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5369
为了能活得久一些,我尽量麻痹自己的神经,试图让自己遗忘恐怖的现实,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大型实景恐怖解谜游戏。这么想了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主要是这周围过于超现实的场景与其说是现实世界,不如说是游戏还来得贴切一点。
看看我都见到了什么吧。手机,触屏手机,上锁的手机,电脑,上锁的电脑,蓝屏的电脑,打不开的柜子,解不开的密码,尸体,被粗暴捶打的尸体,被啃到一半的尸体,被啃光的尸体,残骸,废墟,液体怪物,甲虫怪物,人造生物,螳螂——
我隔着钢化玻璃,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只螳螂。
这东西真的能叫螳螂吗?我表示怀疑,但我也没想到能用来代替的词汇。这个生物只有下半身是螳螂,上半身却还保存着人形,一般来说,人们把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东西叫做人鱼,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的东西叫做人马,那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螳螂的是不是就叫做人螳螂?我胡思乱想着,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而我冷汗直流,只想大叫:
妈——
我搞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本被盯上的是雾里见花,只要她一试图从钢化玻璃前离开,里面的螳螂怪物就疯狂地用能摧毁整座楼的气势砸玻璃,吓得我们不敢离开,害怕我们一走,螳螂就撞碎玻璃冲出来,把我们挨个剁成肉泥。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让见花留在这,其他人去继续调查,但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安。我试着用外套阻挡螳螂的视线,结果它偏偏就盯着见花不放。我正犯愁的时候,神尾千晶出现了,把我直接抱了起来。
我当时就傻了。
先暂且不说她为什么有力气把我抱起来吧,拜她所赐,雾里见花逃脱了螳螂的注视,然后那个东西盯着我,咧着一口黄牙开始流口水。我又又又又又想吐了,但我实在是太习惯了,很容易就忍住了,甚至开始对着螳螂呲牙咧嘴,试图让他以为我是大型猛兽。以前读过的儿童读物不是有吗,只要装作自己更凶,就能把捕食者吓跑,我是这样想的。结果螳螂不吃这一套,它明显更想吃我。
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好菜啊。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在怪物面前就像一盘可口的菜?现在它成真了,我相信如果没有钢化玻璃,下一秒钟我就会被它的前爪撕碎,成为它的营养午餐。我想我一定很有营养,因为之前有喝绫小路先生带来的营养液。
我跟螳螂僵持不下了一段时间,本想着我自己留在这稳住螳螂怪物,让大家去探索,等差不多结束了再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层,但话说出来我就有些底气不足,最后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走了。
我一离开,螳螂就在我们身后疯狂地砸着玻璃,天花板都有些摇摇欲坠,我都做好了被它吃掉的心理准备,幸好它没能撞破钢化玻璃。
钢化玻璃,好可靠啊……我内心感叹。钢化玻璃真的很可靠,可靠程度可以跟伊藤先生媲美。
平安逃脱让我松了口气,但我也稍微有点懊恼。本来是想为大家做点什么,结果还是因为害怕自己被留下而临阵脱逃了,我总是做这种事,就算强打精神也没办法克服恐惧,只会不停地逃跑,逃跑。
果然……我还是,很怕死。
我又要说点老生常谈的话了,你不要笑话我。如果你在的话,最近我说这句话太多次了,只是我没办法不想起你,这都是你的错,所以请体谅一下我。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会像个英雄一样,努力地保护大家吧,而不是像我这样,不断地临阵脱逃。虽然我知道你不会责怪我,但我会责怪我自己。
这几天随着对这里的探索愈发深入,我感受到越来越多这里的恐怖之处。这个研究所的研究方向真的可以说是多种多样,恐怖的合成生物,难以想象的新材料,不可思议的新技术,连这里的研究员本身也对研究项目有质疑。
不过产生质疑的人都死了。哇,这真的很恐怖。我看过一些科幻类型的电影和小说,一般这种故事里,这样远超出当前时代科技的研究所经常在爆炸里毁灭,然后这里的病毒啊,细菌啊,合成兽啊,实验品啊,就一股脑地从研究所里涌出来,世界末日就这么开始了。
其实想想还挺刺激的,你看,人类文明延续了好几千年,可还没有人曾经有幸亲历世界末日呢,要是这个殊荣落到我们头上,那可真是幸运得不得了。
我得反省自己,我太累了,也太悲观了,你怎么不在这里啊,要是你能对我说上两句鼓励的话,我一定会感到很安慰的。
我还是应该乐观一点。想点好的,至少我们之中还没有人死。
探索了五楼过后,我们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食堂。扇雀小姐突然的出现把我吓得不轻,完全丧失了继续探索的力气。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那些还没打开的密码和锁,抬头便看到有趣的场景。
绫小路良平满脸嫌恶,低头应付面前的大盘青椒,绫小路贵月站在他身后,样子非常严肃。我内心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个看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很好的优等生也有应付不来的东西,简直就像个小孩子。我以前也不喜欢吃青椒和胡萝卜,不过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变得能接受了,虽然还是不爱吃。我真诚地祝福你,绫小路同学,愿你早日能克服青椒这个挑战。
只不过这青椒的数量也太多,就好像什么惩罚游戏。算了,这是别人家的家事,我才懒得管。
伊藤先生端起一盘炒青椒,坐到绫小路良平对面,毫不畏惧地吃了起来。不愧是伊藤先生,我对伊藤先生的崇拜又增加了。一旁的永山先生拿了一盘炒菌菇过来,跟伊藤先生交换着吃,我总觉得绫小路良平看向他们的眼神有点吓人。我也去拿了点吃的,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当然还是刷的藤村女士的卡,今天也感谢食堂天使降临。
“对了,绫小路君,银河铁道之夜,有续集吗?”伊藤先生问。
听到这句话,我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我隐约想起伊藤先生前几天好像拿了这本书的样子,看样子是读完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银河铁道之夜。
“没有哦,作者已经死了。”绫小路良平一脸轻描淡写地说,让我有点不爽。好歹也应该说“去世了”吧。
“那乔邦尼到底怎么上车的?”伊藤先生又问。
我在旁边一时无语。这就好像是在问“哆啦A梦那么大是怎么从抽屉里出来的”一样。
“到底是怎么上车的……伊藤先生觉得呢?”绫小路良平似笑非笑地问。
“剧情需要……?”伊藤先生若有所思地答道。
“这样讲真的非常不浪漫啊! ”我在一旁差点跳起来。什么剧情需要啊,剧情需要当然可以解释一切,毕竟故事的推动本来就需要各种不可思议的巧合,有时甚至会看起来有些强行或者突兀,但要是把所有说不通的地方都解释成剧情需要,那就是完全放弃了对作品的解读,阅读的乐趣也要大打折扣。
“这是乔邦尼的故事,伊藤先生一定会比我更加清楚。”绫小路良平别有深意地说。我大概能从他们两个的对话里猜测出到底是谁给伊藤先生推荐了银河铁道之夜。老实说,虽然银河铁道之夜是一本非常好的著作,但我觉得伊藤先生没能理解里面的任何部分。我真情实意地在内心替宫泽贤治哭泣。
"难道不是因为想救最好的朋友吗?"一旁的永山先生搭腔了,看来他也看过这本书。
“但他不知道河边发生什么了吧?”伊藤先生又问,我在一旁叹了口气,说:“我想说不定是康内贝拉想要见他最后一面,他才能来到车上。”
"那有可能是朋友强烈的思念把乔凡尼带过去了....毕竟作者没有写得很清楚呢。"永山先生也有自己的猜想。
“这种事情如果说得太清楚,就没有浪漫的感觉了。”我说。宫泽贤治先生本来就在这本书里使用了大量的隐喻,如果他把这些隐喻全都揭示开来,伊藤先生虽然能读懂了,但真的还会有人来买这本书吗?
“说来天野和永山也都读过吗。”伊藤先生转向我们。
“读过一点。但其实有点印象模糊了。"永山先生说。
“这可是名作啊,我还去看了电影呢。”
我说到这里,突然心跳漏了一拍似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伊藤先生和绫小路似乎在说些什么,但那些声音仿佛隔得很远,我听不清楚。
我只是又想起了你。
银河铁道之夜的电影,是我们一起去看的。
食堂里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绫小路良平却还在对付他的青椒。我趁他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在他面前坐下来:“啊,那个,绫小路君?可以这么称呼你吧,想跟你稍微聊一会儿。”
绫小路良平从青椒里抬起头,很礼貌地回答我:“可以的,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因为刚刚有听你跟伊藤先生银河铁道之夜,是你推荐他去看的吗?”
“是的,怎么了?天野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不妥!真的太不妥了!说句刻薄的话,让伊藤先生来读这本书,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我尽量委婉地说道:“怎么说呢,感觉他完全没有看懂啊,在旁边听了觉得好心急。”
“不懂也不错,看着无知无觉的当事人也很有乐趣。”
这人完全乐在其中!我只能摇了摇头,说:“感觉伊藤先生跟这样的书不太搭调啊,总觉得他应该更适合推理小说这类的。一本好书不被人理解还真的让人有些失落。啊,因为我很喜欢银河铁道之夜所以……”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天野先生去为他讲解一下这个故事吧?”绫小路良平笑着说,“明明是个好故事,却无法被理解也太可惜了。”我试着想了想那个画面,忍不住摇了摇头:“我是有这种打算啦,但总觉得他搞不好会问我‘车为什么会在天上飞”这种问题……’”
我是不是太低估伊藤先生了?对不起,伊藤先生,还好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噗……确实会有这种可能性呢,这就要靠天野先生的力量来弥补了。”
“感觉大概率还是白费口舌。有些事情解释得很清楚,反而失去了那种感觉吧,银河铁道之夜里的象征意味很浓,有好多种解读方式,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解啊。”我说。
我一直觉得,如果你看不懂某个故事想要表达什么,那么就说明这个故事不适合你。要是让别人去帮助你解读这个故事,那你就永远丧失了理解这个故事的机会。对故事的理解是相当私人的东西,就算拿出来与他人共享,能够交流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
说不定伊藤先生哪一天就自己明白了呢,我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也有点在意为什么绫小路君想让伊藤先生看懂这个故事,但我没有问,这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绫小路君接受了我的说辞,不再要我去给伊藤先生讲乔班尼的故事了。这下子换到我来问他:“绫小路君觉得这本书如何呢?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是个好故事,孤身一人的乔邦尼回到了现实,约定了要在一起的康贝瑞拉却永远离开了他身边。”绫小路君放下餐具看着我。这说法听起来太糟了,如果要是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准会以为银河铁道之夜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
我刚想反驳他几句,只听到绫小路君又说:“他真的能摆脱‘康贝瑞拉’的影响吗?”
“不可能的,”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他永远都会记得康贝瑞拉。”
“对,这就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绫小路君点头笑笑,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明明是这么让人悲伤的事……”我不禁喃喃自语道。
“所谓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觉得这句话说的很对。”
我抬起头来打量他。绫小路良平,明明只有十七岁,却说得出这样与年纪不符的话,这让我着实感觉有些不安。从我们来到研究所,他就表现得与其他人不太一样,过于冷静和游刃有余了。我对他的身份有许多不妙的猜测,基本都与那种科幻故事有些关联,还是别告诉任何人为妙。
我忍不住要反驳他:“但我认为银河铁道之夜并不是什么悲剧,反倒是个很让人温暖的故事。”
绫小路良平点点头:“所以就像天野先生说的那样,每个故事都有很多种解读方式,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故事,没有什么标准答案。”
这是我自己刚刚讲过的话,我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确实,这也是故事的魅力所在啊。我觉得作者真的很了不起,能写出这样的故事,真厉害啊。”
“是的,我也这么想,作家经历的人生轨迹成就了笔下的故事,故事也能折射出作家真实的内心。”
“听说是因为作者宫泽贤治的妹妹去世了,才使他创造出这样的作品。他的妹妹也许就是他的康贝瑞拉吧。”
听我这样说,绫小路良平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并不这么想。”
“也有这样的说法,其实乔邦尼的原形正是宫泽贤治自己,而康贝瑞拉则是他的挚友保坂嘉内。而银河铁道之夜是以两人一边攀登岩手山一边沉迷星海时共通的绮想为原型创作的故事。宫泽贤治与保坂嘉内的关系甚为亲密,保坂嘉内一直被宫泽贤治称为“唯一的朋友。”
他露出有些玩味的笑容盯着我看:“……他们在书信交流时措辞情感都相当炽烈亲昵,宛如恋人一般。”
“啊……的确是有这样的说法。朋友……和恋人吗……”我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目光,“但他们并不是真的恋人吧……应该只是很好的朋友才对吧?只是因为彼此互相欣赏才……”
绫小路的语气非常疑惑:“天野先生,是会把朋友称作恋人的男人吗?”
“也许只是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就像朋友之间也会讲‘我爱你’这样的话吧?”我有点词穷,干脆开始胡言乱语。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野先生的朋友,真的很厉害啊……”绫小路良平感叹,分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讽刺。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成年人颜面扫地,随便应付了两句就落荒而逃。
全都怪你。
是你让我在他面前颜面扫地。要不是你说了那样的话,我怎么会,怎么会……
我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默默抹了把泪。
大概三年前,我跟你一起去看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剧场版。并不是在电影院,而是在天文馆的球幕放映厅。影片不长,只有不到五十分钟,但头顶一幕幕绚烂的光景足以让人目眩神迷。我们两人挨在一起,坐在广袤的星原之下,南十字星,天鹅座,燃烧的天蝎之火,漆黑的煤炭袋,在我们的头顶像呼吸一般跳动。我的心激动不已,就好像我们两人真的搭上了那列星空中行驶的列车,如同乔邦尼和康贝瑞拉一起在星空中翱翔。
直到电影结束,我们走出电影院,我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里,下意识地哼唱着影片里的歌曲。
“红色眼睛的天蝎,
鹫鹰张开的翅膀,
蓝色眼睛的猎犬,
光之蛇夫的蜷曲……”
“好厉害啊你,只是看了一遍电影就会唱了。”你感叹道。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我觉得还挺好学的嘛,旋律很简单,歌词也很好记。而且,这首歌其实蛮常被当做插曲的,许多游戏不是都会用吗?”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呢。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啊,真好,”你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跳到我面前来,“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真正的星空吧,暑假的时候怎么样?”
我被这突然的邀请稍微吓了一跳,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去你的老家那边吗?嗯……应该没问题吧。”
“是啊,天气好的话,还看得到银河。”
“上次去的时候,好像是小时候的事了吧?算算也有五六年了。”
“是啊,爷爷他问过好几次你的事,一直盼着你再来一次呢。”
“那就说定了?”
你笑着对我比了个拇指。我们后来真的在那年夏天乘车回到你乡下的老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无所事事,却又很安静闲适的时光。我到现在也记得那些画面,晴朗的夏季午后,电扇悠悠地转着,我们头对着头躺在榻榻米上,外面是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的蔚蓝天空。到了夜晚,我们爬上你家的屋顶,一边欣赏夜空里的银河,寻找夏季大三角的踪影,一边手忙脚乱地赶走蚊子。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可是,那样快乐的时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不过是无数个平淡日子里普通的一天而已。我痛恨那时不懂得珍惜的自己,可我难道能料想到它的结束吗?我难道就能料想到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吗?
接到你的死讯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我颤抖着声音,对着电话那边你的母亲说,不可能吧,明明我们昨天还见过面,我并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回答,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在电话的那一头低低地响起。于是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对我说的那声再见,竟然是你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乔邦尼的话,你就是康贝瑞拉。我以为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直到我们都各自有了家庭,成为大人,变成老爷爷,我都会与你在一起,可是,康贝瑞拉,康贝瑞拉,你怎么忍心这样离开我?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
+展开
*字数:4662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伊藤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在一瞬间将教室里凝固的空气煮沸。教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离开座位,寻找自己的同伴结伴去食堂,或者在教室里聚在一起吃便当。
你转过半个身子,笑着问我:“海斗,放学之后要不要去吃拉面?”
“拉面吗?”我从书包里拿出两个便当,顺手把其中的一盒递给你,“哪一家?”
“商业街新开的店,超大号豚骨拉面看起来超好吃的,最近还有八折的优惠耶。”
你两眼放光地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便当盒,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是炸猪排啊!”
“你上次说想吃这个。”我也打开我的那一盒,夹了一块猪排吃了起来。
“阿姨做饭还是这么好吃。”你一边吃一边说,声音都有点含糊不清。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其实我们之间的对话大多数时间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习惯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形式。其实就算我们什么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我跟你就是这样要好的朋友。
我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去新开的那家拉面店尝鲜,大概是因为一时间没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我们的对话暂时停了下来,各自埋头吃饭。教室里的人不是很多,隔着一条过道,旁边几个同学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今天见到那个传说中的,三年级的伊藤了。”
“什么?是那个伊藤吗?那个超恐怖的?”
“就是那个啦!真的好恐怖,他光是从我旁边走过我都脊背发寒了!”
“不会真的是被他推下去的吧?”
“不知道,但是他好可怕,要说他真的杀了人,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我也听过不少次这样的议论了,并不是很在意,你却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止住了他们的谈话。
“这样背后讲别人的事,不太好吧,你们应该也不喜欢这样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吧,”你只是这样说着,像往常一样微笑着,静静地看着那几个人。气氛凝固了一瞬间,一个男生开口说道:“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要太当真嘛。”
“哎,抱歉抱歉,”你笑着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打扰你们了。”
然后你转头,看向呆滞地举着空筷子的我,因为我的这副样子大笑起来:“真是的,你发什么愣啊!”
我这才缓过神来,把筷子放下,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突然……”
这样的流言我们事实上听过很多次了,高三年级的一名同学坠楼之后,围绕着“那个伊藤”的传闻便层出不穷。我也曾经向你提起过这件事,当时的我对于这些传言大感困惑,不知哪一个是可以相信的。你对我说,哪一个都不要相信,我们不该从别人的口中认识一个人,但我总不可能去跟伊藤交朋友吧,这样太奇怪了。我们之后就没再聊过这个话题,在偶然听到别人讨论的时候,我们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无视他们的对话,这还是你第一次出声阻止别人。
“没什么,”你一脸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是突然想做点什么。”
“这样啊……”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我们吃拉面的时候,你又重新提起了伊藤的话题。
“我之前觉得,流言这种事是根本无法被阻止的。即便我表达了我的想法,大家也只会在我面前闭口不言。只要内心的怀疑没有被消除,无论何时他们都会不停地编排那些事情。但现在我觉得,不管伊藤是不是真的有嫌疑,之所以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讨论,是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伊藤林叶的想法,不在乎他听到自己的传言是什么心情。所以我希望能让大家觉得,伊藤林叶也是会在意的。就算他们不在意伊藤林叶的心情,也会在意我的心情,虽然听起来有点蠢,但我想为伊藤做点什么。”
你说完这些话,仿佛一扫内心阴霾一样,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我想对你说些什么,却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只有在被流言困扰过后,才会体会到那种心情……”我隐约听到你这样说,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不要,不要,我挣扎着,试图回到你身边的座位上,豚骨拉面还冒着热气,你衬衫的衣襟前有一滴晕开的汤汁,让人忍不住把视线停留在那里,你的眼睛那么明亮,一切都还是闪闪发光,充满希望的——
我还是睁开了眼睛。
结果即便是在这里,也做了有你的梦。这已经是我到达这个奇怪研究所的第三天了,拜昨天我因为口渴而喝掉的那杯咖啡所赐,本来就失眠的我直到凌晨才勉强睡着。即便睡了一觉,我也并没有疲劳恢复了的感觉,在这种地方能够安心入睡的人才不正常吧,但是如果不能保存精力的话,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大概只有本身就异常的人,才能适应这里的异常,并且生存下去吧。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整理衣服,回忆着昨天遇到的人,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渐渐苏醒,那是梦里的记忆,是你提起过的那个名字。
伊藤林叶。
伊藤林叶!
我总算想起,我同伊藤林叶先生是见过面的。我们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事件,一个高三的学长坠楼了,而伊藤先生似乎也被牵扯进那起事件里,围绕着他一直有不太好的传言。直到他毕业,这些流言也没有因为本人的离去而消散,而是变得模糊和离奇。
你对我说,不可以通过传闻认识一个人,而我现在亲眼见到了伊藤先生,很显然我们短暂的接触并不能让我敢断言什么,但目前来看,我认为伊藤先生并不是一个会杀人的人。
我不想主动回忆起那些有你的时候,可我总会在梦里见到,在那里我忘掉你已经离开的事,一无所知地与你共渡那些快乐的时光。
我不想梦到这些,但我控制不了我的梦。
我之所以会梦到伊藤,也许是因为潜意识的提醒,又或者……是你在提醒我吗?
我打开房门,往外面看。走廊很干净,完全看不出几天前这里还到处都是尸体。大家似乎都没有开始行动,我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来到了伊藤先生的房门前。
稍微犹豫了一下,我敲了敲他的门。
我对他说,我有些事想要与他讨论,他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示意我进来说。伊藤先生看起来很冷淡,但他无论何时都很冷静。与其他人不同,伊藤先生的冷静是明确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冷静,这是令我非常敬佩的一点。
我说了一些昨天发生的事。对我而言,这是过于漫长的一天,我这辈子的恐怖体验都没有这两天来得多。
早上发生的事还算比较平常,在一楼参观那些产品时,我差点就以为自己是在普通地参观什么科技馆,或者是误入了什么sf里的未来世界。这里的发明都太超前了,令我不禁有些呆滞。虽然对于美容仪,手套,按摩椅这些东西并不了解,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东西的技术含量相当高,但我还真的或多或少听说过碳纳米管黑体这个名词。我在大学里的研究方向跟碳纳米管稍微有所关联,碳纳米材料是近些年研究的热门,像是石墨烯,碳纳米管之类的材料,因为良好的物理化学特性,在各个领域都有广泛的应用前景。我们实验室的研究是用不上碳纳米管黑体的,那东西大概能用来做太阳能电池板的涂层,不过量产起来太困难了,没有人会用这东西做实验,因此我看到墙上写着研究所实现了碳纳米管黑体的量产的时候,一瞬间有些恍惚。
我的妈呀。可能科学技术一旦抛开人道考量,就能取得飞速发展,拿人来做实验总比用猩猩来得快。我继续参观,听到纳米机器人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波澜不惊甚至有些麻木了,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未来的古代人。
因为不断地受到各种角度的冲击,我的大脑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甚至开始出现幻觉。在神尾千晶指着狮堂真莉夜大喊大叫的时候,我看到狮堂真莉夜的身后分明有一条摇摆的蛇尾巴,顿时脸色铁青。
我觉得我完了,现在除了幻听,连幻觉都出现了。再这样下去,我早晚要在清醒的时候也看见你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对幻觉有所期待。只是显然产生幻觉的并不止我一人,我一个人的精神疾患顿时变成了群体幻觉,让我不由得脊背发凉。这时狮堂真莉夜走了过来,在我的手背上画了一个月亮符咒,然后蛇尾巴消失了,真莉夜的手变成了软绵绵的肉垫。
“跟小动物相处诚不欺我!”我竟然有一瞬间这样想。可能是因为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正常了。我强忍住揉捏肉垫的欲望,找了个墙角蹲着,免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狮堂真莉夜到底是何方神圣?那种胡扯一样的月亮符咒真的产生了某种作用,是心理暗示吗?
“除了体重偏轻,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可能有诱因。”伊藤先生说得很简短,表示他不觉得狮堂真莉夜可疑,我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话推测起幻觉的诱因。之前因为口渴我曾经喝过那个什么水龙头里的水,说不定里面有导致幻觉的东西,但好多人都喝了水,也没见他们有事,于是推测在这里就中断了。
我继续说之后遇到的事。在找到食堂,暂时脱离了饿死的风险之后,我跟着一些人在三楼到处转转。期间的一些发现暂且不说,藤村栗栖女士倒是让我颇感意外。虽然总是露出恶作剧一样的神情,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们,不过还是请我们吃了午饭,又在绫小路先生面前帮我们讲话。说老实话,她初次登场的冲击性虽然只能排在那位彩色OO男之后,但也着实给人非常糟糕的第一印象。不过昨天的事让我对她有些改观,果然人都有多面,不能草率地下判断。
即便如此,我还是提醒自己,这里是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犯下绑架监禁罪的研究所,而藤村女士在此处任职,无论如何也与此脱不开干系。虽然暂时没有被进行实验的风险,但之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太坏的结果,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好让自己在这里活得久一点。
下午发生的事件就远没有上午那样温和。试图查看体检报告的我们发现了两具尸体,呃,也许是三具,还要加上那只仍然蠕动的巨大甲虫。我一直认为昆虫令人作呕,即便已经死去,身体的基本反射却依旧保留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就像是僵尸一样,可以被称作活着的尸体。而此时此刻,我们之中神经大条的家伙又大显神通,神尾千晶把虫子的心脏直接扯了出来,虽然戴着手套,但我认为她完全可能徒手去抓。
我又想吐了,我再在这里待久一点,一定会成为世界上呕吐次数最多的人。我搞不懂神尾千晶,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她似乎不会害怕,不怕尸体,不怕怪物,不怕眼球,所有事情都冲在前面,对一切都万分积极,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我觉得她完全疯了,但她有时也能说出很有道理的话,让我觉得有问题的其实是我。
所以伊藤先生的存在让我很安心,至少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人,而且非常可靠。
我们姑且探讨了一些疑惑,关于尸体是什么时间出现在一楼大厅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伊藤先生将神尾和其他人在这种场景下表现出的不合时宜的冷静解读为应激反应,虽然我觉得有点道理,但总觉得不全是这样。
把该交流的情报都交流完毕之后,我犹豫着还是开了口:
“啊,还有一件事。伊藤先生,你可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我们以前曾经读同一所高中……我也是刚刚才想起的。”
“不是跟我同届的吧。”
伊藤先生没什么表情,搞得我反而有些紧张。我把这件事告诉他,是想让突然找上门来分享情报的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疑,虽然伊藤先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但我还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不是,我读高一的时候,你已经在读高三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样就像强行跟对方套近乎一样。我不太常做这种事,感觉非常不适应。我忍不住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可以应付得来。但你已经不在了,我不该幻想依靠你的力量,因此我硬着头皮,对表情依旧冷淡的伊藤先生说: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这种环境里莫名地对你有亲切感。”
“不是那么亲切的传闻吧。”伊藤先生开口说。
“啊,那个……”
我本来没有打算提到关于伊藤先生的那些不妙的传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但我觉得还是不能从传闻里认识别人。”
伊藤先生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表达同意。我突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场面好尴尬,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就不该提什么高中的事。最后还是伊藤先生换了话题,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老实说,我觉得我在这里可能活不了几天。这个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怪物,研究员也很可疑,大概很快我就会被抓住吃掉了吧。我看到尸体会呕吐,看到幻觉会崩溃,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力,没有大条的神经,也没有强健的体魄,在怪物面前像一盘新鲜可口的菜,我要是怪物,也准喜欢吃我这样的人。但我还是打算全力挣扎,这样的话,我才能问心无愧地去见你。
到时候,你一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说,辛苦了,海斗,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对伊藤先生说了我对那些血腥场景的恐惧,伊藤先生建议我摘掉眼镜,意思是只要看不清楚就不会害怕。
“我会走在前面的。”他这样说。
伊藤先生真的太可靠了。虽然他一直表现得很冷淡,但头脑清醒,又很有勇气,我真的很崇拜他,甚至有点自惭形秽。我连保护自己都很困难,但伊藤先生还在试图保护其他人。我不禁脱口而出:“伊藤先生这样的人,一定能活到最后吧。”
我以为伊藤先生会像之前那样,只是淡淡地点头,但他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回应。
“你也别放弃啊。”伊藤先生这样说,语气很真诚。
我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匆忙回应了一句“我会的”,便赶快离开了。
我稍微有考虑过伊藤先生摘掉眼镜的建议,不过感觉在这种地方看得清楚比看得不清楚好上一些,万一我稀里糊涂地伸手摸了怪物可怎么办啊,那真的就太蠢了。
“但有些事情果然是看不见比较好吧?”神尾千晶这样说。她莫名其妙地拿走了真莉夜的眼镜,害得本来就容易害怕的真莉夜大哭起来,于是用这样的话为自己辩解。
我有点想笑,不知为何神尾的想法会跟伊藤先生不谋而合,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觉。我试着在人群里寻找伊藤先生,却没能对上视线。
那么下次再跟他说好了,我这样想着,跟着人群一起往食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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