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线和一些日常,都第三章了才发出来哭哭
拉里喜欢与沃格里夫待在一起。这并不是说他有多喜欢沃格里夫,而是因为与沃格里夫待在一起有许多好处。虽然看起来年长自己几岁,但沃格里夫比自己更像一个孩子。虽然尽可能模仿了孩子的言行,但拉里毕竟已经离真正的童年有一段距离,沃格里夫让他得以完善表演的细节,好骗过更多的人。
他当然不打算一直扮演十一岁的自己,毕竟列车上的聪明人不在少数。这对他来说只是游戏,只要觉得无趣随时都可以停下,而目前他还没有觉得无趣。
人们总是对孩子宽容。也许是因为考虑到他们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都没有发育完全,孩子们犯下的错误更容易得到赦免。有许多人容易对孩子心软,即便惹怒了他们,只要装作诚恳道歉的样子,对方也不会太过深究。如果拉上沃格里夫一起,便又多了一重保险——只要把事情推到沃格里夫身上就可以了。并不是想要嫁祸,而是这样太过容易识破的谎言总会让一次责难变成一场闹剧:是谁干的好事,拉里,又是你吧?不,是沃格里夫干的,先生!
这时沃格里夫会摇头,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解释,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一旁看着。
谁又忍心责怪沃格里夫呢?大人们只好把矛头转向拉里:你这小骗子,又想拿沃格里夫当挡箭牌!听到这话,拉里就顺势往沃格里夫身后一躲,可怜兮兮地道歉:对不起嘛,不要生我们的气好不好?明明是他一个人的错,却要用“我们”,就像沃格里夫也参与其中了一样。
等把大人们应付过去,拉里就带着沃格里夫去餐车吃甜品,巧克力总是能让人忘掉许多不愉快,餐车的巧克力喷泉向来广受欢迎,尤其是孩子们的。为了让沃格里夫也参与到自己的恶作剧里,拉里决定把巧克力喷泉作为他的下一个目标。
想不想吃到其他口味的巧克力喷泉?拉里问沃格里夫,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他们分头在餐车里搜索材料,又钻到桌子下面去给巧克力喷泉加料。反正倒一点果汁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然,不能少了最关键的东西。拉里拿出一瓶葡萄酒,还没等他打开软木塞,乘务员小姐便神兵天降一般,用那柄长叉子把他从桌子下面勾走了。
搞什么鬼,拉里,又是你?还有沃格里夫,你怎么也跟着拉里胡来了?瞧瞧你们把巧克力喷泉搞成什么样了!雾鸣叉着腰训话,罚他们在车上做义务劳动。生前就够忙碌了,死后还要义务劳动,拉里深感人生不易,决定趁人不注意开溜。
等到他估计着雾鸣走了,才探头探脑地回到餐车。他在洗碗池那里看到围着围裙站在小凳子上刷盘子的沃格里夫,差点笑出声。
“我来帮你刷吧!”他跑过去,踮着脚扒在水池边上,假装热心帮忙的样子,其实早就看到所剩无几的脏盘子。沃格里夫看了他一眼,从凳子上下来,又想把围裙解下来,结果手在身后乱摸一气,也没把绳结给解开。拉里绕到他背后看,只见系在腰上的绳子分明打了个死结。
“怎么系成这样?”
沃格里夫指向一旁的监工魏宇:“他帮我 穿的。”
“手法好烂。”拉里不客气地说。
魏宇早就拿了另一条围裙在手里:“怎么样,拉里小朋友,需要我帮忙吗?”
“才不要呢!”拉里吐舌头。他自己穿好围裙,调整好过于宽大的部分,在身后打了个利落的结。然后他站在那张凳子上,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
他转过头,看向魏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没有……更高的凳子了吗?”
当小孩并不全是好事,拉里在魏宇的笑声里咬牙切齿地想。
说老实话,拉里在艾尔芬号上的日子过得不差。不用工作就有吃有喝,随心所欲,想做什么都行,甚至生前做不了的事也可以。用小孩子的身份真是方便行事,虽然作为一个孩子,拉里调皮捣蛋了点,但认真跟孩子过不去的人并不是很多——意思是,还是有那么几个。
“让我躲躲!”
拉里一溜烟钻进王荆的桌子下面,屏息等着夏夕月从他们旁边走过。虽然有点小题大做,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别招惹那个女人为妙。等她走了,拉里从桌子下面探出头来,一屁股坐在王荆对面。
“这是在干什么?”王荆摸不着头脑,拉里摆了摆手,没打算告诉他。“没什么没什么,你在吃什么?分我一点!”
他不由分说地从对方的盘子里拿走一块松饼。王荆并不生气:“你喜欢吃这个吗?喜欢的话我多给你拿一点儿。”
也没有很喜欢吃,只是喜欢抢你的而已。拉里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很得意地想。
王荆这个人,真的很好骗。只是随便编了个故事,他就真的上当了,对自己是不知哪里来的山寨小王子深信不疑。更有意思的是,这人还把他准备的道具玫瑰给搞坏了。假模假式地大哭一场之后,王荆对自己可谓是有求必应,虽然在这里并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要他帮忙,不过有个人可以供自己差遣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时间一久,拉里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当他准备去找点别的乐子的时候,王荆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样,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乘务员说,你根本不是外星人!”
“就算是乘务员,也有不知道的事吧?”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
“我没有啊,大哥哥不相信我了吗?”
“你不要再骗我了!”
“明明大哥哥弄坏了我最心爱的东西,事到如今却想抵赖吗?”
王荆说不过拉里,气得把手里的玫瑰又咔嚓一折,抓过拉里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拉里吓了一大跳。这家伙会咬人!虽然并不怎么疼,但他的手腕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两排牙印,可见王荆恨意之深。
拉里只好委屈巴巴地抓着王荆的衣袖:“大哥哥你别生气嘛,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王荆余怒未消:“哪有你这样开玩笑的!”
他看看手里的玫瑰,又说:“我,我还以为我真的杀人了呢!”
拉里差点就笑出声了。王荆这样的人,怎么会戴上了红色丝带?他甚至怀疑过王荆早就看穿了,只是陪他演戏,但现在看他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多半是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拉里可不想再跟王荆结下什么仇怨,害他在车厢里东躲西藏的人不能再多了。
“那,那我这次不骗你了,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好不好?”
“真的不骗我了?”
“真的。”拉里笃定地说,认真地盯着王荆的眼睛。虽然,肯定,他还是要撒谎的。
他拉着王荆来到车厢最后一节,坐在那棵挂满了丝带的树下。
不管尝试多少次,白色的丝带都会在碰到他的那一刻变成红色,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拉里不免还是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逃不掉。他自嘲地想。
“让我想想,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死掉的时候,距离我十二岁的生日还有几个月。我没想过自己会死,更想不到自己死后会下地狱,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保证,我只是个普通小孩儿,我不扯谎。我有爸爸,妈妈,不过他们都不跟我在一起。我十岁那年被送到外公家里,跟他一起生活。我外公是个不喜欢说话的怪老头儿,平时总是窝在他的书房里,用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坐在院子里的安乐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溜进他的书房,找一本书来看。我喜欢看童话故事,也喜欢冒险小说,我跟我的朋友们经常扮作故事里的角色冒险,用废弃的房子当我们的秘密基地,那真的很有趣。
我在新学校很快交到了好朋友,跟我最要好的是丹尼尔和海伦,我们常常一起玩。你知道海绵宝宝吗?我们都喜欢那个动画,总是一起扮成里面的角色,在被我们称作比基尼海滩的河边一起玩。丹尼尔总是自称海绵鲍勃,他常常拿着虫网假装自己在抓水母。海伦喜欢松鼠珊迪,她给自己做了个头盔,只要有人想把它摘下来她就会大叫。而我当然是龙虾拉里,虽然我没有肌肉,也不会游泳,但我在脖子上挂了一个哨子,在丹尼尔和海伦表演溺水的时候就吹响它。
我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我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仔细想想,一切都是从报纸上的那则新闻开始的。在离我们这里不远的镇上,发生了几起针对儿童的犯罪事件。虽然凶手依然在逃这件事令人很不安,但谁也不觉得他会跑到自己的镇子上来吧?父母们也只是叮嘱自己家里的孩子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而已,至于我的外公,他一向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埋头读他的书。
大家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我们镇上来了两个外地人。一个是独眼乞丐,看起来有点傻,大家都叫他老约翰。老约翰不太会讲话,平时总能看见他佝偻着身子到处要吃的,有的人家心肠好一些,会给他一点面包,有的就像撵狗一样把他赶出门去。有些小孩喜欢欺负他,往他身上吐口水扔石头,他也只是默默地走开。
另一个外地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是个流浪艺人,总是穿着鲜艳的衣服走在街上,靠着在街头表演杂耍过活。他会变很多魔术,随时都能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他自称安东尼,我们都叫他安东尼哥哥。我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海伦,她一见到安东尼哥哥就脸红到耳朵根,连话也说不出来,跟平时那个到处跑来跑去,比男生还要会打架的海伦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丹尼尔似乎不太喜欢安东尼哥哥,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丹尼尔一直喜欢海伦,所以看到海伦跟安东尼哥哥说话,他就会很生气。但安东尼哥哥给他变魔术的时候,他也会露出一副很雀跃的表情,只不过事后不承认而已。
虽然来了两个外地人,我们的生活也发生没多大变化,我们依旧每天上学,玩耍,回家看动画,直到有一天,米勒叔叔家女儿的尸体被冲到了河岸上。
是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了吧?可是大人们都说那是凶杀案,是在尸体上发现了什么吗?他们都不想让小孩子知道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叮嘱我们注意安全。犯人一直没抓到,可是又有孩子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这次是个男孩子,我记得他是二年级的,他的尸体被扔在麦田里,就在稻草人的下面。大家都吓坏了,连外公都一反常态地不许我出去玩了。我在家里无所事事,在外公的房间里读各种各样的小说。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迷上了侦探小说,大侦探波洛,福尔摩斯,马普尔小姐,这些聪明人真是令人着迷。我注意到,外公的书房里真的有许多侦探小说,比其他的书都多得多,而且这些书都翻得很旧,像是被反复看了许多遍一样。外公一定也是个推理小说迷!我兴冲冲地跟外公说了我的推理。外公推了推他的老花眼镜,对我说,我的推理完全正确。外公头一次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高兴极了。
我想当一个侦探,像福尔摩斯那样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抓到坏人的大侦探。我意识到,这里不是正好有一个案子等着我来破吗?只要我能抓到杀掉两个孩子的凶手,我就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大侦探啦!
我没花多少时间就锁定了凶手,肯定是那个独眼老约翰做的,他平时看起来并不危险,可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呢?他的真面目肯定就是那个专杀小孩的杀人魔,前段时间我还看到那个死掉的男生对他吐口水,肯定是因为老约翰对他怀恨在心,才把他杀了的。
我立刻就去了警察局,把我的推理对警察们说了,可他们对我不屑一顾,根本就只把我当小孩子看。丹尼尔也觉得我是在胡说,他说凶手一定是安东尼哥哥,他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我们两个还因此打了一架。安东尼哥哥怎么会杀人呢,他对我们那么好。
可是直到这时,我们两个都没能想到,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自己的朋友。
海伦死了,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大人们又说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把海伦推了下来,却又不肯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这样认定。我和丹尼尔难过极了,海伦的葬礼过后,丹尼尔找到我,说他想出了抓到凶手的办法了。
“现在小孩子们出门都要大人陪同了,那么只要我成为落单的那一个,凶手就会对我下手吧!”丹尼尔对我大喊,“只要我来当诱饵就好了吧!”
“可是那样太危险了,要是你也被杀了怎么办?”我反对他这个鲁莽的计划,可是丹尼尔完全不听我说的话。
“你这个胆小鬼!难道就让我看着海伦白白去死吗?我一定要抓到凶手,让他去下地狱!拉里,你必须帮我!”丹尼尔抓着我的衣领对我大吼,我吓坏了,只能答应他。
隔天,丹尼尔便离家出走了。
他的父母以为丹尼尔也遭到了毒手,直接报了警。警察来了,连丹尼尔的影子都没找到,我告诉他们,丹尼尔可能去邻镇了,但谁也不知道,丹尼尔是跑到山里藏起来了。丹尼尔叮嘱我,如果有其他大人来打听他的下落,就把秘密基地的位置告诉他们。我实在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我又拗不过他,海伦死了之后,他就像是疯了一样,我很害怕,只想着等真正的凶手被抓起来之后,丹尼尔就会恢复正常了吧。
结果除了警察和丹尼尔的父母,只有一个人来问我丹尼尔的下落。
“好几天没看到丹尼尔了,他去哪了?”
安东尼哥哥笑眯眯地问我。我记得丹尼尔的叮嘱,对他说丹尼尔可能跑去我们的秘密基地了,安东尼哥哥拍拍我的头,递给我一颗糖。
“给好孩子的糖果。”
丹尼尔说,他在秘密基地设了陷阱,只要有人过去就会被陷阱抓住,我们只要叫警察就行了。要是安东尼哥哥被抓了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又说:“那边……很危险,不要去比较好。”
安东尼哥哥还是笑眯眯的,他拍了拍胸脯,向我保证,他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可我还是很不安,那天晚上,我偷偷拿走了外公的小刀,自己一个人去秘密基地那里看看情况。我掀开破旧的地毯,从地板下的活板门走进通道里。我听见有人在呼救,赶快跑了过去,果然是安东尼哥哥!他被绑了起来,嘴里也被人塞了东西,我一边帮他解开绳子,一边问他:“没事吧?”
“丹尼尔这小鬼,我被他给袭击了,”安东尼哥哥揉着手腕,懊恼地说,“他还说要去报警,应该是把我当成杀人犯了。”
“在警察来之前快跑吧,被抓住了就不好了!”我急切地抓着他的手,想带他逃跑。
“拉里,你真是个好孩子,”安东尼哥哥笑着说,“如果你不来的话就好了。”
“什么意思?”我错愕地看着他,突然之间我被他扑倒在地上,他的双腿跨坐在我身上,一只手去解他的裤腰带。
“我没想到,我真被丹尼尔给摆了一道,”他的表情不再像之前那样和善了,而是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本想找机会享用他的,没想到是你先送上门来。”
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对我做什么了。我强忍着恶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安东尼哥哥,我不会反抗的,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我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示意他低下头来,我要在他耳边说话。
他果然俯下身来,我靠近他的耳边,假意说话,趁机将手里握着的小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飞溅的血液让我的眼前一片赤红,我只感觉到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提起,将我的头狠狠地撞击在地上。在那样的剧痛中,我失去了意识。
安东尼哥哥用他最后的力气杀死了我。我是个如此脆弱的孩子,只是被撞了几下头就死掉了。赶来的丹尼尔只看到我们两个的尸体,他又失去了一个朋友,有好几个星期都一直哭个不停。
那之后,真的就没再发生过孩子死去的事了。
谁能想到那样和善,有趣,又温柔的安东尼哥哥会是这样的人呢?都是因为我没有去怀疑过他,海伦才会死,明明丹尼尔都抓到他了,我却做了多余的事,差点让他跑掉了。
还好我用自己的生命做交换,弥补了我犯下的错误。我杀了安东尼,所以我才得到了这条红丝带,但我不后悔。但还好我救了丹尼尔,救了其他的孩子,所以,就算我要下地狱,我也不会后悔。
拉里讲完,转头去看王荆的表情。他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都快要哭出来了,但这次他明显不再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而是问:“这次该不会……还是骗我的吧?”
啊,真不好意思,还是骗你的。拉里的内心毫无波动,用最真诚的眼神看着对方:“当然不是,我可是一点都没有说谎!”
王荆的表情迅速转变为百分百的信赖。
“你真是个好孩子!”他由衷地表扬拉里,“为了自己的朋友牺牲生命,真了不起啊!”
拉里看着他,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个念头:这么好骗的人,要是自己活着的时候遇到他就好了。
+展开
·玫瑰
嘿,你好。
你知道宇宙里有多少颗星星吗?好多好多,像海滩上的沙子一样多,就算数上一整天,也没办法把它们数清,而我就是从那满天繁星里的一颗中诞生的。我的那颗星星很小,小到只容得下我一个人。也许还要加上我的花和我的小羊,但他们比我还要小,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我从那颗星星上来,现在要回到那里去。
这不是我的幻想。你也许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大人们总是轻视小孩子,所以他们才总是忽视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这是大人们常犯的错误。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星星呢?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吧。我居住的那颗星星上,一开始只有我和我的小羊。那时的生活算不上枯燥无味,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乐趣。我和我的小羊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直到某天,一朵花出现了。
那时她还没有开放,却已经颇为骄傲了。她对我说,“嘿,瞧着吧,世间没有哪一朵花比得上我的美貌!”可我还从未见过别的花呢,我这样告诉她。她听了,便用叶子盖住了花苞,好几天都没有与我说话。
你觉得这似曾相识吗?你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故事吗?我知道,地球上有许多书籍,这其中有一本名为《小王子》的书,里面写着小行星,小羊,猴面包树,玫瑰花。与我的故事很相似,对吧?但是,你并不能因我是后来者,就简单地判断我在说谎。小王子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呢?宇宙中有无数颗星星,自然的,也会有无数个小王子,无数朵玫瑰,无数棵猴面包树……好吧,不要无数的猴面包树,它们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来到地球后,很快便发现了《小王子》。我感到诧异,甚至有些惊恐。曾有人与我经历过相同的人生吗?还是说,我的一生早早地被人写在书中,在一切都发生之前?这是预言吗,是命运吗?我注定要踏入这条河流,然后无可挽回地顺流而下吗?
那时我便决定了,我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可我仍然渴望回家。我思念我的玫瑰,我后悔离开了她。我们那时还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去爱……是的,就像书里写的一样。我遇到了狐狸,遇到了飞行员。飞行员把他的护目镜送给了我,你看,就是这个。我喜欢这个礼物,所以一直带在身上。那个“小王子”没有护目镜吧,这样我与他就不同了。
我以为我能与飞行员多相处一段日子,可是蛇出现了。我知道该如何做,舍弃我的身体,我便能回到我的星球上了。可是,我不想继续顺着那条河漂流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一段人生的复制品,我的故事应当由我自己来书写!
是的,我拒绝了蛇。
我杀死了蛇。
不,我仍旧没能脱离命运的束缚。它在死前仍旧咬伤了我,而我出现在这里,手上绑着红色的丝带。这就是我的罪,反抗命运,不愿屈服的罪……但无论如何,我想我终于能够回家了,这辆列车会载着我回到我的小行星,我能够见到我的玫瑰,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念她……
这时我听到车上的人们谈论起葬礼。我没有葬礼,没有人会为我献上鲜花,可是我的口袋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我把手伸进口袋,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我的玫瑰。
我看到了我的玫瑰。
世界上有千万朵玫瑰,可我如此确信她就是我的那一朵。她离开了她的土地,找到了我,也因此付出了代价。她再也无法用她那骄傲的语气与我说话了,她动人的美丽凝固在这一瞬间,再也不会改变。这是对我违抗命运的惩罚吗?我不知道,但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拉里双手握着玫瑰,用哀伤的表情注视着它。
“我可以看看这朵玫瑰吗?”坐在他对面的人问道。拉里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王荆接过那朵玫瑰,仔细端详。突然,两人都听到细微的“喀嚓”一声,玫瑰的花蕾就这样从茎上掉了下来。
拉里瞪大了眼睛,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在王荆试图说些什么之前哇地一下哭出了声:“你把我的玫瑰弄坏了,你赔我的玫瑰!”
王荆手忙脚乱地试图把玫瑰安回枝干上,但断掉的东西就是断掉了,没有重新长在一起的道理。“对了,胶带!我去给你找胶带!”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跑出了车厢,留下拉里一个人坐在那里。
哭声在王荆出车厢时便戛然而止了。拉里随便擦了擦眼泪,饶有兴趣地看着断成两截的玫瑰花。
这种故事,还真有人信啊……拉里的嘴角轻轻勾起,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小孩子看到新玩具时露出的表情。
·龙虾
拉里走进房间,关上房门。黑暗张开双手包裹住他,唯有一丝光线从门缝下面溜进来。他借着这点光反锁房门,拉上防盗链,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适应了这片黑暗,他才摸索着绕过那张单人床,走进了盥洗室。
他凭着记忆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听见不断响起的水流声。水是温热的,他闻到蒸汽的味道。拉里脱下衣服,躺进浴缸,感受到水流渐渐淹没了他的下巴,然后是鼻子,最终没过了他的头顶。
他在水里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氧气已经不是必要的了。拉里想。水流叽里咕噜地在他耳边发出意味不明的空泛的低语,反倒让一切显得安静。
拉里在这样的寂静中开始思考。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无论是呼吸,进食,还是睡眠都已经成了无意义的事,但这车上仍旧存在着食物,床铺,这无疑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需要,而并非生理上的。更进一步说,所有物质生活相关的一切在死后都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意义,这辆列车上的乘客却仍然按照生前的习惯进食和睡眠,应当也同样是出于心理上的需要。
以此类推,现在列车上的友好氛围,大概也是因为乘客们心理上的需求才得以维持。在社会规则全部消失了的死后世界,人们事实上并没有必要再遵守所谓的道德准则。在拉里的预想中,死后的世界应当更加混乱,更加邪恶才对。目前来看,艾尔芬号表现得太和平了……
应当是这辆列车的自规则发挥了作用。拉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上的丝带。鼓励,赞美,支持,批判,警示,厌恶……还有监视,这说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谁注视,被谁评判,但既然判决已经下达,后续的行为还会影响到它吗……可能有人对此表示怀疑,这必然会约束他的行为,使他更倾向于控制自己。丝带对于维持秩序无疑起到了作用,还有乘务员,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如果做出什么出格行动会被直接扔下车,这也是这辆列车上规则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所有人都已经死去的现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对一个人造成实际上的身体损害。所以要是想做些什么,就只能想方设法地影响他的内心。这并不容易,所以现在列车上还保留着较为友好的氛围……
但人总有弱点,总有秘密,如果能准确地找到它,就相当于完全地控制了这个人……拉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仿佛透过黑暗模糊的水面看到了谁的脸。
随即他又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深入接触,肯定无法了解一个人最隐秘的弱点,但他显然已经让对方有了防备,扮演小孩的伎俩早就不管用了。况且他也没有真正想要毁掉什么人,也并未提前做什么准备。他在车厢里到处闲逛,时而装出小孩的样子,时而搞些恶作剧,编些故事给其他人听,也仅仅是把这些当做有趣的游戏而已。
反正也不会有人因此受伤,不是吗?
不过,的确把别人给惹恼了。其中之一便是夏夕月,赌坊的主人,即便在死后也履行本职工作,盼着别人倒霉。
估计她现在也盼着我倒霉……拉里想。不过在这辆列车上,还能再死一回不成?他不禁腹诽起这位女士的睚眦必报,这一点她并不如龚子高,毕竟后者并不会如此认真地对一个孩子生气——前提是,拉里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很明显,夏夕月女士看出了这一点。下次如果见到她,让她猜猜我的年龄如何?不过也许下次见面,对方会设法让他踩着骰子仰面滑倒也说不定。
他惹恼的自然不止夏夕月一人。王荆最终还是发现了那朵玫瑰的谎言,他非常生气,把那朵用胶带勉强粘好的玫瑰又折成两截。拉里本想火上浇油几句,说上一句“这么明显的谎言你也信”,但看到王荆的表情之后,他默默地把话咽回肚子里了。
他不是特别想挨打。
“好吧,”他对王荆说,“其实没有小王子,也没有外星球。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孩,普通到十一岁就死去了。父母在我的墓前哭泣,他们送了我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朵花,那是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
自然的,他用来安抚王荆的真心话也是谎言,但那朵花不是。他想起他的葬礼,父母与朋友在他的坟墓前哭泣,在他的坟墓前放下一束又一束向日葵。多么美好的金色,就像拉里一样!他们流着泪哀叹他的英年早逝,反复地说着:他是多么像这些花儿啊,热情,美好,又充满阳光!
你觉得我像向日葵吗?他曾经这么问过沃格里夫。
沃格里夫摇头,用他特有的说话方式,说他不像一朵花。但过了一会儿,他磕磕绊绊地说起拉里头发的颜色,大概是从那里找到了共同点。拉里大笑起来,沃格里夫迷茫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为何发笑。拉里笑够了,朝玻璃窗上呵了口气,用手指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拉里,我的名字。”他指着那些字母对沃格里夫说。
“拉里……”沃格里夫仔细地看着字母,好像想把这些符号的排列与面前的人联系在一起。拉里伸出手指,在那几个字母下面画起了画。他松开手的时候,那里多了一朵向日葵,一只猫,一个奇怪的,长着两根细细触角的,像是节肢动物的东西,还有一个像是缠绕着的毛线团一样的东西。拉里指着这些画,依次向沃格里夫介绍:“这是向日葵,这是猫,这是龙虾,还有……这是怪物。”
“你知道我是哪一个吗?”他问。
“你是,拉里。”沃格里夫笃定地说。
“不对!”拉里哈哈笑起来,“是龙虾!龙虾拉里!”他把自己的手变成剪刀,像模像样地表演起龙虾来。沃格里夫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开心,但他最终还是被拉里的笑容感染,脸上渐渐也露出了笑容。
我只是一直龙虾。拉里想。
他被温热的水包裹着,被冰冷的黑暗包裹着。水声一直没有停,它们从浴缸中满溢出来,流进排水口,流到虚空里去。如果拉里愿意,他能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三个月,直到列车到站,有人从水中打捞出赤身裸体的他,把他扔进地狱里去。他转世投胎成为一只无害的龙虾,身体里流着蓝色的血,在海里生活一百年。
只是,那样可太没意思了。他想。
他最终还是浮上了水面。
+展开
这里是艾尔芬号最终列车。在前往天堂与地狱之前,逝去的人们相会于此。或许他们能够弥补生前的缺憾,又或者能为来生结下新的缘分。无论出身贫寒还是高贵,无论出生在哪个国家,也无论出生在哪个年代,相聚于此的人们,总是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奇妙故事……
这里是艾尔芬号最终列车,在这列行驶在星空中的列车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鲁小狗走进餐车,想找点东西来吃,却一眼看到有个孩子坐在车窗旁抹眼泪。那孩子看起来只有十岁,抽抽搭搭地哭得甚是可怜。他的面前摆着培根和煎蛋,但小孩一点都没有享用的意思,只是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鲁小狗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走过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爸爸和妈妈……”
“他们,嗯……有可能不在这里。”鲁小狗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孩子明白,只得支支吾吾地又说了些安慰的话。
“他们说,我这样的坏孩子,是要去地狱的……”小孩哭着向小狗伸出手,那上面明晃晃地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带。鲁小狗吓了一跳,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会下地狱呢?
“为什么我会下地狱呢,”小孩子抽抽搭搭地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只是把爸爸的杯子打碎了……爸爸,爸爸打了我,我好害怕,他还打妈妈,妈妈流了好多血……呜呜呜,妈妈那么好,一定会上天堂的,可是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大哥哥,我还能见到我妈妈吗?”
他用湿漉漉的蓝眼睛看着鲁小狗,拥有那样纯净的眼神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鲁小狗想。
“肯定是他们搞错了!”他义愤填膺地说,“走,我带你去找乘务员!”
他拉着小孩就要起身,小孩却拽住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们不肯给我换……他们说,除非有人愿意跟我换,一个善良的,好心人……”他的目光落在鲁小狗耳边的蓝色丝带上,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啊,不,这个不能换的,”鲁小狗慌乱地摇了摇头,“我,我还不想下地狱,那个,你还是去找别人……”
“是吗?”小孩的表情陡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哭泣戛然而止,垮下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有些轻蔑的笑容,“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等等,你——”
那个男孩,那个头戴护目镜的小男孩,就这样在鲁小狗震惊的目光之中跳下了座椅,独自走向了车厢的另一头。他的步伐轻快,系在手腕上的红色丝带也仿佛随之跳动……
他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吗?鲁小狗不禁这样想。那个无助地哭泣着的孩子,与刚刚那个冷漠眼神的孩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他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那孩子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最终他也只能挠挠自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伊芙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拉里站在她身后,用梳子仔细帮她整理头发。他动作很轻,梳子碰到了头发打结的地方,就小心翼翼地把它理顺。注意到伊芙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便问:“疼吗?”
伊芙笑着摇摇头,他才继续。他慢慢地让梳子穿过她的头发,呼吸都慢了下来,像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梳子像一截浮木,慢慢地从细密的河流上漂过,直到穿过发梢,落入孩子的手中。
“要我帮您编头发吗?虽然我可能没办法像您编得那么好。”
“好啊。”伊芙温和地说。于是拉里的手灵巧地穿过她的发丝,穿针引线般地编织起来。他用发卡固定住编好的头发,拿了面镜子放在伊芙脑后:“这样可以吗?”
“你的手真巧。”伊芙说。
“我经常帮我妈妈梳头发。”拉里笑了笑,又说:“您好像我妈妈啊。”
“想妈妈了吗?”
“嗯。”拉里垂下头,吸了吸鼻子。
伊芙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没关系,一定能再见面的。”
拉里抬起头,眼角似乎有些发红。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红色的丝带像血丝一样刺眼。
“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伊芙又摸了摸他的头,还想再说些什么,房间的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了。
“是谁?”伊芙问。
“请问有没有见到一个叫拉里的孩子?”男人彬彬有礼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我在找他。”
拉里一听到这个声音,便躲到伊芙身后去了。伊芙打开门,龚子高站在门口,向拉里招手:“过来,拉里。你答应我什么来着?我们该去上课了。”
“我不想去。”拉里从伊芙身后探出头来,冲龚子高吐了吐舌头。
“来吧,等今天的功课结束了,我们一起去餐车吃布丁。”
拉里不情不愿地从伊芙身后走出来,依依不舍地跟她道别。在龚子高温和的注视下,他只好拖着脚步跟着这位校长先生去往“课堂”。
拉里有时会觉得这一切很好笑。在列车上的授课让他想到自己读过的儿童读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向往过那个像是童话世界般的学校,但死后世界仍要读书学习这一点实在是太超出想象,甚至有些荒诞。
如果仅仅是作为旁观者,他倒是会欣赏这种荒诞。然而当他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做习题的时候,他只觉得无聊透顶。龚子高很认真,也很耐心,这恰恰是好笑的部分。他容忍拉里的耍小脾气,故意捣乱,尽职尽责地扮演教育者的角色,完美得就如同他佩戴的那条蓝色丝带。
拉里看着那条丝带,突然放下了笔。他说:“我受够了。”
“这道题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的确很难,但我看得出来,你很聪明。你一定能解开的。”龚子高说。他没意识到拉里说的是什么,或者装作意识不到。
拉里摇头。
“我不认为您的课对我有什么帮助,”他说,“就算您再怎么教导我,也不可能把我的丝带变成蓝色。”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希望能够尽我所能,毕竟这也算是教育者的通病吧。”龚子高笑了笑。
“您是个好老师。但您似乎搞错了一点。”
拉里伸出手,给他看自己的红色丝带:“您真的认为,善和恶能简单地通过丝带来区分吗?红色就一定是恶人,而蓝色……”他看向龚子高的丝带,“就一定是善人吗?”
龚子高脸上的表情明显动摇了。拉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有机可乘,便继续说道:“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人是全然无辜的,即便是戴着蓝色丝带的人,也不可能说自己在这一生中从未犯过错。善恶到底是谁来评判?如果要蚂蚁评判,那碾死它们的人类无疑是恶,如果要家畜评判,那食用它们的人类无疑是恶。究竟是谁有权在死后判定我们的善恶?是神吗?若神认为众生平等,那人类岂不是个个罪恶滔天?我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们自己。您见过诺艾里吗?她才八岁,却拥有一条红丝带,只是因为她信仰的宗教不允许自杀。您能说她是恶人吗?只是因为她认定自己有罪而已。”
龚子高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在两人手腕上的丝带上来回移动,而拉里的话还没有结束:“我与您的区别就是,我认定自己有罪,而您认为自己清白无辜……如果我的推测属实,您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
龚子高做了一个深呼吸,用手抹了一把脸。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他说。
“无论如何,谢谢您的教导,再见。”拉里冲龚子高鞠了一躬,步伐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哼着一首曲调轻快的儿歌,回味着刚刚龚子高的表情。
太有趣了,他想,死后的世界真是出乎意料地有趣。
*关于善恶的讨论全是拉里胡编的,具体还是以企划设定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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