙穿着讲究,却身无长物,神色疲惫但很从容,似乎不知自己已是死人。新死鬼脱下身上的丝绸外套,说衣服和美人相配,小姐穿上必定很美。既然自己逃不掉,还请鬼小姐收好,免使它蒙尘。
“九条被他逗笑,收下那身穿不着的男式外套,放他走了。”
自那以后宫正便有些健忘,虽然都是些鸡零狗碎不重要的事,但依旧让人不快。他以为是鬼魂作祟,便带好弓斧,牵着狗返回吊死树下。
那是个不错晴天,宫正不知怎么在树下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月光洒遍山林,自己要找的鬼站在一边,弯着腰细细打量自己。睡迷糊的黑狗似乎还没清醒,吐着舌头,迷茫地叫了两声,又趴回地上。
宫正吓了个哆嗦,拎着斧子站起来。
“哎呀。”女鬼抱着那件男装,嘴角露出笑意,“我只是看一下,宫君怎么这么紧张。”
宫正愣了下。
“不是说昨夜来取这件衣服么,怎么晚了一天?让妾身好等。”
宫正迷茫了:“这衣服不是我的。”
女鬼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宫正抱住脑袋,某些画面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女鬼收下衣服,露出颇为可惜的表情、女鬼发现远远观望的自己,招呼自己过去、女鬼说好物赠与有缘人,今日你没吓跑,妾身又穿不着男人的外套,便赠与你吧。
该死。宫正捂住脸,原来这才是他最开始忘掉的记忆。
“妾身托山里的朋友改的合身了些,所以这衣物又在我手上留了几日。宫君似乎有些健忘。”女鬼得体地笑着,将这段尴尬一笔带过,“不如写写日记,免得忘了重要的事。”
“哦,他妈的。”阿琳娜说,“艳遇啊?你胆可真大,敢跟鬼魂谈笑风生。”
“还不都是人变的?”宫正道。
阿琳娜被他噎了下,拂袖而去。
细细的笑声在身侧响起,宫正扭头去,九条的身影又浮现出来:“何必那么气她,人家对你芳心暗许。”
“我不喜欢她。”宫正说,“最好不要互相耽误。”
“宫君喜欢谁?”九条促狭地问。
宫正没有回答,她俯下身,阳光穿过女鬼半透明的身影。宫正眯起眼,额头上传来灰尘拂过般的、微痒的错觉。
曼哈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宫正的货物卖了个好价钱,爷俩在清扫一新的店里喝酒聊天。
达莫利安的冬天很冷,没有猎人不会喝酒,宫正更有千杯不醉的能耐。
曼哈已经微醺了,絮絮叨叨说宫正小时候偷老巡林客的酒、结果喝醉的事。宫正笑着听,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事很模糊,他也从不回忆。直到曼哈提起,宫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看望老师了,那张脸是什么样,都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冬天,河谷结冰后,带点獭子去看看老师吧。他想到。
“曼哈,我上次来,是不是落下个本子?”
曼哈浑浊的醉眼眨了眨,猛一拍额头:“哎呀!我给忘了!我还特意给你收拾起来了来着。”
“哦,没关系,阿琳娜今天来帮你收拾屋子,把东西给我了。”宫正夹了块萝卜,“今年冬天我打算去看看老师,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曼哈愣了愣,使劲摇头:“没,没有。”他似乎清醒了点,用粗糙的手掌搓了搓脸颊,一拍大腿。
“你看我,差点忘了正事。”曼哈说,“有淘金者告诉我,伯拉里昂出现了一小群狼人,大概有几只的模样,伤了好几个人。它们昼伏夜出,抢夺食物,杀死雪橇犬,将尸体带走。”
“唔,它们或许在筹备过冬的粮食,有人失踪吗?”
“那不当然吗,自从淘金热开始,一年到头失踪的人还少了?”曼哈说,“伯拉里昂你最熟,狼人熟悉山林,淘金者围剿无果,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帮他们杀了那两头怪物,他们愿意付钱——用金子付。”
宫正发自真心、一点也不矜持地笑了:“我需要时间和人手,等冬季开始后,让淘金者配合我,过不了几天就能抓到它们了。”
“今年不寻常,你要小心啊。”曼哈嘟囔着,用不安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颗与日月争辉的星星。
三.淘金客们
达莫利安的冬天如期而至。
宫正花了两天寻找狼人的踪迹,他在山里长大,熟悉这的每个角落。阿琳娜和他一起,今年的后半段她不务正业,始终纠缠着年轻猎人。
狼人巢穴的范围很快被圈定出来,淘金者组成的封锁圈围死了每条可供逃脱的路。第三天夜晚,急于脱困的狼人被一处营地发现。战斗在一边倒的人数压制下很快结束了,比较完好的皮毛被当场卖掉,头颅被淘金者带走,那些骨骼会成为挂在墙上的装饰,供他们在酒桌上多一点谈资。
淘金者包下了达莫利安的酒馆,进行一夜小小的欢庆,阿琳娜邀请了老少两位猎人。
曼哈神色凝重,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格格不入:“我向拉玛祈求预言,达莫利安的凶兆仍未消散。”
“得了吧,侍奉拉玛的牧师那么多,就没见几个倾听到祂的声音。”阿琳娜讥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连法术都不会!”
“好吧,拉玛没有理我,所以我自己占了一卦。”老猎人脸色通红,“那又怎样,凶兆就是凶兆。”
“伯拉里昂确实还藏着可怕的魔鬼。”阿琳娜没和他抬杠,“参加围剿的淘金者们,有很多人在夜里听见了怪异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和虫子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混了起来。白天检查时,发现巨大的、蜿蜒的压痕,四周都是枯死的树木。”
曼哈和她不约而同想起了传说中的魔蛇阿兹,接着大笑起来。
宫正没有笑,他神色凝重的站起来:“那些痕迹在哪,带我去看。”
阿琳娜和曼哈面面相觑,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大的、惊天动地的笑声。
“不、不是吧?”阿琳娜擦着泪,“你认真的?太荒唐了吧!”
“那只是个遥远的传说。”曼哈呛的满胡子酒,“如果阿兹真的存在,世界岂不就要毁灭了?”
宫正瞪着他们,没错,他是认真的。相较起曼哈,他是个更为真挚的拉玛信徒。
曼哈年岁已高,不胜酒力,早早离席,回家睡觉去了。
“喝了这么多,你肿么脸都、都不红!”阿琳娜喝多了,勾肩搭背搂着宫正,有些大舌头,“你究竟怎么做到!”
“我小时候经常偷老师的酒喝,喝多了就这样了。”宫正不和醉鬼较真,堪称温柔地劝道,“你别喝了,女孩子一个人喝醉不安全。”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你吗!”阿琳娜哈哈大笑,“你又不会趁我之危,怎么样,你想吗?你想我可以当不知道!”
宫正脸腾地红了,淘金客们哄笑起来。
“大姐想的倒是美!”科拉萨笑着说,“宫先生可是洁身自好的良家少男!”
阿琳娜把酒杯掷向那名男淘金者,科拉萨灵活地躲过,他是个空袭者,身为翼族却喜欢跟人打交道,翅膀总藏在斗篷下。
科拉萨说:“大姐这么有魅力,应该多给宫兄展示展示啊。”
阿琳娜斜睨着他:“你多少岁了了,还好意思叫他老兄。”
“宫兄山崩于面都不变色,想来比快三十岁的我要成熟啊,我还叫你大姐呢!”科拉萨哈哈一笑,“你舞跳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趁热闹跳给他看看?”
淘金者们立刻开始起哄,叫着让阿琳娜来一个,阿琳娜开怀大笑:“是你自己想看!”
科拉萨不接话,只是笑着鼓掌,跟大家一起哄闹。
“你们想看就跳给你们看!”阿琳娜说,“我可不是跳给木头的!”
木头躺了枪,尴尬地搓搓脸颊。
“你会弹鲁特琴么?”阿琳娜问。
宫正正蹂躏着手里的酒杯,试图借破坏玻璃柄忽视面前的窘境,他闻言抬头,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阿琳娜。
“只会那一首。”他说。
那一首当然是阿琳娜教的那首,她穿过人群,诗人行了个礼,借出自己的鲁特琴。
“来一段。”阿琳娜把乐器塞进猎人怀里,少年从善如流弹了几下试音,清醒沉静的样子有些脱离人群。他学着诗人的模样,向阿琳娜鞠躬行礼,伸手指向桌边不大的空地,手指落回弦上时,女金头刚好靠过去,迈出第一步。
她开始跳一曲热烈的弗朗明哥,每一个动作都像挥刀般遒劲有力,红衣而像火焰一样舞动。淘金客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呐喊,声音早就盖过了吉他,可阿琳娜还是准确地踩在调子上,跟着节奏踏出每一步。她渐渐露出笑容,目光落向宫正,如同落下的火星一样,将他的脑海灼烧成一片空白。
宫正又看到了那个暴雪天,那滚烫的奔流着地血液,真的只是因为身体在舞动吗。
阿琳娜如同踩在刀锋上,又像踩在天台的矮墙上,眼神骄傲热烈,睥睨一切。她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关心,可她会对自己露出微笑。
鲁特琴的声音已经断了,但没关系,诗人接过了演奏的重任。宫正忽然意识到,阿琳娜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不论转身还是背对,当她回过身,目光永远落回他身上。
阿琳娜来到他面前,把宫正拽进“舞池”中央。一阵难以言喻的躁动袭来,宫正用热烈的目光回望过去,抿着唇露出一个微笑。
四.猎物们
隆冬渐深,不久前,那颗明亮星星坠落了下来。祸不单行,新的明星在不久后接替它,重新出现在天上。
曼哈的担忧实现了,死亡开始在北方蔓延,达莫利安萧条了不少,蜿蜒而行的巨大蛇痕一天比一天接近城镇。宫正始终在寻找它的主人,阿琳娜听说后很是吃惊。
“那这一季的收成呢?”她问,“明年春天你吃什么?”
“那不重要,我可以节省着过。不找出它,达莫利安的居民和你们这些淘金客都有危险。”
阿琳娜将消息散播出去,让淘金客们多加注意。大半个月后,科拉萨找带来了新的讯息。
“我在伯拉里昂峰的峰顶发现了大片焦黑的痕迹,不少草木都枯死了。”男人眉毛上都是冰结的水汽,在炉子前烤着手。
宫正皱了皱眉:“你怎么会去那?”
“大姐给了钱,雇我和别人帮你寻找痕迹的源头。”阿琳娜瞪了他一眼,科拉萨不好意思的笑笑,“哎,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
宫正摇摇头,他和阿琳娜的关系亲近了些,但并无实质性的进展。
阿琳娜也不想更进一步,她所需要的已经满足了,不必再给两人套上多余的责任。更何况,她是冒险者,总有一天会停止淘金返回南方。宫正却是达莫利安的猎人,他会一直生活在这。
三人决定后天出发,去探个究竟。宫正入城进行准备,曼哈将他送来的装备拿去铁匠铺维护,忧心忡忡跟宫正谈心。
“我看不到达莫利安的未来。”老猎人说,“但我感觉得到前路凶险,或许你该离开这。”
宫正看了他一眼:“我是这的猎人。”
曼哈反常的沉默着,两人喝了一顿闷酒。第二天一早,曼哈送他离开,宫正听见老人替自己细碎的祈祷着。
“你会活下来的。”曼哈为他挂上一枚玉坠,这是他当牧师这些年收到的最珍稀的藏品了,据说可以辟邪,“你是猎人,是巡林客,是从火焰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个姓名。”
宫正、阿琳娜、科拉萨三人准备了一周的口粮,向伯拉里昂峰顶进发。
有猎人做向导,这一路很顺利。头天晚上他们吊死树扎营,凌晨时,科拉萨拍醒两人,惊恐地说:“那颗……那颗星星!你们看那颗星星!”
宫正和衣而睡,闻言一骨碌爬起来。
那颗星星突然变得极近,另一个大陆倒悬在天空上,带着一股要把苍穹挤垮的压迫感不断逼近,仿佛将要这整世界摧毁。它还在坠落,照这个速度,两个相距咫尺的世界在一分钟后就要亲密接触了。
“趴下!”阿琳娜发出刺耳的尖叫,宫正猛地低头,腥臭的毒液擦着头顶喷过,他反手一斧,砍在空气里。
“头、头顶!”科拉萨颤抖着说。
宫正听到数只蛇类吐信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接近,就在吊死树上。他抬头看去,雄伟的树木上缠绕着一只巨大的毒蛇,他有三个头,双翼遮天蔽日,呼吸间毒气氤氲,腹中尽是蚊虫嗡鸣的声音。
“阿兹,是阿兹!”阿琳娜惊恐地说,“传说是真的!”
“快走!”科拉萨腾空而起,“我来拖住它!”
“走哪去?”宫正说,“达莫利安吗?它会为城市带来毁灭。”
翼族呆了呆,振翅飞向高空,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拿着自己的弓与箭,轻装简行离开了。
阿兹的一个脑袋始终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宫正一斧子砍在树上,阿琳娜又一次为他的朴实震惊了。
“你干嘛,你打算把树砍倒和他决斗吗?”她说,“有没有搞错,你真的明白这棵树有多粗吗?”
宫正又一斧子砍在树上,阿兹感受到这细微的震动,为其中所包含的轻视与坚定愤怒了。它张开山洞般的血口,俯身袭向猎人。
“就是现在!”宫正大吼着,“射他!”
天空一点寒芒闪过,银白色的长箭直直坠落,风流过箭哨,发出尖锐的啸声,把所有声音盖了过去。
它如星辰碎片般坠落,深深刺进巨蛇的尾巴里,与地面咬在一起。一声接一声的箭啸接成一道极长的信号,接连七只长箭从天空射落,如同楔子般将阿兹钉在吊死树上。宫正手脚并用爬到树顶,翼族的声音远远传来。
“箭到!”科拉萨说,“砍他!”
宫正越向巨蛇头颅,手斧深深切入后颈,他整个手臂陷进肉里,握紧发滑的斧柄,狠狠压塌了一块椎管。
坠落的星星终于停下了——两个世界撞在一起,大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地面如同敲响的鼓般震动起来。伯拉里昂峰沉寂万年的火山口喷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烟尘,爆发出灿烂的、液体似的火焰。
整个夜空被烧成了红色,大火迅速向吊死树蔓延过来,科拉萨俯冲而下,吃力地拎起两个同伴,带着他们冲向河谷。
阿兹凄厉地嚎叫,枯叶般的膜翼展开,向天空伸出身体。
长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似乎在一个个崩裂、折断。然而大火蔓延过来,将阿兹和它腹中的毒虫一起吞噬在岩浆下。
“你是猎物,我才是猎人。”科拉萨低声说。
宫正摸摸脑袋,有种被人抢了剧本的错觉。但他没多纠结,就算这世界是个剧本,他也不是主角的配置。
科拉萨还更像一点,他是翼族、空袭者、冒险家、贵族中的异类。家族收养了他,用稀有金属为科拉萨量身定制了这套机关精妙的长弓与箭。但科拉萨也曾是个叛逆的孩子,所以才会远走他乡。时至今日,这套弓箭终于回归当初赠与他时所背负的期待——建功立业,就算不能名扬四海。
那流动的毁灭不停向前,顷刻间覆盖了达莫利安。三人都产生了幻觉,仿佛风声正送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吊死树燃着熊熊大火,在这混乱的光景中,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五.幸存者们
大火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宫正在曼哈杂货店的废墟上站了很久,眼眶被干冷的北风吹红,嘴唇上有一排咬出来的血印。他从灰烬中挖出一顶头盔,曼哈收藏过一整套铠甲,现在只有这顶头盔还算完好。
科拉萨回了自己的国家,心虚和胆怯在剧变前不值一提,他终于决定直面曾愧对家族的东西,并为此进行弥补。
“接下来怎么办?”阿琳娜问,“你打算怎么做。”
宫正呆了一会:“你呢?”
“我曾听淘金的同伴提起过,他在一个被怪物占领的高塔附近逗留时,见过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冒险者。”阿琳娜说,“有传闻说他们打开了门,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你打算去找他们?”宫正回过神。
“嗯哼,有一就有二。”阿琳娜说,“如果他们真的能打开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凋零的世界了。我要往东南走,去看看那座塔。”
“那只是个不靠谱的传言。”
“我们也曾以为阿兹是个传言。”
宫正沉默了会,说:“你去东南,我去西南,如果有消息……如果有……”
宫正卡壳了,如今怎么传递消息都成了问题。
“如果有门的消息,一定会迅速在幸存者间传开。如果没找到门,也不需要消息。”
“这会不会太依靠运气了?”
阿琳娜笑了笑:“你真的觉得会有这种事,我们真的能找到通向其它世界的通道?”
宫正带了一下,缓慢醒悟过来,他看向阿琳娜,阿琳娜将目光落向远方,她在跟他告别,这就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了。
“会的。”宫正点点头,“再见。”
“木头。”阿琳娜拍了他脑门一下,背起行囊,向荒野走去。
宫正最后看了眼达莫利安的废墟,这座城市崛起的如此之快,又凋零的如此荒唐。
“我们走吧。”他搓了搓脖子上的玉坠,将曼哈留下来的唯一一定头盔带上,对空气说道。
女鬼的笑声从某处传来,她将和达莫利安唯一的幸存者一起,走上属于自己的、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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