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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旅店的第一天,江榆失去了他的手机屏幕。
他和江槐在城南的窄巷下了出租。双胞胎的弟弟帮着司机把摄像机扛下后备箱,江榆就无所事事地环顾起四下来。
这个传说中的旅店就在隔壁市,现在在网上炒得正热。江榆在粉丝群里发了个预告,便拽着弟弟找了过来。
他是个全职主播。大四的时候无所事事开始直播,机缘巧合积攒了一点人气,也因此机缘巧合地翘掉了所有招聘会。
于是毕业之后,他干脆收拾收拾行李,顺理成章地成了职业网红——顺带哄骗了弟弟来给他摄像。
不过江榆虽有一颗想当网红的心,却没有那个帅得让人想点关注的脸,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只得千挑万选后,延续大学时期的本业,做了个灵异主播。
——毕竟他唯一的长处,就是浑身是胆了。
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被未知的事物吸引,特别是那些似有似无、似真似幻的。大抵是带着一种叶公好龙式的寻求刺激感,看着主播在前面探险,自己的肾上腺素便也噌噌上涨——反正作死的到底还是主播,危险与自己无关。
但反正江榆也没见过什么“危险”。
其实挺有意思的——越是看网上那些撞鬼帖子或灵异游戏说得神乎其神,实际去触碰却发现一无所获的时候,灵异主播反而对“鬼神”失去了敬畏。
真要蹦出来个厉鬼就好了,这个月还能多赚小一千,再加上广告费,怎么也是两千块的收益——江榆查看着信号,美滋滋地盘算起来。
江槐把行李箱塞进小主播怀里,打断了他“两千两千又两千”的妄想。
出租车开走了,窄巷里便只剩下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日光已开始西沉,却仍无法称之黄昏。转红的太阳病殃殃地挂在楼角,顺着胡同与玻璃的反光,七扭八歪地映在旅人脸上。
居民楼里飘来炒菜的气味,劣质的油腥味令人胃口全无,连带着让傍晚暖橙色的阳光也无端惹人厌烦地油腻了起来。
江榆有点喘不上气,在油腥味里深呼吸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导航。
——却意外看到了悄悄关注的另一个灵异主播也发了微博,要去“逢魔旅店”一探究竟。
江榆咋舌,心情更烦闷了。他假想的竞争对手要比江榆更善于吊胃口,干脆地给那个无名的旅店取了个“逢魔旅店”的雅名。
仅仅出现在黄昏的逢魔之刻、转瞬即逝的旅店......或是与鬼怪相逢的、魔性之旅店。
江榆把这个词放在舌尖咀嚼了几圈,忽然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
路灯亮了起来。
发白的灯光在手机上打下光斑,与尚未沉落的夕阳争辉。通常路灯的光让人联想起夜晚,然而此时天色尚明,日光仍盛,白天与夜晚的界限便也暧昧难明。可能现在还算做白天吧。
——可是回过头去,弦月亦已高挂枝头。
——之所谓逢魔之刻。
莫名的寒意从脊骨上窜起,又随着入夜的凉意渗入骨髓。江榆把因灯光而变暗的屏幕亮度调高,却忽然想起这个窄巷破旧难堪,最近的路灯也在几十米开外。
他抬起头。
旅店的灯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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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注意到江槐停住了脚步。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详的东西。双胞胎中的弟弟一向敏感,甚至似乎天生吸引超自然现象,连哥哥自己也隐约意识到,如果是江槐来做灵异主播的话,八成能吸引到更多粉丝。
不过幸或不幸——江槐没那么不靠谱。他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被招入了实习过的公司拿着安稳的月薪,闲时陪哥哥出个外景,或者自己开直播做点小菜。
江榆被长辈念叨了二十年弟弟如何优秀,早就成了滚刀肉,情绪稳定得很——
只是想到就连“做灵异主播的天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也讽刺性地比出了高下,便总归是有点笑不出来。
他心绪难平,便假装没注意到弟弟皱起的眉毛,三步两步蹦到了旅店门前,握住了推门的把手。
“怎么了?怕什么,老哥罩着你呢!”
江榆带着几丝自虐般的恶意,回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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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店没打算好好赚钱吧。
推开门,两人同时这样想道。
旅店的大堂倒还算得上窗明几净,四下没贴什么本地旅游或者按摩广告,空荡得反倒有几分静雅。前台不大,一个看起来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坐没坐相地瘫在里面玩手机,听到门响,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
“喔,欢迎光临!”
女孩似乎很久没和人讲话了一般,开口的声音带着绵软的粘性。她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今天没有客人了呢!”
一整天没有客人也太惨了吧,你们活得下去吗——江榆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却似乎不甚在意,一矮身在柜台下翻找起来,道:
“你们等等喔——两位是一起住吗!”
不知是不是女孩实在不得接待工作的要领,她既没有介绍价位,也没问住多久,就自说自话地翻找起钥匙来。江榆无奈地看了眼江槐,见他仍面色凝重地四下观望,只得耸了耸肩,上前搭话道:
“呃,是,一间就好——”
“——劳驾,两个人要分开的房间。”
江槐毫不心虚地笑了笑,向满脸受伤的哥哥解释:
“我看防火图上说旅店一共有三层,两人分头行动的话探索起来也更快吧。”
随后见哥哥仍将信将疑,他便又以前台女孩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补充道:
“我觉得这个旅店......可能有'真货'。”
——见鬼就能拿两千块欸。
江榆脑子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心思立刻被这句话冲得一干二净。他啪地转身,兴冲冲地向女孩要求了两间房——最好还是二楼三楼各一间。
女孩似乎并不意外,抬头看着双胞胎思考了一会儿,猫一般幽深的瞳孔轻闪。随后她便恍然大悟似的轻轻拍了拍掌,再次翻找了起来。
“来,拿好,201和301的钥匙!正好是上下正对的房间喔!”
女孩翻找完,笑眯眯地拎起了两串钥匙牌,得意地介绍。猫一样的少女看着两人接过钥匙,忽然又语焉不详地轻轻挤了挤眼睛,补充道:
“——这样要是快死了的话,就可以敲水管求救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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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江猛鱼”的直播间——
“哈喽,大家好!我鱼哥又回来了!”
直播间唰地亮起,绿头带的青年调整了一下角度,冲着镜头挥了挥手。
“试验WiFi,突发直播一波!我看看有哪些幸运粉丝能看到啊——镜头有点晃,摄像大哥放行李去了,我们先随便播播。”
自称“鱼哥”的主播笑嘻嘻地喋喋不休着,操作了一下,屏幕画面便切成了一条走廊的景象。
主播切了后置摄像头,慢慢地把镜头移了一圈,展示着木制的走廊、地板与散发暖黄光线的顶灯。而不再露脸的主播仍在旁边发出不甘寂寞的声音:
“没错!相信聪明的你们已经猜到了,鱼哥已经找到那个传说中的逢魔旅店了!这次到底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你们怕了吗,鱼哥是肯定不怕的啦!"
江榆不要脸地顺口剽窃了其他主播给旅店取的诨名,沿着走廊往前走。
“不过呢,这个旅店真的超级冷清啊!刚刚起我和摄像大哥两个人就没碰到任何其他的旅客......说不定,真的是'被选中的人'才能进的里世界旅店呢?”
他顺嘴胡扯着,在微微发黑的木地板上留下咯吱咯吱的足音。或许是由于省钱考虑,天花板顶灯之间的距离稍微有些过大,两盏灯之间的地方就留下了些许光线不足的阴影。
江榆忽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心脏一震,嗓音吓得瞬间变了个调。不过缓过神来,小主播立刻想起了自己刚刚扯过“这家店没有别的旅客”的鬼话,赶紧把镜头若无其事地转走,尴尬地偷偷瞄了那人几眼。
好在对方没有跳上来纠正他的意思。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袭黑衣,几缕浅色的碎发从兜帽下堪堪滑到额角,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了灰暗的细碎阴影。旅店空调开得恰到好处,并不算冷,男人却仿佛刚刚从冰天雪地而来,携了一身不知何处卷来的寒霜。
江榆与他擦肩而过,男人的视线却甚至没有转动一瞬。小主播一瞬间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个西式鬼宅中常见的盔甲装饰,被做出一双漂亮的眼珠,无日无夜地望向暴风雪所肆虐的远方。
——不知远方何方。
江榆经过了男人,便咧了咧嘴角,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无端地觉得有点冷,便把手机换到右手上,空下来的左手悄悄放到嘴边哈了口气,调节气氛地开起玩笑:
“话说回来,大家觉得最容易撞鬼的地方是哪里呢——”
他吊着胃口,偏头看了眼楼梯口贴得不怎么平整、纸边翘起的消防安全图,便胸有成竹,促狭地笑了起来:
“当然是女厕!走,趁着没有客人,我们去探险——”
江榆完全忘记了不远处还有个男人听到了他的犯罪发言,山鸟归巢似的撒欢儿奔向女厕。
——然后被人揪住了领子。
一米九出头的店员看了看小主播,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
“探险?”
目睹了一切的黑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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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正如大家所见,唐突去闯女厕所是会被像这样拦回来的!大家不要学哦。”
灵异主播心理素质过人,目送着名为青龙的店员远去后,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调整好了心态,转身向走向了男厕。
“退而求其次,我们还是换个性别吧......不是鱼哥胡闹,厕所阴气重,遇到不干净东西的几率也会大大提高。不过这边是男厕,女粉丝们就不许看了,自己切出去哦!”
江榆在脑内一角琢磨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女粉丝这个问题,站定在厕所前。
这家旅店的厕所与只挂个帘子的一般设计不同,最外面就有门。此时门关着,阻断了一切投来的目光,与厕所里面可能传出的细微声响。
主播故弄玄虚地将手机缓缓靠近门,于是在镜头微微的摇晃中,门上的标识与不知从何而来的些许焦痕也愈发清晰。
不知是不是错觉——观众们仿佛听到了从那扇门后传来的、极轻微的低语。
仿佛恶鬼在锁孔里嗤笑生者。
江榆注意到厕所门边横着一把桃木剑。
一切都不太对劲——即使看起来灯光明亮,余光里却仿佛总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如此这般的细节归拢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极强的“不详的预感”。
——江榆的手碰到把手的瞬间,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位黑发少年保持着拉开门的姿势,疑惑地盯着他的镜头。江榆仿佛在少年的眼神里看到了呼之欲出的“110”三个大字,赶紧把手机移开,解释道:
“抱歉抱歉,我是主播来着,想拍一下......不对,不是专程来拍厕所的啦,我是灵异主播所以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撞到鬼......”
“我知道啊。”
出乎意料地,少年轻声笑了起来。
江榆感觉自己被嘲讽了,赶紧调出手机上直播的界面,想拿给少年看,用以证实自己并非随口扯谎。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屏幕,堪堪看见了滑过的弹幕。
“主播快跑”。
他想赶紧把屏幕转回来,然而一个没拿稳,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屏幕上立刻起了细细的蛛网纹。
江榆来不及心疼屏幕。
手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直播界面渐渐被刷满了弹幕:
“这个红卫衣和耳机的样子,不就是那次南郊凶宅里拍到的人影吗?”
“废弃游乐园那次,摩天轮上也见过一样打扮的影子吧?”
“为什么这次他也在,明明都已经到别的城市了。”
“这是在追着主播吗?”
“这是人吗?”
“这是人吗?”
“快跑”
少年不甚在意地帮江榆把手机捡起来,扫了一眼屏幕,递回了主播手中。
——江榆这才想起,刚刚少年开门之前,他没有听到脚步声。
“......这个旅店,有'真货'哦。”
少年轻笑了一声,与因恐惧而僵立的主播擦肩而过,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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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终于鼓足了再次开口的勇气。
“......咳,我鱼哥回来了!”
他勉强开口找补了两句,既知道应该用这件事炒炒热度,又总觉得拉不下脸去承认刚刚被吓了个半死。
小主播纠结又尴尬地转了个身,回头一看——那位像盔甲一样的黑衣大哥还站在原地,和他面面相觑。
好嘛,脸都丢光了。
江榆恶向胆边生,瞬间把刚刚的惊恐抛在了脑后,凑过去拍了拍男人:
“嘿,大哥,站着干嘛呢?”
“......没什么。”
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荧光绿的主播一般,微微侧身躲过了江榆拍上来的手。
——还装不知道,这什么人!
江榆恼羞成怒地磨了磨牙,为了找茬索性继续搭起话来:
“哥们儿你也住来店?怎么想的来这种小地方啊。”
男人锈住一般的眼珠终于微微活动了一下,他看了江榆一眼便垂下眼睑,仿佛催动难以运转的大脑,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低声道:
“为了给姐姐......找药。”
意料之外的回答听得江榆一愣。男人的声音也仿佛许久没有润滑过的机器一般,带着生涩得让人耳根发痒的低哑。他问一句答一句,说完便又不动了,引得江榆不禁怀疑这人脑子有点迷糊。
——不过再迷糊也是个活人,总比什么红卫衣的鬼强。
小主播想到这里便释然了,拍拍男人肩膀道:
“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你贵姓啊?说说住哪间房,咱俩说不定房号还挨着呢!”
“......祁彧。”
男人想出了这个名字,似乎就耗尽了力气,接下来的房号便索性不再用嘴说,而是从兜里摸出钥匙,递到了江榆面前。
房号倒是没挨着——
——201,和自己同一间。
江榆仔细看了眼钥匙,又震惊地抬头盯了男人——祁彧一会儿。
而祁彧不发一言静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兜帽下的视线晦暗不清,仿佛死物,又仿佛吱嘎作响的机械一般,带着尘封多年的冰冷铁锈气味。
冰冷的沉默在两个男人之间弥漫开来,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半晌,直到江榆终于打破了寂静——
“——巧了祁哥,咱俩拼房啊!”
祁彧:“?”
“嘿,我说前台那小姑娘看着就不靠谱,怎么还瞎给拼房呢——真黑,祁哥你说是不?”
江榆不顾祁彧的抗拒,兴冲冲地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举高了刚刚碎屏的手机:
“没事儿啊哥,别愁眉苦脸的,咱下次不住这破地方了——来,跟我的粉丝们自拍一下打个招呼!”
“......我不想入镜。”
祁彧甚至有点茫然地躲开了江榆的亲密接触。江榆倒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收了手机:
“喔,不好意思,我这就切了直播——”
他三言两语给懵逼的粉丝们解释完现状,便切断直播,把手机揣回兜里,道:
“那走吧祁哥,咱们房间你看过了?还成吗?”
“......还行。”
祁彧好像终于适应了没神经主播的节奏,微微点点头,想了想,便又盯着江榆的手机补充了一句:
“没信号......不能直播。”
江榆:“......”
“.....嘿,那没事儿......反正祁哥你在,咱私生活也不好播出去.......”
企图日入两千的灵异主播勉强自我安慰了几句,心碎了。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吗!
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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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有。
于是当江榆站在房门前摸了半天裤兜,也没找到钥匙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年纪不符的、淡然的微笑。
祁彧:“......我来吧。”
江榆看着祁彧掏出钥匙,感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阴郁面孔上噌噌地泛起了佛光。
他打了个电话给前台报失,灰溜溜地拎着行李进了房。
祁彧没理身后崇敬的目光,进了房门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靠门的床上。江榆倒也不在意床位,顺手把行李丢上另一张床后,便一屁股坐下拉开了窗帘。
逢魔之刻转瞬即逝,天已经黑透了。
似乎是正对着荒地,窗外既没有灯光,也无星月。就仿佛近在咫尺地拉起了一块纯黑的幕布般,拉开窗户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那片粘稠凝滞的夜色。
只有江榆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他心中忽然腾起了一丝违和感。
仿佛看到画反了阴影的油画,或是没有答案的填字游戏。脑海中的一隅忽地起了疑惑的雾气,他的心脏莫名地微微一颤。
江榆拽着窗帘盯着自己的倒影,静静地想了片刻。
——唉,我真帅。
他最终一无所获,自恋地检查了一下发型放下窗帘,把那一丝毫无缘由的恐慌抛在了脑后。
——他没注意到,祁彧的身影没有倒映在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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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自拍一下能怎样啊祁哥!”
“......不要......!”
江榆连微博配字都想好了——“拼房的大哥罩我”——万事俱备,只差祁哥不配合,就是不肯被他搂着来一张。
小主播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准备在祁彧准备反抗的瞬间使出一招失传多年的他自己也不会用的擒拿手,逼对方就范,计划完美得很——
——然后他一伸腿,绊倒了。
本应被他按住的祁哥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榆倒在地板上,不甚灵活的眼神超水平发挥地传达了一句“你他妈怎么这么背”。
江榆:“......”
他愤恨地原地滚了半圈屏蔽了祁彧的视线,转身去摸绊他的东西。
那玩意从床底伸出一端,干净利落地恰好绊倒了江榆。江榆伸手够了够,手上是冰凉坚硬的触感,又意外地沉重,让他联想到弟弟房里长枪短炮的各种摄影设备,便忍不住心情好了几分,伸手把它勾了出来。
——祁彧的目光如同再次笼上风雪,倏地冷了下来。
——那是一把长杆枪。
江榆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男人眼中的不善。黑色的金属极为反常地冰冷,将紧握它的指尖都冻得带上了针扎般的刺痛。他拎着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客人!给你新的钥匙!可不要再弄丢了喔——罚金100块,微信还是支付宝——”
房门咣啷一声被拍到了墙上,前台的女孩欢天喜地地破门而入——
“啊。”
意识到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名叫秋芸芸的女孩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了江榆手中的枪上。
“......封口费1000,微信还是支付宝?”
女孩艰难地想了想,再次举起了手中的二维码。
“不是,你听我解释!”
江榆可以忍受祁彧无言的压力,但是忍不了罚款——他立刻跳起来冲到秋芸芸面前,对她举起枪:
“你看,是模型啊!”
虽然做得怪像的——江榆暗自腹诽。
灵异主播整天研究怪力乱神,却偏偏有着一颗少先队员的脑子。床底下蹿出个恶鬼他信,但是枪——那就只能是刚刚结识的这位大哥爱好奇诡,备来玩SM了。
他满脑子1000块罚款,急得冲小姑娘哗啦一拉枪栓。见秋芸芸吓得后退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把枪口举起来对准了天花板。
“你看,根本打不出子弹嘛!”
江榆一扣扳机,这么说。
一声巨响。
江榆被后坐力冲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左臂麻得好像每一节骨头都碎成了几段。他看到祁彧转头对秋芸芸说了句什么,但左耳中尖锐的刺痛挟着耳鸣,把脑浆都共振得嗡嗡作响。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了下头,看见天花板上多了个小小的孔洞,簌簌地落下石灰。
江榆盯着那个洞看了一会儿,在大脑艰难地完成思考之前,浑身的血液就如坠入冰窖一般,唰地凉了。
——他想起正上方是弟弟的房间。
从那个小孔中,缓缓地滴下了暗红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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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红色液体流下,一股如实体般凝滞的阴冷气息也从枪眼缓缓涌入房间。祁彧像是这才注意到刚刚的骚动一般,循着那缕气息抬头,缓缓地皱起了眉。
“哎呀......”
秋芸芸少年老成地感叹了一句,在枪眼正下方站定看了看,蹲下来拍了拍江榆的肩膀。
“你看,是红茶!”
她用手指蘸起滴落在地板上的液体,对吓傻的主播笑道。
江榆定睛一看——真是红茶,还散发着莫名其妙的茶香。他几乎冻住的血管这才恢复了功能,把在脑内已经入狱枪毙了的自己捞了出来。
江榆一颗心啪地摔回肚子里,几乎吓得恼羞成怒起来。
他料想江槐应该也在房间里,便三两步蹿上了床,对着枪眼隔空喊话了几句。
“......哥?”
几句喊完,天花板上面总算迟缓地有了反应。不知为何,江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吓人,他轻咳了一声,便又不再说话。
本来已硬着头皮准备挨骂的江榆一愣,心中反倒升起了不详的想象,几乎手足无措了起来。
“弟?”他说,“你没事吧?我......我没打到你吧?”
“......没事。”
江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终于带上了应有的嫌弃:
“别烦我,刚醒,头疼。”
江榆被亲弟弟几次三番地这么一吓,感觉自己都要神经衰弱了。闻言他的强壮心脏这才彻彻底底地搁回了原位。小主播在床上稍微蹦了两下,便暂时放下了私自开枪和拆旅店要罚多少钱的问题,仰着头嬉皮笑脸了起来:
“看到脚底下的洞了吗!哥哥想你特意开的。来老弟,凑过来让哥哥看一眼——”
江槐没搭茬——但江榆已经能脑补到他对着枪眼大翻白眼,然后认命地蹲下来凑过来的景象了。
江榆看到枪眼对面模糊的人影晃动,便踮起脚把脸凑了过去——
——他看到一只血丝密布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死死地盯住了他。
——那不是江槐的眼睛。
来到逢魔旅店的第一天,江榆第一次撞了鬼。
+展开
“你觉得妖怪啊鬼啊什么的,真实存在吗?”
“我没有想过。”
那时候如此回答同学的江槐,双眼正看着街道转角处的一道模糊影子。
“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呢。”
他重复了一遍。
大多数人都知道1+1=2,但是很少有人去思考过为什么1+1=2,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必须要知道原因才行的东西,因此知道结果便足够了。江槐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想过“鬼怪是否存在”这种问题,这话从头到尾都是真实的,没有半点虚假,因为他在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得知了“结果”,而那“结果”,现在早就成为了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的事项之一。
妖怪姑且无法确定,但鬼魂,确实是存在的。
经常会有这样的说法吧,所谓的婴儿有着窥探阴间的双眼,小孩子的灵魂不稳所以能够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而这种视觉随着年龄增加就会逐渐消失,长大之后还声称自己能够看到鬼魅的人除了骗子就是神棍,好像成长不是一个逐渐获取的过程而是逐渐失去的过程一样。江槐在第一次告诉妈妈路边有奇怪人影时是五岁,那时他的母亲惊慌地一把抱起他,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里;第二次告诉路过的男人他身后有着小女孩的影子时是十岁,得到的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和脏话连篇的怒骂;第三次他和妈妈说树下有一个老婆婆时,正在和妈妈吵架的父亲一脚把他踢出了房门。
奇怪的人影是死于车祸的青年,男人背后的小女孩是被他虐待致死的继女,而那个老婆婆,是已经过世的外婆。
人是有好有坏的,那么由人转变成的鬼当然也是有好有坏的。因为体弱与内向而被同学孤立嘲笑的江槐被几个高大的男生推搡时,眼睛看着的不是摇晃的天空,不是被丢在地上的书包,也不是那些挂着得意洋洋笑容的脸。他看着操场的另一端,那里有一个甩着校服,书包在背后随着奔跑节奏而跳跃的人影。
相信他能看到的人不是坏人,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是坏人,让他不用上体育课的老师不是坏人。
但是好的人只有一个。
【@全体成员 下周外出旅游,直播和视频制作暂停,回来之后会补上。】
江槐在粉丝群里敲下这行字,很快就有人问他要去哪里玩能不能期待偶遇,他笑了笑,回复了一句“保密,维持一下我的神秘感”。
江槐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多有名的人,他喜欢美食,比起品尝,制作的兴趣则要更高一点。一开始只是拍照片在社交网站上分享,后来开始制作简单的菜谱,然后是视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展成了在直播平台上进行固定时间直播的主播,也拥有了自己的一波观众,甚至还有了像模像样的粉丝群。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什么实感,所谓的通知群,更多时候是大家愉快闲聊的地方。
群里的内容刷得飞快,话题很快就被扯开了八百里远,江槐把电脑关掉,看了一眼时间,扭头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毫不意外地,江榆还没起床。
他回想了一下昨天江榆打游戏鬼叫到几点,随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一抽被角将把自己裹成个卷饼的江榆扒拉了出来。
“起床了,再睡一会就要错过时间了。”
所谓的旅游当然是假的。江槐的除了本职的摄像师与兴趣使然的美食主播之外,还有一份额外的、并非兴趣的、毫无报酬的、比雇主心累一万倍的第三职业。
给他的双胞胎哥哥,灵异主播江榆的外景拍摄做摄像师。
提到江榆的工作,那就不得不提一下江榆其人,他和江槐虽然是双胞胎,但是无论是性格还是气质都与江槐相去甚远。在大家都穿着校服剃平头的学生时代两个人姑且还有一些双胞胎难以分辨的时候,等到上了大学,兄弟俩已经成了自己不说,没人能发现他俩是亲兄弟的模样。江榆外向吵闹,想一出是一出,和内向慢热的江槐几乎成了两个极端,甚至连一些玄乎的地方,也和他的胞弟迥异。
——概括来说,一个阴,一个阳。
江榆自然是那个阳的,而且还是个阳气过剩的类型。他做外景直播的地点全都是各种有着灵异传说的房子或者地点,拍摄之前免不了要与人交涉踩点,江槐亲眼见过昏暗房间里一道白影被到处乱跑的江榆逼得连连后退的诡异场景,江榆本人却毫无自觉,甚至还扭过头和他谈笑说什么灵异事件都是纸老虎,全然不知那纸老虎已经被他撵到了房间里最暗的角落里。
他不晓得江榆究竟是有着对于自己体质的自觉才这样肆无忌惮地行动,还是真的全无担忧单纯的就是心大。毫无疑问观众喜欢看这些东西,每次外景江榆总能收到一大波观众刷来的礼物,换算而来的收入即使被平台抽成之后也仍然可称为可观,这大大助长了他的气焰,从此抓江槐做壮丁便更是顺手,久而久之,连江槐自己都习惯了这份“工作”。
他们这次的工作地点,就是本市有着广泛流言的一所旅店。
逢魔旅店。
“怎么样,你觉得靠谱吗?”
江槐躲开了江榆捣他肋下的胳膊肘,低头看看手里的纸片,抬头看看眼前老旧的建筑与同样因为老化而滋滋作响的广告灯箱,轻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回答江榆:“应该就是这里吧,进去看看,住一晚上试试。”
江榆闻言欢呼一声,拎起两人的行李撒腿就往屋里跑,多半是没听江槐的后半句话,早就习惯他冒失的江槐也没多说什么,至少他很有自觉地拿走了两个人的东西。
只看外表时,江槐以为这是一家普通的老旧旅馆,但是细细观察的话,又能在房顶发现现在旅店标配的自动防火喷头,监控虽然没看到,但是无线路由器却是存在感十足。江榆拿着两个人的身份证已经去了前台,正在笑嘻嘻地和前台那个懒洋洋的女生交谈,后者穿着一身不知到底要过什么季节的长袖短裤,两条修长的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
江槐刚想过去,余光却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幸好这一步还没有迈出去,江槐刹住了步子,扭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站在自己旁边,似乎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
站定一看,这男人至少要有一米九挂零,黑衣黑发,连手套都是黑的,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走廊的影子里走出来一样。他转过了脸看着江槐,半长的头发下隐约露出覆盖着半边脸颊的花纹。
“借过。”
黑衣男人向江槐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径直走向前台,啪地一巴掌拍在女店员晃来晃去的膝盖上,似乎是在示意她注意仪态,随后就转向了还留在柜台前的江榆。
“过夜还是常住?”
江槐突然闻到了一股像是烧焦东西发出的气味,他揉了揉被冷风吹的有点发麻的鼻尖,转过头四处嗅嗅,那味道却又消失了。他本来还想四处看看,检查一下究竟是哪里发出的味道,耳朵里却听到江榆要订一间双人标间,鬼使神差地,他两步跟过去,打断了江榆的话:
“劳驾,两个人要分开的房间,离得近一点就行。”
“您是这边的老板吗?请问怎么称呼?感觉您看着挺年轻的,能经营这么大一栋旅店,很辛苦吗?”
最终差点因为肉疼而跳起来打人的江榆还是被江槐一通“我有前因后果”的挤眉弄眼安抚了下来,哼哼唧唧地登记了信息,拖着东西踢踢踏踏地上楼去了。江槐收好了房门的钥匙,扭头试图和那个黑衣男人搭话。然而这两句不咸不淡,随处可见的客套话,却让黑衣男人的面上肉眼可见地笼上了一层寒意,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了江槐一会儿,方才移开了视线,冷淡地回答道:“我不是这里的老板。”
话音未落,他已经迈开步子离开了前台。江槐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离开。前台里的女生围观了这场算不上聊天的短暂交流,忍不住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江槐有点窘迫地向她笑了笑,那女生像是看穿了他想问什么一样,用长长的袖子冲黑衣男人离开的方向甩了甩:“他真的不是老板,你问错人啦。”
虽然被她看见了窘迫的场景,但至少这个店员看起来像是好说话的人,江槐略微松了一口气。还不待他开口,女店员又一次抢着开口:“我叫秋芸芸,他叫……黄娇娇!嗯?不相信吗?呼呼呼……那你不如回头叫他一次试试看?”
秋芸芸笑嘻嘻地上下扫了江槐两个来回,看他似乎没有上当的样子,略微有点失望地眯了眯眼睛,又甩了甩她过长的衣袖:“好啦,开玩笑的,这是我们店的管事青龙,有什么事找他就可以了。嗯——对了对了,他还是食堂大厨,一定要来尝尝青龙的手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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