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改日我去给你聘只狸奴如何?”
在春日里的某一天,张椿突然这样说。
西市口的那只母猫下了一窝小崽,如今刚满月,正是好玩的时候,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只圆滚滚、肥溜溜的猫崽子,再不下手,恐怕张椿就只能聘那只凶悍的母猫了。
说办就办,李芽喜欢这猫,于是张椿就很把这事当个正经大事来操办,他们先去街口鱼铺子买了二尾黄鱼、二尾鲢鱼、二尾草鱼,拢共六尾,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又郑重其事地找到那只做了母亲的狸花猫,将“聘礼”双手奉上。
趁母猫站起身去嗅闻那几条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鱼时,张椿忙压低声音道:“看上了哪只,快去选,等它看完‘聘礼’,心里有了防范,这事就成不了啦!”
李芽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发笑,那几只团在一起“咪咪”叫着的小猫崽她都很喜欢,它们又全是狸花纹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窝在一起,一时间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张椿一直在她背后催促,李芽干脆心一横,随便拿了只最大的抱在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脑袋蹭人了。
“嗳呀......”
这只小猫崽又娇又软,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奈何还没等她和这只肚皮鼓鼓的小狸奴亲近亲近,张椿就火急火燎地拉走了她。
李芽觉得好笑:“你干嘛呀?‘咪咪’是我明媒正娶聘过来的,又不是做贼,你心虚什么?”
“你把人家的亲儿子带回家了,几条鱼就想打发掉吗?这母猫平日里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椿接过李芽怀里叫声尖尖细细的猫咪,捧在手上,翻过它的肚皮瞧了瞧:“——哦,原来这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那就更金贵了。”张椿暗自嘟哝着,下定了决心,已然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责任感了:“我们要看好她,决不能被外头的坏小子哄骗着得了手!”
李芽更觉得好笑:“她才多大呀,你就开始关心这个?”
“须得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嘟嘟囔囔地说,用袖子把小猫遮起来,仿佛怀里揣了什么宝贝。
“哦——”李芽拉长了声音笑他:“不许外头的混小子把咪咪骗回家里,你倒是用两只大雁从我爹娘那把我给骗走啦!”
张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稍稍降下了些。
他们江湖儿女向来是漂泊的浮萍,可家里一旦有了只娇娇软软的活物,仿佛二人就有了牵绊,好像这个仓促之下购置的小院子,真真正正像一个家了。
三个月前,张椿在草原上亲自捉了两只最神气最凶悍的雁送往苏州府,叮嘱了许多遍要将这雁好好喂养,务必全须全尾地将它们送到地方。
叮嘱完,张椿偏过头,冲李芽露出一个坏笑:“草原的动物凶悍,把这两只雁送到苏州去,吓他们一大跳。”
李芽也“吃吃”地笑起来,几乎想到哥哥看见这两只明晃晃的“下马威”时精彩的表情,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她却难过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
江南儿女长在三月里,自小就向往塞外草原的风光,大马金刀,有最广阔的天地,但真当到了这,却又思念起家乡的景色了。
张椿就哄她:“没关系,苏州与塞北一来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见得到你哥哥啦。”
于是像每个待嫁女儿一样,李芽被苏州水土养出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好看的红。
清晨起来,李芽去羊倌那儿买了碗生羊乳,端回屋里,分出一小碗,煮沸了,搁在屋外晾凉,倒进咪咪的小食碗,又把剩下的煮了,加上杏仁、茉莉和糖块儿,盛在白彻透亮的瓷碗里,淡黄的羊乳散发着杏仁的苦味和茉莉的香气,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在塞北初春的寒冷空气独具诱惑力。
这是典型的江南做法,李芽小时候不爱喝羊乳,阿娘就这样煮给她,又香又甜,热乎乎的,驱散了梅雨天的潮气。
张椿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佩剑,去草原练武,李芽起得晚,醒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了,所幸有咪咪陪着,也不觉得无聊。
她鼓起嘴巴,吹散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趁热将羊乳喝了,一整碗下肚,肚皮鼓鼓的,圆溜溜。咪咪也喝完了它那一小碟,嘴边的小胡子被奶水湿润,粘连成一簇一簇,肚皮也被撑得鼓起,溜溜圆。
李芽越看越觉得它可爱,把它抱起来团在怀里,怎样都爱不够。
这时门外嘈杂地热闹起来,这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是罕见的景象,她匆匆放下咪咪,好奇地推开大门,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是一队车马经过,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抬着用红布包裹的箱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在院子前停下,队伍中央的轿子上却下来个脸色发黑的富贵公子,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抬头看见正探头探脑的李芽,登时眼含热泪:“芽芽!你瘦了!张椿那厮是不是没对你好?!”
......不,哥哥,现在看起来是您更瘦一点。
李叶的大嗓门引得邻里都往这边看,李芽脸上火辣辣的,从前不觉得,现在看哥哥怎么看怎么丢人。
这时张椿拎着剑慢吞吞地走回来了,右手提剑,左手拿着糕点——这是他昨晚答应李芽给她捎回来的栗子糕,刚出炉,还是热乎的。
李叶看见张椿,像见了什么杀父仇人,双眼通红,但到底还要脸,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给他一拳。
“当初你把我妹妹带走时是怎么说的!”李叶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会把芽芽当妹妹照顾’?”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摔在地上。
张椿并不着恼,弯下腰把纸捡起来,掸去灰尘,展开一瞧——是他随着雁寄过去的婚书。
他咧开嘴一笑:“大舅哥。”
李叶险些被他气昏过去,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个:“你他妈的瞎叫个几把!”
太污秽了!
这哪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听得了的话,李芽拿眼剜哥哥,又羞又气。
张椿更加从容了,李叶怎么看他怎么碍眼,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活像戏台上奸邪的小人。
“啊呀。”张椿故意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叶身后一抬抬的箱奁惊讶道:“这......这就是岳父岳母送来的嫁妆吗?如此看重,小婿三生有幸,劳烦大舅哥千里迢迢又走水路又行山道地护送过来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叶就要想起来这一路上的苦难,因着水土不服和路途颠簸,他几乎瘦得脱了相,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个干净,更别提吃食。
李叶脸色青白交加,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李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张椿的茬,实际上,双方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赞成,李家让家中长辈卜算了几个吉日,递到张椿这准新郎面前,让他去选。
张椿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日子。
面对李叶仇视的目光,他无辜地摊手:“夜长梦多。”
梦多什么梦多!李叶带妹妹回家的心都有了。
日子被敲定,其他的事情便也提上日程了,婚期选在一月后,塞北渐渐暖和起来的季节,因着张椿的一句“夜长梦多”,他们准备的时间便骤然缩短起来,好在喜服都是现成的,李家请了全苏州最好的绣娘置办这身衣裳,霞帔用了百余颗珍珠,喜服上的刺绣掺杂了金线,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他们临时置办的小院也在下人的布置下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处处焕然一新,廊下那株被养死的兰花换成了新的植物,目前只有绿油油的叶子生长着,没有开花,因此尚且看不出这究竟是株什么。
苏州的喜婆来不了塞北,他们就只好在这小城里寻了个有经验的婆妇,送亲迎亲都出自他们购置的小院儿,实在是有些滑稽,可这场昏礼仍然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张椿骑在马上,煞有介事地带着迎亲队伍绕着小城转了一圈,额上的红痣几乎要与喜服一个颜色,少年的脸意气风发,新郎官如此俊美,貌若好女,叫人好奇新娘子又是怎样的国色。
李芽伏在哥哥的背上,兴许是这宅子终归不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倒真没有想哭鼻子的意思,反倒是李叶,鼻涕一把泪一把,临走到门前还在苦口婆心:“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呜呜呜呜你要是想反悔......呜呜呜呜呜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马带你回家呜呜呜呜呜呜啊......”
“......”
“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咱们回家吧,哥哥给你盖个绣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把你藏进去...管他什么张椿王椿,都近不了你半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李芽硬挤出来的泪意又憋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就算是正式出嫁了。一个女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被这小小一顶轿子割裂开,进去时仍是个羞怯的少女,出来后,就是个忐忑的妇人了。
迎亲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了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又是一圈,轿子停在小院门前,按照习俗,新郎官要踢三脚新娘子的花轿,给个“下马威”,以示警戒。张椿翻身下马,那三脚踢得简直像小猫睡梦中挥动的爪子,蜻蜓点水般挨了挨轿门便作罢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男人们哄堂大笑,嘲弄张椿惧内,这喜气洋洋的新郎官也不恼,竟不顾流程,钻进花轿横抱起新娘,大笑着跨过火盆:“便是个悍妇我也认了!”
笑声中夹杂着李叶恼怒的大吼:“你说我妹妹是悍妇?!”
李芽盖头下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张椿知道她胆小得不敢跨火盆呀。
新娘一路被新郎抱到堂前,象征性地拜了天地,又一路被抱进新房。
张椿接过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旁边的稳婆见缝插针,拍拍手,笑道:“挑盖头,落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
李芽天不亮就起来上妆,或许塞北与江南风格不同,新娘子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白粉,惨白的脸,血淋淋的唇,彤云密布的胭脂,浮翠流丹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李芽平常的灵动狡黠了。
这种连李叶看了都忍不住别过脸的妆容,张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赞道:“好看!”
这时李叶倒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之间,或许真的是张椿更狠一点。
李芽信以为真,红了脸,羞答答垂下了头,喜婆见缝插针往她嘴里塞了个丸子:“生不生?”
李芽下意识嚼两口,“哇”地吐出来:“生的!”
众人便都揶揄地笑起来。
可惜的是,张椿并不能与他的新娘温存太久,大舅哥铆足了劲就等这一天,下定决心要让张椿出丑,这是男人间的博弈,酒过三巡,互有胜负,但粗略看来,好像是张椿胜场更多一些。
起码他能强撑着走回新房,而李叶,李叶又吐了一地。
烛火明灭,似乎连李芽惨不忍睹的脸都在这烛光中显得动人了许多,她真的相信了张椿的鬼话,觉得张椿爱她这身装扮,硬生生顶着满脸白粉等了半个晚上。
张椿看她一眼,“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或许新娘真的是悍妇,总之,新郎官当夜没能进屋。
偏房睡着也很舒服。张椿在大舅子的鼾声中这么安慰自己,窗外月明星稀,疏风朗月,他与李芽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可却也没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不过时间足够,日子也长,他们总有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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