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黑暗在融化
埃赫林睁开眼睛。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沾满了泪水。她没有在意,她的世界在沉默地轰鸣,世界的色彩劈头盖脸浇下来,漫天的星河依旧亘古不变。
她独自走过一节又一节空旷的车厢,走进最深切的黑暗,直到尽头显现出一个暖暖的橘黄色的房间的轮廓。风扬起钩花的窗帘。
埃赫林踏上柔软的羊毛地毯,黑暗在她身后融化。她身披星光。
那个音乐盒,神使鬼差地回到了她的梳妆台上――那是她还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一直放着音乐盒的地方。它上满了发条,正在轻声演奏出月光一样的旋律。
女孩怔了几秒,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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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埃赫林听到有人在敲门。她横穿过自己的房间,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潮湿的水迹。艾德海特站在门外,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做了噩梦,能和你一起睡吗?”
“啊,艾德。当然,快进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就是…我忘不掉,我忘不掉以前的事。”
埃赫林的心颤抖了一下。她蹲下来,把女孩拉进自己的怀里。“......好啦,现在都过去了。你不用再担心了哦?你很安全,我们都爱你。现在很晚了,我们应该去好好睡觉啦。”
她看着艾德海特挤进被子里,靠在她身边,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埃赫林给艾德海特一个晚安吻,轻声唱起了她的安眠曲,直到女孩面容安稳地睡去,像希里安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晚安,做个好梦。”
此刻,她感到了曾经的希里安应当感到的同样的心情。而她知道,她已不是那个会迷路的孩子了。
星光闪烁的未来正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鲜花,晚安吻,和被遗忘的提琴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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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她像坠入了沉昏的旧梦
埃赫林闭上眼睛,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琴弦做成的项链映射满屋月光。她合上书,翻身下床。她端起床头的蜡烛,微弱的火光在夜风吹拂中闪烁不定,把黑夜烫出一个洞。她走到朝向北方的窗户,将夜风关在外面,任它徒劳地撞击窗棂。
已经将近午夜,所有人都睡着了。没有睡的,只有星星和花。没有人在看着她。女孩端着蜡烛,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长廊,走下一段长长的旋转楼梯,穿过无人的大厅,跨过大门刻着精致浮雕的门槛。她白色的衣裙低垂在脚踝处浮沉,被卷起的气流扰成春日花瓣的形状。
她走过荒芜的后院,迷迭香盛开的平原,直到海浪撞击石滩的声音清晰可闻。盛装的女孩毫不在意地穿过杂草丛生的荒野,层叠的白色裙装在她身后曳动,潮湿地坠了一身星光,风卷起地面草籽的香气尽数揉进裙边的皱褶里。
埃赫林像是要去赶一场午夜盛会。她在水边停下脚步。火车站在水中,周围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挤挤挨挨。沿着铁轨行走的时候,会有一圈一圈的水波纹荡开来。烛光在星辰下显得多余。
遥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古老的火车抵达了破旧的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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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赫林吹灭了蜡烛,把银色的烛台放在铁轨边沿。她直起身子,手中是一柄匕首。她回头看身后遥远的地平线处有万家灯火。深吸一口气,埃赫林双手握紧匕首,刀刃对准自己的心脏。
星星和花无言地看着她;混着夜色的风像一尾湿漉漉的鱼,掀起她白色的裙摆。
噗通、噗通、噗通。
-
提琴声。
两个音符后埃赫林意识到那是她的曲子。她颤抖地抬起头,转过身,保持手握匕首的姿势。她知道,她应当知道那是谁。她恍惚地站立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拂上脸颊,可是她只是站立着,像坠入了沉昏的旧梦,直到一曲终了。
希里安放下提琴,向着她微笑:“生日快乐,埃赫林。”他走下火车台阶,停在埃赫林面前。
埃赫林向前走了两步,她心如擂鼓。她轻声说:“我很想你。我要来见你们。”希里安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安慰地笑着。
“乖,把刀给我。”
埃赫林任由兄长把匕首从自己的手中抽走。他们走上火车,车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陈旧的吱嘎声。空气中是明亮的鲜花气味。窗户上绑着的风铃在夜风中叹息。
他领着她穿过一节又一节空旷的车厢。大海淹没过车窗,空气变得潮湿。埃赫林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坐下来,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在希里安拉琴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注视着。
火车鸣笛,到站了。月台上的标志早就磨损的看不清楚。埃赫林仿佛能听见遥远而依稀的枪声从远处的白桦林中传来。天边是簇拥的群星。
他们沿着废弃的铁轨走进荒郊野径中。一片灿烂的、澄黄的、在银色的月光的浇灌下沉默着的向日葵,明媚而耀眼。数以千计,忽明忽暗,潮水一样起伏的花田。
“这是一个梦吗,希里安?”她回过头,去看始终未发一言的兄长。
“只有你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一场梦。”他说。
如他们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度过了一个灿烂的午夜。只是谈笑,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埃赫林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五年甚至十年以前,风又变得像过去一样温柔。
——
04 今天本是个去死的好日子
希里安起身,向日葵映着他的脸和那把提琴,赭红色的琴身泛着云杉木的光泽。他没有开口,但埃赫林已经明白了。“你要走了吗?”她问。她尽量表现出快乐的神情,尽管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
希里安和她道别,说他和守夜者做了约定,等到埃赫林十九岁的时候他能够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去往下一次的生命。
“要离开的不是我,是你。选择权是你的,埃赫林。”希里安说,递给她那柄匕首。
“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放弃你的未来,星光灿烂的未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悲伤的,“或者,”希里安低垂着眼,深呼吸,抬起头给了她一个笑容,“来和我道别吧,林。”
“和我们,和你的过去,告别吧。”
“我不想忘记你们。”她喃喃道,感到眼泪溢上眼眶。“不,我不要。”她现在是多么固执!她颤抖的手指握紧了冰凉的匕首。空气里似乎还有硝烟的味道。向日葵在空旷的原野里灿烂。“我不想忘记你们。”她的声音如同耳语。
“告别不等于遗忘,林。你总有一天会和我们重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的父母会很难过的。我们的过去是个悲剧,但你的未来不是。”
“我能见到他们吗?”埃赫林轻声问。“我们会再见吗?”
“我们会再见的;我们终会再见。”
“现在,你做好决定了吗?”
你做好决定了吗,埃赫林?
燃烧的星尘掠过小岛上空。
——
「再见。」
她向自己的过去宣判死刑。
今天本是个去死的好日子。
银色的匕首深深扎入她兄长的胸膛。
没有血
他在微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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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风还很温柔
埃赫林听到孩子在她的门外停顿了片刻以后又小跑着离开。她并不期待小艾德会进来给她一个晚安吻,像她对自己亲生姐姐那样,即使她们之间的关系相较起初见时已经改善了不少;或者,像希里安从前对她的那样。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家庭早就不复存在,她现在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
你不再是身份高贵的大公之女了,埃赫林,你的国家已经陷落,你的家已经被鸠占鹊巢。她第千百次提醒自己。
她今天也没有去吃晚餐,只是叫侍女拿了些简单的点心上来,现在并不觉得饿。夜风从她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裹挟着草籽的香气和咸湿的水汽,可以听见海浪在远处翻滚呜咽。她想起她五年来反反复复陷入的梦境,她和希里安,她在向日葵花田里荡秋千,秋千的木板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希里安给她唱他的歌。那时候的风还很温柔,秋千的绳子还是很粗糙,她还很小,闻不出硝烟的味道。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没有哭。她已经过了会整夜哭泣的时候了。
无事的时候,埃赫林喜欢独自在长长的走廊和紧锁的房门间闲逛,看黄昏的光线亲吻过墙上的油画。这里的一切对她已经不再陌生,可她于这个房子却始终是个陌生人。
——
02 没有鲜花
当教堂的钟声宣告已经是深夜,埃赫林仍然没有入睡。她在读今早艾德海特带着羞怯的微笑塞给她的一本给孩子的图画书。
“人死了以后会去到哪里呢?”她记得女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仰着头问她。她喉咙一紧,像是隐秘的心事被人戳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她无言,只能拍拍艾德海特的肩膀,悲伤地回答:“北方的诺提亚。”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像是震惊于她竟然开口讲话了。然后艾德海特轻声问,声音多了些拘谨:“这本书里也是这么讲的,是真的吗?”她把一本薄薄的硬皮纸书塞进埃赫林手中。
《诺提亚》。诺提亚。永远是夜晚的群岛,死者的国度,海平面以下的花园。
-
埃赫林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同一段话翻来覆去地已经念了三遍。
“守夜者是统治诺提亚的神明。死者的灵魂会坐上北方的火车,他们人生的末班车,满载盛开的鲜花,驶入海中的小岛。”
当她和希里安还是孩子的时候,希里安给她读过这本书。他们曾经在海边眺望去往诺提亚的火车,以为死亡离自己很远很远。她想起储藏室里蒙了灰的画作,是几幅糟糕的肖像画,出自她的哥哥之手;当然,在战火中那些帆布早就被烧成灰烬。
希里安少年气盛,为了显摆自己的长处,给她谱了一首小提琴曲。调子很温柔,那是她儿时的安眠曲,被希里安托人做成了音乐盒,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随着她慢慢长大,置于高架上的音乐盒也逐渐被淡忘了。
战争时期埃赫林经常会因为恐惧失眠,那时候她才重新把音乐盒翻出来,听儿时的安眠曲入睡。
现在的她寄人篱下流离失所,音乐盒早就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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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赫林小时候总缠着希里安给自己写曲子。她那时是多么固执!后来希里安换小提琴的时候,把旧的送给她尝试让她学,可埃赫林拆了一根琴弦去做项链,希里安的计划因此宣告失败。
她唯一一次试过织毛衣,半途而废不了了之干脆改成了围巾送给希里安。织的针脚歪七扭八十分难看,但希里安只是笑。那个冬天他在她的坚持下穿了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围过。
他们和所有正常的兄弟姐妹一样有过争吵也有过不和,埃赫林总是很快原谅。她知道希里安常常一人在向日葵花田中,有时他会拉小提琴,拉给她写的那些曲子,似乎料到她会来。然后她会跑过去,从背后给他一个拥抱。
埃赫林和希里安有一次打赌,说她独自一人在花田城镇里闲逛一定会迷路。埃赫林因为赌气死不相信。她那时是多么固执!每次当她不可避免地迷了路,她总是能回头看到不远处希里安的身影从转角出现。希里安会笑着承认他其实早就尾随了她许久,开玩笑说是要看她笑话,但埃赫林知道他这时候从不说实话。
所以他还是赢了赌约。埃赫林想。但赌注是什么。她早就想不起来了。
再后来,空气里开始弥漫硝烟的味道。战争的风起了,而希里安,甚至是她的父母,都没能等到风止波停的那一刻。
希里安说只有他离开了才能保证她的安全。埃赫林不理解,也不愿去理解,她不想被留下独自一人。她轻声哭泣着请求着;她甚至面朝北方祷告了一整天。但希里安还是走出了那扇大门,并再也没有回来。
他消失了,连同她的父母。埃赫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葬礼,没有墓碑,没有鲜花。
议会签订投降条约的那天,她悄悄回到花田,点燃了一整片向日葵。即使是已经被战火摧残的破败的向日葵,剩下的仍然数以千计,金黄的花朵开遍大地,面朝太阳,在漫天火光里化为灰烬。每年到希里安和她父母的忌日,埃赫林会把自己写的信烧给他们,连同一束向日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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