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了。”
………
“对你的赦免太过危险。”
这是王子被冠以的罪名。
阿夫拉西亚伯连声催促着刽子手举起屠刀,只求能早一刻摆脱那日夜不休追逐他的噩梦。
王子顺从的垂下高贵的头颅,散乱的黑发和血污遮掩住他的微笑。
对谁的危险,谁又能有资格赦免?
当刀斧落下,波斯的王子夏沃什便不复存于这世上。
“王子死了?真的?”小小的男孩睁大的双眼,渴盼着否定的回答。他湛蓝的眼里流溢着生机勃勃的光辉,还学不会隐藏心底的期望。
或许他在等待着这样的故事:大英雄从天而降,无人能挡。勇士惩治罪恶,救走了光辉的王子,两个人一同骑着白色的骏马回到家乡。
可世界不会回应他的心愿。
现在,过去,还有不在此处的未来。
“是的,王子死了。”地下室的主人平和的回答,如果有谁能看透千年的时光定会为此惊叹,他面上的笑容与王子如此相似,好像一个幻影迁跃与光阴的暗面。
“而他的死亡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
“在夏沃什鲜血浇灌的沃土,又长出一棵青枝绿叶的大树。
那翠绿的树叶就像是他的面庞,那里成了悼念者顶礼膜拜之地。
这古老的苍穹从来就是这样,它使婴儿断奶催他慢慢成长。
当他对这世界产生了依恋之情,它又突然把他抛入泥土之中。”
“那就是一颗龙血树。Dracaena之树。
“也正是龙血树家族的起源。”
………
“Dracaena先生!”图书馆年轻的馆员费力的呼唤出这个对她太过拗口的姓氏,可当名字的主人停下脚步时,她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想不起喊住对方的理由。在她讷讷的道歉声里,青年带着能抚平一切惶恐不安的温和笑容向她告别,踏出这栋古老的建筑,融进傍晚昏黄的光线里。
奇怪。图书馆员凝视着手里被弃置的借阅证。证件照上,很有几分异域味道的名字被印刷在绷着脸凝视镜头的黑发青年旁边。
Safir……Dracaena。
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习惯看到青年在图书馆里度过漫长的午后、甚至整个白天。
可是,为什么唯独今天,他看起来是那么陌生?是他微笑的方式,还是他披散的长发?
………
地下室的主人温柔的注视着着熟睡在膝盖上的男孩。他看起来更加幼小了,像一只被包裹在毛毯里的猫崽,短短的手脚甚至无法触碰到地面。
他真的更加幼小了。
地下室的主人抬起了手,曾经合适的袖口不知何时短了几分,露出一截苍白瘦削却有力的手腕。
………
他曾经露出过微笑吗?他一直都有着垂肩的长发吗?
他真的有这么高挑,这样俊美吗?
图书馆员困惑的不断回忆,可每一次回忆起的片段,都让记忆越加模糊难辨。
柜台前有人催促着等待图书馆员的帮助,于是她姑且先放下证件,决定等会再来寻找问题的答案。
………
地下室的主人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像一位国王离开了他的王座。他怀抱着被深蓝色风衣裹住的幼儿,一个男孩,每一次呼吸都更比上一次加艰难虚弱。
地下室的主人并未因此而暂缓脚步。被书架分割出的迷宫随着他闲庭信步般的前进转动,组合,搭建成层层叠叠的阶梯,接引着他走向地下室的心脏……
……不,这里并不是地下室,而是一颗巨大的树。
每一个书架都是这颗巨木的一条细枝,每一本书都是树枝上繁密的枝叶。
—— 一棵龙血树。
………
图书馆员回到了桌边。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那念头就像在大脑里捉迷藏的幽灵,好像就在某处,却总是从她的指缝中溜走。
她翻看着自己的办公桌,试图发掘一星半点的灵感。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桌上只不过是一张空白的借阅证。
………
当他来到龙血树跳动的心脏,怀里只剩下一团胎儿般蜷缩在臂弯里的光芒。
光辉从他的手臂间落下,融化在巨大的心脏之中。
然后一声叹息。一声满足的,舒缓的,充满喜悦的叹息。
就像在漫长的等待和疲惫之后,终于可以舒展身体,长长的、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
那些不被需要的故事和被抛弃的剧本从树枝上脱落,化为坠向深渊的火焰,如同星辰从夜幕堕落。
而那些被留存下的记叙则向着天穹无尽延伸,欢呼着奏响新生的歌谣。
一团被燃尽的落在他的脚边,灰烬跳跃着咏唱即将被埋葬的故事:
“……阿夫拉西亚伯睡梦中全身抖动。自己尖叫惊破了自己的睡梦,这样的怪梦可能无人做过。
仿佛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晚,不见一个男女老少在我身边。我梦见地面上千万条蛇蠕动,大地之上弥漫烟尘天上飞着兀鹰。
地面上怪石嶙峋凹凸不平,天空上雾霭低垂晦暗不明。突然一阵狂风从平地卷起,狂风强劲折断了我方军旗。
这时只见田野上血流成河,血潮汹涌势把我方大营吞没。只见我方无数的兵丁将士,顷刻间人头落地变成死尸。
十万战士手执长枪身着黑衣。他们急驰而到把我拉下宝座,又把我双手绑起,无法走脱。
只见一个宝座高悬在月宫之际,卡乌斯国王端坐在这个宝座里。有个年轻人面貌姣好有如月亮,他也坐在卡乌斯国王身旁。
看上去他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当他见我全身捆绑双手倒背,便猛然跳起随后一声高喊,举刀便把我身躯砍为两段……“
王子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彼岸响起,他问。
对谁的危险,谁又能有资格赦免?
无人有资格赦免,你是为世界带来终末之人。
有人颤抖着回答,以迫切,以哭泣,以绝望。
对你的赦免太过危险。
太晚了。
+展开
“我听说您参加过五十年前的那次圣杯战争?”
听到这个问题,不加丝毫掩饰的不悦随着紧皱的眉峰浮现在导师脸上。
“而我听说你没蠢到会在验证真假前用谣言来明知故问的烦我。”
啊啊,糟糕。索默忒像是过冬的鹌鹑一样缩了缩肩膀,小心打量着年长者俊美端丽的面庞,试图判断自己是否真的惹恼了对方。说是年长,隔着大理石办公桌分坐两端的这两个人如果一同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恐怕会被误认为兄弟,而非师长和弟子。
因为外表的年龄对导师而言并无意义。他并不是人类——不,已经 不是 人类了。而是名为死徒的存在,是与其所传承的魔术学派一样,以魔术师之身成为了死徒之后,继承其师祖,尼禄·卡奥斯,的席位,现行二十七祖中的第十席,死烬之蛇。
没人会想因为一个无聊的理由惹其发怒。即便是他的内弟子也一样。
好在幸运眷顾着索默忒。确定导师不会因为他开口而将符文砸过来之后,他就跃跃欲试的继续了这个话题。
毕竟也不全是好奇心在作祟,他确实有自己的原因。
“所以您确实参加了?为什么我在教会和魔术协会都无法找到您的相关记录?”
“你查阅了记录。突如其来对圣杯产生了兴趣?——不,不仅如此。为什么?”
“这个嘛……”细框眼镜之下,导师审视的目光让索默忒再次怂成了一团,他的视线在空中漂移,尽量避免和对方接触,甚至不自觉的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
这个举动倒是成功转移了导师的关注点。死烬之蛇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禁止吸烟”的牌子立在桌面上,冷哼了一声。
“是嘛,你准备参加这一届的圣杯战争。”
“什……您是怎么知道的?!”
刚松了一口气,正在将香烟塞回口袋里的索默忒这会真的想来一根了。
“不管你打的是什么小算盘,作为导师,我得提前警告你:远东的这场仪式远比你能预想的更加麻烦,而圣杯本身也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许愿机——付出和收益不会达成正比,别因为一时的头昏脑涨断送了性命。”
“我也有自己的原因……”棒棒糖从桌子对面滑了过来,作为香烟的替代品。这个男人一定在办公桌里动了空间方面的手脚,索默忒一直这么猜测,可惜还没能找到机会去证实。剥开糖纸,将硬糖咬的嘎嘣作响,金发的年轻人胡乱想着。如果以‘不想留下遗憾’为理由,能不能提出‘给我看看您的办公桌里到底放了什么’这个请求呢……不对,首先得说服导师允许他参加这次的……
“那你就去吧。”
“原来您会读心术吗!我也想学!……不,您同意了!?”
啊,这次真的收到一个能让人冻结的冰冷凝视了呢。
“我的导师并没有阻止我,而我也不会阻止你。把教导者的忠言当做践行礼,带着我下面要说的话前往战场吧,这是我唯一会提供给你的支援:你不能找到与我相关记录的理由是,我甚至不曾来得及走上战场,仅仅在召唤出英灵之后,就迎来了可耻的惨败。”
……
目送着年轻的内弟子失魂落魄告退的身影,不管其是否会因最后的话语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死烬之蛇摘下脸上半装饰用的眼镜,冬日湖水一般湛蓝的魔眼捕捉着空气里情绪的余波。
索默忒的位置上,即使对方已经离开,仍然余存着台风一样交织起来,让人目眩的色彩:激昂的赤红,犹豫的深紫,欢快的嫩绿……还有下定决心的深蓝。
这或许就是他选择了这个并不像魔术师的魔术师成为自己继承人的原因。人总是会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抱持多余又无用的期待。
因为。
即使不依靠净眼,由谁来观察结果都一样吧。
在死烬之蛇身上,只有与其名号相同的,燃烧殆尽般冷漠的死灰色。
但他不曾燃烧过。
就目前而言,虽然过往的日子是称不上一帆风顺,但绝对可以评判为无趣和乏味。
恐怕在将后的日子里,在那将漫长到无法预测尽头的旅程里,也会一样,就像这样无法被任何事物触动心灵,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冷漠的活下去吧。
就好像有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某种作为人不能欠缺的特质,也在那场战争里失落了。
……那张面孔已经在记忆中模糊。
他当然有办法重新唤回清晰的回忆。但在判断为并无必要之后,死烬之蛇选择了任由其失落在时光里。
然而,在某些时刻,那个白噪声般蒙昧的画面,仍会像现在这样浮现在他脑海中。
死烬之蛇——萨斐·德克西亚将桌子上的禁烟牌子按倒,依靠着高背椅,点燃了烟斗。在喷吐的烟圈中,那张已经被遗忘了的、蓬乱白发之下面孔上,英灵嘴角挂着鲜血,露出一个他不曾也不再见过的,无比喜悦的笑容。
还有最后的那句话。
那是他确定自己穷尽余生也无法理解的遗言。
尚未从召唤阵的余光中走出的英灵用匕首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然后,他是那么,那么满怀着喜悦的向手无足措的少年御主诉说道——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展开
在白沙与月光之间,青年睁开了双眼。
这是在无尽里重复的循环,过去的回忆早已化为混沌的泡影,唯一留存下的,只剩下关于此地的认知:在这片荒芜的乌有乡,一切都不会到来,万物都没有终结。
但这一次,他却听到了呼唤。
微卷黑发的青年俯视着他,朝着他伸出了手。他说,你该出发了。
那是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青年试图从被遗忘的记忆里打捞出关于他的碎片,却最终一无所获。所以在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问,去哪里?
青年皱起了眉。那是比起愤怒,更像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起床气,不会让人感到威胁,只会本能的压低嗓音迁就他的不满。他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说道,随便哪。
四周的一切似乎鲜活了起来,青年第一次在沙漠里听到了风吹过的声音,看见了月光流淌在沙丘之上的涟漪。他忍不住笑了,追问道。总该给我个方向,否则我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
青年没有笑。他的嘴角向下撇的更加厉害,越发像个赌气的孩子。可他的面孔是那么成熟,气质也像是经历了世界末日的智者。他挥了挥手,无数的道路在他身后展开,割裂了沙漠,通向未知的远方。他说,不正确又怎么样?只要你前进,总能走到什么地方。
青年又陷入了沉默。即使在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他也沉默的太久了。沙海在不安的躁动,月色也黯淡无光。而青年没有追问,他们只是如同海面上下的倒影,互相凝视着对方。
终于,他迟疑着开口,那你呢?
青年紧皱的眉梢被抚平了。一切再一次恢复了宁静。他朝着月光伸出了手,说道,我该入睡了。
青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该追问什么。他朝着其中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第二步……一步又一步。他的步子逐渐坚定了起来,属于过往的回忆也随之被心的海洋归还。
在还能看得清青年面孔的时候,他转回头,凝视着在沙丘上躺下,盖着月光昏昏欲睡的青年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是谁?”
青年笑了。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德克西亚。萨斐 德克西亚。”
“——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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